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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佛士之窗


 

作者:HIMEKAWA 

 

 楔 子

本文係根據【池田理代子/奧爾佛士之窗/共18冊/1975-81】改寫,作者
希望藉由遙滿的魅力induce各位去閱讀這篇如史詩般波瀾壯闊的經典。原著
人物眾多,劇情主軸旁軸交錯,格局甚大。迫於時間,本文僅取主軸部份
描述,期能凝聚焦點。但願它能觸動您心。

故事…有點長。 


第一章 豔 瀾

繆思女神與瑟雷斯王之子,奧爾佛士,為音樂而生。當他彈奏豎琴時,萬物為之陶醉。奧爾佛士與妻子尤麗黛彼此深愛,但幸福何其短,尤麗黛誤遭蛇吻而死。奧爾佛士悲痛欲絕,決心前往冥府迎救愛妻,他的琴聲連鐵石心腸都為之動容,冥王遂答應讓他帶回尤麗黛,條件是:未達陽世之前,奧爾佛士不能回頭看尤麗黛。黑暗之路漫漫,當奧爾佛士一踏入日光下,立刻迫不及待地回頭看她,太快了,還差一步,剎那間尤麗黛的身影被拉回冥府,任憑怎麼吶喊也喚不回。宿命的悲戀,奧爾佛士注定孤寂一生…
 

許多年後,柳澤克也不論身在何處,每當自窗戶往外遠眺時,他總會想起年少時就讀「橫濱天主教會附屬音樂學院」的種種,和那個遙遠的下午。正逢西風東進的時代,貿易帶來了商機,引爆了戰爭,也帶來了西洋文化及思潮的衝擊。一切從港口出發,橫濱就是那時掘起的,資本家漸漸取代貴族成為社會主導者。西洋服飾與歐洲古典音樂也成為仕紳名流社交時炫耀的話題。

「柳澤同學,請在這簽名。這樣就完成了轉學手續。」
「謝謝。」
「柳澤,跟我來!你得好好熟悉一下新環境。」
「是!黑川老師。」
「從這走到盡頭右轉,就是通往禮堂的出口,左邊大樓是學生宿舍,一樓是
會客室,可自由進出。」
「…那座看起來很古老的塔是?」
「據說是戰國時期留下的,從塔走上去是奧爾佛士之窗。這個名字不知何時
流傳開來。唉,教會學校,或是讀音樂的學生比較多愁善感,日本地方竟然
取這樣的洋名字。」
「奧爾佛士之窗?」
「相傳當你站在窗前俯瞰地面時,會和第一位映入眼簾的女性墜入情網,但
注定悲劇收場,就像奧爾佛士與尤麗黛,所以才有這個名字……嘖!年輕人
就是愛幻想…男校那來年輕女子。」
「……」
「柳澤,星期三開始上課,把要選的曲子交出來。我有事先走。」
「啊…是!」

淒美的傳說鼓動著克也往塔的方向走去。當人年輕時,對於詛咒或禁忌,反
而抱著躍躍欲試的心態,企圖反傳統,彷彿年輕就理直氣壯,年輕就能戰勝
一切。

『管它的!男校走道不可能會有年輕女子經過。』克也為自己壯膽,爬上塔
頂,從窗口向下俯視。

有人,一道人影自窗下經過。克也趕緊回身,退到窗邊凝神觀看。是位穿著
制服的同校生,波浪捲髮,白淨纖細的少年。少年正好也抬頭望窗。

『男…太好了!雖然不知好什麼,總之不會有悲劇降臨我身上。』

「嗨!」克也主動打招呼。
「你是…住宿生?主修小提琴嗎?我是今天下午才剛來辦轉學手續。這個窗
子真雅緻。」
「可不是!我也是剛辦完轉學手續。」
「真巧!我是海王滿,還沒請教你的大名?」
「柳澤克也。」
「看你文質彬彬的樣子,一定是優等生。」
「我領教會的獎學金。」
「真厲害!我也是小提琴組的。失陪了。」
「星期三上課見。」
 

海王家族在橫濱一帶赫赫有名,第八代主人具企業頭腦,作貿易起家,累積
了巨大財富,可謂時勢造英雄;到第九代主人海王龍介接掌後,更運用良好
的政商關係大幅擴張海王商會的版圖,舉凡港口乃至腹地的物流系統皆由海
王商會控制。然而,盛極而衰的歷史鐵律並不獨漏海王家。海王龍介步入中
年以後,罹患重症,長期臥病在床,家族生意每下愈況,並面臨子嗣爭奪財
產的必然性。海王龍介前妻早逝,育有二女,香子與玲子,分別28歲與25
歲;現任夫人海王紗織,37歲,育有一子,海王滿,16歲,海王家的少爺
,第十代第一順位繼承人。

晚餐時刻,餐桌上仍上演著每日令人厭倦的口角爭奪戰,宛若肥皂劇,親情
老早慘敗在金錢的腳下。

「樓上那苟延殘喘的廢物,又剩這麼多,以後乾脆妳吃剩再拿去餵他。」
香子故意朝向紗織嘲諷、苛刻地說。
「香子!他可是妳父親,妳怎能這樣說?」
「是啊!他要是在娶妳之前歸西,我們一輩子都會敬愛他,母親大人。」
玲子尖酸地附和,並且對自己的說詞頗為得意。紗織感到一陣寒意,默不作
聲,她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不擅長吵嘴。滿倒是一派優雅地繼續用餐,眼也
不瞧、頭也不抬緩緩平靜地說:
「我們也是。要是姊姊不那麼執著財產趕緊嫁出去,我一定會準備豐厚的嫁
妝,表達我們對您的敬愛。」
「你說什麼…沒教養的…私生子!」
「我是海王家第十代正統繼承人,請妳們記住!」
滿凌厲的眼神令香子玲子噤若寒蟬。
「我吃飽了,各位慢用。媽,我們去散步。」
「小滿…嗯…好。」
母子二人離開餐桌後,香子與玲子忿恨難消,
「可惡!我們一定要阻止他當上第十代的主人!不擇手段!」
 

星期三,第一天上課,中午休息時刻。
「海王同學,午安!」
「優等生,午安!叫我滿就行了!」
兩人並肩而行,經過第一次相遇的窗前,滿問克也:
「前天初次見面時,你站在那扇窗前,那裡是哪裡?」
「哦…奧爾佛士之窗。黑川老師沒告訴你嗎?」
「沒有。聽起來似乎和希臘神話有關。」
「相傳站在窗前,一定會與第一位路過窗下的女性共譜戀曲,只是這段戀曲
將有如奧爾佛士與尤麗黛一般悲劇收場。」
滿頗感驚異,輕聲問道:
「那…這麼說…那天經過窗下的…不巧就是我囉?」滿用眼角的餘光細細打
量著克也。
「哈!我從小就沒女生緣,奧爾佛士之窗也幫不了忙,
路過的竟然是位男生。」

兩人相視而笑,繼續向前走。克也忽然踢到硬物而絆倒。
「哎呀!好痛…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裡有人,你不要緊吧?」
「混帳!是誰膽敢打擾本大爺睡覺!你是呆頭鵝嗎?」
「我…呆頭鵝?那你就是不良少年。早上我看到你躲在這裡抽煙。」
「呵…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不良少年的威力吧…」
少年帶著嘻笑的神情,一拳打向克也,克也踉蹌倒地。滿立即出拳相救。
「呵呵…有同夥啊…小不點你力道不小嘛!兩個一起來,嚐嚐本大爺的無敵
鐵拳!」
三人扭打成一團,路過的學生喧嘩著。
「打架!有好戲看了!」
「竟然有人笨到去跟高年級的天王遙學長打架,皮癢。」
「嗶!嗶!」刺耳的哨聲劃破天際,學生們頓時鴉雀無聲。
「黑川老師!」
「嘿!鼎鼎大名的天王遙竟然擺不平兩位學弟。」
「呼…呼…我不過是鬥他們玩的…多管閒事。」
「混帳!下午上課遲到的人,罰星期六勞動服務,掃全校廁所。」
黑川老師撂下狠話,威嚴地掃視四周,看熱鬧的學生立即作鳥獸散。
「走吧!到我宿舍去。我請兩位喝上好的清酒,當作見面禮。」
「天王!你又帶壞學弟。你這種傲慢、漫不經心的態度總有一天會毀了你的
鋼琴才華。」
「別再囉唆了!老夫子。」
遙強拉著兩位學弟往宿舍方向走。
『好強的腕力…霸氣、放浪的人。』滿望著天王遙高佻的背影心想著。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吧!」
「……」
「兩位就是編入黑川班上,轟動全校的轉學生吧!叫什麼名字?」
「柳澤克也。」
「海王滿。」
「敬兩位未來的小提琴大師,天王遙以後會好好關照兩位的。哈哈!再喝一
杯,酒精可以激發音樂潛能哦。」
「我們下午還要上黑川老師的課,不能喝。滿,我們走吧。」克也感到些許
不快,起身離去。
「謝謝學長招待。」滿盯著遙,一飲而盡,並舉杯致意。
「哈!有氣魄!小不點,改天我拿珍藏的伏特加請你!」
匆匆交換眼神、會心一笑。
 

下課後,滿獨自一人逛校園,行經奧爾佛士之窗,駐足凝望。

『克也…我宿命的戀人嗎?呵…誰信那騙小孩的傳說…窗邊有人…是誰?
天王遙!他在看什麼?眼神…好遙遠…』

一剎時,四目相望,命運之輪開始旋轉。
「哇!」遙一個不小心,差點掉落,小落石紛紛滾下。
「天王遙!!」
「呼…好險。你站在那多久了?小不點。」
「你沒事就跑到塔頂,有沒有遇見傳說中的女孩啊?」
「我是第一次到上面來,那會有女孩經過,男校只有一些歐巴桑。」

『這麼說…又是我…』心悸。

「滿!」克也從遠方走來。
「小不點,呆頭鵝來了。」
「克也!」滿急忙向窗上的人揮手後離去,並極力平抑自己的情緒。

「克也,如果不同的二人在奧爾佛士之窗看到同一位女性,結果會如何?」
「倒沒想過…這個應該…看女方的態度吧…不!不!應該是跟第一個…
不!應該兩人去決鬥…不!這…」
「哼!果然是騙人的迷信。看你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真好笑。」
「滿!我可是認真地在想啊。」
「快走吧!一起去喝咖啡!」
 

入夜後,滿在房間窗前吹風,回想第一天上課所發生的一切。

『刀刻的輪廓、湛藍的眼、修長的身材,在人群中顯得那樣耀眼,天王遙…
他有外國血統吧…但烏黑的髮卻給人虛幻的感覺,彷若一層神秘之紗…他在
眺望什麼呢?』

「把窗戶關上。萬一你女孩的身份暴露了怎麼辦?我們16年來的忍耐就白
費了。」
「媽,我到底算什麼?我是您的一顆棋子嗎?我要這樣任由青春逝去,偽裝
地過一輩子嗎?我…不要!」
「小滿,忍耐。我們一定要獲得幸福,一定要!」
「這就是…幸福嗎?」
「等得到海王家的財產,我們…」
「夠了!」
「你父親想見你,有空去看看他。」
「不!我不會忘記他加諸予我們的痛苦。是他!把我們像野狗一樣拋棄,讓
我們嚐盡冷嘲熱諷。是他!讓我必須以男性的身份獲得姓氏。是他!讓我從
不知幸福的模樣。」
「小滿,小聲點。對不起…是我自私…嗚…嗚嗚…」
看著母親心急落淚,滿不禁鬆口:
「媽…我答應您,我會抽空去。」
「小滿…」
『我會一直在您身邊,絕對。』
 

星期五上午,作曲課,選修課程。上課之前教室一片鬧烘烘。
「那天就是那兩位提琴組的轉學生和天王遙打架啊。」
「好美的波浪秀髮、雪白肌膚。小天使,聖誕節的校內演奏和我合奏吧,我
們一定可以大放光芒。」高年級的學長紛紛向滿提出邀約。
「兩位有空到鋼琴組坐坐嘛!大家交流交流!」
「喂喂喂!這兩位我已經定下了!你們沒指望了。」
遙突然捉住滿與克也,戲謔地說。
「啊…放手!」
「好冷淡喲!我們可是奧爾佛士之窗欽定的宿命戀人,別逃啊。」
「哈哈哈!」眾人瞎起鬨。
「放手!我是男的!」
「喔!一認真起來臉就紅了,更像女人了!哈哈!」
「天王!你又欺負學弟!」
「冤枉啊,黑川老師。」
上課鈴響,課堂恢復寧靜。

「滿,學長們很注意你呢。」克也輕聲說。
「少胡說。」
「事實上,你長得真的很漂亮。第一次見到你時,要不是你穿著制服,我還
以為你是女孩子,氣都不敢喘呢。」
「別說了!老師在看。」

「今天上到這裡,下課。參加聖誕節校內演奏的鋼琴組及提琴組的同學請儘
早作準備,三樓的練習室從今天起開放使用。每年聖誕節合奏是學校的大事
,屆時古典樂界的山頭都會應邀前來觀賞,是各位通往職業演奏之路的踏腳
石。天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他會參加校內演奏會嗎?聽說他狂野、奔放的演奏風格堪稱鋼琴組第一,
誰會成為他的合奏伙伴呢?』

「嗨!小天使。我叫加納貴志,鋼琴組高年級,今年的校內演奏會你會參加
嗎?」
「沒有,我才剛轉進來,所以…」
「是嗎?那…能不能與我合奏呢?還是你已經和他人有約?」
「沒有,如果…你覺得我可以的話…」
「說定了!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搭檔了!」貴志輕搭著滿的肩,溫柔地微笑。
「加納!太卑鄙了!趁虛而入。」
「嘿!兵貴神速。」
「太好了,滿。已經有高年級的學長找你搭檔。」
「謝謝。」

眾人在教室閒聊,一名學生從外面跑進教室,放聲大喊:
「大新聞!今年的校內演奏會,天王遙選擇柳澤克也當他的合奏。」
「什麼!」
「許多提琴組高年級生至今都還未能與天王遙合奏,為什麼一個轉學生…」
教室內一片靜默,氣氛瞬間緊張,克也感到懷有敵意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向
自己,有些學生悻悻然離去。
「恭禧你!這表示你的才華受到肯定。」貴志率先打破沈默。
「加納學長,謝謝。」
「唉!別高興太早。遙的鋼琴造詣可是第一把交椅,他在練習的時候簡直像
個暴君,以後你有苦頭吃了。」
「克也,加油!」
「滿,謝謝!」
 

正如同邁向顛峰必經的荊棘之路,在天王遙宣佈柳澤克也為搭檔後,幾個月
來,克也經常遭受一些無情的攻擊,先是樂譜被竊,再是樂器被破壞。但都
沒有證據,也不知道誰幹的。某日,眾人前往練習室,一夥人下樓梯時,克
也被惡意推倒,從樓梯滾下,頭和手都受傷了。
「克也!你沒事吧?」
「唔…滿…」
「可惡!是那個混球?快招!誰敢傷了我的搭檔,我要把他大卸八塊!」
「遙,快送克也去醫務室包紮。」貴志冷靜說道。
遙立即扶著克也前往醫務室,沿路仍罵聲震天。
「音樂的世界…也很黑暗。滿,沒嚇到你吧?」
滿搖搖頭。
「這個天王遙有時真不像音樂家,倒像角頭老大。」貴志笑著說。
『呵…天王遙…』心中輕唸著。

「別勉強!要是傷了手指就得不償失,今天練習暫停一次。」
「不!如果因這點小傷怠惰,永遠到不了峰頂。」
「喲…看不出你這呆頭鵝如此志向遠大…佩服!」
「學長,別再叫我呆頭鵝,行嗎?」
「好好好!現在,開始練習,好好跟上!」
「是!」
 

深秋的校園,楓葉飄飄。夕陽西下時,帶著一股蕭瑟的氣息。
「天王…遙…學長,你又躺在這睡大覺。」
「唔…小不點,叫遙行了。這回可沒冒失鬼踢到我的腳了。」
滿坐在遙的身邊,看著太陽下山。
「遙,你選克也作搭檔是黑川老師的意思嗎?你自己也中意他吧?」
「是誰的意思都無所謂…唔…跟你有關嗎?」
「其實不只是高年級的學長,就連我,也很想和你合奏!」滿衝口而出。
遙先是驚訝,然後溫柔地看著他,一會兒又恢復一貫的戲謔口吻:
「小不點,你現在拉貝多芬太勉強啦!這麼纖細的身軀,拉弓的力量不夠,
無法展現出貝多芬曲調的雄渾。而且,你長得這麼秀色可餐,有見過這麼美
的貝多芬嗎?貝多芬都是苦哈哈的。」
「瞎掰。」
「真的!你和克也都很有天分,但是風格不同,你比較適合詮釋莫札特……
就像…臨風的輕翼一般。」
「那下次演奏莫札特時,你願意和我搭檔嗎?」
「好啊。嗯…不過…」
「不過?」
「貴志會殺了我。」
「哈!」
兩人的笑聲在寧靜的校園中迴盪。這是海王滿自有記憶以來,所看到最美的
一抹斜陽。
 

時光荏苒,轉眼學期將過,期末的聖誕節演奏會來臨。
「太棒了!遙、克也。聽這如雷的掌聲,再謝一次幕吧。」
「太精彩了!」
「接下來的組合是加納貴志與海王滿。」
「該你上台了,我會為你加油的。」克也溫和地對滿說。
「謝謝,克也。」滿難掩緊張的情緒,身體微微顫抖。
「小不點,怯場啊?這種小場面,把觀眾當呆頭鵝就行了!」遙自信十足的
雙手緊握著滿,一股暖流傳入滿的心中。
「貴志,好好掩護小不點。」擺老大氣魄。
「當然,我們不會讓你們專美於前。」
「小不點,我就坐在下面,別怕。」
「嗯。」
『啊…遙…你懂我,你懂。如果…你知道我是女孩,你…會把所有的溫柔,
保留給我一個人嗎?遙…』

演奏會結束後,一名年輕女子出現在大廳。
「遙,你的未婚妻來接你了,真是豔福不淺啊。」
「是宮野琉璃小姐,真漂亮。」
「嘿嘿!小鬼們,嫉妒嗎?」

『未婚妻!好美的人啊…散發著一股幽香,高雅中透著冷豔…和遙…好配。
怎麼了?我在介意什麼?遙的手?遙的眼嗎?討厭,討厭的情緒…』

「各位,下學期見了!」遙輕攬著宮野琉璃離去。

望著他瀟灑的背影,滿心情黯淡:『走了…被那股幽香帶走了…』

 

 

第二章 面具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 鄭愁予, 1954.
 

漫長的冬天已近尾聲,再等一下,櫻花就要宣示春天的到來。海王家在這
個隆冬過得並不平靜,家族事業赤字連連,男主人數次病危,女主人乘坐馬
車遭遇墜崖,重傷昏迷,香子曾遭不明人士襲擊,警方都以意外結案。有關
財產爭奪的傳言甚囂塵上,外界紛傳海王家遭受詛咒。

『這貪婪的爭奪,血腥的肅殺,酸腐的惡臭,我受夠了!』

滿下定決心,只要父親及母親的狀況好轉,即向眾人揭示自己的女孩身份,
放棄第一順位繼承權。

熬過了長冬,新學期終於開始。學期初的重頭戲是一年一度的校慶公演,採
露天演出方式,歡迎各界民眾免費觀賞,這是學校多年傳統。今年的戲碼經
票選為「羅密歐與茱麗葉」。按照往例,都是由鋼琴組及提琴組各推派一人
擔綱主角。

「無聊!怎麼不演桃太郎物語呢?」遙打著哈欠,一臉尚在假期中的樣子。
「嘿!羅密歐,昨晚沒睡好嗎?」
「什麼!」
「看來你還不知道,今年的校慶大戲由你和海王滿挑大樑。」
「誰陷害我?我最不會演戲了,我自願出任道具組。貴志,你演吧。」
「我很想啊,可是你是大家票選的最佳人選。怎麼,怕琉璃小姐生氣?」
「少驢了!真要命,得找隻羔羊。」

『這個冬天,我們的行動已經被那些傢伙盯上,要盡量避免公開露面,
否則…』遙焦急地想。

「嗨!克也!」
「天王學長!」
「克也,有件事非你不可…」遙煞有介事,嚴肅地與克也交頭接耳。
「什麼!要我演羅密歐,這…」
「你說你曾和小不點在奧爾佛士之窗相遇,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了!就這樣定
了,就這樣。」
「可是…」
「小不點穿女裝一定很美,你不吃虧的啦。」
在遙威脅利誘之下,克也終於首肯。

公演當日,海王滿的茱麗葉扮相豔驚四座,大夥瞠目結舌。
「真美啊!彷若奇蹟,他當男孩子太可惜了。」
「那個茱麗葉真的是男生嗎?」
「啊…真羨慕克也。遙,你後悔了吧?」
「……」
『想不到生平第一次穿女孩子的衣服,竟是在舞臺上「男扮女裝」,好諷刺
。』滿的心中無限感慨。『為什麼他不肯和我同台呢?』發現遙正盯著自己
看,不禁臉色泛紅。

出演成功。傍晚,貴志提議到居酒屋舉行慶功宴。酒店內煙霧迷漫、杯酒交
晃、人聲鼎沸。遙一反平日大而化之的態度,警覺地注意著四方。滿不解,
不解這雙眸蘊藏的秘密,但又沒有追問的著力點。在眾人大聲喧鬧的同時,
兩人同時注意到有三位身形高大、面貌陰騖的外國人,細聲地說話,目光
不時瞟向這裡。遙趁著大夥不注意時低調離開,滿忽有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
心頭,遂起身尾隨在後,發現他刻意繞小徑,腳步忽快忽慢。

「遙…」
「你怎麼在這?快回店裡!」遙大吃一驚。
還不及反應,剛才店裡三位外國人上前圍住兩人。
「密海洛夫…」
「!」
「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三人手握尖刀指向遙。
「哼!那就試試。」
激戰。
「別打了!危險!」滿奮力撲向遙,為他擋下一刀,背部鮮血直流。
「小不點!」落居下風,遙於是拉著滿狂奔突圍。
「捉住他,別讓他逃了!要活口,不要開槍!」
「遙…」
「別說話。快跑,一會兒就到了。」
「呼…呼…呼…」滿因失血過多而昏厥,嘴唇發白。
「糟了!」遙抱著他躲進一座廢棄神社的地下室,正要幫他止血時,
赫然發現:

『他是女孩!怎麼會?啊…這柔嫩的臉頰,曲線玲瓏的肩,優美的嗓音…
原來如此…我早該發現。』

三刻鐘後。
「唔…這是哪裡?咦?宮野琉璃小姐?」
「"妳"醒了?傷口已經消毒過,放心。」
「妳知道…我是…」
「不然,我要怎麼為妳止血呢?對不起,連累妳了。」
「到底…」
「什麼也別問。為了…天王遙,妳能對今夜的事保持沉默嗎?」
「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琉璃小姐。」
「嗯…我相信妳,滿小姐。」
「琉璃唸過醫科,妳的傷勢沒有大礙。看來,那些人追丟了。小不點,
我送妳回去。」
遙小心地、禮貌地扶著滿,滿的臉上泛起紅暈。
「遙…你知道了?」
「情非得已,抱歉。我不會說的,妳一定有不欲人知的苦衷。」
長久的秘密終於融化在溫柔的眼神中,多年心事終見天日。
「我一直是個傀儡…從出生到現在。母親懷我的時候被父親拋棄,為了獲得
姓氏與家產,為了母親所謂的幸福,她買通醫生,謊報我的性別。」
「希望有一天,妳能走自己的人生。」
「嗯,我很高興讓你知道。」
「……」
「遙,真是…黑幫…老大嗎?」
「哈!哈!哈!不是。我是……」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遙狂笑不已。
爽朗的笑聲趕走了陰霾,也掩蓋了真相。
「咦?什麼?」
愛戀在成形,不安的因子浮現。
 

一樣的校園,一樣的課程,不一樣的心情。
「滿,你戀愛了,是不是?」身為搭檔的貴志發現滿不同以往。
「…沒有。你為什麼這樣問?」
「騙不了人的,你的琴音比從前更柔美豐富。」
「是嗎?」微笑。
「……」

然而,遙卻有意避開有滿同在的場合。
「克也,一會我可以去聽你們練習嗎?」
「當然。」
遙一進練習室,發現滿在場,立即轉身離去,冷漠地丟下一句:
「克也!我練習的時候不喜歡有外人在,下次注意。」
兩人錯愕。

滿深受打擊,不解自己究竟作錯了什麼。
『自從他知道我是女兒身之後,似乎刻意疏遠我,為什麼?』
『我已經被這股強大的思念啃噬殆盡,我不行了,胸口好像快炸裂開來,再
也無法壓抑!我渴望他和煦如陽的笑容與目光…遙…』

情況持續二星期,滿鼓起勇氣決心突破僵局。一日放學後,遙匆匆離去,熟
悉的聲音喚住他。
「遙,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事?」
「嗯…到你宿舍再說好嗎?」
「不能在這說嗎?」
「…你說過要請我喝伏特加…」
「呃…拿妳沒辦法,好吧。」

攤牌。
「喝一杯。說吧!」
某些時候,酒是勇氣的催化劑。
「我…我喜歡你。是的,我喜歡你。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所有的
偽裝與心防在你面前全部崩潰,只剩下一顆裸露的心,遙…我…」

遙靜靜地端視滿,不發一語,似乎陷入了長考。氣氛沈悶詭異,像是風暴的
前夕。半晌,
「看來,必須讓妳知道真相。」

他挺直站立,面無表情地解開衣衫。滿感到臉頰一陣熱,心跳加速,但視線
再也無法從遙的身上離開,勇敢地抬著頭、毫不羞澀地面對愛情。那映入眼
簾的是細緻的肌膚包裹著的精悍線條,完美體態與勻稱肌肉融合的魅力的、
迷離的、魔幻的身體。
「啊…你…不!妳…」

遙隨意扣上鈕釦,側身斜倚著窗,眺向遠方。
「妳明白了吧。」

巨大的衝擊令滿不知所措,強忍著不哭出聲而全身抽搐著。

「尤勒妮絲.密海洛夫,俄國人,我真正的身份。」

又是那種眼神,第一次在奧爾佛士之窗相遇時的眼神。
『遠方有什麼?妳在看什麼?看看我,求求妳,就像以往一樣,溫柔地輕撫
我、說些話安慰我、嘲笑我是個淚腺發達的傢伙…遙…』

「為什麼?妳也和我一樣…身不由己嗎?」
「不!我12歲以後自願穿上男裝,為了使命。」
「使命?」
「但願有一天我能夠告訴妳。」

遙轉身望著滿,拭去她的淚,輕柔地說:
「抱歉讓妳痛苦了。那個…窗的傳說…不要太在意,不過是神話罷了。」
「所以妳才避著我,一直避著我!」
「別哭了!小不點,別哭了!」遙輕輕地將滿擁入懷中,安撫著顫抖不停的
海浪。

『神啊!您在捉弄我嗎?命運啊!你在凌虐我嗎?讓我陷入愛情的流沙中
無法自拔,又殘忍地撕碎我…窗啊!這就是你牽引的方向嗎?…告訴我…我
該怎麼辦?』

失速。再也無力控制這泉湧的淚水,滿痛哭失聲。

 

 

第三章 漩渦

那麼我們將選擇什麼呢?沈重還是輕鬆?
---------------------------------------------------------------- Milan Kundera, 1984.
 

1900年初期,日本與俄國為了爭奪中國東北的利益結下嫌隙,兩國關係緊
張,瀕臨戰爭邊緣,終於在1904年正式開戰。
「皇軍大舉開拔旅順,天皇向俄國宣戰。」
「打仗了!我們可能上前線嗎?」
戰事開打時,國際間原先看好俄國將迅速擊敗日本,但日本卻連敗俄國艦隊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戰法逼得俄軍節節敗退。戰爭引發學生們的熱烈討論,
對於這場戰事,海王滿心中所繫的只有一人。

『如果感情能夠收放自如,人就不需受苦了。』
『我怎能忘記呢?儘管現實如此,我也無法斬斷對她的思念。
就算背叛禮教,就算下地獄,我也在所不惜。我還是…』

「遙,這場戰爭…」
「俄國輸定了。國內民不聊生,人民衣不蔽體,在飢餓中掙扎,沙皇還發動
戰役,日俄戰爭將加速尼古拉政權的敗亡。」
「那麼,你要回國了嗎?」兩人心照不宣地守護彼此的秘密。
「當流冰自北方飄入鄂霍次克海,是我該盡一己之力的時候了。」
「初春?和琉璃小姐一起?」
「嗯。她是我死去大哥的未婚妻,六年前她帶著我逃亡到她的祖國日本,訓
練我成為一名鬥士,她是我革命思想的啟蒙老師,我的好姊姊,也是我所見
過最堅強的女性。」也許是因為即將離去,也許是希望滿能徹底死心,遙冷
靜訴說。
「你要走了…」眼淚不聽使喚地落下。
遙忍著不看滿的臉,怕自己脆弱的心志動搖,默默起身離開。克也在後方目
睹了一切,上前安慰滿。
「滿,你怎麼了?天王學長他說了什麼讓你這麼難過?」
「沒有。」滿迅速擦乾眼淚。
「你最近好怪,有困難記得跟我說。」
「謝謝你,克也。」
 

練習室,最後一次合奏。遙因思緒紛亂而琴音大亂,心中一直無法放下滿。
「學長,你怎麼了?節奏好亂。」
「克也,你沒感覺到?也沒懷疑過嗎?」遙決心將滿託付予克也。
「什麼?」
「小不點…是女孩。」
「怎麼會…滿…他是女孩?女孩?怎麼會?」
克也驚異中帶著喜悅,
「難怪,自從在奧爾佛士之窗相遇以來,他的確有一股奇妙、炫麗的氣質一
直吸引著我,輕柔的聲音、優雅的體態…」
「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也許有一天她會需要你的保護,所以,這件事我只
告訴你一個人。」
「咦?你要離開嗎?你要去那裡?」
「我明年就畢業了,或許某天我會因幫派火拼而橫死街頭,哈哈!」
「天王學長,你就不能正經點?」
「呵,但願我能永遠不正經。」

『滿,妳是女孩,太好了。我的尤麗黛,我的茱麗葉,從奧爾佛士之窗邂逅
的那天起,命運已經悄悄地將我們繫在一起。』
 

一星期後,天王遙自動退學的消息震驚整個學院。
「貴志!遙呢?他走了嗎?你知道,對不對?告訴我!告訴我!」
看著雙眸湧出的淚水,貴志確定了長久以來的懷疑:海王滿是女孩。
「我也挽留過他,但沒用,你也許可以。他再三叮嚀叫我不要告訴你他離開
的事,但現在我顧不得男人間的承諾了。他搭下午五點往札幌的火車,現在
趕去車站應該還來得及。」
「謝謝。」

『遙,妳不能這樣就走了!流冰還沒到,妳就要走了!』
滿往車站奔馳而去,但無情的時間並不為任何人停留,火車已經開了。
『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嗎?不!不!一定有辦法,冷靜想想。火車在
S站會車,將停駛十分鐘,或許可以追得上。對!』

滿在路上攔住馬車,然後躍馬狂奔。原野上追夢的少女,長髮飄逸多美麗。
火車剛從S站會車完畢重新啟動,速度較慢。
「遙!遙!遙!」聲嘶力竭。

窗啊,緩緩訴說著心靈的羈絆與悲淒的愛戀…

『小不點!她在幹什麼?騎馬追火車,她在哭,她…』遙瞥見窗外策馬狂奔
的滿,辛苦築起的心牆緩緩崩塌。

『鎮定點,我得先甩開那四個尼古拉爪牙的盯睄。等一下火車會過河,對,
就是那裡。』

「遙!遙!遙!」滿不斷呼喊著,但馬匹終究不堪勞累而失蹄,她摔倒在草
地上低泣著:「走了…真的走了…像一陣捉不住的風,飛走了,飛到我伸手
不及的蒼白大地。我愛妳…還沒說呢…還沒說…」

時間失去意義,女孩在黃昏下悲傷。

遠處傳來陣陣腳步聲,熟悉的腳步聲。滿抬起頭望著夕陽給的奇蹟,神秘的
面紗已悄然揭去,濡濕的金髮有如天之夕顏…
「笨蛋,想害死我嗎?要我冬泳。」
「啊…真的是妳…真是妳…是…尤勒妮絲!」
「滿,是我。」
這是兩人第一次喚彼此的名字。滿仆進尤勒妮絲懷中,在夕陽下緊緊相擁。

夜幕低垂,月光在黑夜裡顯得蒼涼。兩人一路上很少交談,只是深深凝望,
看妳在我,我在妳。

投宿旅社。無風的冬夜顯得分外孤寂。

「在這風光明媚的櫻花之國,有太多美麗的回憶。」
「那…不要走了。」
「祖國,是我責無旁貸的使命。」
「妳是如此放不下俄國嗎?」
「是的。」
「那麼,帶我走。」
「很危險,會死的。」
「我不怕!我願意為妳放棄一切,為妳作任何事,只要能和妳在一起。」
「姑且不論局勢有多危險,道德壓力會令人喘不過氣來,忘卻現實將陷入一
個多麼危險且動輒得咎的處境。」
「妳不是革命黨嗎?懦弱!」
「對,我懦弱。我怎能讓所愛的人涉險!」
「妳…承認了…妳愛我…」
「是。」
尤勒妮絲將滿擁入懷中,低頭搜尋她的唇,強而有力、炙熱的吻,滿感到一
陣就要幻滅的甜蜜,淚水在眼中繞著繞著。
「帶我走,帶我走,求求妳。」滿緊緊環抱著尤勒妮絲的頸,在耳邊泣訴。
「好。」
「真的?妳不會丟下我?」
「不會。來,喝一杯。早點睡,明早還要趕路。」
「嗯。」

尤勒妮絲凝視著滿,守著她入眠,湛藍的眼中藏著迷惘。

『滿,妳的勇氣幾乎動搖了我的信念。
面對愛情,我是懦夫,配不上妳的海樣深情。
如果可以選擇,人生將有不同的風貌吧…
別了!我永遠的愛人。』

尤勒妮絲打點完一切,與宮野琉璃會合後,連夜由海路出發,從庫頁島轉進
俄國大陸。滿喝了摻有鎮定劑的酒,一覺到天明,醒時身旁無人。

「尤勒妮絲!尤勒妮絲!回答我!」兩行淚簌簌流下,心中卻異常清醒。
「騙人!騙人!尤勒妮絲,妳就這樣拋下我!」
 

遙離去之後,滿無心課業,時逢海王龍介病逝,滿正式接任為海王家第十代
的主人,繁雜的業務逼得無心商務的她精神耗弱,只得休學。幾個月後,海
王夫人逝世,失去支柱的滿因為悲傷過度而病倒。克也一直陪伴在側,全心
呵護。當滿的身心回復時,克也坦白表達已知滿是女性的事實與自己深切的
愛慕。

「滿,我已經獲得維也納音樂學院的獎學金。」
「恭禧你。」
「我希望,妳能跟我一起去。」
「克也,你…」
「妳就是我宿命中的女孩。我愛妳,我想擁有的只有妳!」
「克也,我很感謝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這一年來,你還是忘不了他。我就不行嗎?」
「克也…」

『我真的,真的輸了。縱使我不願意承認也不行。妳的心並未因時光的流逝
而淡忘了天王遙,即使在無盡的痛楚中,能抓住妳的,也只有天王遙的聲音
啊。』

「別說了,我不去維也納。」
「不!別為了我放棄自己的理想。」
「是我自己要放棄的,我離不開橫濱,我想守護我心愛的女人。這是我自己
的決定,妳別自責。」

滿的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他們兩人為何有如此大的差別?尤勒妮絲為了理想不惜捨下感情,克也為
了感情寧可放下理想。究竟是怎麼強大的牽絆讓她拋棄天賦的才華、辜負我
一片真心?我想知道。』

心中有聲音浮起:
『希望有一天,妳能走自己的人生。』
『離開這裡!去俄國!對,去俄國吧!我已經跨過性別的藩籬,不該讓國界
為阻隔愛情的藉口。我不需要神的祝福,我不怕宿命的詛咒,我只要她溫暖的懷抱。我要,奔向她。』

海王滿,18歲,橫濱蒸發。 

 

第四章 裸舞

今天,北方和南方的風箏相遇了,
只要不支離破碎,就永不分離。
---------------------------------------------------------------- Kwai Lu, 1984.
 

俄國不堪軍力困竭,加以國內革命意識高張,沙皇為了鎮壓反對運動,將海
外軍隊調回國內,遂於1905年請求停戰,與日本訂立合約。戰後的俄國,
窮索敝賦,農村破產,兵匪不分。民生疾苦,知識青年不滿現況,紛紛投身
改革運動,要求召開議會。然俄皇採血腥鎮壓手段企圖撲滅反對勢力,終使
「改革」思想徹底轉為「推翻沙皇」的革命行動。

事實上,受到法國大革命的衝擊,在1880年代,俄國有良知的貴族與平民
結盟,發起平等運動,要求人民參政權,反對帝制,其曾於寒冷的十二月前
往冬宮發動示威抗議,後稱為十二月黨人,事後,參與者被處以死刑或流放
西伯利亞之極刑。1896年密海洛夫侯爵世家的大公子度密特力策動推翻沙
皇失敗,被判槍決,年22。此次行動喚醒了平民與沙皇長期對抗的意志。

『大哥,我不會忘記山丘上的誓約:繼承十二月黨人的志氣,與民眾同在,
拯救祖國。』

尤勒妮絲.密海洛夫返回俄國後,立即和革命同志取得聯絡,帶頭發動了幾
次大規模勞工、農民示威遊行活動,成為當局極力圍捕的對象,但每每憑藉
高超的易容術化險為夷。由於平民沒有正式的武器,慘死犧牲的人數不下日
俄戰爭的陣亡士兵,民眾對於腐敗的政權再也無法忍耐。

1906年,海王滿歷經千辛萬苦,首次踏上俄國首府莫斯科,冷冽的空氣並
未削減她尋愛的決心。時逢戰敗,社會動亂,內戰期間種種姦淫擄掠及血腥
鎮壓事件令滿驚愕,卻也深深體會尤勒妮絲採不告而別的殘忍方式所表露的
真情。高騰的物價讓盤纏很快耗盡,生澀的俄文使得工作難尋,只得租屋教
小提琴為生,收入微薄,生活清苦。一日,滿向學琴的學生打聽尤勒妮絲的
下落:
「請問你是否知道尤勒妮絲.密海洛夫?」
「當然!她是人民英雄。老師,您認識她嗎?」
「嗯,在日本認識的。那你知道如何找到她?」滿激動地問。
「不知道。沙皇的軍隊在抓她,布爾什維克派的刊物被查禁。我想她一定四
處逃亡,不過,她很勇敢,下次遊行或演講時她一定會出現,若我得到消息
再通知您。」
「謝謝!謝謝!」

『她還活著,謝天謝地!我們一定能再見面。
我要相信,相信真愛可以戰勝命運!』
 

多次的行動挫敗動搖了部份革命黨人的信念,十二月黨分裂為親資本家的孟
什維克派及親無產階級的的布爾什維克派。前者主張採溫和手段,藉由資本
家的力量來牽制皇室;後者則認為資本家得勢後將形成另一股少數特權,結
果與君權統治無異,農民及勞工永無翻身的機會,故主張武裝革命。
「我們不能再任由少數階級支配多數人的命運,既得利益者無藥可救,多次
用槍砲對準同胞,為了避免更大的犧牲,只有人民團結,武裝起來!」
「尤勒妮絲同志說的對!她以貴族之身參與革命,真正與人民同在,這才是
有良知的貴族後裔,我們不能讓度密特力失望。」
「對!對!」
「各位,我們要建立一個沒有特權階級的自由平等國家。從今以後,請大家
忘記我貴族的身份。」
「了不起!尤勒妮絲,不愧是祖國大地之子。」

理念差異使得兩派分道揚鑣,也減弱了反對力量。背叛、密告事件頻傳,導
致更多無謂的犧牲。一次,布爾什維克派的印刷廠被抄,黨人敗走,尤勒妮
絲堅持燒完名冊才離去,負責斷後,身陷重圍,在逃亡的過程中左臂中彈,
血流如注,一路逃往貧民窟,闖入一間小屋暫避。

「哎呀!你是…」
回眸。
「滿!妳!妳怎麼會在這裡?」
「尤勒妮絲!終於…終於見面了,我就是為了見到妳才來到這裡。」
相思化作淚雨滂沱,嵌入懷中。
「妳流血了!有人在追殺妳嗎?」
「滿,忘了我吧,回日本去,就當我們從不相識。再見!」
「尤勒妮絲!尤勒妮絲!」

尤勒妮絲心裡明白若是在此處被捕,不但理想抱負化為泡影,亦會連累滿,
於是轉身大步離去,二度拋下戀人。須臾,尤勒妮絲在鄰巷被捕,士兵用槍
托圍毆搥打,街道的百姓敢怒不敢言,但沈默的怒火與低泣聲令軍隊動作收
斂。
滿望著眼角、嘴角滲血、左臂一片血肉模糊的尤勒妮絲,過度心痛而昏厥。
耳邊依稀傳來尤勒妮絲用日文說的話:
「快走吧,回日本去,別讓我掛心。」

隔天,布爾什維克派青年領袖尤勒妮絲被逮捕的消息傳遍莫斯科。俄皇對於
政治罪犯一向速審速決,但礙於輿情壓力,又恐群情激憤,這次案件審理了
三個月才宣判,將尤勒妮絲由原判死刑改判終生流放西伯利亞。發監當日,
各地湧來的百姓含悲相送,不少布爾什維克派的同志喬裝混入人群,告之必
將全力奔走營救。滿遠遠望著『依然叛逆倔強的她』心裡安然踏實篤定,力
排群眾,迎向她。
「我會等妳,永遠等下去。」

前方是西伯利亞的嚴冬,地獄的焠煉。流放西伯利亞與槍決的差異在於死神
召喚的早晚,多數被判流放西伯利亞的革命黨人非死即瘋,精神的折磨遠大
於身體的凌虐。

滿透過尤勒妮絲同志們的接應,被安排到新的住處,同志們對於這位日本女
子的執著頗感敬佩,她平日閱讀相關文章以瞭解革命理念,並在眾人行動遭
遇挫折時,以提琴安撫人心。

『尤勒妮絲,為了祖國,辜負我的真心,離開橫濱。以貴族之身,和農民、
勞工一起反抗沙皇。隱藏身份,甘冒生命危險,背負這地獄之苦……我真佩
服妳,妳值得我用盡一生傾注所有。』

度過了六個寒暑,在布爾什維克派同志裡應外合的策動下,終於救出尤勒妮
絲等三人,然而,三十位同期獄友只剩三人存活。

「歡迎尤勒妮絲同志重回革命行列!」
「感謝大家。我不會忘記所有為祖國犧牲的伙伴,我們要連同他們的份一起
繼續奮鬥。」
眾人擊掌盟約。逃亡的艱辛讓尤勒妮絲略顯疲態。
「尤勒妮絲,我帶妳去新的住所,好好休息吧。」

一間隱蔽的狹小斗室,但屋內窗明几淨,顯得溫暖,看得出來一直有人細心
照顧維持。

「梅爾迪夫,謝謝你替我安排這間房子。我很喜歡。」
「妳該謝的人不是我。好好休息,明天見。」
「明天見。」
尤勒妮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沈醉在自由與溫馨的氣息中。一聲優雅清柔
的嗓音喚著:
「妳回來了!」
心動。
「滿…是妳…一直守著這間屋子?」
「我終於把妳等到了。」
尤勒妮絲此刻的心情言語不能形容,她摟著滿,仔細地看著,那六年不見的
容顏更顯溫柔婉約、成熟動人。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
「妳好美。」
「這是妳的見面禮嗎?」
「這是真心話。」
「尤勒妮絲,妳知道嗎?今天是我25歲生日。」
「生日快樂。抱歉,沒有準備禮物。」
滿搖搖頭,雙手搭著尤勒妮絲的肩,眼神堅定地望著她。
「有妳就夠了。」
「滿…我何德何能得妳如此深情相待…從日本到俄羅斯,九年了…」
滿輕撫著尤勒妮絲的唇,細聲說:
「今夜……讓我成為妳的妻子。」
「我…無法給妳一場莊重的婚禮,無法在神的見證下、親友的祝福下…」
「我不要這些儀式,妳才是我的一切。」

兩人凝神互望,在這小宇宙中。尤勒妮絲捧起滿的臉,溫柔地吻她,緩緩卸
下彼此的衣衫,極輕極柔;慢板。慾火因唇手的接觸漸被煽熾,體溫竄升,
身體的每一部份都因渴望對方而感痛楚,節奏轉趨激昂,兩人緊緊地相擁,
不停地狂吻,沈浸情海,身心熱戀;行板。
「我一直夢想著這一天,和妳,我夢中的鋼琴家,琴瑟合鳴,合而為一。」
「我也是。」
滿渴望被力量佔據,急切地揉搓著尤勒妮絲的背脊,她的眼睛變成純粹的閃
藍,背脊硬挺像拉實的弓,一股原始、野性的力量爆發。尤勒妮絲捺倒滿,
長驅直入,汗水與淚水交融;快板。
歡愉。
莫札特小夜曲。
 

新婚之夜方過,頻繁的革命活動逼得兩人聚少離多,每次任務短則半個月,
長則三個月或半年。滿雖能理解尤勒妮絲的救國理念,仍不免擔憂安危,但
總是維持平靜的笑容表示支持。一日清晨,尤勒妮絲正在喬裝打扮成一名貴
族千金,以假冒的身份參加宮廷聚會,藉以探聽情報。滿側臥在床出神地端
詳著她。
「妳在看什麼?笑得這麼詭異?」尤勒妮絲輕彈滿的額頭。
「尤勒妮絲,妳真漂亮。如果命運可以選擇,讓妳生在太平時代,肯定是位
華麗傲氣的公主。」
「呵,在我心中最美的人是妳。如果可以選擇人生,我仍選擇與妳相遇。」
「我也是。」
低頭一親芳澤。
「為了這次任務,我大概有半個月或三個星期不在家。」
「是半個月還是三個星期?」
「嗯,半個月。」
「妳不能食言哦,半個月後一定要回到我身邊,一天都不能遲。」
「遵命。」
尤勒妮絲正要開門離去時,滿突然從床上起身奔向她,解開她的衣衫前二
個鈕釦,在她胸前留下印記,然後扣上。
「記住,只有我能在妳身上留下痕跡,不准再添傷痕,絕對不准。」
「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憑我這麼高超的易容術,閻王也難辨。」
 

尤勒妮絲從宮廷的聚會中打聽出軍隊將添購一批新的軍火,立即通知同志準
備半途攔劫,隨後換上男裝親自參與突擊。唯有足夠的武裝才能壯大抗爭的
力量,減低日後的傷亡。然而,軍隊畢竟曾受正式訓練,即使半途遇劫仍強
烈頑抗,經過一番浴血苦戰,革命黨人終獲勝利,士氣為之振奮。夜裡大夥
在平日秘密聚會處慶賀得來不易的勝利。
「梅爾迪夫,我還有事,先回莫斯科。」
「入夜將有暴風雪,視線不佳很危險,明早再走吧。」
「我不能違背我的約定。」
「和…滿嗎?」
尤勒妮絲笑而不答,轉身躍馬離去,荒原飛馳。
 

「妳回來了。餓不餓?」
「餓死了!」
「我去把晚餐熱一熱。」
「等等!」
尤勒妮絲突然一把拉住滿,將她懸空抱起,走向臥房。
「我要吃了妳!」
「呵…調皮鬼。」
勝利的喜悅令尤勒妮絲異常興奮,迅速剝除滿的衣裳,熱吻她的唇、頸項、
乳房…快意馳騁著。一絲血腥味令滿從慾海中清醒,驚覺尤勒妮絲左上臂的
血漬。
「妳受傷了!」
「唔…昨天與軍隊惡鬥,受一點刀傷。」
「痛不痛?」輕撫傷口,心痛地舔吻。
「本來痛極了,但剛才已經被妳治好了。」尤勒妮絲淘氣地眨眨眼。
滿的雙眼泛著淚光,覺一陣酸楚,尤勒妮絲趕緊拭去她的淚。
「滿,別哭。身為革命鬥士的妻子要堅強。」
「尤勒妮絲!只有妳在,我才能堅強!」
「我會證明我在。」浪濤奔向海岸,激情衝撞。
縱情地呻吟嗥叫,像兩頭交媾的獸。
「啊…尤勒妮絲…輕點…輕點…妳會把床弄垮的。」
「呵…垮吧,革命是非常之破壞。」
進行曲。

纏綿過後,她英雄似地摟著愛人,用棉被裹身,走向廚房。
「陪我吃飯。」
「嗯。」
冰冷的麵包、稀如開水的湯、家徒四壁的寒愴景象讓尤勒妮絲感觸良多:
「滿,是我的錯,一直讓妳過這種晦暗、三餐不繼的苦日子。」
「傻話。只要能和妳在一起,就是幸福。」
「但我的心願不只如此。等到祖國自由平等、邁向富強的那一天,所有同胞
都能平安過日子的時候,我要帶妳去旅行,一起回櫻花國,一起合奏…」
「那個時候…妳就能每天回家嗎?」
「當然,屆時妳可別怨我需索無度,哈。」
「求之不得呢。」
「黨獲得這批武器後,極可能在半年或一年後向冬宮發動攻擊,逼迫沙皇退
位,組成聯合政府。所以我必須先做一些事前規畫,大概要四個月,在此之
前我想帶妳回老家一趟。」
「老家?妳還有親人?」
「密海洛夫家位在基輔公國舊址,是一座古俄羅斯城堡式建築。奶奶還在,
但是,離上次見面已經有十年了。」
「我要去,去看妳成長的地方。」
「一個禮拜後是妳28歲生日,也是我們三週年紀念,我想補蜜月。」

戀人炙熱的體溫冰雪不能凍結。

『親愛的尤勒妮絲…親愛的尤勒妮絲啊…我想永遠停留在妳懷抱。』

 

第五章 死亡狂奔

妳不可阻擋地奔跑,跑進身不由己的羅網;
於是妳不得不粗暴,違背法度、違背風尚;
孕育了凌雲的壯志、純粹的膽量。
輝煌業績終未如願以償,誰能如願以償?---此問傷心難言。
---------------------------------------------------------------- Goethe, 1831.
 

陽光使得冰雪覆蓋的大地顯得輝煌璀璨。
「老夫人!老夫人!尤勒妮絲小姐回來了!」
尤勒妮絲牽著滿,帶著興奮的心情,踩著厚雪快步走向暌違已久的家園。
「好空曠,視野真好,好美的地方。」
「妳喜歡嗎?」
「嗯。」
進門後,映入眼簾的是寬闊的大廳,古樸的家具散發出高貴的氣息。牆壁
上大幅畫像吸引了滿的目光,那是一幅前代主人的全家福畫像,居中正襟危坐的想必是老夫人,身後站立的是密海洛夫夫婦,分立左右的是一雙兒女,度密特力及尤勒妮絲,一家人都身材高佻,目光流露出一種堅毅的神情,度密特力一頭黑髮遺傳自父親,尤勒妮絲的金髮則顯然來自母親。

「奶奶!」
「妳還知道回來,不肖的子孫。」
老人端坐沙發上,身著素雅,臉上雖見歲月痕跡但絲毫不減莊嚴之美。
滿聽得出她威嚴而冷靜的語氣中難掩喜悅之情。
「我每天都想回來,但沒辦法。」
「十年了…不見蹤影,在外闖禍事,妳這個不肖子孫。」
「奶奶,對不起,讓您擔心了。但是,這些年來我並沒有污衊了密海洛夫的
姓氏。」
「還有臉說!那妳為什麼處處和沙皇作對?密海洛夫家族一直深受沙皇恩
典,官封侯爵,理應全力效忠皇室,為什麼妳和度密特力都要往險處去?
不忠不孝!」
滿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味。
「我沒有。我忠於祖國,忠於自己的良心。」
「妳和度密特力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已經死去17年,妳離家也17年,上次
從日本回來才待一天就走了,留我一個白髮老人,你們到底要我擔心到什麼
時候?」
「奶奶,對不起。」
「這次回來就不准走,我帶妳進宮向沙皇請罪,阿亨瑪托瓦公爵可以替我們
說項,他的二公子一直中意妳,你們儘早完婚可以表態妳對皇室的忠心。」
「不!不可能的。」
「妳要斷了密海洛夫家的子嗣嗎?」
「奶奶,我絕不向沙皇低頭。關於子嗣,不可能的。」
「為何不可能?未來若是妳有兩個孩子,我們可以請求阿亨瑪托瓦家讓其中
一位姓密海洛夫。」
尤勒妮絲掙扎良久,然後艱難地說:
「就算我想,也不可能有,不可能的。十年前某場戰役,我被手榴彈炸傷腹
部,大量失血,為了活命,切除子宮…是琉璃姊姊親自動的手術。」
老人的眼淚終於潰不成軍。
「啊…啊…上帝,您為何要如此殘忍對待我…嗚…嗚…嗚…」
滿回想起尤勒妮絲腹部深刻的傷痕,原來隱藏著一段悲慘的歷史,禁不住潸
然淚下。
「奶奶,別哭。滿,別哭啊。」
「孩子…孩子…妳受苦了!啊…神啊,有什麼罪過讓我老太婆一個人擔…請
不要降罪這些孩子…嗚…嗚…」
「奶奶,別哭。您看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尤勒妮絲頑皮地露出上臂結
實的肌肉,擺出健美人士的姿態。
「孩子啊…我只希望你們能平安無事…琉璃人呢?」
「…琉璃姊姊…去世了…那次的戰役持續二個月,後來…她中彈身亡。」
「啊…度密特力…原諒奶奶,無法保護你心愛的人。」
老人昏倒在孫女懷中,蒼白無助。
 

「唔…尤勒妮絲,尤勒妮絲。」
「老夫人您醒了,覺得好些了嗎?尤勒妮絲外出撿木材,別擔心。」
「好多了。抱歉讓妳這個客人照顧我。」
「別客氣,我叫海王滿,您叫我滿就行了。」
「妳是尤勒妮絲的同夥嗎?」
「嗯。」
「年輕人在想些什麼?我真是不懂。」
「老夫人,尤勒妮絲民胞物與的胸懷深受俄國人民愛戴,她的所作所為絕
對不辱密海洛夫家的聲名。」
「如果不介意,喊我聲奶奶。這個家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很樂意,奶奶。我告訴您哦,尤勒妮絲在日本唸書時,才華受到師長的
肯定。為人大方和善又調皮,同學們都很喜歡她、愛戴她。密海洛夫家的子
孫不論到那裡都是最頂尖傑出的。」
「小滿,謝謝妳。妳很貼心,小妮絲有妳一半就好了。」
「她很溫柔的,奶奶。」
「唉…我兒子媳婦早死,兩個孫都是我帶大的。我媳婦身體不好,度密特力
出生後,盼了十年才盼到尤勒妮絲。度密特力的個性沈穩內斂,行事謹慎,
尚且遭遇那種下場。尤勒妮絲自小就叛逆頑皮,雖然遺傳了她媽媽的美貌,
個性卻像極了她爸爸,她比度密特力更讓我擔心,我怕,我怕保不住這個孫
女。我老了,承受不起啊。」
「奶奶,我會盡我最大力量,守著她、支持她、愛她。」
「小滿,妳?」
「是的。」
畢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大風大浪,堅強不屈的一家之主,老夫人的臉上僅
閃過一絲的驚訝,而後就恢復平靜。
「孩子,妳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妳難道不怕天譴?不怕眾人唾棄指責?」
「如果真心付出是一種罪,我願意承受。」
「勇敢的孩子啊,歡迎成為密海洛夫家的一份子。」
「這是我的榮幸。」
「上天未絕我的希望。小滿,奶奶有個不情之請,不曉得妳願不願意?」
「請說。」
「我兒是一位醫生也是位生物學家,他曾留下度密特力的精液進行低溫保存
研究,現仍存於地窖中,用儀器保存。本來該是琉璃的責任,但她半生奔走
,現也隨度密特力走了…原諒我的自私,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希望
…妳能為密海洛夫家孕育子嗣。」
「奶奶,我答應您。等局勢稍為穩定,我願意。」
「小滿,謝謝,謝謝妳。」
 

晚間用餐時,尤勒妮絲發覺她所愛的兩個女人彼此投緣,心裡很是高興,
這是密海洛夫家多年不曾出現的溫馨聚餐。

夜裡,尤勒妮絲在家園四處漫走,停留在客廳大畫像前,緬懷親人。
白晰溫暖的雙手自後方攬腰圍住她。
「滿…奶奶睡了嗎?」
「嗯。」
「我看得出來,奶奶很喜歡妳。我真開心。」
「她承認我是密海洛夫家的一份子。」
「太好了!那麼,我想重畫這幅畫,讓琉璃姊姊站在哥哥身旁,妳站在我身
旁。」
「嗯。奶奶和我商量好了,等局勢較穩定,我會負起孕育下一代的責任。」
「咦?」
「爸爸用低溫儀器保存了哥哥的精液,琉璃姊姊已經過世…妳不同意嗎?」

是驚訝,是感動。尤勒妮絲無言以對,緩緩回過身,凝視著那海一般深邃的
雙瞳。滿拉著她的手置於自己的腹部,溫柔又堅定地告訴她:
「我會讓我們的孩子住在最溫暖的宮殿裡。」
尤勒妮絲將滿擁入懷中,滿感覺到她在顫抖,她在哭。輕輕將手深入金色的
髮,默默地撫慰她。
「我和奶奶說好了,不論男孩女孩,都叫尼斯(妮絲)。」
「叫滿不行嗎?」
「不行!我會吃醋的。小--妮--絲。」
「呃…」
「妳臉紅了?奶奶把妳小時候作的壞事統統告訴我了。」
「慘了!這回沒形象了!」
「哈哈!」
尤勒妮絲輕擁著滿,翩翩起舞,從大廳一直舞到臥房。
繾綣糾纏,裸舞到拂曉。
圓舞曲。
 

自基輔歸來後,革命事業馬不停蹄地運作,像潮流一般勢不可擋。但是不論
事前如何精密的計畫,沙皇的軍隊對於革命黨人的行蹤似乎瞭若指掌,使得
革命黨的行動屢遭挫敗。一次遇襲使得尤勒妮絲與一些重要幹部負傷逃逸。

急促的敲門聲,讓滿忽感不祥。
「梅爾迪夫!」
「滿,快!快跟我走!一會兒軍隊就要到了!」
「尤勒妮絲呢?」
「她受傷了,所以叫我來接妳,她已經安排好一個新的住處。」

告別小屋。新的住所更加寬大舒適,另有兩名女僕協助家務。滿無心其他,
一顆心整日懸著懸著。
「梅爾迪夫,已經二個月了,尤勒妮絲呢?她為什麼不來看我?」
「現在風聲很緊,她是領導人,行動困難。不然,妳寫封信讓我轉交給她,
一來報平安,二來約定見面日期,好方便安排。」
「好。麻煩你。」

革命黨人避走農村,元氣大傷,眾人協議分散據點養傷以減少犧牲。
『滿,妳好不好?這次沒有準時回家,別擔心啊。』尤勒妮絲焦急地想。
「尤勒妮絲,有人要我把這封信交給妳。」
「是滿,太好了,她沒事。在軍隊抄家前,她被梅爾迪夫先一步接走,現在
住在一個新住所,她約我下個星期三下午一點見面。」
「等等!可能是陷阱。」一位老同志提醒。
「但這的確是滿的親筆信。如果是陷阱,我更要去,我不能讓她身陷險境。
她放棄一切,不辭千里遠走異鄉,我無以回報,這次我絕不再拋下她。」
「小心點,為國珍重。」
「我會的。」

星期三下午。
「夫人,您真幸福,梅爾迪夫上校如此深愛著您,在這動亂的時刻,仍為您
準備如此舒適的住家。」
「什麼!上校?這裡不是尤勒妮絲準備的嗎?」
「梅爾迪夫上校圍剿亂黨有功,上個月才獲沙皇頒發爵位。」

『陷阱!他是內奸!尤勒妮絲,妳不能來,不能來!』滿赤腳奪門而出。

「夫人!外頭剛下雪,很冷!」

街道上瀰漫一股肅殺的寂靜,街角及附近樓頂早已埋下狙擊手。人煙稀少的
街上,一位跛腳老公公柱著柺杖步伐蹣跚,滿自街角衝出,邊跑邊喊:
「尤勒妮絲!不要來!是陷阱,快逃!」
軍方嚴陣以待,滿的嘶吼令士兵看穿尤勒妮絲的偽裝。
「是尤勒妮絲.密海洛夫!別逃!」
她轉身急馳。
「開槍!」
四面八方的槍彈齊發,如亂箭般貫穿了她的胸膛,鮮血如火山爆發噴出,染
紅白雪,怵目驚心。強硬如她仍奮力奔跑,子彈再度射穿雙腿,終究體力耗
盡,踉蹌跌落涅瓦河中,河水瞬間轉紅。

「啊啊啊…不…不!」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天際,迴盪在北國冰凍的空氣中。

「夫人!」女僕架著發瘋似的滿,阻止她向前。

「尤勒妮絲!尤勒妮絲!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悲痛欲絕,昏厥。
 

『身軀變成硬塊,無力動彈,光亮愈離愈遠……
我在下沈,沈入孕育祖國的涅瓦河底,沈於斯……
滿,我可憐的妻……
原諒我…食言了…再也不能回到妳身邊……
請代我…祈求祖國的未來…自由平等……
窗啊…請把我的思念傳給她……
河啊…請把我的思念……
雪啊…請把我的……』
 

「尤勒妮絲…不要來…是陷阱…妳流了好多血…一定很痛…嗚…」
滿在夢中不斷囈語著,淚水沾溼枕間。

「病人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脆弱,千萬別再刺激她。」
「醫生,謝謝。慢走。」
「尤勒妮絲!」滿自惡夢中驚醒,立即下床。
「夫人!」女僕捉著滿,不讓她離去。
「放開我!讓我走!我要去找她!讓我走!」滿奮力掙脫。
「打鎮定劑。」梅爾迪夫一聲令下。
「惡賊!叛徒!無恥!」滿怒視著梅爾迪夫,像一頭受傷的獸。然後在藥物
的控制下失去知覺。

「夫人,您多少吃一口吧,三天了,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
「讓我走,讓我走,讓我走。」
「夫人,一連下了三天大雪,河面已經結冰了。您…節哀。」
「尤勒妮絲,怎麼還不回來?妳說要帶我回日本,要一起合奏,妳不可以一
個人走了,我們的孩子還沒出世…」
「夫人…」女僕看著神智不清的滿,不禁一陣鼻酸。
「啊!奶奶!我要回基輔密海洛夫家!讓我走!」
「妳去作什麼?那裡已經夷為平地。」梅爾迪夫進門。
「啊?什麼?奶奶呢?」
「密海洛夫老夫人頑抗不從,不願離開古堡,所以一起燒了。」
「啊…太殘忍了!尤勒妮絲,妳奮鬥一生到底為了什麼?我恨,我恨這裡,
我恨這個國家,煉獄!…嗚嗚嗚…尤勒妮絲,帶我走,帶我走!」
「滿,把妳的未來交給我吧,讓我給妳更舒適的生活。那六年照顧妳的日子
我很幸福,我發誓會比尤勒妮絲更愛妳。」
「可恥的叛徒!兇手!你不配提那高尚的名字。」
「我是軍人,服從命令,效忠皇室,是我的天職。我沒有背叛祖國。」
「滾!」

她醒著的時候,只是望著窗外,不斷地流淚,像一幅靜止的畫。突然有一天
,淚水全乾,一滴不再流,眼睛被沖刷得光輝燦爛、透明空洞,像幽靈似的
不屬於世間。

「讓我走。遙在等我,我遲到了,火車會走掉,她會走掉的…」
「夫人…」
「遙說我們是奧爾佛士之窗欽定的宿命戀人。」
「夫人…您醒醒啊。」
「遙,妳說要請我喝伏特加的…」
「夫人,人死不能復生…」
「遙,我的丈夫…我用盡一生所愛的人…」
 

半年後,時值1917年10月,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建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
國聯邦。梅爾迪夫安排海王滿返日後自殺。

 

 

第六章 追憶

若現實它能教人更加勇敢,就讓我在地獄裡等待天堂。
---------------------------------------------------------------- 許美靜《天堂》
 

雖然海王家第十代正統當家已經回國,因為精神狀態不穩,鎮日像幽魂一般
在校園游離,故仍由長女香子暫代掌家。克也赴維也納深造,學成歸國後在
母校「橫濱天主教會附屬音樂學院」任教,仍經常去探視滿,面對恍惚無神
的病人,緬懷昔日,不勝欷噓。

克也為了治療滿的精神疾病,尋求服務於政府機構的貴志協助。

克也:「你也知道,自從她三年前被人從俄國悄悄送回來後,整個人失了魂
,沒有喜怒哀樂,經常望著學校古塔的那扇窗,囈語著『遙…遙…遙…』,
凡屬於正常人的精神活動,她都停頓下來。不曉得她曾有過什麼遭遇?」
貴志:「讓我見見她。」
克也:「走,我帶你去。她現在一定在奧爾佛士窗下。」

校園內,學生們竊竊私語:
「那個波浪捲髮的美女又來了。聽說她曾女伴男裝到校就讀,和柳澤老師是
同學呢。真可憐,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這麼年輕就神智不清。」
「同學們,聖誕節演奏會就快到了,要加緊練習哦。」
「是!柳澤老師。」

學生們離去後,三人靜靜望著傳說之窗。
「滿,妳好嗎?」貴志上前輕拍滿的肩。
滿回頭看著貴志,沈默許久後發聲:「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聽好,我和妳不但是好朋友,還是演奏會的搭檔,我一直很喜歡妳這小天
使,而且暗戀妳,但妳總是裝傻。」
「那麼你也認識遙嗎?」
「哈!那還用說,他是我的死黨兼情敵。」
「遙…從這扇窗…看到我。然後,不見了…我一直追,一直追…」
滿自言自語地說著說著,隨後便嗚咽起來。
「別想了,別想了。」
兩人溫柔地安慰她,心裡覺得一陣酸楚。
 

經由貴志多方打聽,事情似乎有些眉目。
「出生貴族世家,且是密海洛夫侯爵家繼承人的度密特力,企圖反抗沙皇尼
古拉二世失敗,被判死刑,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度密特力的妹妹尤
勒妮絲繼承哥哥的遺志,隱姓埋名,逃往國外。第一次俄國革命時,她的
名字出現在年輕革命領袖的名單中。我查閱機密資料,找到她的照片檔案,長得和天王遙一模一樣,但她是金髮。」
「你是說…天王遙是女性?」
「應該沒錯。」
「這…太不可思議。」
「的確。但是,流亡海外的革命份子隱藏身份也不難想像。」
「那麼,滿…她?」
「一人追到俄羅斯,我真佩服她的勇敢。也許這段戀曲不見容於倫理,但旁
人又有什麼置喙的餘地?不容否認,天王遙是個迷人的傢伙。」
「是啊……那麼,現在,她在那裡?」
「在俄國十月革命之前,尤勒妮絲中了陷阱,亂槍射穿她的胸膛,她渾身是
血跌落涅瓦河。唉…滿可能是無法承受這個打擊而精神錯亂。」
「天王遙死了嗎?」
貴志點頭。
「也許,我們不該喚醒她的記憶,太殘忍了。」克也低語。
 

香子與玲子對於妹妹的失蹤復歸並未感到喜悅,雖然滿的性別已非秘密,但
仍是第九代主人遺囑指定的繼承人,一旦恢復心智,兩人勢必將失去財產控
制權,其存在猶如芒刺在背,遂處心積慮欲除之後快。暗殺,一個古老狠毒
的主意。一日,滿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頭寫著:

『欲知天王遙下落,明晚12點至橫濱港海王商事第八號倉庫門口。』

海王商事第八號倉庫臨海,地點十分隱密。事發當晚,海風狂嘯。
「遙…尤勒妮絲…妳在那裡?」
兩道黑影緩緩接近,冷不防猛掐滿的脖子,滿並不反抗,只是愣愣地看著兩
人。
「姊姊,遙呢?尤勒妮絲呢?」
「瘋子!妳不該回來,現在就送妳去見他。」
兩人合力將滿推入海中。
 

冬季的夜裡,我隱約聽到冰冷漆黑的海在低語:

『對天空,對海洋,對至死不渝的戀情,我瞑目…
…尤勒妮絲,等我…等我…』
 

【1920/12/15朝日新聞】海王家族第十代當家海王滿昨日於橫濱港離奇墜海
身亡,得年32歲。他殺抑或自殺?原因不明。海王滿實為女性但所有證件
卻登記為男性,其曾在蘇聯待過十年,是否與蘇聯革命有關,尚待查證…
 

青春逝去、愛情逝去、戰爭逝去。我卻還看見她們的眼淚與笑容,閃爍在
名為光陰的河裡......剔透晶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