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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情


 

作者 : 晴兒

 

《 1 》

  清宣統二年,中國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積雪,風呼呼的吹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飛舞,遠山遠樹,全籠罩在白茫茫的風雪中。

  除了風雪,草原是寂寞的,荒涼的。

  突然間,兩匹瘦馬拉著一輛破馬車,在車夫高聲的吆喝下, 衝進了這片蒼茫裡。

  “快啊!跑啊!得兒,得兒,趕啊!”車夫嚷著。

  車內,滿緊偎著遙,兩人都穿著藍色布衣,在顛簸震動中,兩人都顯得又疲倦又緊張。

  “冷嗎?滿?”遙關懷的低下頭來,把棉氈子往上拉,試圖蓋住微微發抖的滿。他緊緊凝視著她,眼底是無盡的憐惜。
“對不起,要妳跟著我受這種苦,可是,我們越走遠一點,就越安全一點,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們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牢牢的箍住了滿,聲音低沉而充滿歉意的:“讓我用以後所有所有的歲月,來補償你,報答你對我的這片心!”

  滿在棉氈下,找著了遙的手,握緊,再握緊。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滿迎視著他的目光。“為什麼要說補償、報答這種見外的話呢?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是不是?遙,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該跟著你走!”

  是的,丈夫。

  那天,在臥佛寺旁邊的小偏殿裡,美奈子把著風,他們兩個,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沒有迎親隊伍,沒有花轎,沒有鳳冠霞帔,沒有爆竹煙火,只有兩腔熾熱的誠意,和生死不渝的愛情!他們雙雙一跪,先拜天地。

  “我──天王遙,今日願娶海王滿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為証,神明為鑒!”他說。

  “我──海王滿,今日願嫁天王遙為妻,今生今世,生相隨,死相從,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為証,神明為鑒!”她說。

  滿故意略掉了〝愛新覺羅〞那冗長的姓氏。

  說完,兩人磕下頭去,虔誠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後,夫妻交拜。

  拜完,兩人眼裡,竟都閃著淚光。遙將她的手一握,啞著嗓子說:“從今以後,沒有什麼滿人漢人之分,沒有什麼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這兩個從小就認識,卻生活在兩個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人,終於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們自認為最神聖的婚禮。

  馬車忽然停了。

  滿一震,整個人驚跳起來。

  “怎麼停車了?怎麼停車了?”她驚慌的問。

  “別慌,別慌!遙急忙安撫著她。“到了一個驛站,車夫說牲口受不了,
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妳怎樣,要不要下車去走走,活動活動呢?”

  “我不要,”滿不安的說,隱隱的害怕著。為什麼要停車呢?只有不停的飛奔才能逃離危險呀!

“我在車裡等著你們!”

  “那麼,我去幫你端碗熱湯來,好歹吃點東西!”遙不由分說的跳下車子,向那簡陋的小木屋走去。

  滿心中的不安在擴大。掀開車後的棉布簾子,她往外面望去。怎麼有一團雪霧夾著灰塵,風捲雲湧的對這兒翻滾而來?難道天上的烏雲全墜落到地上去嗎?那轟隆隆滾過大地的聲音是雷聲嗎?她定睛細看,心驚膽戰。

  遙端著碗熱湯過來了。

  “剛熬出來的小米粥,還有兩個窩窩頭……”

  “遙!”滿顫聲喊:“快上車!快!”

  遙對遠方的隆隆聲看去,煙塵滾滾中,已看出是一隊人馬,正迅速如風的捲過來。

  “車夫!車夫!”遙放聲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窩窩頭全落了地。“你快出來,我們要趕路了!”

  車夫沒出來,那隊人馬卻來得像閃電。

  滿面如白紙,對正上車的遙用力一推。

  “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來了!他不會饒你的!你快躲到山裡去!去……去……”

  “不成!”遙大嚷:“我們都發過誓,生相從,死相隨,我們不能分開!”

他說完,一個飛躍,就上了馬車的駕駛座,一拉馬韁,馬鞭揮下,兩匹瘦馬,仰天長嘶了一聲,撒開四蹄,往前奔去。車夫聞聲奔出,大驚失色的喊著:“哎呀!小兄弟!你回來!回來!你怎麼搶我的馬和馬車呀!”

  遙顧不得車夫,只是不停的揮鞭,瘦馬不情不願的往前奔著。滿坐在車內,不住回頭張望,那隊人馬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滿已經看到領先的那一騎──衛親王親自追來了!他狂揮著馬鞭,那隻來自蒙古的黃驃馬又高又大,四蹄翻濺著雪花……

  “遙!來不及了!遙……”滿喊著。

  “追啊!”王爺馬鞭往前一指,隨從一湧而上。“給我把那輛馬車拉住!”

  車在奔,馬在奔,距離越來越近。

  終於,四匹快馬越過了馬車,幾個大漢直躍過來,伸手奪過馬韁,一切快得像風,像電,車停了,馬停了。

  滿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著氣。

  “唰”的一聲,馬車的簾子被整個扯落。

  滿蒼白著臉,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那無比威嚴,又無比憤怒的臉孔,顫慄的喊出一聲:“爹……”


  衛親王府裡,這晚燈火通明。

  侍衛紛站大廳四周,戒備森嚴,丫頭僕佣,一概不准進入大廳。廳內,衛王爺面罩寒霜,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著三個人,滿、遙,還有遙的姐姐──也就是王府中的佣人領班──雪奈。滿臉色慘白,滿面風霜,一身荊釵布裙,看來既憔悴又消瘦。遙神色凜然,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無懼的青春,雖然也是風塵僕僕,兩眼卻依然炯炯有神。而比遙年長不過三歲的雪奈,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對她來說,整個世界粉碎也不會比現在這種局面更糟。天啊!她唯一的弟弟,竟敢拐帶衛親王府裡唯一的格格!天啊!這是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罪呀!

  滿的生母──明月福晉──愛新覺羅•月野•兔,手足失措的站立在衛親王──愛新覺羅•海王•衛的身邊,怎麼辦?怎麼辦?她望著地上那穿著破棉襖,繫著藍布頭巾的滿,她又驚又心痛又害怕。這是她的掌上明珠──海王滿嗎?她唯一的女兒!她最心愛的女兒!可能嗎?她凝視著滿──這孩子才十七歲呀!

  怎會做出這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滿看來好陌生,她直挺挺的跪著,大睜著一對燃燒般的眼睛。這對眼睛裡沒有害羞,也沒有後悔,只有種不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熱。

  廳內有五個人,卻無比的寂靜。

  忽然間,“唰”的一聲,衛王爺拔出腰間長劍。

  劍一出鞘,室內的四個人全都一震。王爺殺氣騰騰的瞪著遙,咬牙切齒的說:“天王遙!今天我不把你碎屍萬段,實在難泄我心頭之恨!你小小年紀,好大的狗膽!”

  遙還來不及說什摸,雪奈已奮不顧身的撲過去,攔住了王爺,她慢慢的跪下,淚水瘋狂的爬了滿臉,她顫慄的嚷著:“王爺開恩,王爺饒命!遙帶格格私奔,自是罪該萬死,但是,請您看在我一家人身入王府,我爹娘服務了三十幾年來的情分上,饒我唯一的弟弟不死吧!王爺!王爺!”她死命拽住王爺的衣袖,泣不成聲了。

  “天王家只有遙這一個兒子,求求您,網開一面,給天王家留個後,如果您一定要殺,就殺了我吧!都是我管教無方,才讓弟弟闖下這場大禍!”

  “不!”跪在地上的遙,突然激動的昂起頭來,傲然的大聲說:“一切與我姐姐沒有關係,她完全不知情!請王爺放了我姐姐,我任憑王爺處置……”

  “你還敢大聲說話!”王爺怒吼,瞪視著遙:“你勾引格格,讓我們衛親王府,蒙上奇恥大辱,你們姐弟倆,我一個也不饒!”

  王爺舉劍,明月福晉淒然大喊:“王爺!手下留情啊!”

  說著,福晉忘形的,急忙雙手去握住王爺的手。

  “你幹什麼攔著我?”王爺甩開福晉,大吼著說:“他毀了滿的名節,消息傳出去,讓星野家知道了怎麼辦?明年冬天,滿就要嫁進星野家了呀!”

  王爺越說越氣,提起劍來,就對遙刺去。滿大驚失色,想也不想,身子一撲,緊緊抱住了遙。王爺嚇得起了一身冷汗,在明月福晉、雪奈、遙同聲驚喊中,硬生生抽劍回身,雖是這樣,已把滿的棉襖劃破,露出裡頭的棉絮。滿一抬頭,大眼睛直盯著衛王爺,淒烈的喊:“爹要殺他,得先殺了我!”

  王爺又驚又怒,劍是抽回來了,氣憤卻更加狂熾,一抬手,他用手背,對滿直揮過去,“啪”的打在她面頰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滾在地,半天都動彈不得。

“不知羞恥!妳. . . . . .妳氣死我了!”

  “王爺!”護愛心切的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犯的,請不要傷了格格!”

  “王爺、王爺!”明月福晉哭著去抓衛王爺的衣袖。“要殺滿,不如先殺了我!”

  “王爺啊!”雪奈更是磕頭不止,淚如雨下:“讓我來頂一切的罪吧!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死不足惜,我的弟弟和格格,您就高抬貴手,饒恕他們吧!他們是互相相愛的啊!”

  “夠了!什麼互相相愛“給我住口!”王爺大喊
  大家都住了口,王爺盯著遙,目眥盡裂。滿見父親眼中,殺氣騰騰,再也按不住,忍耐著面頰的疼痛,她爬了過來,雙手緊緊握住父親持劍的手,悲切的喊:“爹,請你聽我說,我和遙,已經成親了呀!”

  “一派胡言!”衛王爺更怒了。

  “真的,爹!我們在臥佛寺裡拜了天地,有菩薩作為見証!我們是真心誠意的結婚了!或者,這個婚禮是你無法承認的,但是,對我們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禮都更加神聖!天王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說八道!”王爺怒喊,簡直感到不可思議。“滿,妳瘋了嗎?妳貴為皇族,身為格格,已經訂了婚約,妳居然會受一個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騙!妳……怎麼如此自甘下賤!”

  “不!不是這樣!”滿嚷著。“遙才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們的心難道不是肉做的嗎?請你們成全我們吧!你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已經沒有退路,我再也不能嫁進星野家了,我……”滿深抽了口氣,鼓足勇氣嚷了出來:“我已經懷了遙的孩子!”

  “匡噹”一聲,衛王爺手中的長劍落地。蹌踉後退,他跌坐在椅子裡,雙眼都瞪直了。

  福晉駭然,雪奈也呆住了。

 

《 2 》

  半晌,衛王爺跳了起來,紛亂的大喊:“來人!來人呀!給我把天王姐弟,給關進黑房裡去!再把格格押回臥房裡,守住房門,一步也不許她跨出去!”

  臥房中,滿哭了一夜,到早上,淚已流乾,筋疲力盡。侍衛緊守著房門,美奈子衣不解帶的在床邊服侍著,真心實意的勸解著:“格格,事已至此,一切要為大局想呀!王爺這麼生氣,只怕會傷了雪奈姐和遙少爺……現在,妳不能再一味的強硬下去,好歹要保住遙少爺姐弟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妳說的沒錯,美奈子!”滿心碎神傷,六神無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樣才能保全他們呢?”

  “去求福晉呀!”

  “我連房門都出不去,怎麼見得到我娘呢?”滿想了想,忽然握住美奈子的手,急促的說:“美奈子,妳去!去找我娘來,妳去跟她說,念在十七載母女之情的份上,請她務必要來這兒,務必要救救我……”

  滿話還沒說完,房門忽然開了,她抬起頭來,只見衛王爺和福晉沉著臉,大踏步的跨進門來。在王爺身後,緊跟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碗,一步一步的向滿逼進。

  滿一看這等架式,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

  “不!”滿狂喊,跳下床來,往門口沒命的奔過去,想奪門而出。

  “給我抓住她!”王爺怒吼,一個箭步,已搶先將房門關住,上栓。“把藥給我灌進去!”

  兩個丫頭一左一右架住了滿,老太婆端著碗過來,陰柔柔的說:“把這藥喝下去,十二個時辰以內,胎就下掉了,不會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不!不!”滿瘋狂般的掙扎著,喊叫著:“娘!娘!讓我保有這個孩子,娘!娘!我要他,我愛他呀……娘!娘……”

  明月福晉抖顫著,淚落如雨。

  “孩子呀!為了妳的名節,這是必走之路呀!”

  “給我扳住她的頭!快呀!”王爺厲聲喊,見到兩個丫頭制服不了滿,氣得他大踏步上前,一手捏住了滿的下巴,另一手,搶過老太婆手中的碗,開始把藥汁強灌進滿的嘴裡。

  “喝!喝下去!喝!”他大聲喊著。

  滿死命閉住嘴,咬緊牙關,仍做著最後的掙扎,藥汁流了她一臉一身。

  “美奈子!”王爺喊:“妳給我扳開她的嘴!”

  “是!”美奈子渾身發抖的上前,去扳滿的嘴,王爺再倒藥,美奈子卻忽然鬆手,滿趁勢,一個大力掙扎,頭用力一甩,硬把父親手中的碗,給打落在地。“啷啷”一陣響,碗碎了,藥汁流了一地。

  “美奈子,你好大的膽子!”衛王爺怒喊。

  美奈子跪下去了,淚水奪眶而出。

  “奴婢該死!奴婢從小就侍候格格,但就是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奴婢手也軟腳也軟,真的做不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來!”王爺抓住老太婆往門外推。“快去!快去!”

  “站住!”滿突然大聲一吼,滿屋子的人都震動了。滿面如死灰,蔚藍的眼珠,閃著懾人的寒光。“不必這麼費事,我自行了斷就是了!”

  滿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頸部抹去。

  “格格呀!”美奈子驚喊,沒命的就去搶碎片。

  “滿!”福晉也喊,滿屋子的人全撲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搶破片的搶破片。到底人多,終於把碎片從滿的手中挖了出來。

  滿眼見抹脖子不成,又甩開眾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樓。

“滿!”王爺又驚又怒又心痛,攔窗而立,顫聲大喊:“妳到底要怎樣?已犯下大錯,卻不讓我們幫妳解決!妳這一輩子,到底要怎樣?”

  “爹,你讓我跟遙走吧!”滿跪倒在王爺面前。“你殺了遙,或殺了我的孩子,我都無法活下去!你為什麼不成全我們?我們一定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隱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

  “住口!”衛王爺瞪著滿,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妳已許配星野家,這婚事不是妳一個人的事,是兩個家族的事!明年冬天,妳一定要嫁到星野家去!妳想死,還沒有那麼容易!”

  王爺說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腸斷的滿,和驚魂未定的明月福晉。

  夜半,福晉進了滿的臥房,斥退了下人,她坐在滿的床邊,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滿,”福晉含淚說:“我終於說服了妳爹,咱們不強迫妳,允許妳把孩子生下來……”

  滿震動的看著母親,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時,”福晉繼續說:“也免了天王姐弟的死罪!”

  “娘!”滿驚喊著,滿眼眶的淚。“我知道妳會幫我!我就知道,妳一定會盡全力來救我們的!”

  “不過……死罪難免,活罪卻不能免!”

  滿臉色驟變。

  “那……那要怎樣呢?”

  “天王遙要充軍邊疆,雪奈要逐出王府!”

  滿怔怔的看著母親。

  “滿,”明月福晉懇摯的說:“妳知道妳爹的脾氣,從小到大,妳的小差小錯,妳爹從不會計較,但是,這次,事情實在太嚴重了!妳爹即使不懲罰妳,他也絕不會放過遙的!妳心裡也明白,只要給妳爹抓到,遙就等於是判了死刑了!”

  滿凝視著福晉,默然不語。

  “所以,妳不要以為充軍很委屈,要說服妳爹,饒他們不死,我已經費盡唇舌、盡心盡力了!但是,滿,妳要答應妳爹三個條件!”

  “還有三個條件?”

  “當然。妳以為妳爹那麼容易放掉遙嗎?”明月福晉緊盯著滿。“第一,妳發誓再不尋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連夜送出府去,妳不得過問他的下落,從此斬斷關係!第三,妳與星野家的婚事,必須如期舉行!”

  滿深深吸了口氣。

  “如果我不依呢?”她問。
  福晉面色慘白,從懷裡取出一條白綾。

  “如果不依,我們就讓這條白綾,把一切都結束吧!”福晉抬頭,望望那雕刻著仙鶴和雲彩的橫樑。“妳離開遙和孩子,如果妳覺得生不如死,那麼,我告訴妳,我失去妳,也生不如死!我嫁到衛王府來十八年,未曾有過兒子,只生了妳這麼一個女兒。十八年來,我依賴著我對妳的愛,和妳爹對妳的愛來生存。現在,我必須要面對失去妳,又要面對失去妳爹,那麼,孩子,讓我們母女倆,一起死吧!”

淚水沿著明月福晉的臉龐,不斷的滾落,她的聲音,已泣不成聲。“我不能眼睜睜送妳的終,讓我先咽了這口氣,妳再隨我來吧!”

  說完,福晉把白綾往樑上套去。滿這一下,完全驚呆了,撲過去,雙手緊緊扯住白綾,她哭著大喊:“娘!娘!娘!我雖已不孝透頂,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妳要我怎麼辦?怎麼辦?”

  “孩子,妳依了娘吧!”福晉一邊哭,一邊擁著滿:“讓我們大家都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嗎?”

  滿心中一動。

  “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星野家呢?”

  “這個……娘自有計策,孩子呀,自古宮闈之中,都有一套方法,妳先不要操心,這件事,我當然會幫妳遮掩的!就是府裡這些侍衛丫頭,也會牢守秘密的,說出去都是殺身之禍呀!”

  滿淚眼看福晉,到這時,她只覺得五內俱傷,走投無路。

  自己一死不足惜,連累的卻是母親、遙、雪奈和腹內那未出世的孩子!滿柔腸百結,五臟六腑,都痛成一團,咽了一口氣,她咬咬嘴唇,掉著淚說:“要我依這三個條件,除非……”

  “除非什麼?”福晉問。

  “除非讓我再見遙一面!”

  明月福晉深深看著滿,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讓你們再見一面!”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滿和遙,就著月光,在涼亭中見了最後一面。

  侍衛押著遙。美奈子、福晉押著滿。兩人隔著石桌石椅,就著月光,彼此深深的、深深的互相凝視。兩人都熱淚盈眶,哽咽不能語。雪未融,風未止,涼亭裡夜寒如水。

  “遙,”滿終於開了口。“我要你一句話!”

  “妳說!”

  “我是該苟延殘喘的活著?還是該──從一而終的死去?”

  遙緊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雙眸炯炯,如天際的兩點寒星。

  “活著!”他有力的說:“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滿,為我──活著!”

  “可是,活著,是要付代價的!”

  “我知道!”遙說,他緊盯著滿。侍衛環立,千言萬語,竟無法傳達。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臘梅香。明月福晉拉了拉滿的衣袖。

  “時辰到了!快走,給妳爹發現,大家都活不成!”

  侍衛拉住遙,不由分說的往涼亭外拖去。

  滿的眼光,死死的纏著遙。

  “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能香!”遙啞聲說。“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遙被拖走了。

  “雪中之玉,必能耐寒!”滿咀嚼著這兩句話。淚水,被凍成冰珠,凝聚在衣襟上。雪中之玉,正是代表她海王滿,“必能耐寒”!遙──遙,滿心中輾轉呼號:我知道了!我懂了!以後,不管歲月多麼艱辛,不管自己將變成怎樣﹔我將為你,忍耐雨露風霜!但願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後,在滿無數辛酸的日子裡,她總是記得遙最後這幾句話“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 3 》

  第二年,八月初十的深夜,滿生下了一個嬰兒。

  衛親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備森嚴,滿房中,只有產婆、明月福晉和美奈子。

  滿經過了十二個時辰的掙扎。痛楚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撕裂了。原來,生命的喜悅來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為這痛苦將會漫無止境了,她以為自己會在這種痛苦中死去。但是,她沒有死,就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痛以後,她聽到的是嘹亮的兒啼聲。

  “哇哇、哇哇……”孩子哭著。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聲音呢?滿整頭整臉的汗,眼眶裡綻著淚,對福晉哀求的伸出手去。

  “讓我看一看!快告訴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抱走!”明月福晉別開那對哀求的眼睛,忍痛對產婆簡短的說了兩個字。

  “是!”產婆用襁褓裹住嬰兒,轉身就要走。

  “娘!娘!”滿淒然大喊:“最起碼讓我見他一面,一面就好。”

  “不行!要斷,就要斷得乾乾淨淨!”

  “娘!娘!”滿情急的想翻下床來。“妳也是做娘的人呀?妳怎麼能這樣狠心呢?我答應妳,我以後再也不問這孩子的事,但是,求妳在抱走以前,讓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福晉心頭一熱。

  “好吧!就只許看一眼!”福晉對產婆說:“抱過來!”

  產婆把嬰兒抱到床邊來,伸長手臂,讓滿看。

  滿撐起身子,仔細的看著那嬰兒,初生的孩子有紅通通的臉,蠕動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閉著,細細長長的一條眼縫,有對大眼睛呢!滿想著,長大了,會和遙一樣漂亮吧?是男孩還是女孩呢?手和腳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尋嬰兒在襁褓中的手腳,摸一下,摸一下就好……

但福晉把襁褓一托,大聲說:“行了!快走!”

  產婆抱著嬰兒,快步離去,滿一陣心慌,徒勞的伸著手,悲切的喊著:“讓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滿!”福晉握住滿伸長的手。“妳明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這孩子了,妳就當作根本沒生過這孩子,別再看,也別再問,連他是男是女,妳都用不著知道!”

  產婆抱著嬰兒,已然疾步離去。滿心中一陣抽痛和恐懼,驀的反手抓住了福晉,哀聲的,急切的說:“娘!我答應妳,從此不問這孩子的下落,也不問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請妳一定,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讓這孩子活下去!給他一個生存的機會,妳把他送給老百姓,送到教會,送到廟裡……無論你送到哪裡都好,只是,別扼殺了他的生命!”

  明月福晉心中一動。滿,她實在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已經完全了解,衛王爺不准備留活口的決心。她瞪著滿,滿一看福晉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著福晉:“娘,我給妳磕頭!”她在床上磕著頭:“那孩子身上,不止流著我的血,也流著娘的血呀!他是您嫡親的外孫呀!”

  福晉一言不發,站起身來,匆匆追出門外去了。

  從此,滿沒有再問過孩子的事,福晉也沒說過有關孩子的事。王爺心中篤定,以為那孩子早就“處理”掉了。

  滿的孩子,就像她那個廟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樣,在她生命裡刻下最深的痕跡,卻也像閃電般迅速,閃過了光,就此無蹤無影。

  那年冬天,滿在盛大的宮廷禮儀中,嫁入了星野家。

  婚禮壯觀到了極點。在彩衣宮女舞衣翩飛之下,迎親隊伍跨越了兩條街,花轎上紮滿了彩球珠花,滿一身的鳳冠霞帔,珠圍翠繞,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中上了花轎。一片吹吹打打,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聾。美奈子以賠嫁丫頭的身分,也是一身珠翠,扶著轎子,主僕二人,無比風光的進入了星野家。但,在內心深處,主僕二人,卻都各懷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紅燭高燒,這是洞房花燭夜。

  星野光喝了很多酒,但是,他絕對沒有醉。他今年才十九歲,比新娘子只大一歲,終於,娶了一個格格當新娘!他志得意滿──衛親王府的格格!訂婚前,母親星野夫人特地去衛王府裡探視了一番,回來就讚不絕口:“那格格,眼珠碧澄澄的藍,皮膚嬌嫩嫩的細,標準的美人胚子!見了人也不藏頭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問有答。畢竟是個格格,教養得真好呢!”

  星野光從十六歲,就知道將來要娶格格為妻。這並不是星野家第一次和王室聯姻,他的祖父,也娶了靖親王府裡的第十一個格格,星野家與王室,正像富察氏、鈕祜祿氏一樣,和王室關係一直十分密切。也因為這層關係,星野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職,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置下龐大產業,每當夏天,就陪著皇上,去避暑山莊接見塞外使節。

  星野家是名門世家。星野光從小便接受武官教育,騎馬射箭,刀槍兵法,無一不通。雖然詩書也讀了不少,但到底年輕,卻更加喜歡武術。軍式教育下的星野光,是率直而帶點魯莽的,天真而帶點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燭夜之前,雖然正是國家多難,滿清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但,對年輕而養尊處優的星野光來說,生命裡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但是,他娶了海王滿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從洞房花燭夜開始的!

  那晚,在喜娘們的簇擁下。星野光挑開了蓋在滿頭上的喜帕,仔細的審視了他的新娘。

  滿垂著眼端坐著,安靜,肅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星野光心裡怦然而跳。母親沒有騙他,這位格格明眸皓齒,沉魚落雁!他心中歡快的唱著歌,腦子裡已經暈陶陶得不知東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著:“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星野光喜孜孜的笑著,和滿喝了交杯酒。

  “奴婢們告退了!”喜娘們請安告退。

  “拜見星野少爺!”一個標致的丫頭上前,跪下去就磕頭:“奴婢的名字叫美奈子,是侍候格格的丫頭!奴婢也告退了!”

  美奈子看了滿一眼,便和眾喜娘一起退下。

  室內紅燭高燒,剩下了一對新人。

  滿心里怦怦跳著,手心裡沁出了汗珠。雖然是冬天,她卻一直在冒著汗。她偷偷的看著星野光,一張年輕的,帥氣的,未經事故的臉。興沖沖的,帶著微笑,也帶著緊張和窘迫。“她的新郎”滿心中驀的一陣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經和遙拜過天地,怎能又有第二個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錦囊。這是明月福晉左叮囑右叮囑,親手交給她的。她再悄眼看喜床,紅緞被單下,隱隱透出一段白色,順著床單往下看,那段白緞子的下角,繡著鴛鴛戲水圖。這片墊在薄薄床單下的白色喜帶,將要出示一個新娘的貞節!

紅燭爆了一下喜花,星野伸手,去輕扶滿的肩。

  滿被這輕觸而震動了,她很快的掃了星野一眼。這張天真而又稚氣未除的臉孔下,一定有顆熱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氣,忽然下定了決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對星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妳……妳這是做什麼?”他大驚。

  “對不起,”滿的嘴唇抖顫著。“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什麼?”星野實在太吃驚了。母親根本沒教過,新娘怎會下跪呢?

  滿心一橫,從懷中掏出了那個錦囊。

  “這是我母親為我準備的,裡面是一個小瓶子,”她取出一個綠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小,像個小鼻煙壺一般。“這瓶子只要輕輕一按,蓋子就開了……”

  星野糊里糊塗的聽著,大惑不解。

  “這瓶子裡裝著的東西……”滿低低的,羞慚的,礙口的,卻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和落紅的顏色一模一樣,可以証明我的貞操……”

  星野光大吃一驚。“落紅!”這種事他知道,星野家的少爺,這種教育和知識,早就有了。他緊盯著滿,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適當的時機,打開瓶蓋,一切就都遮掩過去了……”滿正視著星野,緩慢的,清楚的說:“但是,我不能這麼做!我不想欺騙你,更不能對另一個人不忠……”

  星野太驚愕了,他把滿用力一推,大聲的問:“妳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我不能騙你!我是成過親的!只是我爹娘把我們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經有了一個丈夫……”

  星野光目瞪口呆,就是有個雷劈在他面前,也不會帶來這麼大的震動。這完全出乎他能夠處理的範圍,他呆呆站著,滿還在訴說什麼,但是,那聲音已變得飄忽,他不能聽,他不想聽……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會這樣呢?驀然間,他從新房內衝出,直奔父母的臥房,他那淒厲的喊聲,震蕩在整個回廊上:“爹!娘!這個婚禮不算數!我不要……我不要……爹,娘,你們害慘了我……害慘了我呀……”

衛王爺和明月福晉,是連夜被星野大人夫婦請進羅府來的。

  星野家的大廳中,依然紅燭高燒。在正牆前面,有個小几,几上一塊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面的東西。滿就跪在這小几的前方。

  王爺瞪視著滿,氣得渾身發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對著她,就一腳踹過去,痛罵著說:“早知道,不如讓妳抹了脖子跳了樓,死了乾淨!妳就這樣子辜負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衛王爺!”星野大人面罩寒霜,冷哼著說:“都是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這樣的女兒,你讓她嫁入我家大門,又要我們這做父母的,對兒子如何交代?”

  衛王爺一震,羞慚得無地自容。

  星野光急急走上前去,對父母說:“爹,娘!這種媳婦我不要了,你們快讓衛王爺把她帶回家去吧!我們把她休了吧!”

  滿神色慘然,對星野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頭去。

  “滿以待罪之身,聽憑你們發落!”

  “發落!言重了!”星野夫人冷冷的說,怒瞪著滿,這個讓他們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恨不能剝她的皮,吃她的肉!這一生,她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這個媳婦兒,還是她親自去鑒定過的呢!

“妳巴不得我們休了妳,對不對?”她怒聲問:“妳既然敢在洞房花燭夜,說出真相,想必,妳已經豁出去了,如果我們休了妳,就正中妳的心意,從此,妳就可以為妳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不是?”

  滿一驚,不由得抬頭看了星野夫人一眼,她接觸到一對無比銳利又無比森冷的眼光,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個女人,她已經洞悉了自己的居心!

  “星野夫人,”明月福晉心慌意亂的開了口:“這件事,實在是讓我們兩家,都無比的尷尬。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做母親的教導無方,才讓滿犯下大錯!但如今事過境遷,那天王姐弟,都已被放逐塞外,等於不存在的人了。那麼,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寬大為懷,原諒我們做父母的,出於善意的欺瞞……”

  “明月福晉!”星野大人打斷了福晉的話:“對你們而言,滿的不守婦道,早已‘事過境遷’,對我們而言,卻是‘事到臨頭’,你們的欺騙,不論是什麼出發點,我們都沒有義務來承擔!”

  “好了!我知道了!”王爺回過身子來。“滿,我們帶回家去就是了!”

  “慢著!”星野夫人往前跨了一步。“滿既然已嫁入我們星野家,也無法再讓你們帶走!”

  “那妳要怎麼樣?”王爺問。

  “衛王爺!”星野夫人正色說:“你不想想,今日這場婚禮,是怎麼樣的排場!整個北京城,都知道星野家和衛親王府結了親家,從皇室到百官,賀客盈門……這樣的婚禮之後,我們星野家,再說媳婦犯了七出之條,對我們也是顏面盡失!王爺!這種丟臉的事,我們星野家丟不起!”

  “那麼,妳到底要怎樣?”

  “你的女兒必須留下!”星野夫人陰沉沉的說:“既然已行婚禮,就算我們家的媳婦!從今以後,你們衛王府,別說我們待媳婦兒有什麼不周的地方!至於滿,”

星野夫人走到滿面前,雙目如同兩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她:“妳給我聽著,今兒個星野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咽下你所帶來的恥辱,更是情迫無奈!過去,妳有父母為妳一手遮天,而今以後,我可不容許妳再有絲毫差錯!”

  “不!娘!”星野光激動的往前一沖。“我不要這個妻子!我要休了她!她是個不貞不潔不乾不淨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種侮辱!這對我太不公平了!”

  滿面容慘白,眼神慘淡,默然不語。

  “孩子!”星野大人聲色俱厲:“你娘說得對!我們星野家丟不起這種臉!這媳婦兒你不要,我們也得留著!至於你的委屈,我們自會為你補償!以後,我想──你就是三妻四妾,衛王爺和福晉也不會有意見的!”

  王爺深抽了口氣,瞪視著滿。突然間,他覺得有股寒意,直襲心頭,他幾乎已看到滿的未來。他還來不及再說什麼,星野夫人已把滿的胳臂一把拉住:“過來,”她厲聲說。

  滿膝行著,被拖到小几前面。星野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裡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 4 》

  “現在,妳必須當著妳的父母,和咱們一家人面前,自斷小指,立下血誓,從此對過去之事,三緘其口,對未來的日子,恪守婦道!”星野夫人冷冷的說

  明月福晉嚇壞了,一個箭步撲到桌邊。

  “什麼?自斷小指?那又何必?要滿發誓就是了,為何一定要她自殘身體…”

  “這是咱們星野家的規矩!”星野大人冷峻的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星野大人夫婦的每一句話,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樣鋒利。“坦白”帶來的屈辱,原來是這般強大!滿睜大了眼睛,心裡只想著──“死吧!”

  她想著,只要把這匕首當胸一刺,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是,她的耳邊,卻響起了遙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會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

  滿一把抓把起了匕首──“不能死”!她抬頭挺胸,毅然說:“滿立下血誓,從今以後,將對自身恥辱三緘其口!並恪遵婦道,若違此誓,便如此指!”

  滿說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徹骨的痛,使滿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這自斷小指的一幕,在以後很多的日子裡,都困擾著星野光,而且,在他眼前不斷的重演。滿那蒼白的臉,那如海洋般深遂的碧眼,那慘淡的神情,那幾乎稱得上是“壯烈”的舉動……一個弱女子,竟能將左手小指從第一個關節,硬生生砍了下來……是什麼力量,讓她做到的?是什麼力量,讓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認自己的不貞?

  為什麼要承認呢?星野光真的想不透。而且越想越感到挫敗,越想就越對滿生出一種近乎痛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誠實,恨她有斷指的勇氣,更恨她……,更恨她因此而保護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願對她染指!

  但是,滿是他的妻子呀!

  為什麼要承認呢?就為了躲避他嗎?為什麼要躲避他呢?因為要對另一個男人守身嗎?

  一次又一次的自問,使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妒火狂熾。恨透了滿!真恨透了她!

  婚後三個月,一天夜裡,星野光喝得醉醺醺的,撞進了滿的臥房。

  “少爺!”美奈子驚喊,像守護神似的站在滿的床前。“你要做什麼?”

  “滾出去!”他狂暴的把美奈子推出了房門。

  滿從床上坐起來,發出一聲驚喊,反射性的用棉被遮在胸前。這個舉動,使星野光更加怒不可遏,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

  “我真恨妳!我真恨妳!”他連聲的嚷著。“妳為什麼不用妳娘的法子,妳為什麼要說出來?那個人,他究竟有多好?值得妳這樣為他豁出去?妳告訴我!妳告訴我啊!”他瘋狂的抓住滿的肩,瘋狂的搖撼著她。

  “對不起……”滿顫抖的說,試著想擺脫星野。“真對不起你!請你放開我,我願意當你的丫頭……”

  “妳不是我的丫頭,妳是我的妻子!”

  “不不,”滿昏亂的說:“不是的……”

  “啪”的一聲,星野光給了她一耳光。

  “妳寧願不是的!對不對?妳寧願做丫頭也不做我的妻子,對不對?我偏不讓妳稱心如意,我偏不讓妳達到目的!妳已經擾亂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快樂,妳使我這麼痛苦,這麼恨!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妳這樣!我真恨妳,我真恨妳,我真恨妳……”

  他一面叫著嚷著,一面占有了滿。

  滿咬著牙,承受了一切。淚,迷離了她所有的視線。內心深處,有著無窮無盡的痛。

  第二天,她和美奈子去了臥佛寺。

  跪在菩薩面前,滿沉痛的說:“菩薩,你是我的見証。我沒能為遙守身如玉!往後,還不知有多少艱難的日子,必須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薩,請把我的思念轉達給遙,請他給我力量。告訴他,告訴他……忍辱偷生只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告訴他,告訴他,不管怎樣,我沒有一天一刻,忘記過他……”

  滿說著,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美奈子跪在一邊,淚,也爬了滿臉,跟著匍匐下去。

  楓葉紅了一度又一度,梅花開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來,時光如流,八年,就這樣過去了。

  八年,足以改變很多的東西。滿清改成了民國,一會兒袁世凱,一會兒張勛,一會兒段祺瑞,政局風起雲湧,瞬息萬變。民國初年,政治是一片動蕩。不管怎樣,對衛親王爺來說,權勢都已消失,唯一沒失去的,是王府那棟老房子,關起了王府大門,摘下了衛親王府的招牌……王爺只在圍牆內當王爺,雖然丫環僕佣,仍然環侍,過去的叱吒風雲,前呼後擁……都已成為了過去。

  對滿來說,這八年的日子,是漫長而無止境的煎熬。星野大人在滿清改為民國的第二年,抑鬱成疾,一病不起。星野家的政治勢力全然瓦解,星野夫人當機立斷,放棄了北京,全家遷回老家承德,並鼓勵兒子棄政從商。幸好家裡的經濟基礎雄厚,田地又多,星野光長袖善舞,居然給他闖出另一番天下,他從茶葉到南北貨,藥材到皮毛,什麼都做,竟然成為承德殷實的巨商。

  不管兒子的事業有多成功,滿卻永遠是星野夫人眼中之釘,也永遠是星野光內心深處的刺痛。所以,當星野家舉家遷往承德之後,星野光又大張旗鼓的迎娶了另一位夫人──水野亞美。水野亞美出自承德的醫師世家,性格溫婉敦厚、知書達禮,一進門,就被星野夫人視為真正的兒媳。

亞美進門第二年,又很爭氣的給星野家生了個兒子──星野剛,從此身價更是不同凡響,把滿的地位,更給擠到一邊去。

滿對自己的地位,倒沒什麼介意,主也好,僕也好,反正活著的目的,只為了等待。但是,年復一年,希望越來越渺茫,日子越來越暗淡。從滿清到民國,政府都改朝換代了,當初發配邊疆的人犯,到底是存是亡,流落何方?已完全無法追尋了。

滿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仍然去廟裡,為遙祈福,但,經過這麼多年,遙即使活著,大概也使君有婦了。當初那段轟轟烈烈的愛,逐漸塵封於心底。常讓她深深痛楚的,除了丈夫永不停止的折磨以外,就是小剛那天真動人的笑語呢喃了。她那一落地,就失去蹤影的孩子,應該有八歲了,是男孩?是女孩?在什麼人家裡生活呢?各種幻想纏繞著她。她深信,母親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八年來,母女見面機會不多,搬到承德後,更沒有歸寧的日子,明月福晉始終死守著她的秘密,滿也始終悲咽著她的思念。就這樣,八年過去,滿已經從當日的少女,變成一個典型的“閨中怨婦”了。

  楓葉又紅了,秋天再度來臨。

  這天黃昏,有一輛毫不起眼的舊馬車,慢吞吞的走進了承德城。承德這城市沒有城門,只在主要的大街上,高高豎著三道牌樓,是當初皇室的標誌。遠遠的,只要看到這牌樓,就知道承德市到了。

  馬車停在第一道牌樓下,車夫對車內嚷著:“已經到了承德市了!這位夫人、小姑娘!可以下車了!”

  車內跳出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兒。個兒太小,車子太高,女孩兒這一跳就摔了一跤。

  “哎哎!小姑娘,摔著沒有?”車夫關心的問。

  “噓!”小女孩把手指放在唇上,指指車內,顯然不想讓車裡的人知道她摔了跤。雖是這樣,車裡,一位體態纖弱的少婦已急忙伸頭嚷著:“小螢,妳摔倒了嗎?摔著哪兒了?”

  “沒有!沒有!”那名叫小螢的孩子,十分機靈的接了口。“只是沒站好而已!”她伸手給那名少婦。“雪奈姑姑,這車好高,我來扶妳,您小心點兒下來……”

  雪奈緊抓著小女孩的手,慢慢的下了車。迎面一股瑟瑟秋風,她不禁爆發了一陣大咳,小螢忙著給她拍著背,她殷切四面張望著,神情激動的說了一句:“承德!總算給咱們熬到了!”

  “夫人!”車夫嚷著:“天快黑了!妳們趁早尋家客棧落腳吧!這兒我熟的,沿著大街直走,到了路口右邊兒一拐,有一間長升客棧,價錢挺公道的!”

  “謝謝啊!”雪奈牽起小螢的手,一步步往前慢慢走去。

  眼光向四周眺望著,承德,一座座巍峨的老建築,已刻著年代的滄桑。但,那些高高的圍牆,巨扇的大門……仍然有“侯門似海”的感覺。她深吸了口氣,嘴中低低喃喃,模模糊糊的說了句:“格格,我違背了當初對福晉立下的重誓,
依然帶著妳的女兒,千里迢迢來找妳了!只是,妳在哪一扇大門裡面呢?我要怎樣,才能把小螢送到妳手裡呢?”

  風捲著落葉,對雪奈撲面掃來。她彎下身子,又是一陣大咳。小螢焦灼的對她又拍又打,急急的說:“姑姑,咱們趕快去客棧裡吧!去了客棧,就趕快給您請大夫吧……”

  “沒事沒事!”雪奈直起身子,強顏歡笑著,望著遠處天邊,最後的一抹彩霞。“格格!”她心中低喚著:“再不把孩子交給妳,只怕我撐不住了。”

  雪奈費了好幾天的時間,終於打聽出滿的下落。承德•星野家,原來赫赫有名啊!她又費了好幾天時間,終於結識了星野家的一位管家──馮媽,和馮媽一談,雪奈就楞住了。原來,星野光居然已有了第二位夫人!原來滿在星野家並無地位,如果下人眼中,已經如此,實際情況,一定更糟。

  怎樣把小螢送進星野家去呢?怎樣讓滿知道小螢就是她親生的女兒呢?總不能敲了門,堂而皇之的走進去,把滿婚前生的孩子,交到滿的面前呀!

雪奈始終記得,明月福晉親自把小螢抱來,遞到她懷裡時,說的一番話:“這個孩子活著,只有妳知我知天知地知!妳必須立下重誓,帶著孩子遠走高飛,永遠不回北京城,永遠不再見滿的面!如果妳違背了誓言,會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她發了誓,很鄭重很虔誠很嚴肅的發了誓。福晉眼裡閃著淚光,又交給她一筆錢,懇切的說:“雪奈,妳拿了這些盤纏,帶著孩子,去找遙吧!遙被充軍到新疆的喀拉村,在那兒開採煤礦,去吧!找著了遙,一家三口,就在新疆落戶,另娶媳婦,另過日子吧!”

  雪奈多感激呀!有了姪女,有了盤纏,又有了弟弟的下落!她連夜帶著孩子,離開北京,直奔新疆而去。

  明月福晉大概做夢也沒想到,雪奈一個獨身弱女子,又帶著一個孩子,人生地不熟,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新疆,找到喀拉村時,已經是一年以後了。朝代改了,喀拉村的人犯全跑光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天王遙在何方,連那個煤礦,都已經是個廢礦,沒人開採了!

  盤纏已經用完,小螢又體弱多病,雪奈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又舉目無親。從此,是漫長、飄泊的日子,一個村鎮又一個村鎮的流浪,目不識丁的雪奈打著零工,做各種活兒,養活小螢,尋訪弟弟的下落。二人,挨過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苦楚,有時,雪奈看著小螢那酷似滿的神韻,和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會楞楞的發起呆來。

  “是個小格格呢!怎麼命會這麼苦呢!”

  是的,小螢從小餐風飲露,說有多苦就有多苦。兩個人從新疆往回走,一走就走了好多年,走得原本身體就不好的雪奈日形衰弱,百病叢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才知道星野家已經搬回承德了。

  怎樣也沒膽子把小螢送到衛王府去。雪奈自知來日無多,越來越恐懼,渴望見到滿的願望就越來越強烈,終於,她勉強撐持著,帶著小螢來到承德。

  已經到了承德,也知道星野家的地址,在星野家大門前,徘徊了好幾天的雪奈,這才了解到“一面難求”的意義。

  身上最後的幾個錢也快用完了,長升客棧裡,已欠下好多天的房錢,雪奈的身子,越來越差,常整夜咳得不能睡覺。

  這天,雪奈得到了一個消息,像是在黑夜中看見了一線曙光,來不及細思,也來不及計劃清楚,她做了一個最冒險的決定。

 

《 5 》

這晚,雪奈拉著小螢,強抑悲痛的說:“小螢,姑姑要跟妳分開一段日子了!”

  “為什麼?”小螢臉色蒼白的問道。

  “妳聽著,姑姑帶著妳,千里迢迢的來到承德,是因為姑姑打聽到,這兒有戶姓星野的大戶人家,心腸好,又待人寬厚,他們家,正巧需要……需要一個小丫頭!”

  小螢睜大眼睛,看著雪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妳要把我賣給星野家,當小丫頭?”小螢喉嚨中哽咽的,眼眶濕漉漉的。

“可以賣很多錢嗎?”她問。

  “不是!”雪奈為難極了,能告訴小螢一切嗎?不行呀!

  她才八歲,她不會守秘,也全然沒有心機。“不是為了錢……”

  “我知道,”小螢又點頭。“您怕我跟妳過著苦日子,您才這樣安排的!我不去!您病著,我如果去做丫頭,誰來照顧妳呀?”

  “小螢!”雪奈急了。“如果我告訴妳,是為了錢呢?妳瞧,咱們已經山窮水盡了,而且姑姑的身體又不好……”

  “賣了我,妳就有錢治病了?是不是?”小螢眼睛一亮:“那麼,就賣了我吧!”

  雪奈抱著小螢,淚如雨下。

  “小螢,聽我說,進了星野家,萬事勤勉些!星野家有個少奶奶,是個格格,記住,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妳見著了她,要特別對她好……告訴她,告訴她……”雪奈一個激動,開始大咳特咳,咳得說不下去了。

  “姑姑!姑姑”小螢嚇得魄飛魂散,拚命幫雪奈捶背揉胸口,連聲的說:“您快把我賣了吧!賣了錢快治病吧!”

  雪奈死命拉住小螢的衣袖,顫抖著,咳著,瞪大眼睛叮嚀著:“告訴她,妳有一個姑姑,只有一個姑姑,妳跟著姑姑去新疆找你爹,找了好多年都沒找著……告訴她……妳娘……妳娘……”

  雪奈咳得說不下去,小螢急得淚水奔流。

  “別說了,姑姑,我都知道了,我娘,她早就死了!”

  “小螢,”雪奈更急切了。“你娘,她沒……沒……唉!”

  她嘆口氣,又咳又喘又著急。“這些話,妳只能對那個少奶奶說,不能對星野家任何人說!聽到沒有?”

  小螢拚命點頭,拚命拍著雪奈的背,淚水不停的掉,聲音哽咽著:“我都知道,我聽您的話,您趕快賣了我治病!”

  “唉!”雪奈再嘆了口氣,仰頭看窗外天空:“老天爺!”她心中默禱著:“讓我見格格一面吧!”

  第二天,小螢在馮媽的穿針引線下,賣進了星野家。雪奈沒走進星野家大院,只在廚房邊的小廳結束了這場買賣,出來拿賣身契和付錢的是星野老太太,也就是當年的星野夫人。在星野老太太那銳利、威嚴的注視之下,雪奈什麼話都不敢說,眼睜睜看著小螢被馮媽帶走了。

  “明天,”雪奈心想:“明天起,我將去星野家大門前等著,早也等,晚也等,總會等到格格出門吧!”

  雪奈做夢也沒想到,她的生命裡已經沒有“明天”。就在小螢進星野家的那個晚上,她走完了她短暫人生中最後一段路。帶著她那天大的秘密,她來不及對小螢有更進一步的安排,就這麼飲恨而去了。

  雪奈的後事,是長升客棧的掌櫃,為她料理的。

  沒想到賣小螢的錢,竟做了雪奈的喪葬費。一口薄棺,在城西的亂葬崗,就這麼入了土。入土那天,掌櫃的想到已賣進星野家的小螢,心存悲憫,因而,親自去了一趟星野家,見到了星野家的家人老閔,報了噩耗。

老閔是個憨厚忠誠的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立刻報告星野老太太,星野老太太呆住了,沒料到世間有這等苦命之人,賣了姪女兒治病,居然連一天都沒挨過去。

  “讓小螢,去墳上給她姑姑磕個頭吧!”星野老太太對老閔說:“怪可憐的!”因而,小螢上了雪奈的墳。

  秋日的亂葬崗,朔野風寒,落葉飄零。

  小螢不信任的看著那座新墳,完全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死了?她從小相依為命,在這世上僅有的一個親人,居然死了?那日進星野家,竟成為她和姑姑的永訣!八歲的小螢無法承受這個,她看著姑姑的墳,看著那片木頭的墓碑,上面只有四個字:“天王雪奈之墓”,她頓時痛從中來,抱著那木頭牌子,她號啕大哭:“不不!姑姑!您最愛小螢,您最疼我了!您說過,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一下……姑姑,妳騙我!妳怎麼可以走?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不管我了?姑姑!姑姑!您教我以後怎麼辦?怎麼辦?姑姑……姑姑……姑姑……”

  小螢淒厲無助的喊聲,震動了荒野,天地為之含悲。連見過不少大場面的老閔,都熱淚盈眶。

  但是,小螢卻喚不回她的姑姑了。

 滿和小螢第一次見到面,是雪奈死後三天的事了。

  那天,滿要到亞美房裡去,拿一批繡花的圖樣。穿過水榭,走入回廊,她就看到遠遠的,馮媽正帶著個小丫頭走過來。家中新買了個小丫頭的事,她已經聽美奈子說了,卻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中。小丫頭個子好小,穿著一身不知是那個大丫頭的舊衣服,袖管和褲管都長了一大截,走起路來甩呀甩的,好不辛苦。正走著,小剛卻橫衝直撞而來,這孩子永遠有用不完的活力。一面衝,一面嘴還吆喝著:“我是老虎,我是豹子,我是千里馬……我來啦……”這頭千里馬一衝之下,竟和小螢撞了個滿懷。

  “哎喲!”一聲,兩個孩子雙雙摔倒在地。馮媽定睛一看,撞倒了家裡的小祖宗,這還得了!她一面慌忙扶起小剛,一面猛的回手,就給了小螢一計重重的耳光。

  “你這個笨丫頭,眼睛長在後腦勺上,還是怎麼來著?看到小少爺來,你好歹躲一躲開呀!”

  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小螢,正踩著過長的褲管想爬起來,被馮媽這一耳光,又打得跌落在地。

  “哎哎,別打她!別打!”滿急步走來,本能的就伸手把小螢的手握住,用力一拉。這一拉,滿就呆住了,心頭竟無緣無故的猛跳了跳,像被什麼看不到的大力量撞擊了一下。

她定定神,看著小螢,好清秀的一個小女孩兒!雙眉如畫,雙目如星,挺直的鼻梁,小小的嘴……這樣可愛的孩子,簡直是“我見猶憐”呢!滿深吸了口氣,眼光竟鎖在這孩子的面龐上了。

  “小螢!還不趕快磕頭叫少奶奶!”馮媽很權威的怒喝著:“說妳笨,還真笨!教了幾天了,見了人要磕頭呀!妳看著,”她一把拖過小螢:“這是少奶奶!”

  小螢仰著頭,呆呆的看著滿。和滿的反應一樣,小螢怔住了。她覺得好奇怪,這位少奶奶眼中,流露著如此柔和的光芒,溫柔得像冬天的陽光。她這一生,只有在姑姑眼中,見到過這種溫柔。

  “叫人哪!”馮媽伸手,擰了一下她的耳朵。

  “哎喲!”小螢叫了一聲,慌忙低頭,跪下去,急急忙忙磕起頭來。“少……少……少奶奶,萬……萬……萬福!”她結結巴巴的說著馮媽教過的一套。“小螢給……給……少奶奶……磕頭請安……”

  滿伸出雙手,扶住了小螢的雙肩。

  “別磕了,站起來!”她輕聲說。

  小螢跌跌撞撞的想站起來,心慌慌的,一腳不小心踩住長褲管,又差點摔倒,幸好滿及時扶住了她。

  “你的名字叫小螢?”滿問道,她乾脆蹲下來,細細審視著這張娟秀的臉。

  “是啊,姑姑都喊我小螢!”

  “姑姑?”滿凝視她。“妳的姑姑在哪兒呢?”

  小螢眼眶立刻紅了,淚珠湧上來,充斥在眼眶裡,她竭力忍著,不可以哭!馮媽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但是,要不哭,好難呀!

  “姑姑……”她哽咽著:“死了!”

  “哦!”滿似乎被這孩子的淚,燙了一下,心中猛的掠過一陣抽痛和憐惜。

“那麼,妳爹呢?妳娘呢?怎麼把你這麼小的孩子,賣來當丫頭?”

  “我沒爹,我也沒娘,”小螢咽著淚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姑姑賣了我,才有錢治病,她沒有法子,我們好窮……可是,她沒治好病,就死了……”小螢再也熬不住,淚珠沿著面頰,滴滴滾落。

  “這個教不好的笨丫頭!”馮媽氣極了,又想去擰小螢的耳朵。

  “算了,馮媽!”滿站起身來,攔住了馮媽。“她這麼小,怪可憐的!沒爹沒娘,又失去了姑姑……”滿深深看小螢。“別哭了!孩子!”

  小螢心中熱熱的,多麼,多麼溫柔的聲音呀!好溫柔的眼神呀!又多麼,多麼慈愛與美麗的臉孔呀……她慌慌忙忙的用衣袖擦眼睛:不許哭的!不能哭的!當丫頭沒有資格哭的,馮媽說的。怎麼眼淚水就一直要冒出來呢?真是的!

“來,別用袖子擦眼睛!”滿說道,並從懷裡掏出一條細紗小手帕,塞在小螢手中。“拿去!”

  小螢呆呆的接過手帕,好溫暖好香的小手帕呀!

  “好了!”馮媽一扯小螢,對滿磕了一個頭。“少奶奶,我帶她去廚房,老太太交代,要從最根本的工作訓練起來,我想,先叫她去灶裡燒火吧!”

  “燒火?”滿一怔:“這麼小,不會燙著嗎?”

  “少奶奶!”馮媽嘴角牽了牽,掠過一絲嘲弄的笑。“丫頭就是丫頭命哪!又怕燙又怕摔,那還能做活嗎?”

  馮媽拉著小螢,不由分說的就向廚房走。小剛又開始在回廊裡橫衝直撞:“我是老虎!我是大熊!我是千里馬……”

  滿怔怔的站著,怔怔的望著小螢的背影,兀自出著神。美奈子忍不住拉拉滿的袖子,喊了一聲:“格格!咱們走吧!”

  格格!小螢觸電似的回過頭來。姑姑說過一句話,見著了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要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她的心好慌,完全想不出來。正在怔忡之中,馮媽已拎著她的耳朵,一路拉扯了過去:“妳磨磨蹭蹭的幹什麼?走一步,停一步!妳當妳是千金小姐嗎?還不給我快一點幹活去!”

  小螢被一路拖走了。

  滿莫名其妙的,嘆了長長一口氣。

  “格格,”美奈子輕言細語的。“別嘆氣了,給老太太或是少爺聽到,又有一頓氣要受……”

  唉。滿心中嘆了更大的一口氣:在星野家,當小丫頭不能掉淚,當少奶奶不能嘆氣。可是,人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的事啊!

  就在小螢和滿相對不相識的時候,北京的衛親王府中,也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天一大早,衛王爺的親信元基就直奔進來,手持一張名帖,慌慌張張的說:“王爺,外面有客人求見!”

  “怎麼了?”王爺瞪了他一眼。“你慌什麼?難道來客不善?”

  王爺拿過名帖來看了看:“冰室寒,這名字沒聽說過啊!這是什麼人?他有什麼急事要見我?”

  “王爺!”元基面露不安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看走了眼,這位冰室先生實在眼熟得很,好像是當年那個……那個充軍的天王遙呀!”

  王爺大吃一驚,坐在旁邊的明月福晉已霍然而起,比王爺更加吃驚,她急步上前追問:“你沒看錯嗎?真是他嗎?為什麼換了名字?他的衣著打扮怎樣?很潦倒嗎?身邊有別的人嗎……”

  “他看來並不潦倒,身邊也跟著一個人!”

  “哦哦?”福晉更驚。“是雪奈嗎?”

  “不是的,是個中年的女人,但一身高雅的服飾,非常漂亮,看來頗有來頭。”

“哦!”王爺太驚愕了。“你說那天王遙搖身一變,變成冰室寒,帶了人上門來興師問罪嗎?”他咽口氣,咬咬牙說:“好!咱們就見見這位冰室先生,他是不是天王遙,見了就知道!”

  王爺大踏步走進大廳的時候,那位冰室先生正背手立在窗邊,一件藍灰色的長衫,顯得那背影更是頎長。在他身邊,有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垂手而立,十分恭敬的樣子。

  “真琴奶娘,”那冰室寒正對女人說:“這衛親王府裡的畫棟雕梁,已經褪色不少,但門口那兩座石獅子,倒依然如舊!”

  王爺心中猛的一跳,跟著進門的福晉已脫口驚呼:“遙!”

 

《 6 》

  冰室寒驀的回過頭來,他身長挺立,氣勢不凡,當日稚氣未除的臉龐,如今已相貌堂堂,儀表出眾,只是,眉間眼底卻深刻著某種無形的傷痛,使那溫文儒雅的眸子,透出兩道不和諧的寒光,顯得冰冷,銳利,而冷漠。

  “遙?”冰室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抬高了聲音問:“有人在喊遙嗎?九年以前,我認識一位天王遙,他被充軍到遙遠的天邊,路上遇到飢荒又遇到瘟疫,他死了!天王遙這個人死過很多次,路上死了一次,到礦阬裡,深入地層下工作,又被倒塌的礦壁壓死了一次。和看守的軍人發生衝突,再被打死了一次,當清軍失勢,礦工解散,那天王遙早已百病纏身,衣不蔽體,流浪到西北,又被當地的流氓圍攻,再打死一次!於是,天王遙就徹底的死了,消失了!”

他抬頭挺胸,深吸了口氣:“對不起,衛王爺,明月福晉,你們所認識的天王遙,早就托你們的福,死了千次萬次了!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人,名叫冰室寒!”

  遙冷峻的說著,是的,那次在陝西被流氓追逐毆打的一幕,依稀還在眼前,如果沒有冰室老爺和真琴主僕二人,伸援手救下他來,他今天也不會站在衛王府裡了。

人生自有一些不可解的際遇,那冰室老爺子,六十歲無子,一見到遙,談吐不俗,竟動了心。把遙一路帶回家鄉,兩人無所不談,到了福建,老人對遙說:“你無家,我無子,你的名字,已讓滿人加上各種罪名給玷污了。現在,你我既然有緣,你何不隨了我的姓,換一個名字,開始你新的人生?”

  於是,遙便拜老人為義父,改姓冰室,取名“寒”。“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他已經耐過九年之寒了!今天,他終於又站在衛王爺的面前了。他終於能夠抬頭挺胸,侃侃而談了。

  “天王遙雖死,但陰魂未散,王爺有任何吩咐,不妨讓我冰室寒來轉達!”

  王爺怔了片刻,臉色忽青忽白,驟然間,他大吼出來:“你居然還敢回來!九年前你造的孽,到今天都無法消除,你居然還敢明目張膽的跑進王府來,對我這樣明諷暗刺……”

  遙的聲音,冷峻而有力:“王爺!讓我提醒你,現在是民國八年了!‘王爺’這兩個字,已經變成一個歷史名詞了!你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殺大權的那個人,而我,也不再是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的那個人!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你拿我,已經無可奈何了!”

  “你混帳!”王爺大怒,一衝上前,就攥住遙胸前的衣服。“不錯,是改朝換代了!你連姓名,都已經改了!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翻不了身,我也永遠痛恨你,你帶給這個家無法洗刷的恥辱……我真後悔,當初沒有一劍殺了你……”

  “王爺!”那名叫真琴的中年女人走過來,輕描淡寫的把王爺和遙從中間一分,王爺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直逼自己,竟不由自主的鬆了手。他愕然的瞪著那少年,他──是冰室寒,絕不是天王遙,在他身邊,居然有這樣的好手,怪不得他有恃而無恐了。

  “大家有話好說好說,”真琴微笑著,看王爺一眼﹔“我家少爺,好意前來拜訪,請不要隨便動手,以免傷筋動骨……”

  什麼話!王爺氣得臉都綠了,正待發作,明月福晉已急急忙忙的往兩人中間一攔,眼光直直的看著冰室寒,迫切的,困惑的開了口:“你們姐弟見到面了沒有?雪奈,她找到了你沒有?難道……你們姐弟竟沒有再相逢?”

  “什麼?”遙一震,瞪視著福晉。“為什麼我們姐弟會相逢?我在遠遠的新疆,民國以後,我就東南西北流浪,然後又去了福建,我姐姐怎麼可能和我相遇?到北京後,我也尋訪過我姐姐,但是,我家的破房子早就幾易其主,我姐姐的舊街坊說,八年前,我姐姐就不見了!你們!”他往前一跨,猛的提高了聲音:“你們對我姐姐做了什麼?”

  “天地良心!”福晉脫口喊出:“那雪奈……她不是去找你了嗎?是我告訴她的地址,新疆喀拉村,是我給了她盤纏……她應該早就到新疆去了呀!”

  遙一呆,王爺也一呆。

  “妳這話當真?”他問福晉。

  “這種事,我也能撒謊嗎……”

  明月福晉話沒說完,衛王爺已怒瞪著她吼道:“妳瞞著我做的好事!妳居然接濟雪奈,又私傳消息,妳好大的膽子!”

  “王爺!”福晉眼中充淚了。“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我們就不要再重翻舊帳了吧!”

  遙踉蹌著退後了一步。

  真的嗎?雪奈去了新疆,可能嗎?那樣天寒地凍,路遠迢迢!如果她真的去了,卻和自己失之交臂,那麼,她會怎樣?

  回到北京來?再向福晉求救?他抬起頭來,緊盯著福晉:“後來呢?以後呢?”

  “以後,”福晉楞了楞。“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麼,”遙抽了口氣。“滿呢?”

  王爺忍無可忍的又撲上前來。

  “你這個混帳!你還敢提滿的名字!她嫁了!她八年前就嫁給星野光了!現在幸福美滿得不得了,如果你敢再去招惹她,我決不饒你!我會用這條老命,跟你拚到最後一口氣!”

  “王爺王爺!”福晉著急的拉住他。“別生氣呀!”她哀求似的看著遙:“王爺這兩年,身子已大不如前,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請你不要再追究了吧!”

  “過去的事還沒過去!”遙大聲的說:“我那孩子呢?告訴我,我那孩子呢?”

  衛王爺喘著氣抬起頭來:“那個孽種,一落地就死了!”

  遙的臉色大變,這次,是他一伸手,抓住了王爺的衣襟。

  “你說什麼!什麼叫一落地就死了?你胡說!你們把他怎樣了?怎樣了……”

“埋了!”王爺也大叫:“你要怎樣?我們把他埋了!這種恥辱,必須淹滅……”

“天哪!”遙痛心的大喊,瘋狂般的搖撼著王爺:“你們怎麼下得了手?那個無辜的小生命,難道不是你們的骨肉!你們怎能殘害自己的骨肉啊?”

  “住手!住手!”福晉喊著,沒命的去拉遙:“聽我說,那孩子沒死!是個好漂亮的女孩兒,我連夜抱去交給你姐姐,你姐姐她不敢留在北京,就連夜抱著去新疆找你了!”

  福晉此語一出,遙呆住了,王爺也呆住了,兩人的目光都緊緊的盯著明月福晉。福晉淒然的瞅著王爺半晌,才哽咽著,喑啞的說:“請原諒我!那孩子粉妝玉琢,才出生,就會衝著我笑,我下不了手。雪奈她失去唯一的弟弟,已經痛不欲生,讓她帶著孩子,去和遙團聚,也算……我們積下一點陰德,我怎麼想得到,她居然沒有找到遙?”福晉邊說,淚水已奪眶而出。

一轉身,她激動的握住了遙的手臂,熱切的抬起頭來,含淚盯著他,真摯的說:“不要再來找我們了,我們是兩個無用的老人了!也不要再去找滿了,她已經羅敷有夫,另有她的世界和生活了!去……去找你的姐姐和你的女兒吧!她們現在正不知流落何方,等著你的援手呢!”

福晉頓了頓,眼光更熱切了:“遙,對過去的事,我們也有怨有悔,請你,為了我和王爺,也為了滿,立刻去尋訪她們兩個吧!”

  遙凝視著福晉,眼底的絕望,逐漸被希望的光芒給燃亮了。

  晚上,遙和真琴坐在客棧房間裡,就著一盞桐油燈,研究著手裡的地圖。

  “從北京到喀拉村,這條路實在不短,前前後後,又要翻山越嶺,又要涉過荒無人煙的沙漠……我姐姐,帶著一個剛出世的孩子,怎麼可能憑兩條腿走了去?再加上,這條路又不平靜,有強盜有土匪,有流竄的清軍,有逃亡的人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真擔心,我姐姐和那孩子……會有怎樣的遭遇!”

  “少爺!”真琴背脊一挺,誠摯的說:“我們可以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的找過去,一個人家接一個人家的問過去!總有幾個人,會記住她們吧!”

  “八年了!奶娘!”遙痛楚的說著:“八年的日子,究竟可以改變多少事情,妳知道嗎?”他背著手,開始在室內走來走去。

“我簡直不知道要從那一條路,那一個地方開始找!”他忽然站住,眼里幽幽的閃著光。“或者,我們應該去一趟承德!”

  “承德?”

  “是的,承德。”望了望窗外黑暗的蒼穹,遙才收回眼光來,凝視真琴。“我們應該去一趟承德!”他的語氣中帶著渴盼與期望。“滿在承德,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對於我姐姐和孩子,不知道她那兒有消息沒有!我姐姐,她沒受過什麼教育,又是個實心眼兒的女人,她在動身以前,應該想法子和滿通上消息……對!”他一擊掌:“我們立刻動身去承德!”

  “好的,少爺!”真琴二話不說,站起來就整理行裝:“我這就去雇一輛馬車來,少爺,你等著,一個時辰之內,就可以動身了!”

  遙一怔。

  “奶娘!”

  “是!”

  “妳不阻止我嗎?我記得,在我們動身來北京之前,我那義父是這樣對妳說的,‘真琴,妳好好給我護送他到北京,如果是尋親呢,就幫他去尋,如果是去找滿呢……就把他給我押回到福建來!’”

  真琴抬頭,對遙微微一笑。自從遙當了冰水老爺的義子,真琴照顧遙已有七年了,這七年來,因為真琴自己無兒無女,又加上遙無家無父無母,從不擺少爺架子,和自己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十分親近。真琴的一顆心,就全向著遙了。下意識裡,她是把遙當「主人」般的崇敬著,又當親生兒子般的疼愛著。

  “是的,老爺是這樣命令我的!”

  “那麼,妳不預備阻止我?”

  “少爺,”真琴對冰室寒更深的一笑。“從我們在大西北相遇,我們在一起也有七個年頭了,七年裡,你的心事,瞞不過老爺,更瞞不過我這個奶娘!你現在已經下了決心要去承德了,你是尋親也好,你是尋妻也好,我有什麼‘力量’,來阻止你九年來的‘等待’呢?既然沒有力量來阻止,我就只好豁出去,幫你幫到底!反正老爺遠在福建,鞭長莫及!何況,這尋親與尋妻,一字之差,又是很相近的樣子,我真琴書念不多,弄不清楚!”

  遙感激的看著真琴,雖然心中堆積著無數的問題,卻被她引出了笑容。,他心存感恩的,真摯的說:“真琴奶娘,妳和我名為主僕,實則母子,更是知己。”他突然出起神來:“妳知道嗎?當年滿的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名字叫做美奈子……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滿的身邊。唉!”

他嘆了口長氣。“原來滿生了個女兒,算一算,那孩子已八歲整了,不知道現在這一刻,她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快不快樂?好不好……”

  小螢絕對不知道,她的爹和娘,都距她只有咫尺之遙。

  她在星野家當著小丫頭,努力燒火,努力擦桌子,努力掃地,努力洗衣服,努力做一切一切的雜務……當然,還要幫星野老太太捶背捏肩膀,幫馮媽扇扇子,幫小剛少爺抓蟋蟀綁風箏……她雖然只是個小丫頭,卻忙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朋友,是和她住一個房間的另一個丫頭,和她一樣大的小阿兔。當然,她好希望去服侍那位格格少奶奶,但是,她能和滿能夠接近的時間並不多。

  小剛只有五歲,天真爛漫。在家中,他是唯一的獨子,更是星野老太太的心肝寶貝,他得天獨厚,養尊處優,要什麼有什麼,獨獨缺少兒時玩伴。自從小螢進門,小剛高興極了,總算找到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他對小螢是不是丫頭這一點,完全置之不理,就一片熱情的纏住了小螢。

  小螢在星野家遭遇的第一場災難,就是小剛帶來的。

  這天,小剛興沖沖的衝進廚房,一把抓住小螢,就往花園跑。

  “小螢,妳快來!”

  “做什麼呀?”小螢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跟著小剛,跑得喘吁吁的。

  小剛站在一棵大樹下,指著高高枝椏。

  “瞧!樹上有個鳥窩兒,妳瞧見沒?”

  “瞧見啦!”

  “我要爬上去,把它摘下來送給妳!”小剛摩拳擦掌,就要上樹。

  “不要!不要!”小螢嚇壞了,慌忙去拉小剛:“這麼高,好危險,你不要上去……”

  “怕什麼?”小剛天不怕地不怕,推開了小螢。“爬樹我最行了!我把鳥窩摘給妳,妳有小鳥兒作伴,就不會天天想妳的姑姑了!”

  小剛說做就做,立刻手腳並用,十分敏捷的對樹上爬去。

  小螢仰著頭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著急:“小剛少爺!不要爬了!我謝謝你就是了!我真的不要鳥窩兒呀!你快下來嘛!”

  但小剛已經越爬越高,小螢急切的嚷嚷聲,更激發了他男孩子的優越感。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摘到鳥窩兒。他伸長手,就是夠不著那鳥窩,他移動身子,踩上有鳥窩兒的橫枝,伸長手,再伸長手……快夠到了,就差一點點……突然間,“喀嚓”一聲,樹枝斷了,他直直的跌落下來,“咚咚”的摔落在石板鋪的地上了。

 

《 7 》

“小剛少爺!”小螢狂叫著,扑過去,看到小剛頭上在流血,嚇得快暈過去了。

“馮媽、小阿兔,老閔……”她把知道的人全喊了出來:“少奶奶,二姨娘,老太太……快來呀!小剛少爺摔傷了呀!”

  接著,星野家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混亂。大夫來了,星野光也從鋪子裡趕回來了,亞美更是哭天喚地,只怕摔壞了她這唯一的兒子。星野老太太更是急得三魂少了兩魂半,全府的丫頭僕佣,熬藥的熬藥,送水的送水,端湯的端湯,打扇的打扇……連一向不大出門的滿和美奈子,也擠在小剛房裡,幫忙捲繃帶包傷口。

  終於,大夫宣布只是小傷,無大礙。小剛也清醒過來,笑嘻嘻在那兒指天說地,惋惜沒摘到鳥窩兒。當大夫送出門去了,一場虛驚已成過去,星野老太太便開始追究起責任來了。

  “是誰讓他去摘鳥窩的?”

  小螢一直跪在天井裡那棵大樹下。自從小剛摔傷後,她就依照馮媽的指示:跪在“犯罪現場”。

  “是小螢那個新來的丫頭!還跪在那兒呢!”馮媽說。

  “新來的丫頭?好大的狗膽!”星野光眉頭一擰。“馮媽,去給我把家法拿來!好好懲治她一頓!”

  滿心中一慌,本能的就往前一攔。

  “算了!光,小孩子嘛!罵她兩句就好了!何必動用家法呢?”

  “你說什麼?”星野老太太驚愕的看著滿。“她犯了這麼大的錯,妳還為她求情,真是不知輕重!馮媽!給我重打!”

  於是,在那棵大樹下,馮媽拿著家法,抓起小螢,重重的打了下去,全家主僕,都站著圍觀。

  “馮媽,”星野光說:“重打!問她知不知錯?”

  馮媽的板子越下越重,小螢開始痛哭。跟著姑姑流浪許多年,風霜雨露都受過,飢寒凍餓也難免,就是沒挨過打。

  姑姑一路噓寒問暖,大氣兒都沒吹過她一下。現在當小丫頭,才當了沒多少日子,就挨這麼重的板子。她又痛又傷心,竟哭叫起她那離她遠去的姑姑來:“姑姑!你在哪裡?你怎麼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姑姑!我不會當丫頭,我一直做錯事……姑姑呀!姑姑呀……”

  “反了!反了!”星野老太太氣壞了。“居然在我們家哭喪!馮媽,給我再重打!”

  馮媽更重的揮著板子,小螢的棉布褲子已綻開了花。滿忍無可忍,往前一沖,急急的喊:“夠了!夠了!別再打了!娘!她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怎麼受得住啊?娘!我們是積善之家,不是嗎?我們不會虐待小丫頭的,不是嗎……”

  “格格!”美奈子驚喊。

  來不及了,星野老太太的怒氣,已迅速蔓延到滿的身上。她轉過頭來,銳利的盯著滿。

  “妳說什麼?虐待小丫頭?妳有沒有問題?這樣偏袒一個丫頭,妳是何居心?看來,妳對於‘下人’,已經偏袒成習慣了?”

  一句話夾槍帶棒,打得滿心碎神傷。星野斜眼看了滿一眼,是啊!這個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女人,在星野家待了八年,像一湖止水,就沒看到她對什麼人動過“感情”,這種時候,她卻忽然憐惜起一個小丫頭來了?

  “馮媽,家法給我!”

  他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搶下了家法。

  “光!”滿驚呼。“打小丫頭,也勞你親自動手嗎?”

  “如果她能勞妳親自袒護,就能勞我親自動手!”

  星野怒吼一聲,板子就重重的落下,一下又一下,他打的不是小螢,是他對滿的怨,對滿的恨。小螢痛得天昏地暗,哭得早已嗚咽不能成聲。滿再也不敢再說任何話,只怕多說一句,小螢會更加受苦。但是,看著那家法一板一板的抽下,她的淚,竟無法控制的奪眶而出了。

  “好了!夠了!”終於,老太太說話了。

  星野丟下了板子。一回頭,他看到滿的淚。

  “跟我來!”他扭住滿纖細的手臂,直拖到臥房。“妳哭什麼?”

  星野惡狠狠的問。

  “哭……”滿顫慄了一下。“好可憐的小螢,她莫名其妙,就代我……代我受罰!”

  “妳知道的!是嗎?妳就這樣看透我!”星野咬牙切齒,伸手捏住滿的下巴,捏緊,再捏緊,他恨不得捏碎她,把她捏成粉末。“不要考驗我,我不是聖人,妳讓我受的恥辱,我沒有一天忘記過!總有一天,我會跟妳算總帳的,總有一天!”

  滿被動的站著,什麼話都不敢說。

  這天晚上,小螢昏昏沉沉醒來,只見到滿正用藥膏,為她塗抹傷口,她塗得那麼細心,她的手指,如此溫柔而細膩,小螢覺得,就是有再多的傷口,也沒什麼大關系了。上完了藥,美奈子已拿來一床全新的被褥,為小螢輕輕蓋上。滿拉著被角,細心的塞在小螢身子四周,一邊塞,一邊對小阿兔說:“妳要幫忙照顧著她,因為小螢傷成這樣,一定要趴著睡或側著睡,別讓她壓著傷口,好不好?”

  “是的,少奶奶,我會的!”小阿兔應著。

  滿凝視著小螢,不知怎的,淚,又來了。

  小螢用胳膊撐起身子,十分震動的抬起一只手來,為滿拭著淚,她痴痴的看著滿,痴痴的說:“少奶奶,您怎麼對我這樣好啊?剛才為我求情,現在又親手為我上藥,還給我一床新被子,還為我掉眼淚,我……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呀!”

滿無言以答,只感到心痛無比。那種心痛難以言喻,像是自己的心臟和神經,全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捏著,捏得快要碎了。

  這天是陰曆十五。

  每逢初一和十五,滿照例要去廟裡上香。以前在北京時,她去香山,去臥佛寺,去碧雲寺。現在到了承德,她最常去的是普寧寺。其實,去普寧寺是星野老太太的習慣,初一、十五也是星野家上香祈福的日子。對滿來說,任何廟宇代表的意義都一樣,任何菩薩代表的意義也都一樣。站在菩薩面前,她已不再為自己的未來祈禱,只為遠在天邊,音訊全無的遙、孩子、雪奈祈禱: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恨綿綿無絕期。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天,三輛馬車浩浩蕩蕩而來,星野家全家到了普寧寺。

  寺前,有一個大廣場,場中,照例有各種小販在賣東西,有的賣香燭,有的賣捏麵人,有的賣鞋子,有的賣風箏和日用品……廟前,總是滿熱鬧的。來上香的達官貴人和善男信女,多半都扶老攜幼,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各種人等,都會在廟前來往穿梭。

  這天,星野家大小,到了普寧寺,這天,天王遙主僕,也到了普寧寺。

  寺邊,有一棵大樹,遙躲在那棵大樹後,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了。真琴駕著一輛小車,在寺前寺後,廣場上,偏殿上,馬路上……各處巡邏。不時過來對遙簡報一下:“還沒看到他們來,但是,他們一定會來的!奶娘我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不會出錯的!”

  過了一會兒,她又駕車過來,再三叮囑:“少爺,見著了人,你可不能莽撞,先遠遠的瞧一瞧是怎麼個情景再說,她身邊一定跟著許多人,你可別打草驚蛇,弄得不可收拾!”

  “奶娘,”遙壓抑著,嘆口氣說:“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輕重厲害的!今天,我什麼都不會做,我只要先看看,衛王爺說她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少爺,”真琴望著遙,搖搖頭。“我對你還真有點不放心,你怎麼可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會知道的!”遙深深的呼吸著,眼光落在每一輛新到的車子上,搜尋著記憶中的身影。“我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斷定’她在過怎樣的日子……”他陡的一震:“來了!”遙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來了!這三輛馬車,一定就是了!”

第一輛車子停下,馮媽扶出了星野老太太。

  第二輛跟著停下,美奈子攙出了滿。

  “美奈子!滿!”遙心中吶喊著,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下車的人了,他的眼光死死的盯著滿。滿──滿,這名字,他在醒時夢裡,都魂牽夢縈,呼喚了千千萬萬次!這臉龐,這眼睛,這身形……

  在每個記憶中,都如此鮮明。而現在,她竟在眼前了!滿,她依然是秀髮如雲,依然是身材裊娜,依然是亭亭玉立,依然是眉眼盈盈……遙的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整個人往前趴著,似乎隨時準備衝出去。

  “少爺!”真琴警告的喊,低聲說:“你就站在這兒別動,聽奶娘的話,看看就好,千萬別出去!星野家似乎全家出動了!”

  一個小男孩,忽然對著樹下飛奔而來。

  “娘!娘!”小剛喊著:“有個小猴兒!好可愛的小猴兒!我要小猴兒!”

  亞美正在攙著星野老太太上台階。滿急忙追著小剛過來。

  “小剛!”滿嚷著。“別亂跑呀!快回來,等會兒奶奶生氣了!”

  “不行不行!”小剛直奔到樹下,站在一個賣猴子的小販面前,興奮無比的嚷:“我要小猴兒!”

  滿追到樹下來了,一把牽住小剛的手。

  遙差點從樹後面跌了出去。

  “原來,她已經有個兒子了!”遙的手指,深深嵌進樹幹的隙縫中去。“她和星野光的兒子!那麼,她不會再眷戀那失去的女兒了!”他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情緒激動澎湃,簡直不能自己。

  “好了,別教奶奶等咱們!”滿就是要拉小剛走。

  “不要嘛,我要跟小猴兒玩!”

  原來,樹下有個年輕人,手裡牽了隻小猴子,肩上又坐著兩隻小猴子,正在那兒賣猴子。

  “這位少奶奶!”年輕人對滿笑嘻嘻的說:“給妳的少爺買隻小猴兒吧!小猴兒通人性,又會表演!來!給小少爺敬個禮,敬禮!敬禮!”年輕人把肩上的猴子一逗,那猴兒真的對小剛敬了個禮。

  小剛樂壞了,拍手直笑。

  小猴兒見小剛拍手,也拍起手來。

  小剛簡直著迷了,纏著滿,不停的直嚷直叫:“給我買小猴兒嘛,不管不管,我要小猴兒嘛!”

  滿回頭望,星野老太太已經站定,對這邊不耐的看過來。她心一慌,拉著小剛,急著想走。

  “小剛乖,你瞧奶奶生氣了!”

  年輕人急忙上前,笑嘻嘻的對滿一攔:“別急著走哇!少奶奶!你家少爺心地好,模樣好,養隻猴兒可以訓練他的耐心,對他有百利而無害!何況,看你們這樣子,也知道你家大富大貴,猴兒賣得便宜,只要十個銅板,買了吧!”

  “對不起,”滿陪笑的看著年輕人。“我們家不能養小動物,小孩子不了解家裡規矩,對不起……”

  她的話語起未落,星野老太太、星野光、美奈子……都已來到身邊。美奈子一臉著急的喊:“格格!”

  “格格?”老太太的聲音高了八度。“什麼時代了,還有格格?那有個格格如此輕浮,上香不進廟門兒,盡在廟外面磨菇?這兒是有觀音呢?還是有如來?”她怒瞪著滿:“到星野家這麼多年了,規矩還沒學會嗎?”

  “娘……”滿聲音啞了,眼中已迅速充淚。

 

《 8 》

  星野光一步跨上前來,伸手就掐住了滿的胳臂,他那練過鐵砂掌的手指和鐵鉗一樣硬,緊緊的箍住了她。

  “眼淚收回去!”他命令式的低語。“妳做出這副委屈樣子要給誰看?一出門就削我面子,回家讓我跟妳好好算帳!”他咬牙切齒的說:“走!”

  滿腳步蹌踉著,像一個被押解的囚犯,跟著大夥兒走往廟裡去了。

  遙氣的血脈憤張,激動萬分,一回頭,就拉住真琴,痛楚的喊出來:“奶娘,妳認為這種樣子,像是幸福和美滿嗎?奶娘,我沒辦法對我所看到的一切,置之不理!我要留下來,我要找出謎底,我要……救我的滿!”

  滿這天的日子,也是非常難受的。

  一回到家裡,星野老太太就把滿的左手往桌上一拋,那左手的小指上,自從斷指之後,這八年來,滿都戴著一個純金的指套。老太太指著指套,疾言厲色的說:“不要以為已經受過教訓,就可以一錯再錯!這個指套,難道還不能讓妳變得端莊起來嗎?妳看亞美,她雖是二房,也沒有像妳這樣,和一個耍猴子的人也能有說有笑,眉來眼去!”

  “娘……”滿顫抖著喊了一聲,想解釋。

  “不要解釋!”星野老太太喝道,眼睛厭惡的看著滿。“妳實在不配喊我娘!八年來,我們星野家一直容忍著妳,沒把妳休了,是妳的造化!妳應該感激涕零才是!為了星野家的面子,我們把所有的羞辱,都咽在肚子裡,妳自己該心裡有數,我們對妳的容忍和包涵!不要考驗我們,不要惹我們,如果妳再有一丁點兒差錯,我們不是休了妳,沒那麼便宜!我會讓妳……”老太太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來:“度日如年的!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滿含淚回答。

  這天的難受,滿並沒有受完,到了晚上,星野光拎著一壺酒,闖入了滿的房裡。

  “滿!來陪我喝酒!”

  滿走過去,默默的為他斟酒,美奈子忙著從廚房端來小菜,又忙著布碗布筷。

  星野斜睨著滿,眼神是陰鬱而痛楚的。驟然間,他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笑!”他命令的說:“對我笑!”

  滿想擠出一個笑容,但卻擠出了一滴淚水。

  “妳!混帳!”他把滿用力一推,滿撞上了床柱,差點跌到地上去,美奈子慌忙扶住,回頭驚喊:“少爺!”

  “妳給我滾出去!”星野抓住美奈子的肩,就往門外推:“出去!出去!那有這樣不識趣的丫頭,杵在別人夫妻中間礙手礙腳!你再這樣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到夜天光將軍的府裡去!看妳長得還標致,說不定夜天將軍會把妳賞給他手下的那個親信當姨太太!”

  滿一驚,心中是又驚又怕。夜天將軍是段氏政府中的要員,駐守承德,經常去北京,聲名赫赫。星野光雖已退出政壇,和夜天將軍卻拜了把子,一起聽戲,一起打獵,也一起做些生意。

兩年前,星野家有個丫頭,和一個小廝私奔,就是夜天將軍幫星野家追了回來,結果,小廝被槍斃,丫頭跳了井。星野光則指桑罵槐的對滿嚷道:“我們星野家,一定祖墳葬得不好,怎麼總出些丟人現眼的事!以後無論有誰不規矩,絕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滿也怕夜天將軍,承德人人怕夜天將軍,美奈子也怕。她對滿無助的看了一眼,只便好懷著一顆不安的心,匆匆離去。

  美奈子一走,星野就用力的甩上了房門。

  “滿,到床上去!”他簡單明了的說。

  滿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她挺了挺胸。

  “我不要!”

  “妳說什麼?”星野大聲問,氣得發抖。“妳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但妳卻冷冰冰的像一個冰柱!妳身上沒熱氣嗎?但妳卻有熱氣為別人赴湯蹈火!我真想撕裂妳,撕開妳,看看妳這個冷漠的皮囊裡,到底包藏著怎樣的一顆心……”他糾纏著滿,又伸手去拉滿胸前的衣服。

  “光!”滿快速一閃,閃開了他,伸出雙手去,她握住了星野那狂暴的手,哀懇的說:“八年了!光,我們這種彼此折磨的生活,已經過了八年了!你是這樣一個外表英俊,內心善良,帶著豪爽之氣,俠氣之心的一個人,你為什麼總要苦苦和我過不去?你已經有了亞美,有小剛了,等於有個好幸福的家庭了!你就把這個不完美的我,給丟在一邊冷凍起來,讓我去自生自滅吧!”

  “這就是妳的願望?”星野緊盯著滿,聲音裡夾帶著深沉的痛楚和強烈嫉妒。

“妳不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來形容我!我既不善良也不豪爽,我小器,我自私,我虛榮,我嫉妒……我恨妳!”星野用力搖撼著滿,瘋狂般的搖撼著她,大吼大叫著:“從新婚之夜開始,妳就期望我把你冷凍!別的妻子對丈夫唯命是從,巴結討好,生怕不得寵,妳呢?卻生怕會得寵!妳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一個做丈夫的心?踐踏一個男人的自尊?我恨妳!但是,我不讓妳平靜,我也不給妳安寧,我更不許妳去自生自滅,我就是要折磨妳……”

  “不!不要!”滿淒然的大喊:“光,你放了我吧!我拜託你饒了我吧!”

  滿想奪門而逃,但星野把她硬生生捉了回來,兩人開始拉扯掙扎,各喊各的。酒壺酒杯在拉扯中翻落地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同一時間,小螢抱著一疊乾淨且摺好的被單,沿著回廊走向滿的臥房,嘴裡還在喃喃背誦:“馮媽交代的,第一件事,給少奶奶送被單,然後第二件事,去二姨娘房裡收換洗的衣裳,第三件事,去問老太太吃什麼消夜,第四……”

  小螢突然站住了,她聽到滿的房中驚天動地的聲響,又一眼看到美奈子,站在門外直發抖。小螢大驚失色,驚慌的問:“是誰……在欺侮少奶奶呀!”

  才問完,她又聽到滿一聲尖叫:“不要碰我!請你饒了我,饒了我……”

  小螢不假思索,就跑過去把房門一把推開,美奈子急忙奔過來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小螢已跑了進去,慌慌張張的喊著:“少奶奶!妳怎麼了?是誰……”

  星野光回頭看,目眥盡裂。

  “又是妳這個臭丫頭!”他一揮手,給了小螢一耳光,小螢往後翻跌,被單落了一地,她小小的身子,摔落在後面的美奈子身上。

  這一陣大鬧,把星野老太太和亞美都驚動了。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中已經有數,對滿不屑的輕哼了一聲,她抬頭看著星野,責備的說:“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鬧得全家不寧?”

  亞美奔過來,急忙用小手絹給星野擦汗,拉著他的胳臂,賠笑的說:“好了!好了!我叫丫頭重新燙一壺酒來,陪你好好的喝兩杯!走吧!”

  亞美拉著星野走了。而老太太死瞪著滿。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她的聲音堅硬如寒冰。“咱們走著瞧!”一轉身,老太太也走了。

  滿驚魂甫定,和美奈子兩人都奔過去看小螢。

  “小螢,妳傷到了沒有?前幾天挨打還沒好,又摔這麼一跤,快起來給我看看!”滿說著,同時伸手去扶小螢。

  小螢呆呆坐在地上,瞪視著一地的被單,不言也不語。

  “小螢,”美奈子不禁怔了怔。“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嚇傻了?少奶奶在問妳話呢!”

  小螢這才抬頭,怯怯的看著兩人,臉上,落下兩行淚珠。

  “我完了!”她小小聲的說:“我弄髒了被單,回去馮媽一定要打我的!”

  滿心中一緊,深深的看了小螢一眼,就一把把她緊摟懷中。

  “原來,馮媽常常打妳,是不是?”她說,憐惜的摸著小螢的頭。“妳姑姑真是選錯了人家呀!承德幾千幾百戶人家,她怎麼會偏偏把妳送到星野家來?”

  十天後,在承德市的清風街,新開了一家店,是個二層樓的、古雅的小樓房,裡面賣的是古董、玉器、字畫、擺飾、印鑒……各種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店裡的擺設雅致清爽,頗具匠心。店的名字,也很風雅脫俗,名叫“寒水樓”。

  轉眼間,到了初一,又是星野家去普寧寺上香的日子。

  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滿緊跟在星野老太太身邊,寸步不離,目不斜視。上完香,祈完福,廣場上有些什麼小販行人,她全都不知道。出了廟門,先把老太太扶上第一輛車,她和美奈子才往第二輛車走去。剛舉步,有輛小馬車,從坡道上往下滑,不知是怎麼了,車子直衝過來,撞上了美奈子。

  “哎喲!”美奈子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一名自馬車上下來的婦人不停的鞠躬,伸手去攙美奈子,同時快如閃電的,在她手中塞了個小紙條。一面低聲說了句:“給格格,要緊要緊。”然後便乘上馬車,飛一般的去了。

  “怎樣了?美奈子?”滿關心的問:“有沒有撞著那兒?傷了那兒?”

  “沒,沒,沒事!”美奈子結舌的說,眼光只是追著那名婦人,但卻已人跡杳然。“咱們上車,快走吧!”

  回到星野家,滿才剛進臥室,美奈子已急忙關門關窗子。滿詫異的看著她。

  “怎麼了?”滿不解的問。

  “格格呀!”美奈子低聲說:“您瞧這是什麼?”

  她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打著萬字結的紙條,被美奈子握得那麼緊,萬字結都歪曲了。

  “哪兒來的?”滿的心臟怦然一跳,也感染了美奈子的緊張。

  “就是撞我的那位夫人呀,她偷偷地塞給我的,還對我說:‘給格格,要緊要緊。”

  滿的心臟,又狂跳了兩下,迅速的,她取過那紙條。萬字結!好熟悉的打法,以前悄悄給遙寫信,總是打個萬字結。那時,見一次面真的好難,總要等到上香,或是跟雪奈上街的時候才見得著,見了面,彼此一定交換一個萬字結……

“可能嗎?”她的手顫抖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心怦怦的跳個不停……好不容易,總算打開了那張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大字:“寒水樓,承德市清風街十五號”她怔忡著。

美奈子小聲說:“後面還有字!”

  滿把紙條一翻,只見上面寫著:“小店有潔白美玉一只﹔冒昧懇請夫人前來一觀!”

  滿整個人驚呆了,抬起頭來,她的兩眼綻放著光芒,臉色蒼白如紙,卻在那閃亮的眸子映照下,出奇的美。美奈子有好多年都沒有在滿臉上看到過這樣的光采。

滿一手攥緊了紙條,一手抓緊了她。

  “遙來了!”滿低低的,急促的說:“他在承德,他就在這個寒水樓裡。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是他的字跡,他的萬字結,他的寒水樓!……遙──他來了!”滿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確信。

“美奈子,”她眼光狂熱,聲音迫切:“妳一定要想法子,讓我出星野家的大門……讓我去見他一面!你要想法子,因為我不能等,我恨不得現在就插翅飛去呀!”

  滿雖然不能等,但她卻非等不可。美奈子在星野家,比滿更沒有分量,她挖空了心機,也想不出怎樣可以安排出理由,讓滿出門一趟。但是,滿出不了門,她卻可以出門,星野家的一些雜事,買針線、買零食、打油、打醋,以及柴米油鹽……美奈子往往是馮媽的下手。以前,深恨馮媽差遣她出門辦事,現在卻巴不得馮媽差遣她去辦事。

終於機會來了,家裡的肥皂正好用完了,美奈子自動自發的出門去買。一出了星野家大門,她就直奔清風街寒水樓。

  來接待她的,正是撞她的婦人。

  “妳是美奈子吧!”她笑的十分溫柔:“我是冰室寒少爺的奶娘──真琴,我家少爺在樓上!”

  “你家少爺?”美奈子迷糊了。遙什麼時候變成了冰室寒、又是個大少爺?

  這之中到底有沒有差錯?還是滿一廂情願的認錯了人?

  帶著滿腔的狐疑,美奈子上了樓。

  於是,她總算見著了一別九年的天王遙!

  回到星野家,美奈子興沖沖從大門一路嚷進來:“格格,我遇見舅老爺了!他從北京來度假,住在山莊裡,他說,趕明兒要到星野家來見老太太呢!”

  “哼!”星野老太太哼了一聲,舅老爺?她打心眼兒裡討厭那位舅老爺!以前是皇親國戚,現在已經不值錢了!偏有那種舅老爺,總以為自己的地位永遠不變,抓著人就只會談當年之勇。“轉告舅老爺,他難得度假,不必客套了!”

  “哦?”美奈子一呆,那“碰了一鼻子灰”的“蠢像”使老太太暗中得意。“那……”美奈子為難的。“格格,”她求救似的看著一臉茫然和焦灼的滿。“趕明兒,我陪您去見舅老爺吧!”

  “對啊!”星野老太太吸著水煙管,呼嚕呼嚕的。“見著舅老爺,就說咱們家星野很忙,也沒時間去拜見了!”

  “哦!”滿等了好半晌,才應出一個字來。

  美奈子偷窺了滿一眼,主僕二人,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臥房裡。

  一關上房門,美奈子就一把抓住滿,急切的說:“格格,我見到遙少爺了!他現在換了一個名字,叫作冰室寒,寒水樓就是他開的,而且是為格格而開的!原來,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在陝西境內,遇到了一位貴人,是福建來的冰室老爺,兩人談得一投機,冰室老爺就收了遙少爺當義子,改名叫冰室寒。把他帶到福建,做起古玩玉器的生意來……這樣一待就是七年,遙少爺一直不肯成親,還對格格和雪奈姐念念不忘,所以,冰室老爺就請遙少爺的奶娘真琴,陪著遙少爺來北京尋親,那個奶娘,就是昨天在普寧寺門口撞了我的婦人!”

  美奈子太興奮了,說話顛三倒四的,毫無章法。滿卻聽得眼睛都直了,聲音都啞了:“果然……果然是遙?”她只問重點。

  “是,是,是!”美奈子連聲答道。

  “那,那……我怎樣才能出去,才能和遙見上一面?”滿急的整屋子打轉。

  “所以,所以……”美奈子咽著口水,她從沒做過這麼大膽的事,喉嚨都乾了。“妳要假裝去見舅老爺呀!明兒一早,我就陪妳去見舅老爺呀!”

  滿盯著美奈子,好丫頭!她沒辦法再細想了,滿腦子都是遙,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他真的來了!遙──遙──,滿心中千回百轉的喊著,只要再見你一面,我這一生,死而無憾了!

 

《 9 》

  終於,第二天,滿和遙面對面的站在寒水樓的樓上了。

  寒水樓關起了店門,真琴泡了一壺好茶,和美奈子在樓下品茗。讓滿和遙一敘九年來別後種種。

  遙目不轉睛的望著滿,滿也目不轉睛的望著遙。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痴痴的,痴痴的糾纏在一起,兩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但是,此時此刻,卻誰都開不了口。“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惟恐相逢是夢中!”真的,惟恐相逢是夢中!誰都害怕,一開口就把這個夢驚醒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滿的臉上,落下兩行淚珠。

  這淚,使遙喉中哽著,眼眶發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在新疆,面對獄卒的鞭打,在流亡的歲月裡,面對飢寒凍餓,多少悲痛與無助的時刻,他從未下過淚,可是,此時此刻,淚卻奪眶而出了。

  滿看著遙的淚,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衝。

  情不自禁的,兩人就這樣擁抱在一起了。

  許久許久,兩人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孔,透過淚霧,打量著對方。滿抬起左手,去揩拭淚水,面前的遙,還是這樣一表堂堂,英俊儒雅!但比起九年前,卻更有動人心處!

  她這一抬手,遙觸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渾身一震,握住了這隻手,他緊盯著這指套,顫聲說:“滿,妳對我如此情深義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盤托出我們那段會毀妳婚姻的情,妳不惜自毀婚姻,還被迫自殘……”

  “這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你何必……”

  “不!對我不是!”遙激動萬分的說:“許許多多事情,我昨天才從美奈子嘴裡得知,斷指不過是不幸的開始!之後,星野光和妳的婆婆便百般折磨妳,虐待妳!滿,八年來妳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雖無法盡數皆知,但是,光聽美奈子陳述幾件事,我就已經受不了!妳所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了我,可是妳在受苦的時候,我卻不能保護妳!這……這使我心裡……加倍加倍的痛啊!”

  滿細細傾聽著這樣的話,九年後,還能聽到遙這樣體恤的話,真是不可思議!是的,血──沒有白流,淚──也沒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低的,熱切的說。“遙,你對我有這樣的期許,我自當熬過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夠再見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結束’了!”遙有力的說:“我終於又找到了妳,我們要重新開始,讓我來補償妳,回報妳……”

  “你在說些什麼,”滿心慌起來。“我不需要你補償和回報,能再見一面,我已心滿意足……”

  “哦,滿,妳不能這麼做!”遙激烈的喊:“再見一面,才讓我們了解彼此愛得有多深,有多強烈,有多持久……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妳怎能回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遙雙手緊握住滿的雙臂,穩定著她的身子,看進她眼睛深處去。

“聽我說,上個月十五,我在普寧寺偷偷見了,當時,我誤以為那個小男孩是妳的兒子,即使如此,我都沒有放棄重新爭取妳的決心!昨天我聽美奈子說,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來並無所出,那麼,妳對星野家,應該是無牽無掛了!”

  “可是……遙,”滿低下頭來說:“八年來,我也未能為你守身如玉啊!”

  遙震動的抱緊了滿。

  “我若是心裡還計較著這個,我就簡直不是人!”他再看滿那飽含淚水的雙眸,心神俱碎。

“滿,妳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來!”

  “不!不!不!”滿驚慌的喊著。“我們今天能再見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寵,我們不要太貪心!你現在已有義父視你如己出,又將傳你家業,你就應該知福惜福,好好報答人家,你應該忘掉我,娶妻生子,為自己開創一個嶄新的人生,一個屬於冰室寒的新生命……”

  “我已經有妻子有孩子了!”遙固執的說。“我不需要什麼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來了呀!現在的我,是星野家的媳婦兒,我們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滿!”搖握緊了她的手,深刻的說:“世界上沒有‘無法改變’的事,滿清都可以變民國呢!問題是我們彼此的決心!難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姐姐,還有我們的女兒,一家團聚嗎?”

  “女兒?”滿太震動了。“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兒?”

  “明月福晉親口告訴我的!我去過衛王府,見過妳的父母,我除了找尋妳,也要追回我的親骨肉啊!”

  “我娘親口說的?”滿抬頭,雙眼灼熱的閃著光,語音急促而顫抖。“是個女兒?是個女兒?”

  “是的!妳娘說,她粉妝玉琢,一出生就會笑!”

  “她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福晉把她交給了我姐姐,又給了她盤纏,讓她們去喀拉村找我……”

  “所以,”滿迫不及待的打斷。“你們姐弟、父女都已經團聚在一起了?”

“沒有!”遙淒然的說:“我想,我們是在路上錯過了!或者,我姐姐始終沒找到什麼喀拉村,那本就是個荒涼無比的山區。找不到我,姐姐也不敢回北京,你很了解她的,她沒唸過書,對改朝換代這回事壓根兒弄不清楚,她怕衛王爺怕得要死……”

  “這麼說,孩子跟雪奈姐,都下落不明了?”滿尖聲問,整顆心都揪成一團。

  “滿,妳別急,”遙安慰的緊握了她的手一下。“我想,有一點足以讓我們安慰的,是我們的女兒一定會得到妥善的照顧,我姐姐會用全心全意來疼她來愛她的!所以……不管她們流落在什麼地方,我們那女兒……一定活得很好!”

  滿怔著。在一日之間,重新見到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個女兒,再知道女兒跟了雪奈,而今又下落不明……

  這種種,實在讓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幾乎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滿腦中的思緒,五味雜陳,在一瞬間,已混亂如麻,簡直不知從何整理才好。

  “遙……”滿終於又有力氣說話了。

  “是。”

  “去找孩子!去找你姐姐!”滿急促的說:“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滿的淚又湧了上來:“那孩子,從出生到現在,八歲了!沒見過爹,沒見過娘……雖然有個姑姑,但畢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憐的孩子!遙,你只要還有一絲絲愛我,你就趕快去尋訪她們兩個!”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遙一疊連聲的說:“我去找尋她們,但是,妳和我一起去!”

  “遙!”她驚喊。“你根本不了解我現在的處境,是嗎?”

  “至少,想一想!”遙迫切的說:“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妳對星野光已有了感情,畢竟你們做了八年夫妻!”

  “遙!你想太多了!”滿驚喊。

  “啪”的一聲,遙重重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做什麼?”滿去抓他的手。

  “應該不嫉妒,應該不要說這句話,應該連想都不要想,應該……”遙回過身,一拳用力的捶在窗櫺上。“去它的應該這個應該那個!”

他再回過身,眼睛紅紅的。

“想到妳馬上要從我這兒,回到那個星野光身邊,我就嫉妒得快發狂了!這種情緒下,你要我怎能丟下妳,去找孩子?”

  “遙!”滿投入了遙的懷裡,心中簡直柔腸百折,寸寸皆碎了。

  滿第二次溜到寒水樓,是趁星野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戲的時候,她悄悄的,和美奈子兩個,披著暗綠色的斗篷,就從後門溜出去了。她只有一個時辰可以耽擱,因而,見了遙,她立刻就說要點:“我已經想過幾千幾百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奔,那是因為我認定你是我的丈夫……”

“現在,妳已經不認我這個丈夫了?”遙憋著氣說。“現在,妳認定的是另一個丈夫了?”

  “遙,請你講講理好不好?”滿悲喊著。“以前,我父親是個王爺,有權有勢有人馬,我們逃不掉!現在,星野光和那夜天將軍,是拜把兄弟,照樣有權有勢有人馬!兩年前家裡的丫頭蓮兒私奔,還是被捉了回來……時代雖然變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變!這個社會,對於不貞不潔的女人,觀念也仍然不變!遙……”滿哀聲說:“私奔這回事,我做過一次,再也沒勇氣做第二次了!”

  “聽我說!”遙抓住她的雙肩,語氣激烈的。“我們不私奔,我們去找那個星野光,曉以大義!他也是讀書人,他也知道妳和我成親在前……”

  “不!”滿恐懼的退後,緊盯著遙。“你一點也不了解星野光,他不會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點,是他這輩子最深刻的恥辱,你如果出現,他一定會殺了你的!”

  “滿,”遙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會來承德了!”

  “好,好,你不怕死!”滿忍著淚,哽咽的說:“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會死,現在,已經不是為了我怕,而是為了我們那苦命的孩子而怕!”

滿死命拉住遙的衣襟,哀求的拉扯著:“遙,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請你想想我們那失蹤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請你想想你的姐姐吧!雪奈姐,她今年大概已經三十多歲了吧……”

  “正好三十歲!”遙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姐姐她三十歲的生日,妳忘了嗎?”

  滿一怔,確實忘了。在星野家,每天面對的日子都像打仗,怎麼會記住雪奈的生日!滿心中惻然,那雪奈,雖是衛王府的女佣,但算來也是她的大姑呢!星野老太太每年過壽,她三跪九叩行禮如儀,家中張燈結彩賀客盈門。而雪奈的生日,她卻給忘了!

  “哦!明天是雪奈姐的生日!”滿悲涼的說:“我一定要在房裡,給她遙遙的磕個頭,祝她這個如此善良的人長命百歲!”

滿驀的仰起頭來,更哀切的懇求著遙:“你瞧!你姐姐不過是個不識字的弱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她怎樣謀生?怎樣過活呀?也許她們兩個,相依為命,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許她們正遇到什麼困難,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而我們兩個,還坐在這空談!我們這樣麻木不仁,還算為人父母的嗎?”

  “好了!好了!你不要激動。”遙抱緊了滿。“妳要我怎麼做,我聽妳的就是了,行嗎?”

  “去找雪奈姐去!找孩子去!”

  “滿,妳以為我不想找她們嗎?但是中國這麼大,你讓我從何找起?本以為妳會有她們的消息……我姐姐,怎麼會不設法跟你聯絡呢?連妳都沒線索,我要去找她們,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啊!”

  “你可以從北京開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對!滿,妳的這個想法,和我一樣……”

  “那麼,遙,你還猶像什麼?”滿大喊著:“你去吧!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

滿一直搖撼遙,連聲的喊:“遙,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遙凝視著滿,終於點下了頭。

  滿一個激動,淚水,又滾落了面頰。遙痛楚的把滿一摟,滿的淚,從他的肩胛,一直燙到他的五臟去,燙得他整個心胸,無一處不痛。

  “不過,滿,妳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遙啞聲說。

  “什麼事?”滿哽咽的問。

  “如果我找著找著,還沒找到結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來,請妳不要生氣!畢竟,我姐姐和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隨、天地為証的妻子,卻在承德呀!”

  滿的眼淚,更加洶湧而出,一發不止了。

  在星野家的後院,還保存著一個古老的磨房。星野老太太喜歡吃自己家磨出來的豆漿,自己家做的豆腐。所以,小螢和小阿兔,常常徹夜在磨房磨豆子。

那石磨是相當沉重的,兩個孩子必須把身子整個掛在橫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著那石磨往前轉動。

  這晚,兩個小女孩又在磨豆子,但小螢看起來神情恍惚。

  “小阿兔,”小螢忽然抬起頭來問:“咱們若是想出去,該怎麼辦呀?”

  “出去?不可能的!”小阿兔詫異的說:“除非是像今兒個出去看戲,就會帶大姐姐們去伺候茶水,不然,就是派出去買東西……但那些都是大姐姐們才有的份兒,輪不到咱們頭上!”

  “那……”小螢急了起來。“那我都不能去看姑姑了嗎?明天是我姑姑的生日呀!以前姑姑過生日,我都會剪壽字圖給她,我們一起吃蛋、吃麵線,現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壽字圖和麵線,擺在她墳前給她……”

  小阿兔一呆。

  “唉,妳只能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們房裡擺一擺吧!妳要出星野家大門,那簡直比登天還要難呢!”

  小螢直起腰來,石磨也跟著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飛奔而去。

“我去求馮媽去!”

  “哎,小螢!小螢!別找罵挨呀……”小阿兔眼看小螢已跑得無影無蹤,慌忙跟著跑出去。

  果然,馮媽氣得掀眉瞪眼。

  “上墳?妳當妳是千金小姐,還是什麼?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妳好端端要上墳?不許去!”

  “可是,”小螢急急的說:“明天是我姑姑的生日……”

  “死人還過什麼生日!”

  “馮媽,求求您讓我去,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您交代給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還加倍做……”

  “不許就是不許!”馮媽厲聲說:“妳們兩個,豆子磨完沒有?趕快給我滾回磨房裡去!”馮媽伸出指頭,對著小螢頭上就是一戳。“妳這個小腦袋,一腦袋歪主意,想溜出去玩,門都沒有!”

  小螢噙著滿眼眶的淚,回到磨房。拚命推著那沉重的石磨,磨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無奈的嘆息。

 

《 10 》

  第二天上午,星野家發生一件大事──小螢逃跑了。

  星野老太太震怒極了,她坐在大廳內,把所有丫頭僕人都叫出來罵,連滿、亞美、美奈子都侍立一旁聽訓。幸好星野一大早就出去了,沒有參與這場審問。馮媽首當其衝,被老太太指著鼻子罵個不停:“妳怎麼帶丫頭的,怎麼管教丫頭的?一個小小的丫頭妳都管不了?妳還能做什麼?”

  “老太太明查!”馮媽哭喪著臉,急急申辯著。“不是我不會帶人,是小螢太頑劣了!她不比其他丫頭,都來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沒爹沒娘教她規矩,是老太太可憐她,才收容下來的!打從一進門,她就不肯聽話,大禍小禍不知闖了多少,我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罵罵,誰知她就逃跑了……”

  “丟了一個小丫頭沒關系,”星野老太太氣得臉色發青:“可是想想看,這丫頭跑出去,會說咱們家多少壞話,欺侮她、打她、罵她、虐待她……這要是傳出去咱們星野家還能做人嗎?老閔,你給我派人去把她給追回來!”

  “是!”老閔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回來回來!”老太太又喊:“你沒門沒路的到哪兒去找?那孩子在承德市還有家人親戚嗎?”

  小阿兔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她急切的說:“我想小螢沒有逃走,她只是去給她的姑姑上墳去了!”

  “上墳?”老太太驚訝極了,瞪著小阿兔。

  “是啊!小螢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壽字圖,麵線也沒有,她不敢去廚房裡拿,怕馮媽罵她。昨天,她也求過馮媽,給她去上墳,因為今天,是她姑娘的生日呀!”

  “匡啷”一聲,滿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星野老太太回頭,怒瞪了滿一眼。

  “妳怎麼了?”

  “是,是,是我不好,”美奈子急忙說,彎腰去拾茶杯碎片。

  “茶杯太燙,太燙……”

  滿什麼都聽不見了。小螢去上姑姑的墳,因為今天是姑姑的生日,天哪!小螢,小螢,小螢……今年八歲,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姑姑!承德有幾千幾百戶人家,卻偏偏送進星野家來!天哪,小螢,小螢,小螢……

  老太太顧不得數落滿的不是,又掉頭去審問馮媽。

  “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馮媽低下頭去。

  “誰知道她那個姑姑葬在什麼地方?”

  老閔挺身而出。

  “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亂葬崗裡。”

  “你趕快去把她追回來!”

  “是!”

  滿忽然聽見了,眼光直直的往前一追。

  “我也去!”

  星野老太太眉頭一皺,眼神勾勾直看著滿。滿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瘦骨伶仃,似乎風吹一吹就會倒。這樣的女人,像個幽靈,她真弄不懂兒子為什麼不休了她。嫁到星野家來八年,對什麼事都不關心,只有對這個小丫頭,喜歡得厲害。或者,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吧!是的,她對小剛,也是疼得厲害。老天為了懲罰這個女人的不貞,所以,不給她一男半女!她生命中,必然也有缺陷吧!

老太太這麼一想,心中竟掠過一絲悲憫之情。雖然追一個小丫頭,實在犯不著勞師動眾,但滿自告奮勇要去,就讓她去吧!

  “美奈子,妳也跟著去!如果她真在上墳,帶回來就是了!不必過責,總算她是一番孝心!如果是跑了,給我一路尋訪一下,去那個什麼客棧問問,想辦法追回來!”

  “是!”美奈子急急忙忙的點頭,又急急忙忙的追著滿而去。

  上了馬車,老閔才發動了車子,滿就一把握緊了美奈子的手,她握得那麼那麼的緊,把美奈子的手都握痛了。滿的眼裡,有焦灼,有期待,有惶恐,有渴望……有淚。美奈子對滿悄然搖頭,眼光瞟著駕著車的老閔。滿的牙齒,咬住了下嘴唇,要克制自己,要克制自己……她拚命的咬住嘴唇,手指幾乎要掐進了美奈子的手心裡。

  車子停在亂葬崗,滿和美奈子跳下車來。

  亂葬崗到處都是無主的孤墳,天際,烏雲密布,地上,落葉亂飄。滿一抬眼,就看到亂墳深處,小螢孤獨的身影,正跪在一堆黃土之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在那綿延無盡的山峰與亂塚間,顯得那麼渺小,那麼淒涼。滿的心臟,一下子就收緊了,收成了一團說不出來的痛。

  “老閔!你在這兒等著,我和美奈子去勸她!”滿命令式的說。自從到星野家以來,這是第一次,滿對老閔下了命令。

  “是的,少奶奶。”老閔點頭。

  滿和美奈子,快速直奔小螢而來。

  滿觸目所及,只是墓碑上那潦草的幾個字:“天王雪奈之墓”“啊~~~~”滿悲呼一聲,兩腿一軟,雙膝點地。美奈子眼中一熱,淚水盈眶,也跟著跪下去。

  “少奶奶!美奈子姐姐!”小螢驚呼著,心中不勝惶恐,回過身子,呆望著滿:“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我一定要來給姑姑上墳,跟她說說話,我有好多好多話,一定一定要告訴姑姑,對不起,害妳們來找我!”

滿目不轉睛的盯著小螢,那兩道清楚的眉毛,那挺直的鼻梁,那眼神兒,分明就是遙的翻版!怎麼自己竟看不出來?那嘴巴和臉龐,分明是自己的縮影啊!小螢!小螢!滿心中瘋狂般的大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伸出手去,她顫抖的握住小螢的肩,激動得不能自已。

  “少奶奶,妳怎麼了?”小螢不解的問,有些害怕。“妳生我的氣了?”

  “不不不!”滿啞著嗓子,淒楚至極。“我不生你的氣,我生我自己的氣!小螢,請妳好好告訴我,妳姑姑有沒有跟妳說過,妳的爹呢?妳的娘呢?”

  “我娘……死了!”小螢有點猶豫的說:“我爹,他在新疆採礦,新疆好遠好遠,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姑姑就帶著我去新疆找我爹,可是沒找著,然後,我們就一直找,一直找,到過許許多多地方,都沒找到,後來,姑姑病了,為了給姑姑治病,我才賣進來當丫頭,現在姑姑走了,我也不能去找我爹了!”

  小螢說著,淚水就滾落面頰。

  滿的手更加顫抖了,聲音更加沙啞了:“小螢,妳的生日呢?是幾月幾號?”

  “是八月初十!”小螢衝口而出。“姑姑說,我娘生我那天,正在快要中秋的時候,姑姑抱著我,看到整個園子裡都是螢火蟲,就說,取個容易帶的名字吧,就叫我小螢!”

  美奈子用手蒙著嘴,情不自禁,哭出聲音來。往雪奈墳前移了兩步,她虔誠的磕下頭去。

  滿則一把緊擁住小螢,淚珠瘋狂的滾落臉頰,她語無倫次的連聲說:“好了!好了!現在妳回到我的身邊了!我的小螢!妳的姑姑……她用心良苦!在她去世以前,原來,原來……做了這麼周到的安排!老天哪!”滿推開小螢,也對雪奈的墓碑磕下頭去。“雪奈姐,我們母女已經團圓,您在九泉之下,請安息吧!”

  小螢十分困惑的看著滿和美奈子,吸了吸鼻子,她太感動了。小小聲的,她說:“妳們都給我姑姑磕頭呀?為什麼呢?”

  “因為,”美奈子站起身來,首先穩定了自己,認真的說:“妳的姑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姑姑,我們和妳一樣尊敬她,愛她!”

  小螢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理由。回頭,對雪奈的墳低聲說:“姑姑,有這麼多人來看妳,您一定很高興吧!”

  滿忽然從地上直跳起來,緊張的抓住美奈子。

  “老天啊!不知道遙出發了沒?咱們得趕緊帶小螢去寒水樓呀……”

  美奈子大驚失色,立刻用力扯住了滿。

  “不行啊!格格,我們要趕緊回星野家去!老閔在看著,老太太在等著……小螢是星野家的小丫頭,您是少奶奶!什麼都沒有改變!走!我們趕快回去,您鎮定一點……這樣咱們才能從長計議!格格呀……”她低喊著:“別害了小螢,別害了……寒水樓的主人呀!”

  滿眼中淚盈盈,無言以對。

  小螢望著都成了淚人兒的滿與美奈子,困惑極了,怯生生的說:“妳們不要哭了嘛!我不是故意犯錯的,現在給姑姑過完了生日,回去受罰,我也甘願了!”

“不不不!”滿激動的喊:“再也沒人能罰你,我再也不讓任何人來動你!我不許!不許!”

  “格格,”美奈子憂心忡忡的說:“您這副樣子,怎麼回去呢?”

  她抬頭看看,深深的抽了一口氣:“格格,老閔過來了!我們快走吧!”

  一回到家裡,馮媽就氣沖沖的走過來。

  “好哇!可給逮回來了!”

  馮媽說著,就要伸手。滿一步向前,護住小螢,厲聲說:“站開!不許碰她!”

  馮媽頓然站住,一臉的錯愕。

  美奈子趕緊對小螢說:“還不快去給老太太跪下!”

  小螢立刻上前,對星野老太太一跪,發著抖說:“老太太,我回來了!”

  老太太沉著臉哼了一聲,望著滿問:“是怎麼個情形?”

  滿的一雙眼睛,直盯著小螢,看到她顫巍巍跪在那兒,她恨不能去扶起她來。而老太太的問話,她幾乎都沒有聽到。

美奈子一急,上前了一步:“老太太!小螢真的是去了她姑姑的墳前,她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請老太太體恤她一片孝心,從寬發落!”

  星野老太太聽了,雖然心中一動,也有了惻隱之心,但,卻仍然緊繃著臉,嚴厲的說:“不管什麼原因,沒有得到允許便私自出門,就是不對!小螢,妳是個丫頭,丫頭就要有丫頭的分寸,妳上頭還有主子呢!妳可是咱們星野家花錢買來的,咱們供妳吃穿用度,妳就要聽咱們的使喚,不可以隨心所欲,要幹什麼幹什麼!懂嗎?丫頭有丫頭的規矩,這是妳的命!妳要認命,守好一個做丫頭的本分,妳懂嗎?”

小螢跪在那兒,不住的點頭,滿站在那兒,卻心神俱碎了。

  “馮媽,”星野老太太說:“把小螢帶下去!叫她趕快幹活兒!”

  “是!”

  馮媽拖起小螢,就沿著回廊,一路拉走了。滿的眼光,緊緊的追著小螢,她覺得自己整顆心,也被馮媽一起拖走了。

  回到了滿的臥室,美奈子又忙著關門關窗戶。

  “格格,妳神志集中一點,醒一醒,咱們真的要好好談一談!”她著急的說。

  滿抬起頭,熱切的看著美奈子。

  “美奈子,妳快點去!去把小螢找來!就說我有活兒要給她幹,我不能讓她待在馮媽那兒,說不定她又會打她、擰她、折騰她……快去,快去呀……”

  “格格!”美奈子一把握住了滿的手,急切的說:“你冷靜下來好不好?”

  “冷靜?”滿抬高了聲音:“妳怎麼可以要我冷靜?原來小螢,居然是我的女兒,我的親骨肉……”

  美奈子嚇得臉色蒼白,撲上去,她飛快的用手蒙住滿的嘴。滿一驚,接觸到美奈子警告的眼神,感覺到她蒙住自己的那隻手的冰冷,滿驀然醒覺了過來。

  “格格,”美奈子低聲說:“剛剛這句話,只有妳知我知,在星野家屋簷下,妳是絕對不要再說了!當心隔牆有耳!萬一傳到星野少爺或是老太太那兒,小螢就永無翻身的餘地了!妳知道嗎?妳知道嗎?”

  滿的眼睛睜得老大。

  “所以,剛剛就應該把她帶去寒水樓,應該交給遙……哦,老天!”滿痛楚的抱住自己的頭,真的心慌意亂了。

  “美奈子,我該不該告訴小螢真相呢?我不要她叫我少奶奶……”

  “格格!妳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美奈子不住的搖頭。

  “現在,大家的處境都極不安全,妳去對小螢說出真相,妳怎麼知道她會如何反應,萬一小孩子受了刺激,把所有的事都鬧開,對妳,對小螢,都會是場大災難呀!”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滿昏亂的說:“我怎樣才能保護小螢呢?雪奈千方百計把她送到我這兒來,並不是真要讓她當丫頭呀!”

  “聽我說!格格!”美奈子穩住了滿:“總之,眼前我們先沉住氣,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妳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不可以和小螢太接近,不要露出任何痕跡。然後,明天,我們說舅老爺快回北京了,找藉口出去,把這事情去告訴遙少爺,大家再商量對策……好不好?好不好?”

  滿可憐兮兮的看著美奈子。

  “好,我聽妳的。”滿說著,又舉步往門口走去。

  “格格,您去哪兒?”

  “去看看小螢在幹什麼?”

  美奈子把滿給拉了回來,按進椅子裡。

  “我的格格啊!”她低喊著:“您別害了她啊!她現在頂多是做做苦工,一旦身分暴露,她會活不成!您也會活不成呀!甚至連在寒水樓的遙少爺,也會遭殃呀!”

  滿渾身發軟的攤在椅子裡,此時此刻,她已五內俱焚,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 11》

 星野光雖然忙著茶莊和南北貨的生意,又忙著和夜天將軍喝酒看戲打獵尋歡,但是,對家裡的一切大小事物,他並非全然不知。亞美是個賢淑而不多話的女子,不會在他耳邊嚼舌根打小報告。老太太威嚴莊重,除非發生了她無法處理的事,否則,她也不會用家務事來煩兒子。可是,馮媽就不一樣了,馮媽會乘上茶倒酒之便,隨時透露一些信息給星野──不管是該說的或不該說的,不管是大事或者小事

  因而,小螢去給姑姑上墳,滿出門去見舅老爺,滿親自追回小螢……種種事情,星野光都知道了。但他把每件事都不動聲色的放在心裡,暗中觀察著滿的一舉一動。

“有什麼事情不對了!”星野光的每根神經,每個直覺都在告訴他。滿的身上、臉上,都綻放著某種不尋常的熱情,眼睛深處,總是閃耀著某種炙烈的光彩,這和她一貫的冷漠,有了極大的區分。

他和滿相處時間不多,但已足夠讓他體會到滿那奇怪的狂熱。是什麼東西引起的?一個小丫頭嗎?他決心要把滿藏在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找出來。

  因此,當滿稟告星野老太太,要二度去訪舅老爺時,他比老太太答得還快:“去吧!自從咱們到了承德,妳和娘家人見面機會不多!去吧!但是,去請安可以!去訴苦不行!如果回到家來,讓我看到妳眼睛腫腫的,我可不饒妳!既然要去,帶點禮物去,美奈子,把我上次從吉林帶回來的那幾根上好人參,帶去孝敬舅老爺,請舅老爺也帶兩根給衛王爺!”

  滿實在太意外了,星野光居然這麼好說話!但她沒有心思來研究星野光,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唯一的一件事情上──快去寒水樓,快把小螢的事情告訴遙!

  滿前腳去了寒水樓,星野光後腳也到了寒水樓。

  滿一見遙,已經悲喜交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抓著遙的手,她又搖又喊:“遙,謝謝老天,你還沒走!”

  “我預計明天就起程,真沒想到,走以前還能再見到妳一面!”遙震驚的說著,眼裡盛滿了驚喜與不捨之情。

  “不用去找了!哪兒都不用去了!”滿急促的說,又是淚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我已經找到了我們的女兒!原來,你姐姐……她千方百計的,把孩子早已送進了星野家……而我卻不知道!”

  “什麼?什麼?”遙聽得糊裡糊塗。“這麼說,妳也見到我姐姐了?她在哪兒?孩子又在哪兒?”

  “孩子在星野家當小丫頭呀!名字叫小螢!你姐姐……遙,你不要太傷心,你姐姐已經去世了!她在臨終前,安排小螢到星野家當小丫頭,但她來不及見到我,就客死在長升客棧……昨天,小螢去西郊亂葬崗祭奠她的姑姑,我這才知道……她,就是咱們的女兒呀!”

  遙目瞪口呆的看著滿,簡直不知道滿在說什麼。

  “你還不懂嗎?”滿急壞了。“四個多月以前,你姐姐又病又弱,來到承德,自知已不久於人世,又急於想把小螢交到我手中,但侯門如海,她走投無路下,只好把小螢賣到星野家來當丫頭!”滿搖著遙,迫切的喊:“遙──遙──,我們的女兒,就在我身邊呀!但是,我不能認她,不能救她,眼睜睜看著她在星野家做苦工……我們怎麼辦呀!遙,你快想辦法,快救小螢呀!”

  遙仍然目瞪口呆。這突如而來的消息使他太震動了,太意外了,唯一的姐姐死了,女兒竟在星野家當丫頭!不不,滿一定是想女兒想瘋了,才有這樣的幻覺!但是,但是,這多像姐姐的作風啊,當年,服務於衛王府的父母相繼去世,她毅然放棄自己的自由與青春,為了避免姐弟倆餓死街頭,毅然決定繼承父母的工作,繼續在衛王府當差。. . . . .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挽救天王家之路──送小螢去星野家當丫頭……遙突然有了真實感了。

“滿,妳說,我姐姐葬在哪兒?”

  “西郊的亂葬崗,墳上只有幾個字:‘天王雪奈之墓’,小螢說,昨天是她姑姑的生日!”

  遙眼睛一閉,痛楚的跌坐在椅子裡。

  “姊姊!”遙低聲說:“可憐的姐姐!妳一定已經山窮水盡,才會出此下策吧!”他痛定思痛,淚水奪眶而出。

  “遙,”滿撲過來,緊張的說:“過幾天,我想辦法把小螢帶出來,交給你,你帶了她,立刻遠走高飛,到福建去……”

  “妳呢?”遙瞪大眼睛問。

  “不要管我了!我得留在星野家應付一切,讓你們能安全撤離……”

  “不行!”遙激動的說:“要走,我們一起走!現在,一家人總算團圓了,我們一起走……”

  遙的話只說了一半,樓下,傳來真琴高分貝的招呼聲,聲音裡還帶著強烈的、示警的意味:“哎……這位少爺,您是要找人呢?還是要買東西?小店中有古董、有玉器、有印章、有字畫……喂喂,你怎麼一直往裡頭闖呢?”

真琴聲音一凶:“樓上,是咱們的“天海樓”,如果你沒有和冰室老板事先約定,是不能上樓的!”

  滿和遙大大一驚,兩人急忙分開,正驚疑中,美奈子已奪門飛奔進來,急促的低語:“不好了,星野少爺來了,八成是跟蹤咱們的!遙少爺,快快,有沒有什麼玉器石頭,快拿出一盒來給格格挑……”

  一句話提醒了遙,他快步走到古董櫃前,取出一個小抽屜,放在滿身邊的小几上,才放好,真琴上樓的腳步聲已“咚咚咚”直響。

“莫非您要找星野家的少奶奶?她在選玉器呢!來,這邊請,我帶路!”

  星野光大踏步走上了樓,一眼就看到滿,她正彎腰看著小几上的玉器,美奈子侍立在一旁,而那位寒水樓的主人,正背著手,站在窗邊等待著。星野光的眼光,滿屋子掃射──是間窗明几淨,滿是字畫的,雅致的書房。一時間,竟看不出絲毫的破綻。

“少爺!”美奈子驚愕的抬頭:“您怎麼也來了?”她這樣說,後面跟進來的真琴慌忙又打躬又作揖,笑嘻嘻的接口:“原來您是星野大少爺啊,怎麼不早說呢?這我可怠慢了!”

他說著,就跑到遙的面前:“趕快給您介紹,這位就是咱們的冰室老板:冰室寒先生!”

  遙挺身而立,看了星野光好一會兒,拱了拱手:“幸會了!”

  星野光注視著遙──溫文儒雅,五官端正,眉目間,有一股略帶憂鬱的深沉。此人看來,深不可測。“冰室寒!”星野光此時十分迷糊,亦十分困擾。

抬起手,他也拱了拱。一轉身,他盯住滿。滿已站直了身子,昂著下巴,直視著自己,面色非常蒼白,眼神非常陰鬱。

  “你……來幹什麼?”滿問道。

  “你能來,我不能來嗎?”星野光問。“妳又在這兒做什麼呢?”

  美奈子急急一跺腳。

  “少爺!你把格格的一番心意,完全破壞了!格格說,下月你過生日,要刻個印章送你,原想給你一個驚喜,不要你知道的,這樣一來,全泡湯了!”

  他眼光銳利的掃了美奈子一眼,再盯向滿:“真的嗎?”

  滿頹然一嘆,看來疲倦而蕭索。

  “沒關係了!”她輕聲說,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星野聽。“反正,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會讓人相信的。”

她轉身去看遙,莊重而嚴肅的點了點頭:“冰室先生,謝謝!”她在抽屜中取了一塊玉:“這個玉墜子,我先取回去,過兩天,美奈子會送錢來!”

  “不用不用!”美奈子往前跨了一步。“妳喜歡的東西,我送了!多少錢,我馬上付!”

  “八十五元!”遙只得隨便說了個價錢。

  星野光走過去,拿起玉看了看,回頭看遙,眼神裡帶著研判。

  “冰室老板真是豪爽,算得便宜!”他打開腰間錢囊,取出銀票,付清了錢。驀的一回頭:“咱們走吧!”

  遙挺直了背脊,眼睜睜的看著滿和美奈子,跟著星野光頭也不回的走了。

  “說!你們去過寒水樓幾次?快說!”星野光關起房門,把滿重重推倒在床上,惡狠狠的問。

  美奈子還來不及開口,滿已經回答了:“無數無數次!”

  “妳是什麼意思?”星野緊盯著她,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已經不信任我了!”滿從床上起身,大聲的說。

  “我也不想再撒謊了!你只需要調查一下,就會知道我舅舅已經回北京了……今天出門的理由,根本就是個藉口……原來,你答應得爽快,是因為你起了疑心,存心要去捉我的……你瞧,”她的眼神悲苦而憤怒。

“我們之間,已經如此惡劣了,我要找藉口才能出去,你要跟蹤我,才能確定我的行蹤……我們必須這樣繼續下去嗎?你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對我們兩個都是悲劇嗎?”

  星野忽然又有些害怕起來,他又在滿的眼底,看到毅然斷指那種壯烈的神韻。他正要說什麼,美奈子已撲上前來,哀怨的嚷:“少爺!你不要冤枉了格格!你也知道格格這個人,逼急了就會豁出去的!豁出去就什麼也不顧的!弄個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有什麼好?弄得大家都活不成,又有什麼好?不管怎樣,都要給自己一條生路呀!少爺,你要給格格一條生路啊!”

美奈子抓著滿的手搖了搖:“格格,妳別為了慪氣,就胡招亂招,把什麼罪名都扛了下來!你屈打成招沒關系,豈不要冤枉很多人?你,也要給……你身邊的人留餘地呀……”

  滿被喚醒了,震動的,驚慌的看著美奈子,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好險”差點害了遙,差點害了小螢!

  星野光懷疑的看著美奈子,這丫頭如此激動,看來是真情流露,如果真的冤枉了滿. . . . . .他心中一動,不禁斜睨著滿,那淒苦的眼眸,那無言的悲戚……他心中又一動。

  “美奈子!”他喊,語氣已經有些軟化。“妳們到底去了寒水樓幾次了?”

  “兩次!”美奈子斬釘截鐵的說:“第一次路過,為了好奇進去看看。第二次就是今天!”

  “為了什麼進去?”星野掉頭看著滿:“滿,妳說,我要妳親口告訴我!”

“想為你選一塊田黃,”她迎視著星野的眼光,深吸了口氣。

“又看中一塊雞血石,不知道你喜歡那一樣?你什麼好東西都有了,所以,總覺得給你選禮物好難好難!”

  星野光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滿。

  “從什麼時候開始,妳竟對我用起心來?為什麼?”

  滿只是低頭不語。

  “我再問妳一遍,妳真的是為我去選生日禮物嗎?”

  “真的!”

  他又看了滿好一會兒。

  “我希望妳不是在騙我,因為,是真是假,大家很快都會弄清楚,那個寒水樓的底細,我只要稍微摸一摸,也會摸清楚!但是,我真心希望妳沒有騙我……八年以來,這是妳第一次對我用心……”

星野光近乎苦澀的一笑。“妳居然讓我受寵若驚呢!”他一伸手,托起了滿的下巴。

“不過,我不是傻瓜,所以不要愚弄我。很多事,我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從今天起,不管妳用任何理由,妳和美奈子,都不許單獨出門!你要去買什麼雞血石鴨血石,都得和我一起去!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妳:我不需要意外和驚喜,我只需要妳的忠實!”

說完,他一把推開滿,大踏步的出門去了。

  滿和美奈子,面面相覷。

  “他把我們給軟禁了,”滿頹喪的說:“現在,連寒水樓都亮了相了!完了!這下子,誰能把小螢送出去?誰能通知遙,讓他趕快離開呢?”

  同一時間,遙和真琴正佇立在雪奈的墳前。

  找到了這座墳,遙終於了解到,滿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

“天王雪奈之墓”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一坯黃土,荒荒涼涼的一座墳。葬進去的,是多少血淚與坎坷,多少痛苦與辛酸。直到臨終,還抱著無法親自把小螢交到弟媳手中的遺憾,以及弟弟不知下落的牽掛!姐姐,她走得一定很無奈,很不甘心吧!好可憐的姐姐!

遙跪了下去。

  “姐姐,我不能報答您姐代親職撫養我的恩情,而且,在您纏綿病榻之際,也沒能親身照顧您,還害您為了我,到處飄泊流浪,長年受苦受難,最後客死異鄉,弟弟我,真是罪該萬死呀!姐姐,請您原諒我!請您原諒我!”

  遙重重的磕下頭去。

  真琴也上前一步,對著雪奈的墳跪下,拜了幾拜。

  “雪奈小姐!”她朗聲說:“我想,您在天之靈,一定會告訴少爺,與其悲傷不已,不如化悲哀為力量,去救您的弟媳和姪女兒,以求一家團圓吧!唯有一家團圓,您才會含笑九泉吧!”

  遙被提醒了,他看著真琴。

  真琴伸手,扶起了遙。

  “奶娘,妳說得對!我一定要救出滿和小螢,才不辜負了我姐姐的一片苦心!”

  真琴點頭。

  “可是,真琴奶娘,”遙心有餘悸的說:“今天差一點被星野光逮個正著,不知道滿一回去,面對的會是怎樣的局面?那星野光會刻意去跟蹤滿,顯然已經懷疑了滿。不瞞妳說,奶娘,,雖然不過是一面之緣,但我覺得那星野光性格變化多端,陰沉難測……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在他的手裡,我真是痛不欲生呀!”

  “少爺!”真琴想了想。“不如我們雇一輛馬車,四匹快馬埋伏在普寧寺,等他們再上香的時候,我們劫了人就走,如何?”

  遙對她深深搖頭。

  “就憑你我兩個人?大庭廣眾之下劫人?奶娘,妳畢竟是個局外人!九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計劃周全的要和滿私奔,但仍然被捉了回去!滿說得一點都不錯,這種錯誤,一生犯了一次就夠了,不能犯第二次!”

  遙仰首看天,天上,彩霞滿天,半輪落日。俯首看地,地上落葉片片,一堆荒塚。姐姐啊!他心中輾轉呼號,如果您當初不執意留在衛王府,整個故事都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凜:姐姐啊,即使為了這段感情,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我對於認識滿,仍然終身不悔!

  衛王府?他腦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衛王爺,明月福晉,他們曾經怎樣殘酷的扼殺了一段感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騰洶涌著一句話:解鈴還須繫鈴人!解鈴還須繫鈴人!解鈴還須繫鈴人!解鈴還須繫鈴人!……

  “奶娘!”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備好馬車,我們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訪衛親王府!”

  真琴重重的點頭。

 

《 12 》

  衛王爺和明月福晉,是三天以後,趕到承德的。

  對他們兩位老人家來說,遙帶來的故事,簡直不可思議,雪奈已逝,小螢在星野家當丫頭,而女兒竟身陷水深火熱中,求救無門!居然又和遙見了面,居然舊情復熾,居然堅持那個在大佛寺有“菩薩作証,天地為鑒”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爺乍聽之下的憤怒,卻被遙那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論給擊倒了。

  “你責備我不該再去攪亂滿的生活!你可曾責備過你自己?就因為你的固執,你的面子,你的門第觀念,你創造了人間最大的悲劇!你讓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絕望中!你讓一對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弟硬生生被拆散,最後竟演變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遺憾!你還製造一對怨偶,從新婚之夜開始,整個婚姻就陷入地獄!最悲慘的是,一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小女孩,差點送命在你手裡!僥倖逃過一劫,但在整個成長的過程中,沒有父母的呵護,嘗盡世間冷暖,歷盡滄桑,最後卻陷身在親生母親的家裡當丫頭,母女相對竟不能相認,讓那個心碎的母親,眼睜睜看著那只有八歲大的女兒,受盡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創造了這麼多這麼多的悲劇,製造了這麼多巨大的傷痛,你於心何忍?事到如今,你還不想伸出你的援手,來挽救可能發生的,更大的悲劇?你還忍心責備我,不該去擾亂滿那悲慘的,根本不算是‘生活’的‘生活’!”

”王爺,你於心何忍,滿,她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小螢,畢竟是你的外孫女!你就預備讓她們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復嗎?”

  王爺被擊倒了,他被徹徹底底的擊倒了。瞪視著遙,他不相信的自問著,這個情有獨鐘,永不放棄的男人,這個談吐不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軍到新疆去採煤的人嗎?就是自己從女兒身邊硬生生拆散的人嗎?老天!如果他所說的事句句屬實,那麼,滿和小螢,現在豈不是正在人間最殘酷的煉獄裡被煎著,烤著?

  衛王爺還來不及從激動中清醒,明月福晉早已淚流滿面,拉著王爺的胳膊,哭著說:“我們快去承德吧!我們快去看看滿,還有那個小螢吧!”

  於是,王爺,福晉和遙兼程趕來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這樣推心置腹,消除成見的談話,他們把可能面對的局面,需要保密的事情,希望達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過了。衛王爺也對遙坦白的說了幾句話:“正如你所說,我已經不是王爺了!星野家對我,早就沒有絲毫的忌諱了。我現在去星野家,主要是觀察一下滿和小螢的處境。到底我能救她們到什麼程度,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把握!”

“反正,我會在寒水樓,等你們的消息!”遙誠摯的說:“最起碼,你們是我和滿之間,唯一的一條線了!”

  遙去北京的三天中,星野光沒有閒著。他已經約略打聽出寒水樓的底細。冰室寒──來自江南,是某鉅商的獨生兒子﹔專做古董玉器的買賣,第一次來承德,主要是想搜購王族遺物,最後竟開設了這家“寒水樓”,店面開張,才不過一個月!

  至於冰室寒和天王遙間的關係,星野光就是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查出,何況──他連想都沒有往這條路上去想過。他打聽出來的這一切,使他在納悶之餘,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總不能因為寒水樓的主人儀表不凡,就給滿亂扣帽子!這麼說來,買雞血石很可能是真話,如果因此冤枉了滿,豈不是弄巧成拙!

  但是,星野光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就覺得心裡越是充滿了疑慮,對這個冰室寒,充滿了敵意與戒心。寒水樓!寒水樓!寒水樓……這“寒”“水”兩個字,就讓人心裡起疙瘩!

冰室寒的名字裡有個“寒”字,偏偏滿的名字裡又暗嵌了一個“水”!這種招牌,就犯了他星野光的大忌,他心想“總有一天,要摘下這塊招牌。”

  王爺和福晉抵達星野家的那一刻,星野光正忙著和承德市的官員吃飯,打聽這寒水樓的開張手續,是否齊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經是晚餐時間了,老閔一路通報著喊進星野家的大院裡面去:“老太太,少奶奶,王爺和福晉來了!”

  星野老太太實在太意外了,這衛王爺和福晉,幾年都沒來過承德,怎麼今天突然來了?等到她進到大廳,就更加意外了,原來王爺的親信元基等四個好手,也都隨行而來。

  王爺還是維持著衛王府的規矩,出一次門,依然勞師動眾。

  “哎喲!真是意外,你們要來,怎不預先捎個信兒,也讓我準備準備!”星野老太太一面嚷著,一面回頭大聲吩咐:“老閔,趕快給元基他們准備房間和酒菜,馮媽!馮媽,通知廚房,做幾個好菜,王爺愛吃烤鴨,去烤一隻來!來人啊!去把客房布置起來……”

  “好了好了,星野夫人,”王爺連聲的說:“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隨便住幾天就回去的!咱們因為許久不曾收到滿的信,著實有點想念她,所以,臨時起意,說來就來了!”

  正說著,滿和美奈子已飛奔而來。滿一見父母,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眼眶立刻就濕潤了。礙於星野老太太在場,滿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顫抖的握住了母親的手,悲喜交加的喊著:“爹!娘!你們怎麼來了?”

  王爺很快的看了女兒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龐瘦瘦的,臉色白白的,身子搖搖晃晃的,那含淚欲訴的眼神,幾乎是痛楚而狂亂的。王爺只掃了一眼,心中已因憐惜而絞痛起來。至於福晉,淚水已迅速的沖進了眼眶,緊摟著滿,她無法壓抑的痛喊了一聲:“女兒啊!娘想死你了!”

  “娘!”滿的喉中哽咽著,聲音嗚咽著,心中澎湃洶湧著,有多少事,有多少話想和母親說呀!真沒料到,爹娘會在此時來訪,難道父母兒女間,竟有靈犀一點!父母已體會出她的走投無路和悲慘處境了嗎?

“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熱的瞅著福晉:“你們來了,真好,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們呀!”

  星野老太太看著,真是一肚子氣!這算什麼樣子?好像星野家虐待了這個媳婦似的!就算星野家虐待了她,這樣的媳婦,衛王爺還希望星野家把她當觀音供起來嗎?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我說衛王爺啊,”她尖著嗓子。“你們應該常常來看望滿才是,免得我們星野家對她有照顧不周之處!你們常來,滿也有個地方訴訴委屈,是不是呀!”

  “好說好說!”王爺急忙打著哈哈,強忍心中的一團怒氣,他四面張望:“怎麼沒看到星野?”

  “出門幹活呀!”老太太接口:“時代不同了,不能像以前那樣靠祖宗過日子,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會吃飯,這麼一大家子要養呀,總是辛苦得很!”

  王爺不好再接口,幸好沒過多久,就開起飯來。大家吃了一頓食不下咽的飯,席中,都是星野老太太的話﹔少不了夾槍帶棒,數落著滿的不是,數落著生活的困難,偶爾,也不忘讚美亞美兩句,表示:這才是真正的媳婦!又忙著給小剛挾菜,表示:孫子也不是滿生的……好不容易,這餐飯總算結束了。

  好不容易,滿和美奈子,侍候著王爺福晉,住進客房。好不容易,等到馮媽等一干丫頭僕婦都已退去,不見蹤影。美奈子就把房門一關,又拴好窗戶,退到門邊說:“王爺、福晉、格格!你們有話快說,我站在門邊把風!”

  福晉一反手,就抓緊了滿,迫不及待的問:“小螢呢?怎麼沒見著什麼八歲大的小丫頭?”

  “你們怎麼知道小螢?”滿驚愕極了。

  “聽著!”王爺低聲說:“遙去北京找了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所以,關於雪奈,關於小螢,關於你們……我們統統都知道了!”

  原來如此!滿總算恍然大悟。就知道遙會想辦法的,就知道他不會耽誤時間的!去北京找王爺,遙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能說動守舊的王爺親自來承德!她凝視王爺,或者,情之所至,金石為開?

  “爹,娘!”滿眼淚一掉,聲音激動。“你們……沒有生我的氣嗎?你們從北京來,是來支持我的嗎?”

  王爺沉重的望著她。

  “女兒啊,妳必須坦白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有什麼打算?”

  滿對著父母,直挺挺的跪下了。

  “爹,娘!請你們為我做主,這個婚姻,當初是你們給我套上去的,現在,請為我取下來吧!”

“怎麼取?怎麼取?”王爺紛亂的問:“已經做了八年星野家的少奶奶,怎麼可能再恢復自由之身?”

  “可以的!爹!”滿急切的說:“現在是民國了,許多婦女都在追求婚姻平等權!有結婚,也有離婚!我和星野光,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嫁他的!現在,爹,娘!你們幫我……我不要再和遙‘私奔’,我要名正言順的和他過日子,我只有一條路,和星野光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離婚!”

  王爺沉吟不語,福晉忍不住喊出聲:“王爺,這是咱們唯一的女兒啊!”

  王爺抬眼看滿,悲哀的說:“妳這些道理,妳這些要求,遙都已經對我說了!你們真讓我好為難呀!這‘離婚’二字,對我來說太陌生了!在我的觀念裡,根本沒有離婚這回事!現在,你讓我怎麼開得出口,去向星野家提離婚?那星野光雖然凶了一點,跋扈一點,但,並沒有虐待妳呀!”

  “爹!你要想辦法!”滿的眼神中,有絕望中最後的期望。

  “我現在顧不得是非對錯,顧不得傳統道德,我只知道,當我和遙重逢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經過那樣漫長的歲月,在完全被時空阻絕,生死都兩茫茫的情況下,結果一見面,感覺竟是那麼強烈!原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對遙的心是不死的呀!這份愛和我的生命原來是同時並存的!九年來,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見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見了,這個震撼,震出了九年來的魂牽夢縈,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滿一口氣訴說著,淚珠已沿頰滴滴滾落。

“特別是,發現小螢這個秘密,驟然間,我的丈夫、我的女兒都在我的身邊,我不能認,卻要認星野光為我的丈夫,認小螢為丫頭,這多麼殘忍呀!爹,娘,你們為我的處境想想看,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爺終於逼出了淚。“我懂了!妳的心意是如此堅決,這一番肺腑之言,句句辛酸,道盡了妳這九年來,為情痴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認,妳感動了我!好吧!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妳從這個婚姻的桎梏裡解救出來!我們會盡力而為的!現在,妳能不能趕快把那個小螢,帶給我們看一看呢!”

  “對呀!”福晉拭去淚水。“我們簡直等不及的要見她呀!”

  她伸手,扶起了滿。

  滿回頭喊道:“美奈子!”

  “是!”美奈子了解的,她打開門,四望無人,便匆匆去了。

  “等會兒小螢來了……”滿有些遲疑的說。

  “我們知道!”福晉急急接口:“我們不會露出破綻的!這中間的利害,我們比妳還清楚!”

  這樣,小螢終於來到衛王爺和明月福晉面前了,見到了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外公外婆。

  她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請了一個安。

  “王爺萬福!福晉萬福!”

  王爺和福晉都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看著小螢,兩人都震動得無以復加。這眉,這眼,這鼻子,這小嘴,這神韻……根本就是童年的滿呀!如果這孩子是送到衛王府來當丫頭,大概早就真相大白了。

  滿一見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經了然,不禁又紅了眼眶。

  小螢困惑極了,見王爺福晉都不說話,少奶奶也痴痴不語,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害怕了。想了想,頓時醒悟,慌忙跪下去,不住的磕頭“小螢忘了規矩,請王爺福晉不要生氣!小螢給王爺福晉磕頭!”

  這一磕頭不打緊,磕得福晉滿臉的淚滾滾而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緊摟於懷中。

  “小螢啊,妳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的說。

  “福晉!”美奈子走上前,請了個安,提醒的說:“小螢還要去幹活兒,不能多耽擱了!”

  福晉萬分不舍的放開小螢。

  “幹活兒?”她驚愕的問:“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嗎?”

  “馮媽給了她一排十幾個桐油燈罩,”美奈子說:“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

  “那……怎麼行?”滿心中一急。

  “格格放心!”美奈子說:“我這就幫她去擦!”

  她拉著小螢,急急的去了。

  房門一合上,王爺就鄭重的看著滿:“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會盡快提出離婚的要求,解救妳和小螢!”


  星野光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

  “什麼?衛王爺和福晉來了?”他腳步不穩的,直闖入客房。

  “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叫的說:“爹娘怎麼心血來潮,到承德來了?”他瞪了滿一眼,見滿雙目紅腫,氣已不打自來。“怎麼,”他尖聲問:“才見到妳爹娘,就來不及的哭訴了?哭些什麼,訴些什麼,趕快說來給我聽聽!”

  王爺怒瞪了他一眼。

  “星野,看來,你今晚已經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不醉不醉!”星野囂張的叫嚷著:“我隨時可以跟你們談一談!看樣子,”他的眼光,滿房間一掃。“你們已經開過家庭會議了!怎樣呢?難道你們對我這個女婿還有什麼不滿意嗎?”他一伸手,把手搭在王爺肩上。“滿告了我什麼狀?不許她出門是嗎?您一定明白,良家婦女是不隨便出門的!滿就是因為您當初太過縱容,才差一點身敗名裂,幸好你們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聲……”

  王爺越聽越怒,臉上早已青一陣白一陣,用力甩開了星野的手,他怒聲的說:“你這是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星野臉色一沉,收起了嘻皮笑臉,爆發的大吼:“我的態度還不夠好嗎?八年來,我忍受的恥辱,是你王爺受過的嗎?忍過的嗎?從八年前新婚之夜開始,我已經把你們看扁了!什麼王爺福晉,什麼岳父岳母……呸!都是騙子!我喊你們一聲爹娘,那是抬舉你們!你們居然還在這兒不清不楚,自以為有什麼份量,想要教訓我,簡直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滿受不了了,她對星野哀懇的喊著:“夠了!夠了!光,是我對不起你,請不要羞辱我的父母……”

  王爺已經氣得渾身顫抖,不住喘著氣。

  “好!什麼難聽的話,都讓你說盡了!”王爺咬牙切齒的說:“我們也不必把話壓到明天再說,現在就說了,既然你輕視滿到這種地步,大家不如離婚算了!”

  “對!”福晉憤慨的接口。“既然決裂到這個地步,我們實在看不出,這個婚姻還有什麼意義,我們要為滿做主──離婚吧!”

 

《 13 》

  “哈!離婚!”星野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此時,忍不住大聲說:“好新鮮的名詞!原來王爺福晉難得登門,竟是為了談離婚而來!我不懂什麼叫離婚,想必就是一拍兩散,以後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極了!我們還求之不得呢!兒子,這種痛苦的日子今日正好做個結束,現在雙方家長都齊了,就‘離婚’吧!”

  星野光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爺福晉,看看老太太,再看著滿。

  “滿,”他冷冰冰的說:“妳的意思呢?”

  “求你……”滿顫聲說:“離了吧!對你對我,不都是一種解脫嗎?”

  他死死的盯著滿,一言不發。

  “好了!”星野老太太威嚴的說:“結婚要三媒六聘,離婚要什麼我們不知道……”

  “什麼都不要了!”王爺冷冷的說:“彼此寫個互不相涉的字據就可以了!寫完,滿我就帶走!”

  “好極了!”星野老太太更加積極:“馮媽,去拿紙筆!”

  “是!”馮媽應著。

  “慢著!”星野光忽然大聲說,眼光陰沉沉的掃視眾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吐了出來:“我不離!”

  大家全體怔住,呆看著星野。

  他一臉的堅決,再掃了眾人一眼。

  “是你們的錯誤,把我和滿這一對冤家,鎖在一起!既然已經被你們鎖住,我就要跟她鎖一輩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筆帳,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算下去!”

星野走到滿的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說:“三天前,妳在給我買雞血石,三天后,妳要離婚,我真希望能挖出妳的心來,看看到底是什麼顏色的!”

  說完,他把滿用力摔開,掉頭而去。

  滿屋子人仍然呆怔著。滿面如死灰,滿眼的絕望。

  星野瑟縮在亞美的房裡,把自己整個蜷縮在一張躺椅中,像是負傷的野獸般蟄伏著,動也不動。他不說話,不睡覺,不吃東西。眼睛大大的睜著,看著曙色漸漸的,漸漸的染白了窗紙。

  水野亞美,她嫁到星野家來已經六年了,這六年中,她看得多,聽得多,想得多,只有說得少。對星野光,她有種深深沉沉的愛,這是她生命裡唯一的男人,是她兒子的父親,是她終身不變的倚賴。她是舊式社會中,保有一切傳統美德的那種女子。她尊重老太太,尊重滿,尊重星野……連家裡的管家馮媽、老閔……她都有一份尊重。如此尊重每一個人,她幾乎是謙卑的,謙卑得往往不受注意。但是,亞美她自幼熟讀詩書,她並不愚昧,她的內心,纖細如髮,溫柔如絲。六年來,她已經看得太多,懂得太多。

  一場離婚鬧得驚天動地,丫環僕婦都在竊竊私語。亞美本人雖不在現場,但馮媽已經把前後經過都說了。亞美注視著星野光,看他那樣一個大男人,竟把自己蜷縮在躺椅中,用手無助的扯著頭發。她幾乎看到了他的內心,那顆負傷沉重的心,流著血,上面全是傷口。最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去縫合自己的傷口。因為他那麼忙於遮掩自己的傷,忙於張牙舞爪的喊:“我沒有受傷!我太堅強了!沒有人能打得倒我,只有我去打擊別人……”

  看到丈夫這種樣子,亞美實在充滿了憐惜之情。

  天色已經亮了,一夜無眠折騰得星野光形容憔悴。亞美捧來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又拿來一盤包子。

  “願不願意吃點東西?”她柔聲問道

  星野怒瞪了亞美一眼,一伸手,想把小几上的碗碗盤盤掃到地上去,亞美機警的攔住,雙手接住了他揮舞的那只手,沉聲說:“遷怒到那些盤子杯子上去,是沒什麼道理的!”

  “妳少管我!”星野陰蟄的低吼著。

  亞美凝視著他,再也忍不住了,她撲過去,半跪在丈夫面前,緊握他的雙手,她懇切而真摯的說:“你這麼深切的愛著大姐,為什麼不告訴她?”

  星野光像挨了重重一棒,整個身子都從椅子裡彈了出來。他臉色慘白,眼神狂亂,激動得無以復加,他用力搖著亞美的身子,爆炸似的吼著叫著:“我怎麼會愛她?我恨她!恨死了她!我從沒有愛過她!只有恨,恨,恨,恨,恨……恨不得捏碎她,殺了她,毀了她……”

  “哦,不是的!”亞美熱烈的喊道:“光,你恨的並不是她,而是你征服不了她!你對她充滿了嫉妒,充滿了懷疑,你花很多時間觀察她,刺探她……那實在因為你心底,太在乎她,太要她的緣故!我不知道你們的婚姻,怎麼會弄到今天的地步?我卻看你一直在做相反的事!明明深刻的愛著她,卻總是在傷害她……”

  “沒有,沒有,沒有……”星野光淒厲的嚷著:“我不愛她,我絕對不愛她!我怎會愛一個心裡根本沒有我的女人!不可能的!妳竟會說這種話,這對我是個侮辱……”亞美又去抓回了星野在空中揮舞的雙手,熱切的盯著他。

  “不!不!你愛她!你拚命壓抑,越壓抑就變得越強烈!你最大的痛苦是她不愛你!但是,你用暴力,你用凶狠,你用無數比刀還銳利的言辭,不斷不斷的去傷害大姐,把她傷害得遍體鱗傷,於是,她排斥你、怕你、躲你……她越躲越遠,你就越來越生氣。一生氣,你就喪失理智,想盡辦法去折磨她,事實上,你在傷害大姐的同時,你更深的傷害了自己!當她遍體鱗傷的時候,你自己也遍體鱗傷……這是不對的!光,光!如果你愛大姐,就要讓她知道,要讓她能體會,你需要付出的,是包容,寵愛,憐借和體貼!只有用這種方式,你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

  星野聽得膽戰心驚,會嗎?是嗎?自己早已不知不覺的愛上了滿,所以才變得這般暴躁易怒?這般痛苦?這般無助?這般提不起又放不下?是啊,滿,她牽引著他內心深處,每一根神經,忽悲忽怒,嫉妒如狂!是啊,滿!她不知何時開始,已攻占了他整個心靈的堡壘。

  他痛楚的埋進躺椅裡,痛楚的用手抱住頭。

  “亞美,為什麼妳要告訴我這些?難道妳不吃醋,難道妳不想獨占我的感情?”

“我想的!”亞美坦白的說:“但是,我一嫁進來就知道──我不過只是個偏房,我也不想去侵犯別人的地盤。再說,我是那麼愛你,你的健康和快樂,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要一個遍體鱗傷的丈夫!”

  星野光震動了,抬起眼睛,他不禁注視起亞美來。亞美的眼光,真摯溫柔,盈盈如水。他心中一動,亞美,她實在是很溫柔、美麗的!

  這天早上,衛王爺、福晉和星野老太太也作了一番懇談。自從離婚之議一起,星野老太太忽然像是撥開了濃霧,見到了陽光一般,發現滿和星野光這個死結,實在可以輕易打開的。

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大學生天天游行,舉著牌子要求男女平等,結了婚也可以離婚,九年前顧慮的一切問題,早已隨著時間淡化了。於是“離婚”這兩個字就深刻在她的心中了,只要離了婚,就再也不需要面對滿所帶來的恥辱,和兒子的劍拔弩張了!雖然對星野家來說,還是吃虧的,但,總比有個成天吵吵鬧鬧的家庭來得好。

  於是,王爺、福晉和老太太把星野找進房裡,第二度和他談“離婚”。

  王爺已經平靜了,他沉重的看著星野,幾乎是帶著歉意的說:“光,此時此刻,我願意拋開我的自尊和身分,僅僅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來對你說話!當年,我以欺瞞的方式讓滿嫁給你,對你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致使你怨恨至今,心裡對我沒有絲毫尊敬,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的確沒有資格來教訓你什麼,我希望你了解的是,昨天之所以提出離婚,完全與情緒無關,那不是一時氣話,而是正視到這個婚姻,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

  星野靜靜的聽著,一語不發。

  “真的,”福晉接了口。“我們也不樂見你們分手,可是,滿她真的很痛苦。我看亞美這麼的賢慧美麗,你們又有了小剛,何不放了滿,扶正亞美,不是皆大歡喜嗎?”

  “光,你心裡有什麼話,你就說出來吧!娘的意思,這次和王爺福晉,倒是不謀而合!”老太太盯住了他。“你和滿,吵吵鬧鬧了八年,經常弄得全家雞犬不寧,也實在該做個結束了!你不要再固執了,今天咱們三位老人家,同心合力,目標一致。他們要挽救女兒,我要挽救兒子!你就體會我們的心,答應離婚吧!”

  星野抬起頭來,臉色蒼白而憔悴,眼睛裡,盛滿了一種深刻的悲痛。他看看王爺,看看福晉,看看母親。他的眼光在三人間巡視,最後停在王爺的臉上。他咽口氣,終於低沉的,真摯的開了口:“我懇求你們三位老人家,求你們別再逼我離婚,我……我為我昨天的言行道歉,也為我過去多年來,種種惡劣的態度道歉,我知道沒法要你們馬上相信我,但最少,你們可以給我一個機會……”

  星野老太太忍不住霍然站起:“你在說些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離婚!”星野堅定的說:“不是耍狠,也不是報復,而是因為……我不能失去滿──我愛她!”

  此語一出,三位老人家全體變色,驚愕得目瞪口呆。

  “你……”星野老太太緊盯著兒子,完全不相信的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星野光直視著母親,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我愛滿!”

  老太太跌進椅子裡,半晌都不能動彈。然後,實在不能承受,她猛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大怒的說:“胡說!不可能的!你為什麼要捏造這樣的謊言?為什麼?”

  “我不管你們相不相信!”他激動的輪流著看著三人。

  “我只能說,我是鼓足了勇氣,才在你們面前說出我心底的秘密。這對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告訴我說你們不能理解!是你們主宰了我和滿的命運,我們被動的結合,又被迫一起生活,然後最悲哀的是──我竟然愛上了她!今天,我逼不得已,坦白道出我的心事!在你們為著各自立場,對我軟硬兼施的時候,或者現在該停一停,正視一下我的悲哀,對我公平一點吧!”

  星野說到最後,眼中已浮現淚光,他咬咬牙,迅速起身,就奪門而去了。

  室內的王爺、福晉、老太太都深受震撼,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滿連想都想不到的情況。

  她不能置信的看著王爺和福晉,近乎神經質的抓著福晉的手,搖著她,悲切的看著她。

  “他愛我?他怎麼可能愛我呢?對這個還沒過門,就已經對他不忠實的妻子,他恨我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愛呢?這八年來,如果他對我有愛,我怎會感覺不到?爹、娘!你們不要被他騙了,不要被他說服了!這一定是個詭計,是個手段……他不願放過我,他昨晚就說了,他要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和我算帳,他要慢慢的折騰我,把我一點一滴的侵蝕殆盡!我告訴你們,這些年來,我就是這樣過的!我不是一個妻子,我只是一個囚犯!他閒來無事,就折磨我,諷刺我。看我受苦,是他的一大樂事!他說他不能失去我,只是不能失去一個羞辱的對象而已!爹,娘,你們要救我!你們真的要救我呀!”

  “滿,你冷靜一點!”福晉握住滿的手,深深看著她,十分困惑的說:“說不定,是妳誤會了他,因為打從一開始,妳心裡就另有其人,妳從沒有給過星野光愛妳的機會,是不是?”

  “娘!”滿淒然的喊:“妳已經動搖了!他的一篇話,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愛我!你們就投降了!你們怎麼不看看我!看看我被他愛得多麼悲慘,多麼絕望!”

  “孩子啊!”福晉急急的說:“我們並不是投降,而是被他感動呀!他是那麼飛揚跋扈的一個人,談到對妳的感情,卻說得那麼誠懇真切!我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真話、假話,我們不至於混淆不清!滿,我覺得,妳實在應冷靜下來,和他面對面,心對心的再談一談!把所有心裡的結,都試著去解一解!說不定就都解開了!”

  “對!”王爺深有同感的點著頭。“滿,妳娘說得是!”

  滿的心,像掉進一個冰洞裡,就這樣冰冷冰冷的墜了下去。她含著淚,看看王爺,又看看福晉,越來越明白,父母是真的被星野光收服了!畢竟,星野光是他們選擇的女婿,而遙,是她“私訂終身”的!她絕望的一摔頭,淒涼的說:“你們不預備救我了!你們要眼睜睜看著我毀滅……”

  “不會的!”王爺說:“妳總喜歡用這麼強烈的措辭!毀滅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

  “容易!容易!”滿拚命點頭。“毀滅我是很容易的!搶走我所愛的,再給我不斷的壓力,我就會像雞蛋殼一樣碎掉的……”

  “可是,妳不是雞蛋殼呀!”福晉快被滿攪昏了。

  “我已經被折磨得比蛋殼還脆弱了!”滿痛楚的望向王爺。“爹,你不是說,不管是非對錯,你已經被我感動,要幫我解開這個婚姻枷鎖的嗎?”

  “女兒呀,”王爺迷惑的說:“我想我是老了!遙到北京,一篇話說得我感動極了。我來到承德,妳的一篇話又讓我感動萬分。可是,剛才,聽了星野的一篇話,我竟然又被他感動了!我這樣為你們三個而感動,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我想,當年那個當機立斷、堅定不移的衛親王爺早已消失,如今的我,確實有顆善感的心!我實在……沒辦法把星野光看成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呀,我看到的他,就和妳一樣,也像雞蛋殼似的,那麼脆弱呀!”

  滿楞楞的看著父親,無言以對。

 

《 14 》

  星野光這一招,著著實實讓滿完全失去招架的能力,甚至,失去了應付的能力。她方寸大亂,感到自己又被逼進了一個死胡同,進退不得。

晚餐時,馮媽第一次命令小螢端盤端碗,侍候茶水。小螢戰戰兢兢的,生怕砸了碗碟,小心翼翼的給每個人添飯送茶。滿的眼光跟著她小小的身子轉,看到她顫巍巍的捧著熱騰騰的茶,她的心就跟著顫巍巍熱騰騰,簡直沒有辦法集中意志去吃飯。王爺福晉也食不下咽,看看滿,看看小螢,兩位老人家心如刀絞。

  “小螢!”星野光忽然喊了一聲。

  “是……是……少……少爺!”小螢一驚,手中捧著一碗燕窩粥竟歪了歪,雖沒整個潑出來,一部份已流到手指上去。小螢被燙得手都紅了,但握緊碗沿的手就是不敢鬆。滿心中一痛,跳起身子,還來不及做什麼,星野已搶先一步,去接住了小螢的碗。

  “美奈子!”他急忙大喊:“妳快帶小螢去上點藥,這燕窩粥挺燙的!”他注視著小螢,眼光非常溫和。“我叫妳,讓妳嚇了一跳嗎?”

  “是……是……是……少……少……少爺!”小螢牙齒打著顫,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其實,我是要妳下去,做點容易的工作!”星野光嘆口氣“連個小丫頭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嚇得發抖,咬難怪滿總是對自己敬而遠之。”

“這馮媽也太過分了,這麼小的丫頭,怎麼能侍候飯桌呢?我們已經有這麼多下人伺候還不夠嗎?”

  “馮媽也是好意!”星野老太太凜然的說:“不從小訓練起,將來永遠上不了台面!”

  “好了!好了!”星野溫和的說:“美奈子,帶她下去吧!我說,以後乾脆把她撥到滿的房裡,專門服侍滿就好了!我看,她和滿挺投緣的!”

  滿的心怦然一跳,她很快的掃了星野一眼,心中七上八下,不安已極。他知道了嗎?他懷疑了嗎?是不是自己露了行藏?是不是他已打聽出什麼?但,他的臉色那樣平和,一點火氣都沒有,當自己的眼光和他接觸的一剎那,滿覺得,星野的眼中竟閃過一絲光彩,那眼光幾乎是謙卑的。

  滿真是心如亂麻,完全失去了主意。

  飯後,星野來到滿的房裡,摒退了所有的人,他凝視著滿,非常溫和的開了口。“我們必須談一談!”

  “是的!”滿深吸了一口長氣,要勇敢!她告訴自己,父母已經不能倚賴。現在,只有靠自己來奮鬥,她決心要面對星野光,談個透徹。

  “關於離婚,”星野先說出主題。“這種新潮的名詞,這麼時髦的作風,實在不是我們這種大家門第應該效法的!對不對?我們之間,不管開始得多麼惡劣,但也好歹做了八年夫妻!八年間,妳並沒有提離婚,現在來提,多少受了新思潮的影響!我不知道妳和新思潮有些什麼接觸!我猜,和寒水樓,和冰室寒……是根本沒有關係的,對不對?”

  滿震動的看著他,覺得這談話還沒開始,就已經被他占了上風。寒水樓、冰室寒!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在講和?還是在威脅她?

  “滿,我很抱歉。”星野面色一正,誠心誠意的說:“我不該對妳疑神疑鬼,不該跟蹤妳,不該限制妳的行動,更不該對妳粗聲粗氣……現在,讓我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重新開始吧!”

  “為什麼?”滿困惑的看他。“你為什麼不乘此機會,擺脫了我?這婚姻是我們共同的不幸,八年來,你對我吼吼叫叫,多少紛爭、吵鬧、痛苦、悲哀……我們的婚姻裡,實在沒有絲毫美好的回憶,你要這個婚姻做什麼?我不了解你,真的不了解你!”

  星野輕輕一嘆。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面臨到要失去的時候,才發現我多麼珍惜!如果我說,是因為我愛……”

“別說你愛我!”滿激動的喊出聲。“你可以在你母親和我父母面前演戲,但是,請不要在我面前演戲!在我忍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以後,你忽然說你愛我,這實在太荒謬了,這種謊言,你怎麼說得出口?”

  星野光的容忍,已經到了邊緣,如此低聲下氣,這個女人卻全不領情!他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滿的肩膀,用力的搖著:“聽著!”他更加激動的吼出聲。“我希望我不要愛你,我希望我恨你,我更希望我不在乎你,那麼,我不管怎麼做,都會做得很漂亮,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窩囊!但是,我就是這麼倒楣!我就是這麼不幸!離婚!一旦談到離婚,我才發現妳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根本割捨不掉!妳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是愛你!”

  “愛?愛?愛?”滿悲憤的接口:“你怎麼能輕易吐出這個字?你從哪一天開始愛上我的?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哪一天?星野光一楞。哪一天?他呆怔了片刻,驀的抬起頭來,雙目炯炯的注視著滿。

  “妳相信嗎?”他收起激動的語氣,變得痛楚起來。“新婚那天,家裡大事鋪張,驚天動地的把妳娶進門,我全心全意要迎接我的新娘,那麼喜悅,那麼興沖沖的,而妳,卻告訴我妳心中另有其人,妳那麼大無畏的坦白了一切,妳那麼視死如歸的想保有妳的貞潔,妳甚至毅然斷指,做了任何女人不可能做的事……讓我告訴妳,當時,我就為妳發瘋了,我瘋狂的嫉妒和羨慕,我真恨不得就是你心裡那個人!”

“妳問我哪一天愛上了妳?現在回憶起來,似乎是那第一個晚上,妳就把我給懾服了!”

  滿呆呆的看著星野。在他的眼中,滿看到了隱隱的淚光。她忽然就心中一震,開始覺得,他所說的,可能句句出自肺腑,可能都是真的了。

  “對不起!”滿喉中梗梗的說:“這婚姻,從頭開始,就是我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這麼深的傷害……我真希望,如果今生不能報答你,來生……”

  “讓我們停止說對不起吧!”星野忽然熱烈的握住她的手,真情流露的喊著:“也別說什麼來生的話,因為我們的今生,還有漫長的一輩子!滿,過去的對與錯,是與非,我願意一筆勾消!我們重新開始。如果妳對我已失去信心,那麼,再給我半年時間,考驗我!如果半年以後,妳還是認為我不好,這婚姻不好,那麼,我們再離婚!”

  滿只是呆若木雞的瞪著星野。

  “八年都過去了!”星野急迫的說:“妳還在乎多等半年嗎?讓我告訴妳,我一定停止嫉妒,不算舊帳!我一定改頭換面……為妳重新活過!我要敞開心胸來愛妳,不止愛妳,還要愛屋及烏,妳最親近的美奈子,妳最喜愛的小螢,我都會另眼相待,還有妳的父母,我也會真誠的尊敬他們!滿,相信我!”他看進滿的眼睛深處去。

“好奇怪,一個丈夫在對他娶了八年的妻子傾訴愛慕之情……好奇怪!也好悲哀!”

  滿的眼眶濕了,星野的臉在一片淚霧中浮動。

  “妳哭了!”星野震動的,啞聲的嚷著:“這証明,妳還是會被我打動,這証明,妳對我還是有一絲絲柔情的!請妳為我,留住這一絲柔情吧!”

  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遙在寒水樓中,足不出戶,整整等了十天。這十天,真比十年還要漫長,每個時辰,都是辛辛苦苦挨過去的。終於,這天,王爺和福晉雙雙過來。但是,他們帶來的消息,卻足以粉碎他所有希望,冰凍起他那顆狂熱的心。他呆呆的注視著王爺和福晉,這才了解到,他和滿之間,賴以支撐的線都是這麼單薄而易斷的!

  “聽我說!”王爺深刻的看著遙:“不管九年前是怎麼一回事,以現在的局面而論,滿和星野光,是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而你卻是個局外人!如果他們的婚姻,確實已悲慘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一定會支持你去重新爭取滿,但是,現在的情勢並非如此。星野光有意修好,表現得非常誠懇,我實在深受感動!所以,如果你不在這兒誘惑滿,我猜想,他們的婚姻會圓滿而幸福的!”

  “滿怎麼說?”遙低沉的問。

  “她要我們轉告你,”福晉嘆了口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如果你真的忘記不了她,就請你把這一片心,都用到小螢的身上去!”

  遙的臉頰抽搐了一下。

  “怎樣用到小螢身上去?她和滿一樣,都被拘囚在星野家那個大監牢裡!”

“我們已經研究出一個辦法來了!”王爺振作精神,有力的說:“星野光志在滿,星野家沒有人在乎小螢,對星野家這種家庭而言,多一個小丫頭,少一個小丫頭,根本沒什麼分別。所以,我們預備過兩天,就對星野老太太開口,就說因為和小螢投緣,要了小螢回北京。了不起,我再送個丫頭過來補充。滿會在旁邊打邊鼓,星野光要討好滿,不會在乎小螢!這樣,我們救出小螢,就交給你,你馬上帶著孩子,回福建去!”

  遙沉吟了好一會兒。

  “這是你們和滿一起計劃的?”

  “是!”

  “這是給我的命令,我必須服從,是嗎?”

  “不然你要怎樣?”王爺沉不住氣的一吼。

  “我要小螢,我也要滿!我們三個,根本是一個家庭,星野光才是那個局外人!是你,王爺,你把那個局外人變成局內人,硬把我打出局外!現在,過去種種都不提了,就以目前的局勢論,要滿一下子割捨掉我和小螢……她會憔悴而死!你們如果真正了解她,就會知道,不需要半年,只要半個月,就會要了她的命!”

  “怎麼會?”王爺大聲說:“你和滿一樣,喜歡用強烈的字句,故意聳人聽聞!我們救出了小螢,她知道你們父女已經團聚,生活在很安全的地方,她就心滿意足了!那時,她會安定下來,去做星野光的妻子……”

  “她不是星野光的妻子!”遙整屋子繞著,像一只困獸。

  “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她獨自一人留在承德,這太殘忍了!我們一家三口,已經浪費了八個年頭,人生很短,沒有幾個八年!我們沒有時間再浪費了!我們三個,一定要團圓,否則,就太沒天理了!”

  “你要怎樣團圓?”王爺緊繃著臉孔。“你口口聲聲說一家三口,你要妻子,又要你女兒,但你束手無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要她們……”

  “王爺!”遙站定,眼中燃起兩簇火焰:“你如果肯幫忙,我們還是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帶來的四個親信,都有一流的武功,加上我這兒的伙計,我們……”

  “你要劫人?”王爺大驚。“想都不要想,太荒唐了!遙,用用你的腦筋──星野家在地方上,仍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啊!”

  “並不是劫人,只是幫助我們逃走!”

  王爺疑惑的瞪著遙。

 

《 15 》

我不能幫你,”衛王爺沉聲說:“在發現滿的婚姻,仍然有希望的時刻,我絕不能幫你!何況,這樣的忙,很可能越幫越忙,說不定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成功的希望實在不大,你怎能拿滿和小螢兩人的生命來冒險?投鼠也該忌器呀!假若你真的愛滿,真心為她好的話,就該體會她的一番心,不要繼續留下,和她糾纏不清,使她兩面為難!你如果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拔慧劍,斬情絲,顧全大局,帶了你的女兒,去追求另一番幸福!人生,本就不能事事盡如人意,魚與熊掌,不能得兼。如果你有幸找回了女兒,也算對得起你姐姐了,不是嗎?”

  王爺這番話,句句合情合理,遙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穹蒼,心中一片淒苦。

“遙,”福晉嘆了口氣。“小螢那孩子,長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假若你見到了她,你一定會愛極了她!但她現在在當丫頭,燒火洗衣端茶送水之外,還要擦燈罩,推石磨……一旦做錯事,就會被女管家嚴厲責罰,輕則罰跪,重則鞭打……滿已經心疼得憔悴不堪了!她要我帶一張紙條給你,你自己看吧!”

  遙倏然轉過身來,迎視著福晉的目光。他的心,因福晉的敘述而絞緊,絞緊,絞緊……絞得不知有多痛。他迅速的接過了滿的紙條──是一個萬字結!打開紙條,他看到短短的兩行字:“雪中之玉,或可耐寒。小小螢火,怎能成冰?”

  遙心中大大一抽,更痛。

  “為了你的女兒,犧牲了你的愛情吧!”福晉苦口婆心的說:“這樣,我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全心全意來救出小螢!事實上,救小螢,會不會有波折,能不能順利,我們都還不知道呢!”

  遙無力的靠在窗櫺上。救小螢!是的,必須先救小螢!或者,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等到孩子救出來了,再來想辦法救滿吧!

  星野家這兩天表面很平靜,星野光在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滿珍惜著和小螢相處的每個片刻,常常對著小螢,就悲從中來,不可自抑。但,在丈夫面前,仍要裝得心平氣和。王爺、福晉夾在星野家與滿、小螢之間,難免小心翼翼的,只怕露出行藏,壞了大事。因此,大家都力求相安無事。表面上看起來無比平和,實際上,是暗潮洶湧。

  這裡頭,只有星野老太太一個人,是真正冷靜的。她冷眼看著一家子人,各演各的戲,心裡困惑極了。馮媽不時來跟她報告一下大家的動態。每個人的行為和表現,老太太都還能夠理解,唯獨對於家中的小丫頭,引起滿和王爺夫婦的特別垂青,感到大惑不解。一會兒,美奈子送小螢去滿的房間,一會兒滿又送小螢去王爺房……半夜三更,滿會夜探小螢……

  據馮媽說,居然有一夜,滿居然在幫小螢擦燈罩,一邊擦一邊掉眼淚。滿,實在是古怪得厲害,說不定腦筋出了問題。但是,王爺和福晉呢?為什麼也對小螢憐惜備至?

  老太太隱藏著她心中的疑問,對小螢,不禁多加了幾分觀察。這孩子明眸皓齒,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翠,雙目盈盈如秋水,皮膚白嫩細致,簡直吹彈得破。這種孩子,竟來自農村,也是異數!她思前想後,才覺得小螢賣進星野家的經過,有點兒離奇。

  就在這時候,王爺和福晉表示要回北京了。老太太心中竊喜,本就不歡迎這個親家,早走一日就好一日!

  “要回北京啊?”老太太敷衍著。“怎麼不多住幾日?”

  “家裡還有事呢!”王爺說:“現在,光和滿已經和好,我們也就不多耽誤了!”

  “這臨走之前呢,”福晉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不尋常的緊張。“咱們有個不情之請!”


  “哦?什麼事呢?”

  “是關於那個名叫小螢的小丫頭!”

  星野老太太的心頭一緊,注意力全集中了。

  “咱們瞧著非常喜歡,不知道能不能讓給咱們?”

  她實在太驚愕了。雖然說王爺已經不是王爺了,但是,衛親王府總不會缺丫頭!何況,那小螢年齡尚小,做什麼事都做不來。老太太深深的注視著福晉,心裡的疑惑已經到達了頂點。

  “這倒是新鮮啊!你們怎麼會要一個這麼小的丫頭,她能做什麼用呢?”老太太不動聲色的問。

  “咱們府裡並不缺丫頭,要這孩子,是因為她乖巧伶俐,與咱們十分投緣!”王爺接口,而接得也太快了一些。

“當然,咱們也不想白要你的人,不如這樣,回到北京,我挑一個能幹的丫頭,送來填補,您說怎樣?”

  老太太微微一笑,拿起紙卷燒水煙袋:“我倒沒什麼意見,只怕滿會不肯!”

  “滿怎麼會不肯呢……”福晉一急,衝口而出。王爺急忙輕咳一聲,福晉立刻住了口。

  “是嗎?”老太太看著二人。“滿一直很喜歡這個丫頭,光他最近千方百計討滿的歡心,不是已經把小螢點派給滿了嗎?我看,這事還是去問光吧!”

  “那好,”王爺說:“那麼咱們就去問光的意思吧!”

  王爺和福晉站起身子,退出房間。

  星野老太太凝神沉思,從頭細想這小螢來到星野家的前後始末。這一想,就給她想出了好多破綻。這一想,就想得她驚心動魄,冷汗涔涔了。

  同一時間,滿正在臥房裡,萬分不捨的告訴小螢,必須跟王爺福晉去北京的事實。誰知,小螢的反應十分強烈,她連連退著身子,滿眼驚恐慌張。

  “為什麼我要跟王爺福晉走?為什麼要把我送給他們呢?妳不喜歡我了?妳不要我了嗎?”

  滿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小螢,拚命的搖頭。

  “不是不是,我就是太喜歡妳,太疼愛妳了,所以不忍心看妳在這裡當丫頭呀!妳跟王爺和福晉走,他們會好好待妳,你再也不用吃苦,不會受欺負,也不會挨打挨罵了!我不是不要妳,是要妳過更好的日子,妳懂嗎?”

  “我不要過好日子,”小螢急切搖頭,眼淚水已濮簌簌的滾落。“我只要同妳在一起!求求妳,不要把我送走!”

滿心痛得熱淚盈眶,把小螢緊緊一抱。

“孩子啊!要你走,我心裡比誰都捨不得呀!……”

“那就別叫我走!讓我留在妳身邊,再苦我都不要緊的!我喜歡妳!我喜歡妳呀!”

  小螢急切的嚷著,一轉身又去撲在美奈子懷裡。

  “美奈子姐姐,妳也很疼我的呀!讓我跟著少奶奶,不要趕我走嘛……”

  “小螢啊,”美奈子哀聲說:“將來妳就會明了格格的一片心了!送妳走,是為了愛妳呀!”

  “不不不!”小螢急壞了,又哭又嚷,一轉身,就傷心的往屋外奔,才拉開門,就一頭撞在星野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正挺立在那兒,滿面寒霜,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

  滿和美奈子駭然變色。

  小螢竟抓著老太太,沒頭沒腦的苦苦哀求:“老太太!我不要走,求老太太做主,別把我給王爺福晉,我會乖,我會聽話,我會很努力的做個有用的丫頭,請別趕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老太太的臉色陰沉得像烏雲密布的天空,突然間,她一把重重的抓住了小螢,抬頭死死的瞪著滿,咬牙切齒的問:“她這麼依戀妳,妳又這麼疼愛她,為什麼硬是要把她送給妳的父母呢!說!”她大吼一聲:“為什麼?”

  滿驚跳起來,嚇得面無人色。

  “因……因為,爹……爹……娘……喜歡她……”

  “沒有新鮮的辭可說嗎?”老太太的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你們在我眼前耍這樣的花樣!把我和光置於何地!”她一把揪起小螢,搖著她,掐著她,瘋狂般的瞪著她:“妳這個來歷不明的丫頭!妳說!妳爹是誰?妳娘是誰?妳姑姑是誰?”

  小螢又痛又怕,不知所措。而滿已不顧一切的撲過來,哭著想搶下小螢。

  “放開她,請不要對付她!她只是一個孩子,她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呀……”

  “那麼,妳什麼什麼都知道了?說!馬上說!這孩子是誰?從那兒來的?快說!”

  “格格呀……”美奈子驚叫。

  老太太回手給了她一耳光。

  “丫頭站一邊去!不許插嘴!”老太太又開始用力搖著小螢:“妳不說,我幫你說!小螢,妳爹是個下等人,妳娘是個無恥的女子,他們偷偷的生下妳,把妳交給妳的姑姑……妳是個不清不白的私生女!”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小螢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痛喊出聲:“我爹姓天王,我娘是旗人,他們都是好人,我爹在新疆開礦……”

  “妳娘呢?”

  “她死了!”

  “讓我告訴妳,妳娘沒有死,她欺也盜名,苟且偷生,搖身變作少奶奶,是個卑鄙下流,無恥至極的女人!”

  星野老太太說完,把小螢用力一推,推到那早已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滿身上去。用手怒指著她們,老太太丟下了一句:“好一副高貴的嘴臉!好一顆骯髒的心!”

  轉過身子,她拂袖而去。

  滿抱著小螢,已是神魂俱碎,只感到天旋地轉,眼前有幾千幾百個小螢,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格格,咱們完了!”美奈子撲過來,搖了搖滿的身子。“您醒一醒,振作一下,星野少爺馬上會過來興師問罪了,我……這就去請王爺和福晉來!”

  美奈子顧不得滿和小螢,往外飛奔而去。

  小螢太激動了,她還在哭,哭得傷心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少……奶奶!”她邊哭邊說:“老……太太,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我到底……犯了什麼錯……她還罵我爹、我娘呢?”

  滿心中一陣抽痛,神志清醒了。她看著滿眼淚痕的小螢,簡直是心碎腸斷,再也無法掩飾任何秘密了。孩子啊!”她痛喊著:“妳的娘確實沒有死……”

  “那……那……我娘在那兒?”

  “孩子,我就是妳娘,妳親生的娘啊!”

  小螢一個震驚,連哭都忘了。她張大眼睛,瞪視著滿,急忙忙搖頭,慌張否認:“不對不對,我娘早就死了,姑姑告訴我的……”

  “我是妳娘!小螢,相信我!”滿急促而心慌意亂的說:“現在沒時間和妳詳細解釋,妳姑姑把妳送進星野家,就是要交給我!她那麼愛你,怎麼捨得把妳賣作丫頭?因為我是妳娘,我沒有死,我真的是妳的娘呀!”

  “不!不對不對!”小螢實在太驚慌了,如此大的震撼,已不是她小小年紀所能應付的了,她拚命搖頭,完全拒絕相信這是事實。“妳不是我娘,妳是少奶奶!我娘,她早就死了!如果她沒有死,她怎麼不要我爹,不要我姑姑,也不要我呢?我娘……死了……死了……”

  滿眼睛一閉,淚水成串成串的滾落。她的思想、意識和神志全亂了,五臟六腑,痛成一團。她再張開眼睛,哀哀無告的看著小螢,眼前仍然有著幾千幾萬個小螢,每個小螢都在喊:“妳不是我娘!妳不是!我娘早就死了!死了……”

每個小螢都不認她!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小螢。但是,小螢不肯認她!小螢不肯認她!這麼巨大的悲哀,把什麼都涵蓋了。連恐懼都退到一邊去了。

而這時候,王爺、福晉、老太太、星野光、美奈子、亞美……幾乎全世界的人都湧向滿的臥房裡來了,暴風雨終於天崩地裂的爆發了。

  “賤人!孽種!”

  星野光衝進門來,一手抓住滿,一手抓住小螢,發瘋般的搖著。他的臉色鐵青,眼睛怒瞪著,眼珠幾乎都突了出來。他的聲音嘶嗄、沙啞,卻震耳欲聾的響著:“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妳,”他怒瞪著滿:“妳做的好事!原來妳不止偷了人,還生下了孽種,妳帶著一身的罪孽嫁入星野家,不夠嗎?妳還把妳的孽種也弄了進來,玩弄我們母子於掌上!妳好無恥,好下流!這樣卑鄙的手腕,妳怎麼做得出來?妳說!妳說!妳要讓我這頂綠帽子,戴到什麼地步妳才滿意?妳說!妳說!妳說……”

  他那麼瘋狂的搖著滿,她的牙齒和牙齒都在打顫,本來就已經心碎腸斷,此時更是痛不欲生。她失去說話的能力,失去反應的能力,只恨不能化為一股煙,從他那巨靈之掌中,從這種巨大的羞辱和悲哀中飄走,飄出窗外,飄散到四面八方去。

  “住手!住手!”奔進來的王爺大喊著:“事情既然已經鬧開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理性的坐下來,大家好好的討論一下該如何善後……”

  “是啊,是啊,”福晉心驚膽戰的應著:“別傷了滿,別傷了小螢!我們知道是我們理虧,但是,這絕不是我們有意安排的……會弄成今天這個局面,我們也很意外呀!光,請你看在八年夫妻的份上,千萬別傷了她們兩個呀!”

  “八年夫妻!”星野咬牙切齒,手抓得更緊,滿的神志都麻木了,連痛楚也無法感覺了。小螢卻痛得大哭了起來,努力想掙脫星野,但他的手指卻像鐵鉗一般緊緊鉗住了她瘦小的胳臂。

“八年夫妻!虧你們說得出口!一家子全是無恥之徒!騙了我八年,裝神弄鬼了八年,害了我八年,羞辱了我八年……現在還敢跟我提八年夫妻這四個字!”他用力把滿一推,雙手舉起小螢:“這個孩子,是八年夫妻產生的嗎?”

  說著,他用力把小螢砸向牆上去。

  滿醒了,像箭一般,她飛撲過去,遮在牆前面,小螢重重的砸在她胸前,她痛得天昏地暗,卻用力的抱住小螢,不許星野再把她搶回去。可是失去理智的星野力大無窮,就那麼一扯,小螢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滿連聲的喊了出來,直挺挺的跪下,對著星野磕下頭去,她的前額重重的碰著地,磕得咚咚咚直響。“我無恥,我下流,我罪該萬死……隨你怎麼處置我,打我,罵我,關我,燒我,占有我,屈辱我……隨你,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請饒了我的孩子吧!”她又跪向老太太,再“咚咚咚”磕下頭去。

  “娘……”

  “不許叫我娘!”星野老太太怒吼。

  “老太太!老夫人!”滿磕頭如搗蒜。“請您開恩,饒了我的孩子!饒了我的孩子吧!”

  “光!”亞美不知從那兒跑了出來,去拉星野的手腕:“孩子是無辜的啊!你就饒了那孩子吧!”

  “滾開!”他怒罵:“妳不想活了,今天誰也別想攔我!滾!”他用力一推,亞美就倒了下去。

  “好了!”王爺大吼了一聲,挺身而出,攔在星野面前:“把小螢給我!”

“給你?我為什麼要給你?”星野一聲大叫,伸手就掐住了小螢的脖子:“我勒死你!我勒死你!”

  小螢又嗆又咳又哭,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睛往上翻,美奈子、王爺、福晉全撲過來救人,滿想也不想,就張開嘴,一口咬在星野手腕上,狠狠的咬住不放,星野痛極鬆手,王爺飛快的搶到了小螢。而星野更是氣瘋了,抬起腳來,他一腳踹翻了滿,又一耳光對她揮去。滿的身子飛出去,跌落在牆角,嘴邊流出血來。美奈子慌忙扶住,哭著叫:“格格!格格!格格……”

《 16 》

這一陣大鬧簡直驚天動地。小螢喘過氣來,縮在王爺懷中,嗚嗚咽咽抽噎不止。王爺臉色慘白,跺著腳說:“罷了!罷了!鬧到這種地步,那麼只有一條路了!從今以後,咱們兩家恩斷義絕!兩不相干!現在,滿和小螢,我要一起帶走!”王爺說著,就揚聲大喊:“元基!

  元基帶了一群人,應聲而入,往房裡四角一站。

  星野看著這些人,看著王爺,看著滿,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好,好,好!全是有備而來!軟的不成就來硬的!把我們星野家當成了衛王府!好,好,好!”他掃視著王爺等人:“你們未免把人看扁了!想要打架,是嗎?衛王爺!你以為你還是那可以呼風喚雨衛王爺嗎?哈哈哈哈!”他狂笑著,重重的一擊掌,學著王爺的口氣揚聲大喊:“來人呀!”

  房門豁然大開,老閔帶著一排軍人,荷槍實彈的站在房門口。

  王爺臉色慘變。

  “現在,你給我聽著!”星野光指著王爺和福晉,凜然的說:“小螢和滿,既然進了我們星野家的大門,就休想在出我們家門!我說過,我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跟她算帳,現在,又多了個小野種!這筆帳,我會慢慢算清,加倍討還!至於你們兩個,給我滾吧!你已經是被時代淘汰的老骨董,帶著你的窩囊廢,一起滾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元基動了一下身子,王爺急忙抬起手來:“元基!不得魯莽!”

  “哈哈哈!”星野光狂笑。“畢竟是王爺,知道輕重厲害!”他大步向前,一伸手,搶過小螢來。“我家的丫頭,由我來處理……”

  滿一驚,顧不得嘴角腫著,顧不得在流血,也顧不得渾身的疼痛,更顧不得尊嚴與面子,她撐持著,連爬帶滾的膝行到星野的面前,哀求的抬頭看他:“請不要傷害我的父母,讓他們平平安安的走!我在這兒,隨你怎麼處置!你……也放了小螢吧!讓她跟我的父母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亞美走過來,也對星野光跪下了。

  “光!”亞美含淚說:“咱們是積善之家,何苦為難一個小孩子呢?你算是為了小剛,做件好事吧!”

  “放掉小螢!你們做夢!”星野狂叫著:“她是老天賜給我的!要讓我慢慢來消除胸中的積怨!誰再多說一句話,誰就吃不了兜著走!亞美,妳也一樣!如果活得不耐煩,我也有辦法讓妳求生不得,求死無門!妳要不要試試看!”

  亞美一嚇,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星野光一回頭,手指著王爺和福晉,對門外的軍人大聲吩咐:“把這老頭和老太婆,給我攆出去!”

  王爺和福晉,帶著四名親信,當天就來到了寒水樓。

  遙是那麼驚愕與震動。小螢的身世,居然被拆穿!小螢和滿,居然被囚!那個星野光,居然真的與軍方有關係,而且能立刻調兵遣將!王爺、福晉和四名高手,居然被逐出星野家!這每一件事,都讓他又急又驚又害怕──滿和小螢,身陷重圍,這一下,該怎麼辦?

  “我真後悔,”王爺激動的說:“如果接受了你上次的建議,讓元基他們保護你們逃走,說不定,你們已經逃成功了!”
  “不!”遙輕輕搖了搖頭。“我現在才知道,滿當初警告我的話是真的,這個星野光並不是紙老虎,如果我和滿冒險逃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是,總比現在的情況好!”王爺痛定思痛:“我是那麼自信,能輕易救出小螢!我是那麼自信,只要你不介入,滿和星野光的婚姻就會幸福!唉!”

王爺長嘆:“一錯再錯,竟錯到今天這個地步!想當初,為什麼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為什麼一定要拆散人家小夫妻呢?”

  遙眼中驀的充滿了淚水。

  “王爺,你終於打算承認我了?”他啞聲說:“雖然現在已經到了最糟的地步,我仍然為你這句話而感動!”遙說完,站起身來就向門外走。

  “遙!你去那裡?”王爺驚問。

  “我要去星野家!我要去找那個星野光!”遙堅定的說:“現在,是兩個男人該面對面的時候了!”

  “不行!你給我回來!”王爺大驚的說:“你以為那星野光會跟你心平氣和的談道理,講義氣,論英雄嗎?他會承認你們那天地為証的婚姻,而感動得涕泗交流,把滿和小螢還給你嗎?你不要幼稚了,一個小螢,已經讓他快發瘋了,再加上一個你……他會把你們三個一起殺掉的!”

  “對對對!”福晉急忙攔住遙,“千萬去不得!你這一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我們要怎麼辦?”

  王爺眉頭一皺,眼神陰鬱,他坐在那兒,沉吟不語。片刻,他倏然抬頭,穩定的說:“叫元基他們,和你的伙計們、真琴夫人,統統進來,我們要一起共商大計!”

  遙凝視著衛王爺。一瞬間,在這老人臉上,依稀又看到當年那運籌帷幄、叱吒風雲的威武人物──不折不扣的一個“王爺”!

  這一夜,星野家中幾乎沒有什麼人睡覺。

  小螢被馮媽帶走了,在星野老太太的命令下,押進磨坊,徹夜磨豆子。

  星野光躺在滿的房中,雙手枕在腦後,他整夜瞪著帳頂發呆。經過了那麼大的一場發作之後,狂怒的情緒已經消退,現在,他剩下的是筋疲力盡和無邊無際的悲憤。這悲憤的感覺,像冬季黑夜的潮水,冰冷徹骨,黑暗無邊,把他整個吞噬住。

  滿跪在床前,一整夜,她就跪在床前。頭髮是散亂的,嘴角是腫脹的,眼神是狂亂的,身子是顫抖的。好幾度,她都搖搖欲墜要倒下,但她依舊堅忍著,不讓自己倒下去。美奈子一會兒端茶給星野,一會兒送水給滿,室內靜悄悄的,她也不敢說任何話,當星野偶爾對她怒瞪過來,她就慌忙跪下去,陪著滿一起跪。

  這樣折騰到天亮。

  星野微側過頭去,在晨曦的光暈中,去看滿的臉。她如此狼狽,如此憔悴,帶著傷,散著髮,她不再美麗。這個負傷的、被囚禁的女人已不再美麗!他有勝利感,有報復後的快感,他總算把她那份虛偽的高貴給摧折了!但是,這快感一閃而逝,起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哀愁。她動了動身子,感到他在注視自己,滿撲向前去,迫切的迎視著星野的目光。

滿啞啞的,輕輕的,怕怕的……卻十分“勇敢”的開了口:
“光!我已經說了幾千幾萬個對不起,但是,我想不出其他的字句能代表我對你的歉意,我知道……今天即使把我碎屍萬段,也難消你心頭之恨……這種傷害,大概我一世做牛做馬,也彌補不了!”

  星也只是死死的盯著她。

  “前幾天,你說你愛我,要和我重新開始!”滿把整夜在心中盤算了千遍萬遍的話,一股腦的傾吐出來。“現在,發生了小螢的事,大概那份愛,已被刻骨的恨所取代了!愛也好,恨也好,你說了,要和我算一輩子的帳!光,我等在這兒,我守在這兒,讓你算一輩的子帳!可是,小螢,她生也無辜,錯都是我犯的,不是她犯的!你懲罰我,放了她吧!”

  “說了半天,”星野冷哼了一聲:“妳還是在為小螢求情!事情發生到現在,妳心裡唯一的盤算,就是怎樣救小螢,是嗎?是嗎?”

  “是。”她坦白的說,淚又盈眶。“光,請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小螢,請你告訴我!”

  “晚了!”他抬頭去看帳頂。“晚了!”

  “怎麼晚了?”滿去輕拉他的手。

  星野快速的轉過身來,怒拍了一下床沿。

  “這全是妳自己造成的!妳千不該萬不該欺騙我!當我向妳剖白我的真心的時候,我是那麼誠懇,妳的過去,我全不計較了!我那麼真心待妳,妳為什麼不對我坦白?如果妳早告訴我,有個小螢,我生氣歸生氣,總不至於承受不住這個打擊!為什麼要讓娘來告訴我?讓我被那種受騙上當的感覺逼得要發狂?”

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激動得喘息不已。“滿,妳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為了妳,我把所有男性的自尊都踩在腳下,我真的不預備去計較妳的過去了!小螢屬於你的過去,我那麼真心的要包容一切,我有這個度量,為什麼不能包容小螢呢?如果你老早對我推心置腹,對我坦白,我會成全你的,我會讓你父母帶走她的!”

  滿震動的看著星野,迫切的抓著他的手。

  “那麼現在呢?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星野深吸了口氣。

  “現在,晚了!”

  “那麼,你要把小螢怎樣呢?”

  “不怎樣!”他冷冷的說:“小丫頭該做些什麼,她就做些什麼!但是,從此,她是娘的丫頭,由娘來支配!馮媽來管理!妳和她不許見面!”

  滿用雙手捧住星野的手,迫切的看進他眼中深處去。

  “為什麼要這樣累呢?你並不真正恨小螢,你恨的是我!從今以後,我會對你好,我全心全意對你好。至於你如何對我,我都把它視為一種恩寵!光,我終於有些了解你了!昨天,你在那樣的狂怒中,仍然放掉了我的父母!在你心裡,始終有那麼柔軟的一片天地!是我太愚昧太忽略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你……如果,你現在還肯原諒我,還肯放掉小螢,我對你的感激,會深不可測!在這樣深不可測的感激中,此生此世,你將是我唯一的主人!唯一的神。光,不要說晚了,假若我們都有誠意,來重新開始,那就永遠不會晚,是不是?我們才浪費了八年,還有無數個八年在前面等著,你為什麼一定要讓小螢待在這個家庭裡,成為我們之間真正的絆腳石呢?那不是太笨了?”

  星野用奇異的眼光盯著滿。她說得那麼熱切,那麼真摯,面頰因激動而染紅了,眼睛因渴盼而閃著光彩。怎麼,這個女人又綻放出這般的美麗!幾乎是讓人眩目的。

  “妳的字字句句,都是為小螢而說!”星野抽了口氣:“現在,在妳身上放著光彩的,是妳的‘母性’,絕不是妳對我的「愛情」,滿──八年夫妻──我對妳了解得已經相當透徹了!可是──”星野又深抽一口氣:“妳這番話仍然打動了我,真的打動了我!”

“相信我!”滿更迫切的說:“光,請你相信我,這次我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放了小螢,我就會全心全意守著你,做你一生一世的賢妻!”

  星野凝視著她。

  “我需要冷靜的想一想,考慮考慮!”

  滿再握住他的手。

  “在你考慮的時候,可不可以讓小螢好過些,她只是個小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

  星野咬牙,長嘆一聲。

  “妳放心,如果不是氣極了,我們星野家,何曾虐待過小丫頭?”

  他走下床來:“我去吩咐馮媽,讓小螢停止推磨睡覺去!”

  滿眼中一熱。終於,終於,終於,終於……在混亂的黑暗中,有了一線光明,只要救出小螢,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天王遙,這名字從心頭划過,像一把銳利的小刀子,划得滿的心好痛。遙將成過去的名詞,永埋記憶的深處。對不起!在她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對不起”──遙,對不起!

 

《 17 》

就在滿費盡唇舌,總算說動了星野光的時刻,衛王爺和遙,卻採取了行動。

  這天午後,有個高雅的中年女人,來訪星野。

  一進了門,就表明態度,有事必須面告星野家少爺。老閔把他帶過層層防衛的大院和長廊,進入了大廳。

  星野出來一見,不禁怔了怔,這女人好生眼熟,不知何時曾經見過,他正猶豫,那女人卻微笑著的行了個禮。

  “星野少爺,我是寒水樓的真琴!上次您駕臨寒水樓,就是我招呼您的!”

  哦,寒水樓!他恍然大悟,跟著恍然之後,卻是一陣狐疑。寒水樓,家裡接二連三的出事,他幾乎已經把寒水樓給忘了。他瞪著真琴,真琴的眼光掃著老閔。

星野對老閔一抬下巴:“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老閔走後,真琴慎重的掏出一封信來,說道:“咱們家少爺,要我把這封信,親自交到您手裡!”

星野更加狐疑,接過了信。真琴卻不告辭,說:“少爺說,請您立即過目,給一個回話!”

星野拆開了信,只見上面簡簡單單的寫著。

“心病尚需心藥醫,冤家宜解不宜結,有客自遠方來,九年恩怨說分明,欲知詳情,今晚八時,請來寒水樓一會!”

星野心中一驚,猛的抬頭,緊盯著真琴:“你們少爺還告訴了你什麼?”

“我們少爺,這兩天家中有客,十分忙碌,他要我轉告,事關機密,請不要勞師動眾,以免打草驚蛇。信得過信不過都在星野大少爺你,但我們冰室寒少爺是誠心邀你一會!”

星野聽得糊涂塗極了,但他所有的好奇心、懷疑心全被勾起,只感到心中熱血澎湃,激動得不能自己。他把信紙一團團在手中,緊緊握牢。

  “告訴他,晚上八時我一定到!”

星野事實上並不糊塗,雖然對方說“不要勞師動眾”,他仍然帶著四個好手去赴會。

到了寒水樓,才覺得四個好手有點多餘,整個寒水樓孤零零、靜悄悄的聳立在清風街上,樓裡透著燈光,看來十分幽靜。

  “你們四個,在外面等著,我一拍手,就衝進來!”

  “是!”

  埋伏好了伏兵,他才敲門入內。

  真琴前來應門。星野一進門內,就不禁一怔。只見整個店都空了,那些架子都光溜溜的,屏風、字畫、骨董、玉石一概不見。店裡收拾得纖塵不染,空曠的房子正中,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座小爐,上面燒著一壺開水。旁邊放著兩個茶杯。冰室寒正在那兒好整以暇的洗杯沏茶。

  真琴退出了房間,房裡只剩下遙和星野二人。

  “請坐!”遙把沏好的茶往桌上一放,指指椅子。

星野四面看看,不見一個人影。心裡怦然一跳,戒備之心頓起,疑惑也跟著而來,他凝視著遙,簡短的問:“冰室寒先生,你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趕快明說!我沒時間多耗!
你說‘有客自遠方來’,客呢?怎麼不見?”

  “你已經見到了!”遙抬起頭來,正視著星野:“那個客人就是我!”

星野震動的抬眼看著他,兩個男人都深刻的打量著對方。

星野再一次被遙那股儒雅的氣質,英俊的容貌,和那對深不可測的眼神所震懾住,這個男人,這個名叫冰室寒的男人,到底用心何在?

“你是什麼意思?”星野勉強穩定住自己,沉聲問。

  “星野光,你已經知道我名叫冰室寒,我相信你也已經打聽清楚了我的家世。”遙靜靜的說:“但是,你一定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名字──九年前,我姓天王,名叫遙。”

星野完全呆住了。

“如果你對天王遙這名字也不熟悉,”他繼續說:“那麼,你一定知道滿,知道小螢!讓我告訴你──滿,她是我的妻子,小螢,則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一家三口,已經失散八年了!”

星野怔在那兒,死死的盯著遙,驚愕得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看看門外,他來不及拍手叫人,就聽到身後,有個聲音說:“星野,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他一驚回頭,看到衛王爺和福晉正站在自己的身後。

  “你不用叫人了!”王爺從容不迫的說:“你手下的四個人,已經棄械投降了。你大概沒有想到,我也可以從北京連夜調來人手!所以,現在,沒有人會來干擾我們,是我們幾個,該開誠布公,好好的談一談的時候了!”

兒子帶著四個人出去,徹夜未歸。星野老太太一早就覺得眼皮跳,心跳,肉跳……不祥的預感,把她緊緊包圍了。這些天以來,家裡動不動就大的哭,小的叫,雞飛狗跳。又弄了好些軍人住在側院,又是槍又是刀的,看起來就觸目驚心。這樣發展下去,家裡一定會出大禍的,她不安極了。而亞美,早已經六神無主了。

  “娘,”亞美著急的說:“咱們要不要去夜天將軍那裡找找看,會不會醉倒在人家家裡了?”

  “如果是喝醉了,遲早是會送回來的!”老太太眼睛一瞪。

  “滿呢?”

  “在……在……”亞美囁嚅著。

  “在幹什麼?”老太太怒聲問。

  “在……給小螢上藥,那孩子……渾身又青又紫的,美奈子和大姐,在……在給她敷藥酒!”

“我不是說不許她們見面嗎?”星野老太太一拍椅子:“誰讓她們在一起的?”

  “是……是……是我。”

  “亞美!妳!”老太太瞪大了眼睛。

  “娘!”亞美懇求似的看了老太一眼。“光他昨天曾經特別交代,說是不要為難她們母女,如果她們要在一起,睜一眼閉一眼就好……他說,反正沒有兩天,滿和小螢,就會永別了!”

  “是嗎?”星野老太太深思起來。“這麼說,光他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他要……送走小螢?把滿留下?”

  “是!”亞美應著,斗膽說:“娘!我看光是要定了大姐的,我們如果放掉小螢,大姐會感恩,夫妻說不定就和睦了。也顯得咱們家雍容大度,息事寧人!”

  星野老太太沉吟不語,亞美忙著給老太太搓紙卷,燃水煙袋。正在此時,老閔忽然急匆匆的進來報告:“老太太!老太太!”

  “什麼事跑得這麼急?”

  “衛王爺和福晉又來了!”

  “哎!”星野老太太一驚:“帶了很多人嗎?”

  “那倒沒有,只帶了一個人!”

  “誰?”

  “沒見過,一個個子高高的,穿長衫,相貌挺俊朗的人!他們說,有事要和老太太面談!”

  星野老太太驚疑不止,站起身來。

  “告訴側院裡的那些人,讓他們準備準備!”

  “是!”

星野老太太昂首挺胸,非常威嚴的走進大廳。

一進大廳,星野老太太的目光就被遙給吸引住了,好一個劍眉朗目,風度翩翩的人物!身材頎長,外表出眾,一襲長衫,帶著種飄然脫俗的韻味。──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閱人已多,卻不曾見過這般英俊的人。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遙已拱手為禮,朗聲說:“星野老太太,我先自我介紹,我名叫冰室寒!”

  “哼!”星野老太太哼了一聲,掉頭去看王爺和福晉:“你們一塊兒來,想必有相同的目的,是什麼?說吧!”

  “好!”王爺接口。“妳乾脆,咱們也不嚕唆,妳的兒子和他的四名手下,現在正被我的二十名好手押著!我那二十人,也個個有刀有槍!”

  星野老太太大大的震動了,她瞪著王爺,僅從王爺的神色上,已知此事不假。她一陣心驚肉跳,只覺得天旋地轉。扶著椅背,她勉強維持著自己──怪不得一早就覺得不祥,原來兒子出事了!

  “老太太,請不要驚慌!”遙往前走了一步,緊盯著星野老太太。“只要您肯把我的女兒和妻子還給我,我們就會把您的少爺毫髮無傷的送回來!”

  女兒和妻子!星野老太太蹌踉一退,再度抬頭,銳利的打量著遙,顫聲說:“你,你,你是誰?”

  “在下冰室寒,又名天王遙!”遙抬著頭,沉穩而清楚的說:“九年前,我已在北京大佛寺和滿成親,有天地為証,菩薩為鑒。小螢,是我的親生女兒!如今母女二人,都陷身貴府,你們高抬貴手,我們也會立刻放人!”

  星野老太太目瞪口呆,老閔在門口伸頭看動靜。

  “再有!”王爺接口,掃了老閔一眼。“我們三個,如果一個時辰內不趕回去,星野光就性命不保了!”

  星野老太太深抽了口氣,走上前去,把遙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你就在承德,和滿糾纏不清!你們如此欺瞞我的兒子,如此掩耳盜鈴!虧你還口口聲聲說是妻子女兒,我們不這麼說的!我們管你們這種人叫奸夫淫婦,叫小螢是孽種……”

“小心你的措辭!”遙逼近星野老太太,也把老太太從上到下看一遍。“你面對的這個人,九年前被迫與妻子母親分離,九年來歷經風霜雨露,忍受妻離子散的痛苦,多少次倒下,多少次爬起,多少次在走投無路中掙扎……這些年來,賴以存活的意念只有一個,找回失散的親人!如今,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姐已孤苦無依,死不瞑目的去了!女兒陷身於此,做著小丫頭,為你們端茶送水。深愛的妻子,八年來生活在你兒子的枕邊
,被當成星野家的兒媳!你以為,我承受的還不夠多?別在這樣一個身心交瘁的人面前,逞口舌之利!造化弄人,我和你的兒子,各有各的悲劇!事實上,不是我來搶星野光的妻子,是星野光搶走了我的妻子!”

他頓了頓。“今天,我還肯跟你說這些道理,只因為尊敬您也飽經憂患,看過人世滄桑,又是一家之長!不要是非不分
,顛倒因果!只要您一念之仁,放掉滿和小螢,我們之間,仍可化戾氣為祥和!您不妨三思!”

星野老太太怔住了。只覺得遙挺立在面前,像山一般高,渾身上下,自有一股正氣,咄咄逼人。一時間,她竟被逼得無言以對。兩人相峙,各自打量著對方。

 

《 18 》

 突然的,就在這時,滿拉了小螢,從長廊中一路奔來,撞開了馮媽、老閔等人的攔阻,她直沖進大廳:“遙!”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咳著,顫抖著喊:“真的是你,你來了!”她轉頭看衛王爺和明月福晉:“爹!娘!”好像已經分別了幾千幾百年,此番再見,彷彿是幾生幾世以后,淚水奪眶而出。

  “滿!小螢!”福晉也喊著。“妳們怎樣?給我看看!星野有沒有傷了妳們,給我看看!”

遙一見到滿和小螢,眼光就像被某種強大的磁力所吸引,再也轉不開視線。滿顧不得福晉的呼喚,急急忙忙把小螢推向前,一直推到遙的面前去。嘴里急促而緊張的喊著:“小螢!快見見妳爹!”

小螢震驚的站在那兒,紛亂而困惑。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簡直不是她小小的心靈所能承受的。還沒有從少奶奶變成“娘”的震驚中恢復,現在,又出現了“爹”,她呆呆的站著,呆呆的看著遙。

“小螢!”滿迫切的喊:“妳不認做我娘,沒有關系,但是,你一定要認爹呀!這是妳爹,妳親生的爹,妳從小沒見過的爹!他真的是妳的爹呀!”

小螢抬頭看著遙,又慌亂又迷惑。爹?爹不是在新疆採礦嗎?爹怎會在這兒呢?爹怎會和衛王爺、福晉在一起?爹怎麼站在星野家的大廳裡呢?……幾百種疑問齊集心頭,但,這個高大的男人,看來如此親切,如此熟悉呀!

  “小螢!”遙痛喊了一聲,蹲下身子,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兒,她是那麼清秀,那麼玲瓏細致,那麼溫婉美麗,那麼楚楚動人呀!“小螢!”

遙喉中哽咽著。“妳姑姑有沒有跟妳說過,妳爹小時候很頑皮,有一次去爬城牆,被隻大狗在胳膊上咬了一口,流了好多血,妳姑姑嚇得從王府奔回家,以為妳爹被瘋狗咬了,會害恐水症死掉……”他挽起袖子,給小螢看胳膊上那陳舊的傷痕。
“這就是那幾個牙印兒!”

  “爹!”小螢脫口驚呼,一下子撲進了遙的懷裡。

  “爹,爹……”她一疊連聲喊著,淚如雨下。“我和姑姑去找你,一直走一直走,都找不到你!爹!現在姑姑已經死了,她見不到你了!她見不到你了……”小螢積壓已久的苦楚,突然泉湧而至,一發而不可收拾,她抱緊著遙,號啕
痛哭。

滿的淚,也瘋狂般的奪眶而出,流了滿臉。她拭著淚,卻拭也拭不完。小螢,她不肯認娘,卻立刻認了爹!她心中又酸又痛:畢竟,她認了爹!以後,她有爹的照顧,她應該會幸福快樂了!

滿轉身,對星野老太太跪了下去:“請讓小螢跟他的爹回去,”她說:“我會履行我對光的承諾,我留下,從此,做星野家最忠實的兒媳,做光他一生一世的賢妻!”

“滿!”遙驚喊,迅速的站起身子來。“滿,妳已經不必作這樣的犧牲了!我們一家三口,是團圓的時候了!妳不要怕,那星野光現在在我們手裡,我們要用他來交換妳們母女兩個!”他抬眼看星野老太太。“老太太!妳怎麼說?”

明月福晉擦了擦眼睛,紅著眼眶,也跨前一步。

“羅老夫人,妳就成全了這個家庭吧!妳看他們這種樣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嗎?”

“我們帶走滿和小螢,”王爺接口:“然後馬上就放星野回家!這樣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歡喜嗎?”

星野老太太挺著背脊,面不改色。小螢認父親這一幕,確實也曾讓她心中感動,但是,他們竟聯合起來,扣押自己的兒子,再脅迫她放人,這太卑鄙了!一人換兩人,這又太便宜衛王爺了。

何況,如果她放了人,王爺卻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呢?老太太一轉念間,已不寒而慄,她不信任王爺,更不信任那個天王遙!

“老閔!”她回頭大聲說:“把滿和小螢,給我帶回房去!”她抬頭看著遙和王爺:“你們可以換小螢,但是,不能換走滿!滿她可是我們星野家家三媒六聘,大肆鋪張娶進門的媳婦,是你衛王爺親自嫁給我們的女兒,現在,不能讓別人隨
隨便便認了去!這件事,就算我答應,星野也不會答應!我現在放小螢,已是情迫無奈,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雙方都有人手,刀槍不長眼睛,誰都不見得討著便宜!你們要換人,說個時間地點,我們交小螢,你們還我一個好好的兒子!如
果光他有一丁點差錯,我會在滿的身上討還!”

  “不行!”搖激動的說:“滿和小螢,我缺一而不可!我保証還你一個健健康康的星野光,但我要換回她們兩個!”

“不不不!”滿轉向了遙,急切的說:“遙,求求你不要再爭了,能夠看到你們父女團聚,我已經感恩不已!老太太說得對,我是爹娘做主嫁過來的,於情於理,我都無法離開星野家!遙,求求你──不要再爭了!你把星野還回來,早些把小螢帶到福建去吧!她已經過了八年顛沛流離的歲月,實在不能再受折磨,請你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一個溫暖的家,我會在承德,為你們遙遙祝福!這,就是我此生最大最大的安慰了!”

“滿!”搖震驚的喊:“妳變了!為什麼妳忽然自願留下?難道妳不追求一家團聚的日子嗎?”

“遙,你不懂!”滿哭著說:“星野光要我的心意是那麼堅強,如果我真跟你走了,天長地遠,我們永無寧日,星野家和爹娘,難道真的武力相向,冤冤相報,何時能了?請你,請爹娘諒解……我要留在星野家,我不能跟你們走!”

“好了!”星野老太太大聲的說:“夠了,不要再多費唇舌!你們說個時間地點,我們換人!現在,滿和小螢,給我進房裡去!”

滿急忙爬起來,去牽小螢的手。遙本能的遙摟住小螢一退。王爺拉了拉遙:“算了,我們換回一個是一個!”他抬頭定定看著星野老太太:“明天早上九點,我們在清風街寒水樓見面!”

滿再幽幽的,深摯的看了遙一眼,這一眼中包含了千言萬語。她握緊了小螢的手,把她往屋後的回廊深處帶去。小螢還沒有從認父的震動中恢復,一步一回頭,一回頭一聲呼喚:“爹!爹!爹……”

  “小螢,”滿哽咽的說:“不要急,從明天開始,妳和爹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客廳裡,遙的眼光和心,都跟著滿她們母女,一齊往回廊深處飛去。王爺及時拉了他一把,別有深意的說:“話已說完,我們也該走了!遙,灑脫一點!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命定不屬於你!”

這天晚上,星野老太太突發善心,讓小螢和滿共度最後的一夜。當然,星野老太太也經過了內心的掙扎,自從星野光的一句“我愛她”開始,老太太第一次試著去透視兒子的內心世界,最後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失去滿,比失去他的生命還嚴重,這使她在接二連三的意外事件中,一直能肯定一件事,要留下滿!

雖然,用她的天平來稱,十個滿,一百個滿都沒有一個兒子重要。若能換回兒子,她才不在乎滿的去留。可是,她深怕兒子失去滿後,就像滿在大廳裡說的,“天長地遠,永無寧日!”至剛會用他整個后半生,來追尋報復,于是“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如果說,自己終於會對滿有了一念之仁,就是從這篇話開始的。當然,老太太的另一個震撼,就是來自遙。她一直認為滿和女佣的弟弟“通姦”,這天王遙是個“下等人
”,如今一見,不論風度、儀表、談吐,都是這麼不凡。而九年以來,竟情有獨鐘,天涯海角,追尋至今!

這種事實,也使星野老太太那女性的內心,激蕩不已。

因而,她答應了滿,這晚,讓小螢睡在滿的房裡。給母女兩個,一個訣別的機會。

“少奶奶,”小螢躺在床上,實在是睡不著,心裡翻騰洶湧,全是幾日來的大震動。“我明天就跟爹去了,那麼,妳呢?”

滿心中一酸。她手裡,正忙忙碌碌的在為小螢縫制一件新衣。她深深的看了小螢一眼,她叫爹已經叫得那麼順了,叫她自己這個娘卻仍叫“少奶奶”。

  “我……”她咽了口氣,回答:“我還是繼續的做星野家的少奶奶!”

  “可是……”小螢一呆:“妳不是說,妳是我娘嗎?”

滿心中又一酸。

“妳姑姑不是告訴過妳──妳娘早就死了,小螢乖,妳就相信妳娘已經死了吧!我不是妳娘,我是星野家的少奶奶!”

“可是……”小螢著急了。“妳原來一直說是的!美奈子姐姐也這麼說,王爺、福晉也這麼說……大家都這麼說呀!怎麼又不是了呢?”

滿眼淚一掉,緊緊擁住了小螢,緊緊、緊緊的抱著,顫聲說:“不要管大家怎麼說了!明天妳就要離開了,從此跟著妳爹,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妳明白嗎?好好的跟著妳爹過日子去,從此,忘掉我這個少奶奶吧!”

小螢哭了。

“我不要忘掉妳!妳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妳幫我擦燈罩,幫我上藥,給我好東西吃……妳對我這麼好這麼好,我不要忘掉妳!”又說又哭的,就咳了起來。

滿也哭了,一邊哭,一邊拍著小螢的背脊。

“睡吧!孩子!”她哽咽的說:“折騰了幾天都沒睡,該好好的睡一覺,醒來,就見著爹爹了!睡吧!”

她把小螢放倒在床上,拉起棉被,好細心,好溫柔的蓋住她。小螢一直抽噎著,但是,實在太累了,眼皮好重好重,終於,眼睛慢慢的闔上了。

滿坐在床邊,含著淚,又開始縫手裡的衣服。

美奈子悄悄的走了過來。

“格格,這下擺的邊,讓我來縫吧!”

“不!”滿含著淚說:“小螢她活到八歲,沒穿過一件我親手做的衣裳,到了星野家當小丫頭,全是穿大丫頭的舊衣服,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明天要和她的爹團聚了,起碼要穿件像樣的衣服去。這件衣裳,我要一針一線,親手為她做,等她
長大了,懂得人間的悲歡離合,能了解我的苦衷,而能原諒我不得不離開她的無奈時,她或者會拿著這件衣服,想一想我這個親娘!”

滿的話才說完,小螢已從床上一翻身而起。

“妳還說妳不是我的娘!”她流著淚喊:“我都聽到了!我每個字都聽到了!妳明明就是我的娘嘛!”她淚眼婆娑的看著滿:“我不肯叫妳娘,是因為我很難過嘛!妳若是我娘,為什麼生下我卻不要我,那一定是不愛我,我很難過嘛……”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滿淚如雨下。“是我對不起妳呀!”

“可是,我現在知道了!”小螢哭著喊:“妳是這麼這麼的愛我,妳根本就是我的娘呀!”她張開手臂,把滿緊緊的抱住,一疊連聲的喊:“娘!娘!娘!娘……”

滿摟緊了小螢,把她小小的頭,緊壓在自己肩窩裡。

滿渾身顫抖,淚如泉湧。哦,她的小螢,她終於認了她,終於叫她“娘”了!八年以來,只有在夢中,聽過這樣的呼喚呀!

  窗口,星野老太太十分震撼的看著這一幕。更加震撼的發現,自己的眼眶居然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