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第二天,滿和遙面對面的站在寒水樓的樓上了。
寒水樓關起了店門,真琴泡了一壺好茶,和美奈子在樓下品茗。讓滿和遙一敘九年來別後種種。
遙目不轉睛的望著滿,滿也目不轉睛的望著遙。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痴痴的,痴痴的糾纏在一起,兩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但是,此時此刻,卻誰都開不了口。“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惟恐相逢是夢中!”真的,惟恐相逢是夢中!誰都害怕,一開口就把這個夢驚醒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滿的臉上,落下兩行淚珠。
這淚,使遙喉中哽著,眼眶發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在新疆,面對獄卒的鞭打,在流亡的歲月裡,面對飢寒凍餓,多少悲痛與無助的時刻,他從未下過淚,可是,此時此刻,淚卻奪眶而出了。
滿看著遙的淚,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衝。
情不自禁的,兩人就這樣擁抱在一起了。
許久許久,兩人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孔,透過淚霧,打量著對方。滿抬起左手,去揩拭淚水,面前的遙,還是這樣一表堂堂,英俊儒雅!但比起九年前,卻更有動人心處!
她這一抬手,遙觸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渾身一震,握住了這隻手,他緊盯著這指套,顫聲說:“滿,妳對我如此情深義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盤托出我們那段會毀妳婚姻的情,妳不惜自毀婚姻,還被迫自殘……”
“這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你何必……”
“不!對我不是!”遙激動萬分的說:“許許多多事情,我昨天才從美奈子嘴裡得知,斷指不過是不幸的開始!之後,星野光和妳的婆婆便百般折磨妳,虐待妳!滿,八年來妳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雖無法盡數皆知,但是,光聽美奈子陳述幾件事,我就已經受不了!妳所做的這一切全是為了我,可是妳在受苦的時候,我卻不能保護妳!這……這使我心裡……加倍加倍的痛啊!”
滿細細傾聽著這樣的話,九年後,還能聽到遙這樣體恤的話,真是不可思議!是的,血──沒有白流,淚──也沒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低的,熱切的說。“遙,你對我有這樣的期許,我自當熬過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夠再見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結束’了!”遙有力的說:“我終於又找到了妳,我們要重新開始,讓我來補償妳,回報妳……”
“你在說些什麼,”滿心慌起來。“我不需要你補償和回報,能再見一面,我已心滿意足……”
“哦,滿,妳不能這麼做!”遙激烈的喊:“再見一面,才讓我們了解彼此愛得有多深,有多強烈,有多持久……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妳怎能回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遙雙手緊握住滿的雙臂,穩定著她的身子,看進她眼睛深處去。
“聽我說,上個月十五,我在普寧寺偷偷見了,當時,我誤以為那個小男孩是妳的兒子,即使如此,我都沒有放棄重新爭取妳的決心!昨天我聽美奈子說,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來並無所出,那麼,妳對星野家,應該是無牽無掛了!”
“可是……遙,”滿低下頭來說:“八年來,我也未能為你守身如玉啊!”
遙震動的抱緊了滿。
“我若是心裡還計較著這個,我就簡直不是人!”他再看滿那飽含淚水的雙眸,心神俱碎。
“滿,妳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來!”
“不!不!不!”滿驚慌的喊著。“我們今天能再見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寵,我們不要太貪心!你現在已有義父視你如己出,又將傳你家業,你就應該知福惜福,好好報答人家,你應該忘掉我,娶妻生子,為自己開創一個嶄新的人生,一個屬於冰室寒的新生命……”
“我已經有妻子有孩子了!”遙固執的說。“我不需要什麼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來了呀!現在的我,是星野家的媳婦兒,我們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滿!”搖握緊了她的手,深刻的說:“世界上沒有‘無法改變’的事,滿清都可以變民國呢!問題是我們彼此的決心!難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姐姐,還有我們的女兒,一家團聚嗎?”
“女兒?”滿太震動了。“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兒?”
“明月福晉親口告訴我的!我去過衛王府,見過妳的父母,我除了找尋妳,也要追回我的親骨肉啊!”
“我娘親口說的?”滿抬頭,雙眼灼熱的閃著光,語音急促而顫抖。“是個女兒?是個女兒?”
“是的!妳娘說,她粉妝玉琢,一出生就會笑!”
“她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福晉把她交給了我姐姐,又給了她盤纏,讓她們去喀拉村找我……”
“所以,”滿迫不及待的打斷。“你們姐弟、父女都已經團聚在一起了?”
“沒有!”遙淒然的說:“我想,我們是在路上錯過了!或者,我姐姐始終沒找到什麼喀拉村,那本就是個荒涼無比的山區。找不到我,姐姐也不敢回北京,你很了解她的,她沒唸過書,對改朝換代這回事壓根兒弄不清楚,她怕衛王爺怕得要死……”
“這麼說,孩子跟雪奈姐,都下落不明了?”滿尖聲問,整顆心都揪成一團。
“滿,妳別急,”遙安慰的緊握了她的手一下。“我想,有一點足以讓我們安慰的,是我們的女兒一定會得到妥善的照顧,我姐姐會用全心全意來疼她來愛她的!所以……不管她們流落在什麼地方,我們那女兒……一定活得很好!”
滿怔著。在一日之間,重新見到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個女兒,再知道女兒跟了雪奈,而今又下落不明……
這種種,實在讓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幾乎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滿腦中的思緒,五味雜陳,在一瞬間,已混亂如麻,簡直不知從何整理才好。
“遙……”滿終於又有力氣說話了。
“是。”
“去找孩子!去找你姐姐!”滿急促的說:“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滿的淚又湧了上來:“那孩子,從出生到現在,八歲了!沒見過爹,沒見過娘……雖然有個姑姑,但畢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憐的孩子!遙,你只要還有一絲絲愛我,你就趕快去尋訪她們兩個!”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遙一疊連聲的說:“我去找尋她們,但是,妳和我一起去!”
“遙!”她驚喊。“你根本不了解我現在的處境,是嗎?”
“至少,想一想!”遙迫切的說:“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妳對星野光已有了感情,畢竟你們做了八年夫妻!”
“遙!你想太多了!”滿驚喊。
“啪”的一聲,遙重重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做什麼?”滿去抓他的手。
“應該不嫉妒,應該不要說這句話,應該連想都不要想,應該……”遙回過身,一拳用力的捶在窗櫺上。“去它的應該這個應該那個!”
他再回過身,眼睛紅紅的。
“想到妳馬上要從我這兒,回到那個星野光身邊,我就嫉妒得快發狂了!這種情緒下,你要我怎能丟下妳,去找孩子?”
“遙!”滿投入了遙的懷裡,心中簡直柔腸百折,寸寸皆碎了。
滿第二次溜到寒水樓,是趁星野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戲的時候,她悄悄的,和美奈子兩個,披著暗綠色的斗篷,就從後門溜出去了。她只有一個時辰可以耽擱,因而,見了遙,她立刻就說要點:“我已經想過幾千幾百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奔,那是因為我認定你是我的丈夫……”
“現在,妳已經不認我這個丈夫了?”遙憋著氣說。“現在,妳認定的是另一個丈夫了?”
“遙,請你講講理好不好?”滿悲喊著。“以前,我父親是個王爺,有權有勢有人馬,我們逃不掉!現在,星野光和那夜天將軍,是拜把兄弟,照樣有權有勢有人馬!兩年前家裡的丫頭蓮兒私奔,還是被捉了回來……時代雖然變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變!這個社會,對於不貞不潔的女人,觀念也仍然不變!遙……”滿哀聲說:“私奔這回事,我做過一次,再也沒勇氣做第二次了!”
“聽我說!”遙抓住她的雙肩,語氣激烈的。“我們不私奔,我們去找那個星野光,曉以大義!他也是讀書人,他也知道妳和我成親在前……”
“不!”滿恐懼的退後,緊盯著遙。“你一點也不了解星野光,他不會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點,是他這輩子最深刻的恥辱,你如果出現,他一定會殺了你的!”
“滿,”遙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會來承德了!”
“好,好,你不怕死!”滿忍著淚,哽咽的說:“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會死,現在,已經不是為了我怕,而是為了我們那苦命的孩子而怕!”
滿死命拉住遙的衣襟,哀求的拉扯著:“遙,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請你想想我們那失蹤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請你想想你的姐姐吧!雪奈姐,她今年大概已經三十多歲了吧……”
“正好三十歲!”遙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姐姐她三十歲的生日,妳忘了嗎?”
滿一怔,確實忘了。在星野家,每天面對的日子都像打仗,怎麼會記住雪奈的生日!滿心中惻然,那雪奈,雖是衛王府的女佣,但算來也是她的大姑呢!星野老太太每年過壽,她三跪九叩行禮如儀,家中張燈結彩賀客盈門。而雪奈的生日,她卻給忘了!
“哦!明天是雪奈姐的生日!”滿悲涼的說:“我一定要在房裡,給她遙遙的磕個頭,祝她這個如此善良的人長命百歲!”
滿驀的仰起頭來,更哀切的懇求著遙:“你瞧!你姐姐不過是個不識字的弱女子,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她怎樣謀生?怎樣過活呀?也許她們兩個,相依為命,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許她們正遇到什麼困難,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而我們兩個,還坐在這空談!我們這樣麻木不仁,還算為人父母的嗎?”
“好了!好了!你不要激動。”遙抱緊了滿。“妳要我怎麼做,我聽妳的就是了,行嗎?”
“去找雪奈姐去!找孩子去!”
“滿,妳以為我不想找她們嗎?但是中國這麼大,你讓我從何找起?本以為妳會有她們的消息……我姐姐,怎麼會不設法跟你聯絡呢?連妳都沒線索,我要去找她們,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難啊!”
“你可以從北京開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對!滿,妳的這個想法,和我一樣……”
“那麼,遙,你還猶像什麼?”滿大喊著:“你去吧!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
滿一直搖撼遙,連聲的喊:“遙,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遙凝視著滿,終於點下了頭。
滿一個激動,淚水,又滾落了面頰。遙痛楚的把滿一摟,滿的淚,從他的肩胛,一直燙到他的五臟去,燙得他整個心胸,無一處不痛。
“不過,滿,妳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遙啞聲說。
“什麼事?”滿哽咽的問。
“如果我找著找著,還沒找到結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來,請妳不要生氣!畢竟,我姐姐和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隨、天地為証的妻子,卻在承德呀!”
滿的眼淚,更加洶湧而出,一發不止了。
在星野家的後院,還保存著一個古老的磨房。星野老太太喜歡吃自己家磨出來的豆漿,自己家做的豆腐。所以,小螢和小阿兔,常常徹夜在磨房磨豆子。
那石磨是相當沉重的,兩個孩子必須把身子整個掛在橫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著那石磨往前轉動。
這晚,兩個小女孩又在磨豆子,但小螢看起來神情恍惚。
“小阿兔,”小螢忽然抬起頭來問:“咱們若是想出去,該怎麼辦呀?”
“出去?不可能的!”小阿兔詫異的說:“除非是像今兒個出去看戲,就會帶大姐姐們去伺候茶水,不然,就是派出去買東西……但那些都是大姐姐們才有的份兒,輪不到咱們頭上!”
“那……”小螢急了起來。“那我都不能去看姑姑了嗎?明天是我姑姑的生日呀!以前姑姑過生日,我都會剪壽字圖給她,我們一起吃蛋、吃麵線,現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壽字圖和麵線,擺在她墳前給她……”
小阿兔一呆。
“唉,妳只能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們房裡擺一擺吧!妳要出星野家大門,那簡直比登天還要難呢!”
小螢直起腰來,石磨也跟著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飛奔而去。
“我去求馮媽去!”
“哎,小螢!小螢!別找罵挨呀……”小阿兔眼看小螢已跑得無影無蹤,慌忙跟著跑出去。
果然,馮媽氣得掀眉瞪眼。
“上墳?妳當妳是千金小姐,還是什麼?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妳好端端要上墳?不許去!”
“可是,”小螢急急的說:“明天是我姑姑的生日……”
“死人還過什麼生日!”
“馮媽,求求您讓我去,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您交代給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還加倍做……”
“不許就是不許!”馮媽厲聲說:“妳們兩個,豆子磨完沒有?趕快給我滾回磨房裡去!”馮媽伸出指頭,對著小螢頭上就是一戳。“妳這個小腦袋,一腦袋歪主意,想溜出去玩,門都沒有!”
小螢噙著滿眼眶的淚,回到磨房。拚命推著那沉重的石磨,磨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無奈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