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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gh Wind Spirit


發言人:harukalover 於2003-05-25  00:02:15  發言:

(一)

本來這篇文章算是從“垃圾堆”裏頭揀回來的,因爲本人曾聲明過放弃繼續寫這小說,因它情節有點複雜,加上經過本人“推算”,擔心情節發展下去會太長,沒完沒了,以致後來會“深陷泥潭”;只因一位朋友無意中看見我剩下的這篇稿,問我爲什麽不寫下去,還說“你怎麽這樣就隨便放弃還有你從來沒寫過悲劇這是很好的一個體驗啊”之類的措辭,回頭想想,嘆息,覺得既然都開了頭,而且心裏頭老是在憋著也不是辦法,不如痛快“了結”好,于是乎,就給它一個“生存”的機會,至于結局,確實很傷腦筋,大家要做好“哇,你怎麽這樣對待遙?”的準備。

本文對原來刊登的情節會有點改動,出現的部分人物地點歷史事件均爲虛構。

*******

20世紀初,北蘇格蘭高地的一個小鎮。

那一年的春天,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那是她出生16年來第一次來到這樣子寧靜的鄉間小鎮,和那她一直住的那浮華的大城市不同,風光民情,一切淳樸、寧靜而自然。但她那作爲公爵的父親顯然不在意,若不是他的一個久未相見的另一位公爵老朋友熱情的邀請他,他根本就不願來威拉德小鎮這樣的地方。

他把她和她的幾個姐姐也帶了來,不爲什麽,只爲了那份作爲炫耀的資本。那位邀請他們去居住一段日子的普林斯公爵,雖然住在“這種”地方,却是和皇室及政要都來往密切的大紅人,父親深知若攀附上他,帶來的好處會有多少,如果,他有點“清醒”的頭腦的話,會覺得自己的判斷是多麽的幼稚。就算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打算把他的幾個女兒幾個嫁給普林斯家的幾個子弟,她也决不奇怪。

她很清楚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長在這種家庭,帶來的只能是無奈和悲哀。就在生下來的那一刻,一生就幾乎注定了。成爲父輩們炫耀和交易的資本,未來丈夫的一件附庸品而已。她們也無力改變這些,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一個女人能做的也有多少?……果然,不外乎漠然的出席日復一日的宴席,帶著一副謙遜的假面具,和那些所謂“上等人”說著同樣虛僞的對話,接受那些紈絝子弟們噁心的奉承……一切一切,都和這和諧恬靜的環境那麽的格格不入。

就在那時候,仿佛黑暗突然出現一道靈光般,她却終于遇到了他。

其實碰到他極屬偶然。普林斯家族幾乎擁有了整個小鎮的土地,他的莊園更是占有了幾百公頃的草場,專養高貴的純種馬。她到了這裏之後,每次有機會,都要偷偷溜出去牧場溜達,看看那迷人的綠色和那令人向往的遼闊。禁錮在那窒息的小圈子裏,只有來了這裏,看到那些自在奔騰著的馬群,才感受到那渴望已久的自由的味道。

那天她照例百無聊賴地靠在牧場的圍欄邊,羡慕的望著那些驃壯的馬群,思緒飄離。突然,一匹極漂亮的小公馬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它在馬群裏很顯眼,一身發亮的栗色,長長的鬃毛閃著金子般的光澤,强健的肌肉顯示了它驚人的力量:是純種的Palomino品種馬。它總是不知疲倦的到處亂跑,不時仰天長嘶幾聲,似乎要向世間宣示自己的懾人力量。她看著它看的入了神,沒有發現那小公馬竟突然朝著自己的方向飛奔而來。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它幾乎已經到了眼前,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禁驚叫一聲,蹲下身子,用力捂著頭,躲在場邊的圍欄下。

“疾風!……停下!……”隨著響亮的口哨聲,一個低沈而宏亮的男聲猛的傳來,同時,那逼近的馬蹄聲驟然停下,只有揚起輕微的一陣灰塵,噴到了她的身上。

又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在她身邊停下,接著,她便聽到了一個溫和的略帶嘶啞的聲音:“尊敬的小姐,請問你沒受傷吧?……”

她那狂跳著的心臟終于慢慢回復了正常的速度,很久才小心的擡起頭,只覺得對上了一雙迷人的深綠瞳孔,關切的望著她。她慢慢站起來,面前的是一個騎著一匹白色駿馬的少年,大約和她年紀相仿,那英俊的略有點孩子氣的臉上,露出她認爲這段時間以來都難得一見的真誠微笑——那些虛僞的笑容,她見的太多了太熟悉了,只是這個人絕對不同,大概是潜意識裏的感覺吧。她不禁眯縫起眼睛望向他,站在陽光底下的他,那頭如金子般耀眼的短髮,在午後的陽光中更是如閃著特別的光芒。

她不禁忍不住嘴角微微優雅地一笑,自她來這裏之後第一次的發自內心的微笑。“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她微微提了提長裙,撣掉灰塵,站起來禮貌的回答。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接著很瀟灑的下了馬,筆直地朝她走來。看著他走近,她終于可以看的更清楚他了:修長結實的身材,身上只有一件有點髒的白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略爲曬黑的健康膚色;穿著一條土黃色的舊馬褲,連著一條黑色的吊褲帶,高高的長筒靴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儘管他的舉止看起來很得體和優雅,但她一眼也看出來,他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來到面前,禮貌的深深鞠躬,輕輕吻了她的戴著手套的手背,用略帶磁性的聲音開口:“很抱歉讓您受驚嚇了,小姐!……”

很陽光的一個人。他那特別的笑容讓她覺得很舒服,不知怎的,似乎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連那幾天來鬱悶的情緒都一掃而光。“哪里……幸好你及時趕到,不要緊……”不知爲什麽,她開始很喜歡和他說話。

他直起身,那雙犀利的眼睛注視了她一會兒,似乎在搜尋著她的表情,接著,他的嘴角微微上翹,浮起了一絲微笑:“若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剛到這裏的斯賓塞公爵的小女兒凱瑟琳小姐,對吧?……”他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玩笑的意味。

沒錯……凱瑟琳﹒滿﹒斯賓塞,就是她的名字,一個她心底裏憎恨却又無奈的如沈重枷鎖般的名字。

“你叫我滿好了,我喜歡別人這樣叫我……你呢?……”一想起她的家庭,她,一個名叫滿的貴族千金,努力的想掩飾眼底的失落,徒勞般地忙把話題轉到他身上。

他甩了甩手裏的馬鞭,很是灑脫的一笑,環視著草場,很隨意的說了一句:“我的名字……您沒有必要知道。您只要知道我是這裏的馬夫,就够了……”

滿故意失望的撅著嘴巴,微微嘆息一聲,但還是忍不住內心的好奇:“這麽大的馬場這麽多馬,就你一個人看管嗎?……”

“差不多吧!……還有一位老管家布萊德和我一起,我是在這個牧場長大的——”說著,他很是自豪的用手畫了個大弧綫,眼裏射出了興奮的光芒。

滿不禁被他的興奮感染了,也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他輕盈的一下跳過圍欄,打開了木栅欄,把那匹已經安靜下來的小馬駒牽過來,不住的用手憐愛的撫摩著它脖子上的鬃毛,笑著對她說:“這小傢夥是個頑皮鬼,老是到處跑,已經嚇了不少人了!……不過,請別見怪,它見到陌生人就會去逗人家,沒有惡意的……”他嗔怪的輕輕拍了拍小馬的頭,逗趣道,“疾風,你以後可不許這樣了,聽到沒有?——”

小栗馬象聽懂他的話似的,晃了晃腦袋,鼻孔裏咻咻的噴著氣,又把長長的臉凑到他臉上,不住的嗅著他。滿赫然發現它的腦門上,竟有一個類似星星的標記,真是一匹神馬!……這時,她突然猛的發現,面前的他和這馬,竟有點驚人的相似。

他笨拙的躲避著那口水的襲擊,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看著這如此幸福和人性的情景,她不禁浮想聯翩起來,欣賞地看著。他那耀眼的金髮和馬閃光的鬃毛在陽光下互相輝映,他和那馬在一起,就宛如構成了一幅絕妙而和諧的圖畫。一種人與動物之間真誠的靈性的結合,和她所在的世界,是多麽的不同……她很羡慕他。

“它叫疾風嗎?真是很棒的馬……”滿忍不住也走過去,摸著馬光滑如緞的背,側著臉問,“你很喜歡馬,對吧?……”

他很乾脆的點點頭,又露出那陽光般的笑容:“沒錯!……它們在我眼裏,就跟我的朋友一樣,甚至就象親人……我從小就跟它們在一起了,聽人講,我就是在馬車上出生的……雖然我只是普林斯主人的馬夫,但我却很喜歡這個工作。馬這種動物,其實是很有靈性的,和它們相處久了,就自然而然知道它們的可愛之處——”

“難道你……能和它們溝通嗎?……有你這樣痴迷的主人,它們應該很感激你吧?”滿看著他那陶醉的神情,輕聲說著,臉上的微笑有點僵硬,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充斥心頭。

他抿嘴一笑,臉上露出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走到她跟前,靜靜的說著:“和它們溝通,什麽言語都沒有必要……只要用這個去細細感受,就可以了——”他一隻手放在心臟部位,深邃的眼底裏那抹溫柔的綠,似乎直透你的心般,讓你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是嗎?我真的……很羡慕你……”滿不舍地把視綫從他身上移開,掩飾自己的表情,輕輕的說了一句,放眼身邊周圍那一望無際的綠,也許會讓人心境舒暢,但那心底的悲哀却揮之不去。

他慢慢走到滿身邊,很久都沒有說話,她隱約感覺到,他的視綫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也許吧……”他終于低聲沈思道,“我和你生活的世界,也許差距很遠,不過你的感受,我也能體會到……所以我才會更珍惜我現在的所有,在這裏,有我的一切,有我最渴望的東西,有我的全部生命……比起那些物質帶來的奢華和虛榮,我更渴望這些……”

滿沈默不語,只靜靜的望著遠方,聽他講下去。

“……特別是跟馬兒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什麽是真正的自由和快樂……就象我,騎上疾風的時候,那種和風追逐、如飛翔般的感覺,享受那無盡的遼闊和開朗,沒有人心的虛僞和爭鬥,只有真實的自我……它們不會欺騙你,不會背叛你,當你的心和它們融和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到那種純真的所在——”他低聲呢喃起來,閉上了雙眼,任那輕風玩弄著他微亂的短髮,似乎在感受著風中的氣息。

“哦……”滿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話,在他面前,突然覺得自己的渺小和悲哀:確實,套在她身上的枷鎖實在是太沈重,無論自己如何的渴望,她都無法融入他眼裏的自由世界。

他似乎看穿了她眼底的羡慕和無奈,默默的注視著我,很久都沒有說話。突然,他有禮的朝她伸出右手,深深鞠了一躬:“小姐,能否有此榮幸和小人一起,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呢?”

“咦?……”滿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已經走過去把那匹純白的母馬牽過來,整理了一下馬鞍,然後蹲下身子曲起大腿,期待的望著她,意思是;他當梯子,讓她踩著坐上馬背。

滿猶豫著,她壓根就不會騎馬,况且在她的家庭教育裏頭,這是很不“淑女”的。現在,她却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沖上頭腦,點了點頭,就很是乾脆的踩著他的大腿騎上馬。滿不知道,正是由這個時刻開始,這次不一般的“經歷”,使她的一生也隨之完全改變。

(二)


他小心的扶著滿的身子,等她坐穩了,才仰起頭微笑道:“您不用擔心,海神公主是個很溫順的姑娘,她會很喜歡你的!……”他拍了拍那母馬的籠頭,那馬也輕聲的嘶叫了一下,大腦袋用力的晃了一下,似乎同意他的話。

“海神公主?……”滿饒有興趣的聽他叫他的愛馬的名字,心裏不禁啞然失笑,同時,也小心的摸了摸馬的光滑頸背上的雪白鬃毛,它果然很溫順,一動也不動,從未接觸過馬的她也慢慢放下心來了。

“好!……我們出發吧!”他大聲說完,令滿詫异的,他竟輕快的跳上馬背,緊貼著她的背後和她坐在一起。“啊……”她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滿不知該如何反應了,頓時覺得臉上溫度驟然升高,一陣的發熱,不敢轉頭看他。

他熟練地弄好脚蹬和馬鞍,看著滿已經坐穩了,又把繮繩扯緊了點,才凑近她說:“來……手放在這裏,拿緊這個……”說著,他的手便輕柔地抓住滿的手,讓她握住馬籠頭的繮繩,一邊細心的講解著怎麽拉緊或放鬆繮繩,脚怎麽夾緊馬肚子,怎樣讓馬停下,。

滿象個木頭人一樣任由他擺布,他說的話她幾乎根本就沒認真聽進去,只覺得心臟一陣的亂跳,腦袋裏一陣的嗡嗡聲。她的神經都緊綳著,注意力只落在後面這個特別的年輕人身上。

他的手寬大溫暖,充滿了力道,但握著她的手時却那麽輕柔,仿佛怕傷害到纖弱的她似的。滿竭力把臉扭過去,試圖“忽略”他說話間撫過她脖子的絲絲熱氣,那低沈的嗓音掠過耳膜,只覺得心裏一陣的酥麻。更“要命”的是她的背緊靠著他那結實的身體,他的雙臂保護性的圈住她握著繮繩的手,她覺得自己就象一隻小鳥一樣蜷縮在他懷裏。滿很“敏感”的發現自己和他的距離,竟如此的接近,身體不由得象被火燒一樣,异常的升溫起來。

“小姐?……”看著滿一直發呆不說話,全身僵硬,他擔心的問著。“啊……哦!……沒事,我們去吧!——”滿連忙掩飾發紅的臉,用“异常”過度興奮的聲調說著,“我、我是說,我好想試試飛翔的感覺呢!……”

他低下頭望望滿,帥氣的眉毛有點驚异的上挑,很快他又聳聳肩,露出他特有的微笑:“遵命!……美麗的小姐!……”說完,他的雙腿微微用力,滿突然便覺得身體猛的往前一沖,眨眼間,胯下的駿馬便如閃電般沖了出去。

“啊!——”滿不禁驚奇的大叫起來。那驚人的速度,那迎面撲來的風强勁的吹著,那和這無邊的綠野擁抱的感覺,她感到從所未有的刺激和舒暢。儘管也有點害怕,但靠著背後那强健的軀體上時,那種感覺就悄悄的一掃而空。

只見他用力的吹了個響亮的口哨,接著那匹叫疾風的小馬便迅速跑了上來,和他們騎的海神公主幷駕齊驅的飛奔著;滿驚异的一看背後,不禁吸一口凉氣,眼睛猛的瞪大了。只見後面竟跟了一大群的顔色各异的駿馬。遼闊的草場上,只有這兩個渴望自由的人類,和馬兒一起在肆意的和風追逐著。耳邊呼嘯著呼呼的風聲,血液沸騰般的嗡嗡聲充斥著耳膜,和那馬蹄的轟隆聲,那股壯觀和恢宏的氣勢,恐怕是滿這輩子都難得一見的體驗了。

她不禁興奮的大叫著,伴隨著他低沈的笑聲和馬兒的嘶叫聲,不住的回蕩在這牧場的上空。草原上,看到的只有這兩個有著特別追求的年輕男女,和那靈性動物之間的歡樂接觸的情景,構成大自然一幅極奇妙的畫面。

滿情不自禁的微微靠在了他身上,清晰的感受著他那溫熱的胸膛和散發著無盡力量的身體,幾乎就在耳邊就聽到他那快速而强有力的心跳聲;風吹亂了她的發絲,肆意的拉扯著她的長裙,滿已經毫不在乎這些了,只覺得在那一刻,她終于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他的一切,沈浸在他所描述的境界裏:

灑脫、不羈,不受任何的束縛,想要去自己渴望的世界裏……這,就是風的感覺,自由的味道嗎?……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逐風”之旅終于結束(儘管滿心裏是多麽的不舍)。滿下了馬,和他一起慢慢走著走回牧場邊。滿有點訝异自己,今天才第一次認識這個人,而且還只是個“低賤”的馬夫,却在她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的心第一次微微開朗起來,因有他在此,這個原本無聊透頂的拜訪也突然變得開始有趣起來。不過,心裏還是隱約覺得,自己和他,到底還是隔著一層可悲的障壁……

這時,滿突然瞥見一個個子矮小,拿著木叉的老頭朝他們方向跑過來,遠遠就大叫著:“斯賓塞小姐!……終于找到您了!老爺到處找您呢,原來……”

他終于來到了面前,沒正眼看滿一下,却有點氣惱的望著滿旁邊的他:“溫迪!……你這孩子,帶小姐跑哪去了?……老爺怪罪下來,你小心吃鞭子!——”

“是……”他艱澀的說著,不自然的低下了頭,不敢看滿。她認識這個老頭,他就是那老管家布萊德,就是他駕的馬車接送她一家來這裏的。她連忙替身旁的他打圓場:“沒有,老先生,是我要他帶我到處走走的,不要怪他……請你回去轉告一聲,我立刻就回去!——”

“哦,這樣就好……”老頭疑惑的望望滿,又看了看低著頭垂著眼的他一眼,微微嘆息一下,笨拙的小跑著走了。滿轉身,把眼睛對上他,微微一笑:“原來……是溫迪嗎?……”

他口裏微微吐出一聲嘆息,一改剛才懊喪的表情,却又不失調皮的說了一句:“看來是瞞不了你……怎麽,奇怪嗎?……”

“不……是有點特別啦……溫迪,‘Wind’,如風般的名字,挺適合你嘛!……”滿默默在心裏念誦著他的名字,心神一陣蕩漾,心想著這個名字,實在是上天給他最好的恩賜。

“謝謝贊賞!”他只是哼笑著輕輕搖頭,“你真是一個不一般的富家小姐……敢和我一起騎馬的,你還是第一個。不過,我還是很佩服您的勇氣!……”

“哪里……你也不是一個一般的馬夫啊!謝謝你,讓我分享了你的快樂!……”滿輕輕說著,露出真誠的微笑,但在心底,已經有了如即將離別的那種仿徨和不舍的感覺,眼神也微微黯淡下來。

他只是又露出那神秘的微笑,搖搖頭,接著,便開始轉身離開,一邊大聲說著:“好了,小姐,是時候說再見了!後會有期……”

“我們還會再見吧?……”滿連忙急急的追上他,對著他的背說著。不知怎的,看著他離開,就突然涌起一種悵然和孤獨的感覺,她真的……不想離開他……

他停下脚步,手微微撥了撥已有些亂的金髮,輕聲一笑,露出健康的白牙齒,耐人尋味的說了一句:“也許會吧……”說完,他矯健的跳上疾風的背,“還有——”,他眨眨眼,對滿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你叫我遙好了,我喜歡別人這樣叫!”

說完,他一拉繮繩,就如風般飛馳而去,融入遠處的馬群中。夕陽在他身上鑲了一道金邊,就象給他套上了一種類似于神般的光環。

‘溫迪……遙……真是風一般的人……’滿一直呆站著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好久,不住在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似乎還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話語,他的一切一切……滿突然暗暗駡了自己一句,糟糕,什麽時候自己竟然這樣子了?還是清醒一點吧,你和他,是不可能的……

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只好轉身,下意識的慢慢踱著步子回去。她還在回味著那剛剛經歷的特別旅程,一想著又要回到那窒息的牢籠裏面,心裏就忍不住黯淡下來。

滿看看身上,經過剛才那一陣的折騰,裙子已經皺成一團,還沾滿了草屑和泥巴,她不知道回去之後父親見到這樣的她,又要怎樣教訓她了。不過,她倒是鬆口氣般,反正在他眼裏,她一向都是這樣的“叛逆”的了,這樣的她,只會給他丟臉,一點淑女的形象都沒有。她的眼神漸漸失去了那明亮的湛藍:難道,她真是只能這樣屈服于自己的命運,就只能這樣子了此一生嗎?……

滿拼命忍住心頭涌上的酸楚感覺,暗暗嘆息了一聲,默默的走回了那威嚴豪華的莊園。

 

(三)

和那個不一般的“她”分別後,遙便把馬群趕了回去,低著頭邁著因疲憊而略爲沈重的大步,走進滿是濃烈乾草和夾雜著牲畜糞便氣息的大馬房。

“孩子,這一次,你可要仔細想清楚啊!……”背後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遙那伸向叉草的木叉的手停在了空中。

他的臉色微微煞白,不禁輕輕咬著自己的薄唇,接著又拿起了大木叉:“我明白……”

面對那個倔强的背影,老管家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你呀,還是這樣子……難道你忘記了上次的‘教訓’了嗎?……要知道,如果那個秘密被那女孩,還有其他人發現的話,你會……而且,公爵他也——”

“她不會知道的!……我保證,我不會讓她知道的!”沙啞的低沈聲音帶著隱隱的憤怒,還有掩飾不了的心碎……

布萊德看不見遙的表情,只是望著那個沈默著用力扒著草堆,幾乎埋沒在飛揚的草屑中的身影,疲憊地搖搖頭,低聲嘟囔了一句:“但願如此……”

棱角分明的俊臉布上了一層鐵青,微微蒙上一絲水氣的綠眼噴出了莫名的火焰,他發泄般的用力叉向面前的草堆。

一個沒有“愛”的權利的人……這就是我的命運……
*******
此後,滿自己幾乎每天都要找個藉口偷溜出去,跑到後花園背後的牧場去,不爲什麽,就爲了能看見那些風般的動物,還有風一般的遙。經過上次被父親嚴厲的一頓教訓後,她沒有和他一起出去騎馬,只是默默靠在一邊角落的欄杆上,靜靜的望著遠處的遙,和馬兒們一起快樂的飛馳、嬉戲。下意識的,她已經和老馬夫布萊德混熟了,便和他攀談起來,想從他口裏瞭解不少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特別是關于“神秘”的遙。

他的名字叫溫迪﹒遙﹒普林斯,今年剛好18歲。滿開始很驚异他的姓竟然和公爵的一樣,但布萊德很快就解釋了原由:他自公爵的父親那代起就在這裏幹了幾十年,和家中的爲數極少的有“資歷”的人一樣,都知道當馬夫的遙,其實是公爵的私生子,只是公爵根本不承認他,對他緘口不提,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當年年輕風流的普林斯公爵和一個美麗的鐵匠女兒發生了關係,之後就狠心把懷了孕的她抛弃了。那個女子生活困窘無奈之下,偷偷來投靠公爵,沒想到在半路上就在馬車上生下了遙,待她到了公爵家時,終因過度虛弱和失血死去了。公爵那時尚未有孩子,不忍心把那金髮碧眼的小生命扔掉,就把他偷偷收留給家裏的一個女傭收養,還賜給了他自己的姓。只是後來他的那些公子陸續出生,他就徹底遺忘了這個孩子了,幾乎從不在外人面前透露他的存在。遙長大了,也把他只當做一個普通的僕人而已;儘管如此,遙却也沒有在乎過自己的身世,也樂得願意地當他的馬夫,和他喜歡的馬在一起。

“他……的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滿靜靜的說了一句,似乎對遙已經很熟識了一般,唇上揚起一絲淡雅的微笑。

“他……”望著滿那迷離的眼神,老管家的眼睛在很短的一刹間,似乎閃過一絲的异樣,他有點乾癟的嘴唇顫抖了一下,禁不住吐出了如蚊子般小聲的無意識的幾個字:“他幷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若不是因爲他其實是……”

“啊?……”滿這才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樣,瞪大眼睛望著布萊德。

“啊!沒有!……”布萊德馬上就知道了自己幾乎就說溜嘴,暗暗緊張起來,連忙換上一副天真的臉,“哦,我是說,遙這孩子,有時候的確是很令人‘匪夷所思’……”

看著滿那似乎明白般的輕輕“哦”了一聲,又把眼睛重新轉回那個遠處的活潑的少年身上,老管家偷偷微微松了口氣,眼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撇開公爵的警告不說,就算爲了這兩個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守住這個秘密……’

一個萬一泄露出去,足以讓普林斯家族名譽掃地,足以讓這兩個純真的年輕人陷入不歸路的秘密……所以,他不能够看著“那件事”發生。但是,如果遙那孩子真的忍受不住的話,那……

“那孩子,是個很好的人……可惜,長在一個這樣的家庭裏……”布萊德默默的嘆息一聲,憐愛的目光久久注視著遠處的遙。滿忍不住心頭的震撼,很久都沒有說話。

沒想到,那個不一般的少年馬夫,竟然和公爵有這樣的一段淵源。滿腦海裏回想起那個傲慢、不可一世的公爵的嘴臉,就不禁一陣的厭惡。同是血緣關係,怎麽就一點都不像呢?……除了遙“繼承”了他眼睛的深綠顔色外,就看不出什麽相同之處。除了公爵的樣子不敢恭維,他的那幾個“貴公子”,個個油頭粉面,不學無術,只會整天花天酒地,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幾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們吹倒,絲毫沒有遙那剛勁强健的力量和儒雅的氣質,在滿的眼裏,這些社會的寄生蟲,只剩下一副臭皮囊的人,真的是連個馬夫都不如。

不其然,她想起了近日來不時經常回蕩耳邊的針刺般的“評論”:

“那傢夥,渾身馬糞味,只是個下賤胚子而已!……這種人還是少理他爲好!……”

難道是“嫉妒”嗎?有時看見滿不時“留意”著外面趕著馬的遙,一直對她頗“有意”的公爵家二公子——年輕的威爾遜伯爵,都會鄙夷的從鼻子裏哼出一句,然後就漫不經心的把滿是酒氣的臉凑過來。而滿,也是每次都故意當他透明一樣,巧妙的迅速離他三米以外,然後“得體”的編個理由告辭——她努力克制著自己,很擔心自己若呆多一秒,會失控狠揍那混蛋一頓,到時就“什麽臉也丟盡了”(父親的話)。

“唉!……他身材和相貌都挺吸引人的,只可惜……若他不是個趕馬的,該多好!……”

滿那幾個嬌貴的姐姐,每次看見遙都會用一種寶物遭糟蹋般的眼神,搖著輕巧的散發醉人香氣的扇子捂著嘴巴,竊竊私語地說著永遠不變的話。而滿毫不作聲的漠然聽著,却仍用一種欣賞般的目光偷偷望著他。

在滿眼裏,普林斯公爵大概真的是個“睜眼瞎”,他不認遙就算了,還打算把他的遺産留給他這樣的一班兒子,恐怕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哀”。而滿一想起以後或許自己的“幸福”要托付到這樣的酒囊飯袋手裏,每天聽著他們那乏味無耻的諂媚,成爲他們手裏玩弄的玩具,就覺得一陣的噁心和心寒。

沒錯,她和遙,是兩個世界的人……

也許這樣的生活對遙也是最好,起碼他自己很滿足。正如他自己所說,這裏有他生命的一切,是他的世界,那些物質和名譽,對他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他確實和他的世界融合了在一起,似乎他天生就和那些可愛的動物在一起了。滿靠著欄杆,欣賞著他與馬兒們在草原共舞的畫面。遙每次看見了她,都會朝她有禮的點頭示意,露出那迷人的微笑,用力朝她揮揮手,算是見面禮,接著便繼續看他的馬。

遙每次都騎著活潑的疾風,在馬群中不知疲倦的奔跑著,呼喊著。他手裏靈巧地揮舞著馬鞭,不時有節奏的喊著些滿聽不明白的口號,把馬群順利的由一個區域轉移到另一片區域。碰到離群或落後的馬,疾風都會自覺地把那馬趕回隊伍裏面,馬兒們似乎都聽懂他的話般,他的手勢指向哪里,就都有條不紊的追隨到哪里,沒有馬和他鬧情緒,或者違抗命令的,似乎他已經不是普通的人類,而是完全的成爲了它們的一分子,和它們緊密的結合在了一起。

只是遠遠的看著遙,滿覺得自己似乎就能感受到他的快樂,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滿常常看見遙,一個人騎著疾風,靜靜的站在草場外一個高高的坡上,凝神眺望著山下的一條蜿蜒通向遠方的鐵路,看那噴著蒸汽的機車(在那個時代,火車應該是很慢很落後的)緩慢地駛進山下的小鎮。那一刻,她看見了他的眼神底下,那近乎漂亮的俊臉上,流露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一種好奇,而又羡慕和期盼的神情。

‘他,很向往那遠處的未知世界嗎?還是……’滿遠遠望著那個如雕像般凝固在午後陽光中的修長身影,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上心頭……

 

(四)

“你的願望是什麽?……”一次,在和他一起漫步高坡的時候,滿終于開口這樣問遙。

他又只是露出那不可捉摸的神秘微笑,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那坡下的顯示當代“文明”的鐵路上,很久,才慢慢的說著:“有很多……不過現在,我和我的馬兒們在一起,就很滿足了……”

“你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對吧?……”不是問題,而是簡潔的論斷,滿直接的說了出來。

遙那修長的劍眉微微一皺,有點驚异的看了滿一眼,又把眼睛轉向遠方。“……沒錯,你說得對……”他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表情突然變的複雜起來。滿沒出聲,靜靜等他說下去。

“……在很小的時候,我看到這轟隆作響緩緩前行的東西,就想知道,它能把我帶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是醜惡的,還是美麗的地方?……能看到遼闊的大海,還是無盡的天邊?……我很想讓它帶我去那未知的地方去,而且,我很想我能幫助碰到的所有人……一個很傻的願望,對吧?……”他轉頭望向她,翠綠的瞳孔透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滿緩緩的搖頭,仍然沒有出聲。她真的很希望,他心裏憧憬的世界,真的能如此的“美麗”;但同時,她悲哀的想著,這,只是一個少年單純的“夢境”而已……她不想傷害這樣的遙,不願讓他看見,象她自己生活著的城市那樣的地方……

“不過,我和馬兒們生活了這麽久以後,我已經很滿足了……”他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輕輕呢喃道,“我想一輩子和它們在一起……但是如果,我能幸運的到外面去的話,我很想也能繼續和馬在一起……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幻想著能够當一個馳騁沙場的騎兵,騎著我的愛馬,奔跑在遼闊的土地上,保護我的祖國和故鄉……讓所有的人們,不再受到無盡的苦難,遭受如此的不平等……”

“哦?……”滿有點意外,但在表面還是一副平靜的模樣。

“不過,我幷不希望這樣的時刻真的到來——”遙突然話鋒一轉,聲音也低沈下來,眯縫起眼睛緊盯著遠方,“如果真的那樣需要我的話,就意外著戰爭,就會有流血、死亡,這片美麗的土地就會被蹂躪……雖然,這是個不平等的社會,我也只是個馬夫而已,但只要到了需要我保護的那種境地下,我還是不會放弃這個願望的……”

沒錯,這是個不平等,充滿了腐朽氣味的社會,但是在目睹了父親的經歷和家裏的變遷後,滿已經敏銳的感覺到,外面的世界已經悄悄地在改變,諸如父親和普林斯公爵之類已經在走落魄之路的人,能發揮作用和被容納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小了,議會的民主制已經控制了英國,皇室式微,這個國家的等級制度也在漸漸的瓦解之中。而英國,經歷了一戰後,國力已經大爲耗損,滿她自己也見過不少目光呆滯、衣衫襤褸或殘廢的士兵在街頭游蕩、乞討。海外的英國殖民地,一個個爭相獨立,硝烟的味道遠遠未散;而那些統治者們,却仍然頤氣指使地做著昔日“日不落帝國”稱霸世界的美夢……

種種不利的迹象,預示著戰爭離這樣的英國其實幷不遙遠。象他們之類的躲在虛無的繁華之中如井底之蛙的太平犬,對這樣的未來,還能有多大的作爲?……起碼,她這樣的千金小姐無力改變什麽,而在滿的眼中,她覺得遙的視野却似乎遠不止一個單純的少年馬夫那麽簡單。

這時,遼闊的曠野中,回響起了一陣悠揚的蘇格蘭風笛。遙一聽,唇邊不禁挂上一絲舒心的笑意,擡頭望向遠處的高坡。滿也循聲望去,却見那老管家布萊德,穿著一身很舊却很整齊的傳統蘇格蘭服裝,坐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吹著手中的風笛。那帶著一絲悲哀、肅穆和凄怨的樂聲,如帶著神秘的魔力般,穿過這無盡的空間,滲入他們的心裏。

“老管家他……大概又在想家了吧……”遙微微一笑,很隨意的席地而坐,似乎已經對這樣的情景很習以爲常了,隨手捏了一根草拿在手裏不停地把玩著,眼睛却投入到了那遠處血紅的夕陽裏。

“每個人……無論在何處,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個叫做家的地方,就象你,在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一個自己的家一樣……同樣的,每個人也有他自己生存的目的,有所謂的理想……到底生活的意義在哪里,爲什麽而活著,却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知道的,甚至,有人爲之尋找了一生,都無法找到自己的答案……”

那麽我,到底爲了什麽而活?我就是這樣的人,那個找不到答案的人。滿想著,露出一絲艱澀的微笑,眼睛盯著脚邊的散發著濃厚泥土氣息的草地上,“象你這樣的人,實在不應該呆在這裏空老一生……”

遙無奈的搖搖頭,只是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很想找到自己的答案。不過,現在的我不想離開我的馬,還有,普林斯公爵畢竟是給了我一個家的人,我不能就這樣走掉……雖然,他只是把我當個下人看待……但我很擔心,這裏的馬,也會被他賣掉送走,到那時,我大概就不能再呆下去……儘管我心裏是多麽希望不想這樣的事會發生——”

“還是爲了你的主人……階級的差別,難道就那麽重要嗎?……”滿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也許話底裏的悲哀震撼了遙,他猛的把頭轉向她。“就像是你沒辦法走出這裏,我也是,生活在一個身不由己的牢籠裏,沒有前途,沒有希望,就象一個沒有自由沒有生命的人偶,過著別人安排的所謂生活……就連我和你,也像是隔了一層世俗的障壁,誰也無法融入到對方的世界裏……”

滿低著頭,把頭扭過去,海浪般的發絲垂到了臉上,正好掩飾了她已經威脅著流出的泪水和悲哀的雙眼。滿不想哭,很希望自己在遙的心目中,不是個只會哭鼻子的嬌貴小姐,而是一個堅强的女人,一個渴望解脫却又無力抗爭命運的女人。

看著這樣的她,遙的喉嚨裏一陣的發緊,身體不其然涌起了一股衝動,一股想把眼前這顫抖著的嬌小身軀攬在懷裏,用自己的氣息溫暖著她的衝動,但他忍住了。不,我不可以……

“不,不會……”遙終于開口,聲音有點沙啞的說著,手輕輕撥開滿擋在眼前的長髮,溫柔地擡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雙眼,滿不禁有點訝异的擡頭望著他突然嚴肅的英俊的臉。“我相信,你一定會走出你的牢籠,找到新的希望的……我也是一樣,畢竟我們的未來,還是要靠自己去掌握的,這個誰也阻擋不了,也幫不了……”

滿久久凝視著他的眼睛,遙沒有退縮,也堅定的注視著她;那一刻,滿似乎感覺到他們彼此的眼底裏,清晰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自己和他的心就象連在了一起般,頃刻瞭解了對方的世界。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的幷肩坐在草地上,默默的眺望著迷茫的遠方。

“你住的城市,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後來,遙突然輕輕的問了一句。

“一個繁華、美麗,却沒有任何歡樂的地方……是一個真實,却又很虛無的地方……”滿望著遠方,用有點异樣的聲調緩慢地回答,心底却只有無盡的陰霾。夕陽的血紅映著她那美麗的湛藍瞳孔,那顔色交錯的眼底,似乎如涌起晶瑩的閃光。

遙沒有說話,很久,滿感覺到,他溫暖有力的手輕輕放在了她的手背上,似乎安慰般的握緊了。她沒有動,只覺得眼睛模糊了,一切都象變成了虛幻。

風笛的曲調驟然升高,突然變得凄厲起來,仿佛在呼喊,在哀訴,那令人心悸的意味,撕裂著這壓抑般的空氣裏的濃重氣息,沈重的壓在傾聽著的人們的心頭。

“遙,我很想象你一樣……走進你的世界,分享你的一切,可是……橫在我們面前的障礙,實在太多了,我沒有辦法……”滿苦笑著搖搖頭,很想讓自己的語氣不要顯得太無奈和柔弱,但還是做不到。

“我明白的……我只是個低賤的看馬小子,而你是未來的伯爵夫人,我們的世界差得太遠了,不可能,也不允許我們走在一起……不過,儘管是一個美好的夢想也好,我也希望這一切……能讓我們一起來衝破!”

遙低沈而又堅定的說著。滿緩緩擡起頭,凝視著那雙看透她整個心髓的美麗瞳孔,那扇如綠鑽般照亮她那原本死寂的世界的心靈之窗。她終于忍不住,撲進了遙的懷裏,緊緊的抱住了他,遙默默的坐著,眼底的那抹綠,似乎閃過了一絲鬆動;他略爲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用修長的雙臂,環住了面前這個和他相遇于命運交叉點的少女。

‘假如,你是真的走進我完全的內心世界,看見一個真正的我的話……假如,你知道那個秘密的話……’遙抱著懷裏的纖弱身軀,在腦海裏默默的對自己說著,忍住在心臟裏如火燒般的悸痛感覺,英俊的臉籠罩著一種凝固般的表情,只是滿沒有發覺到這細微的一切。

那一刻,滿的心裏多麽渴望,就這樣永遠停留在那時刻,永遠都呆在遙身邊,感受他的溫暖,感受他的自由,感受他那穿越世俗的一切一切……

但她知道她終究不能。“幸福”的夢想是短暫的,因爲很快,斯賓塞一家離開這裏的日子就要到了。

那緊緊擁抱著結爲一體的模糊身影,都毫無保留地映入遠方某處的另一雙緊盯著的深綠瞳孔之中,轉眼間,神秘的人影就消失了,周圍的一切,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五)

“凱西(凱瑟琳的呢稱)小姐,不知道這幾天來玩得可開心?……”豪華鋪張如皇宮宴會,齊刷刷坐了兩個大家族的餐桌邊,普林斯公爵微微笑著問了一句,順手用雪白的餐巾擦擦長著八字鬍的嘴唇。

“喔……很開心,謝謝款待!……”滿有禮而優雅的應答著,一臉迷人的微笑,突然覺得剛剛喝下的醇香紅葡萄酒的味道變得噁心起來。

“那就好!……斯賓塞公爵後天就要離開了,真是捨不得……這兩天,得讓威爾遜好好陪一陪凱西小姐多逛逛才行!……”普林斯夫人伸出一隻雪白手腕上戴了數不清的手鐲的手捂著下唇,呵呵的笑著,連那已經肌肉鬆弛的鋪了好幾寸粉的臉也在微微抽動著,滿實在擔心她再笑多幾聲的話,那直往下掉的白粉,會把她面前盤子裏的上等牛排給糟蹋掉。

“嗯……”滿艱澀的笑著,猛的注意到一種被人盯著看的异樣感覺,瞥了旁邊一眼,果然,故意安排坐在隔壁的威爾遜正用一種如活生生把她脫光的眼神緊緊的盯著她,嘴角依然是那色迷迷的冷笑。滿不禁頭皮一陣的發冷,但她很快就定了定心,不動聲色鎮定地舀了一勺面前的熱湯,希望能“舒緩”一下。可惜,已經冷了,滿心裏微微嘆息。

“哪里哪里!普林斯先生的安排,我們一定會滿意的!……”斯賓塞公爵的眉毛高高的聳起,忙不叠地點頭,滿的母親也學著普林斯夫人的樣,很“淑女”地呵呵笑著。

這下可好,這一頓又是什麽都咽不下去了……滿聽著那肉麻的對話,在心裏暗暗自嘲,很是祈禱這該死的晚餐快點結束,這樣就免除那痛苦的“精神折磨”了。滿很清楚父母那底子裏的葫蘆賣的是什麽藥,他們現在是鐵定了心要把她這桶“金水”給潑出去的了,看來她那“有幸”成爲伯爵夫人的命運,似乎已經不可避免了。滿心裏象塞了無數個鐵做的鉛塊一樣,憤怒和不安充斥著腦袋,以致差點被普林斯公爵的下一句話重重嚇了一跳。

“凱西小姐……您似乎很喜歡看馬哦!……”

聽到“馬”字,滿的身體就象突然觸了電一樣,心裏猛的一沈。

普林斯公爵似乎很悠閑地端起自己的杯子,晃了晃裏面的紅色液體,不甚爲意滿臉帶笑地說著:“我的馬場,相信小姐已經看過了吧?不知小姐覺得怎樣?滿意嗎?……”

‘他看見了我去了馬場……’語氣隨和的一句,在滿的耳朵裏覺得异常的刺耳,而且,她更是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自從知道了遙和公爵的關係之後,滿更是敏銳地覺察自己仿佛已經落入了一個陷阱裏面。

‘不能讓他得逞……’滿在心裏對自己說完,鎮定自若地輕挑薄唇,勇敢地直視著公爵,得體的回答:“公爵先生太見笑了!……先生是名門望族,又是出產名馬的世家,能有幸目睹,是我的榮幸才對……”

“哈哈!那好,等斯賓塞先生回府,我一定會贈送貴府幾匹我的稀有特種名馬,作爲我們友誼的象徵,哈哈哈哈!——”

“噢!真是榮幸之至,謝謝,謝謝!”斯賓塞公爵連聲道謝,其他的人也附和著呵呵傻笑。滿看著普林斯公爵嘴角揚起一絲傲氣的微笑,勝利地端起杯子送到唇邊,閃亮的器皿反映著他的有點扭曲的瘦長臉孔影像,滿感覺到,那是一張笑裏藏刀的臉。

那雙眯縫著的眼睛,和遙一樣的有著深綠瞳孔的眼睛,夾雜在帶著陰冷的笑意的眼尾紋之間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綠色火焰,一種如狡猾的狐狸,見到自己的狩獵目標般的目光……而在這席人之中,也似乎只有滿一個人,才意識到這樣的危險意味,一種令她的心臟不寒而栗的意味。而滿也知道,將會有不可想像的事,會隨著公爵這個突然的提問而露出水面,而她,却沒有任何可以阻擋應對的能力。

她表情冷淡的轉移視綫,優雅地把高脚杯子遞到唇邊,但是仍然感覺到那如刺刀般的視綫,磁石般停留在她身上,把她那殘留腦裏的最後一絲胃口剔除得乾乾淨淨。滿心裏微微嘆息。

‘恐怕連那最後的兩天,都要在地獄裏度過了……’

**********
高大健壯的小公馬聽到了輕微的脚步聲,敏銳的耳朵立刻就竪了起來,警惕地留意著大房間裏的動靜,四個蹄子不安地不斷在地面發出咚咚的聲音,直到——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走到了它的面前。

“你這小傢夥!……才不見一會就想我啦?”帶著溫柔的笑聲的低沈嗓音,躁動的馬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瞪圓了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它的主人。

遙望著心愛的疾風,臉上的溫存笑容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悲哀。他慢慢的用手輕輕摩挲著疾風脖子上那如緞般閃亮的長鬃毛,眼底的深綠漸漸模糊了起來,他禁不住長長的嘆息一聲,似乎已經疲憊了般,把自己的頭靠在了疾風瘦長的臉旁。

疾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憂鬱心情,輕輕的嘶叫了一聲,晃了晃大腦袋,鼻孔裏咻咻的噴著氣,凑近遙的臉不住的嗅著他。

“疾風,你能告訴我……現在的我,到底該怎麽辦?……” 摸著疾風那光滑的皮毛,馬那熟悉的獨特氣味强烈衝擊著遙的鼻孔,他不禁搖著頭,輕輕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道。現在他的腦海裏,有的只有那混沌和無助,還有,那個在眼前揮之不去的湛藍瞳孔……一個徹底的把他的世界完全改變的美麗少女。

‘我……是愛上她了嗎?還是……’遙苦惱地想著,儘管在心裏,早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會是什麽,可是,心底却只有無比的複雜和心痛。刻骨銘心的往事再次夢魘般浮現在記憶裏,他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因爲恐懼,還是悲憤?……遙很清楚的知道,萬一再向前走一步,他就會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多麽的渴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也從來沒見過那個貴族少女,可是……假如,假如沒有那個“秘密“的話——

結實的大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英俊的臉如鐵鑄一般,綠色的火焰在美麗的瞳孔裏燃燒著,露出一種懾人的光芒,但下一秒鐘,這裏的死寂就被一聲粗暴的撞門聲狠狠的打斷。

“砰!!——”

冰冷的綠眼微微有點閃爍,對于這突然的“入侵”,却沒有太大的震驚,似乎已經習以爲常了。疾風受驚般的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叫,遙只是伸手緊緊抓住馬籠頭的皮帶,穩住馬,他沒有說話,有點僵硬的微微轉臉,冷漠地瞪著闖進的那個人。

一雙和他的一模一樣的綠眼緊緊和他對恃,只是那裏面透出的却是如即將撲向獵物的猛獸般的寒光。遙沈默地挺直著高大的身軀,勇敢著直視著面前的人。

長著八字鬍的嘴唇輕蔑的往上一揚,乾瘦的臉在房間陰暗的馬燈下顯得异常的扭曲和猙獰。他慢慢的踱到遙的面前,手裏一上一下地玩弄著一條黑色的條狀東西,遙微微高昂地揚起頭,危險的眯縫著的眼睛裏,只有那令人不安的平靜。

如永恒般的沈默之中,他終于從上撇著的嘴角邊哼笑了一句。

“Come on, GIRL ……We need to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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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終于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吧,所以,本文開頭時的那個無謂的聲明就作廢了,因爲我實在是忍不住手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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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馬房裏,分隔各馬匹的圍欄上一根大腿粗的木條,如脆薯條似的被雷霆萬鈞的力量很乾脆的踢碎。布萊德發青的臉上掩蓋不住那少有的驚慌,他只是拼了老命般緊緊抓住那唯一禁錮著那魔鬼發狂般要摧毀一切的動物的皮索上。

“疾風!快停下來!乖孩子……快停下!——”他口裏幾乎是在哀求了,無助地望著眼前的抓狂的馬駒。下秒鐘,憑著下意識的經驗,他眼疾手快的往旁邊一閃,勉強躲過一隻巨大的蹄子的飛踢,不然的話,他這條60歲的老命可能就此跟著飛走。

栗色的小公馬狠命地蹦跳著,飛起的後腿盡情的蹂躪著靠近它周圍的一切東西,不時發出撕裂人耳膜般的憤怒的嘶叫。那飛揚起來的金色閃亮的鬃毛,那要將一切“來犯之敵”消滅的氣勢,似乎眼前的已經不是一匹兩歲的小馬,而是一頭發狂噬人的雄獅。似乎與它想呼應的,馬房裏的其他同伴也在同樣地發著飆,憤怒的嘶叫和沈重的馬蹄蹬踏聲回響著偌大的馬房,令人一陣陣的心悸。

這是一股懾人的可怕力量,一種足以把人的心境吞噬的憤怒的宣泄,但是唯一的,卻仍有一個人卻如磐石般對這樣的抗議和威懾無動於衷。一個比鐵石心腸還要可怕,沒有任何情感的人。

“老爺,求求您住手吧!……”老管家的聲音如瀕死的人般微弱沙啞,滿是恐懼和痛苦,他死死的用盡力氣按捺住那騷動著的馬,無助地哀求著他的高傲地矗立在那裏的主人。

依然是那死灰般的噬人的綠眼,依然是那鐵鑄般的冷漠的長臉,他似乎沒有聽見房間裏的那一切喧囂,那憤怒的嘶叫,老管家歇斯底里的哀求,他的眼睛,他的注意力,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只集中在他眼前的另一個人上——也許正確點來說,是他的一個盡情發泄和玩弄的“工具”上。

他緩緩地擡起右手,閃黑發亮的長鞭在略暗的燈光下亮著一縷血色的光芒……沒錯,那上面的沾著的,是血。一個跟他流著同樣血脈的人的血。

“你……再說一遍!……”他的低吼如即將撲向獵物的野獸,眯縫著的眼睛威懾地盯著面前的人。

“我……沒有……”從那已經流著血爆裂開的嘴唇邊,不屑一顧地吐出一句嘲諷般的冷笑,一雙與他的綠眼一模一樣的犀利瞳孔毫不退縮地瞪著他。

很乾脆的右手一揮,粗大的長鞭“咻”地迅速劃過那凝固般的空氣,一道弧線閃電般直沖目標而去。“啪!……”當它和那“目標”接觸發出刺耳的脆響的時候,布萊德,包括幾乎所有房間裏的生物的心臟,都顫慄的抽搐了一下。他滿意地看著他的“獵物”的身體在那重擊之下如觸電般痙攣了一下,喉嚨裏滿是沈重的喘息。

遙緊緊閉著眼睛,拼盡力氣忍著身體那撕裂般的痛楚。她在那一刻,雙腿幾乎就承受不住要軟下去,但她還是忍住了。且不說頭頂上那頑固地遏制著她的雙手的鐵鏈把她牢牢地固定一個站著的姿勢,她體內那令任何人都震懾的驚人意志,也不允許自己倒下去。她已經不在意那早以血迹斑斑破碎掉的衣服,在這熟悉的鞭子面前,它根本就沒有絲毫的保護作用;也沒有再留意自己背部那裂開的累累傷痕,還有,那剛剛增加的腹部和肩膀的撕裂巨痛。

“你……殺了我吧……”她緊緊咬著已經流著血的嘴唇,狠狠地吐出低聲的一句,綠眼裏那燃燒著的怒火映著他那扭曲著的長臉。

他只是冷冷地哧笑一聲,慢慢地踱到那個正在痛苦掙扎著的少年面前,透著殘忍的光芒的綠眼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那張佈滿冷汗的蒼白俊臉,握著鞭子的手粗魯地擡起她的下巴:“孩子,如果……我真的想殺你的話,在18年前,我早就會那麽幹了……”

“我……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遙望著這個算是她世界唯一的一個“親人”,苦澀般地從嘴角吐出淡淡的一句,“我……就是對你所做的孽的報復——”

公爵直直地瞪著遙,很久都沒有動,突然,從喉嚨裏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那直叫人心頭發麻的笑聲在房間裏回蕩著,似乎一切都在它的陰影下瑟瑟發抖:“沒錯!……你這個小雜種,正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公爵突然如迅捷般撲向小鼠的眼鏡王蛇般,鉗子般的大手狠命地捏住了遙的衣領,一個字一個字的直砸到她臉上;遙艱難的扭過頭,閉著眼睛,試圖忽略那令人窒息的從那大嘴裏吐出的充滿酒味的噁心氣息。

暫時的沈默。喧囂的房間裏,此時竟出奇的安靜了下來,空氣裏彌留著的,是對峙著的兩個人的沈重喘息和不時傳來的馬蹄不安的踏地聲。布萊德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臉色慘白的呆站在那裏,不敢出聲,只怕輕微的一點聲響,也會把眼前的那如計時炸彈的兩個人點燃。

兩對深綠的眼睛示威般的對峙著,慢慢的,公爵的手滑了下來。

“你知道……你做錯了什麽嗎?……”他如一個機械的人偶般往後挪了兩步,脖子僵硬地把頭轉了過去,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問道。

“我沒有告訴她!……”另一雙綠眼只是堅定地直視著沒有人的前方,從牙縫裏擠出不容置疑的一句。

“你應該明白,你沒有愛人的權利……我也不允許,任何人用那樣的眼睛看著你——”公爵的音調開始升高起來,瞳孔下滿是令人恐懼的異樣目光。

“那是你自己的自私而已……”輕蔑的苦笑。

公爵的身子轉向她,遙依然故我的望著別處,似乎把面前的主人當做透明一樣,但她可以發誓,他那蛇蠍般的目光正緊緊的纏繞在她身上。

“你跟她……真的好像……”公爵突然發出了一絲苦笑,苦澀的搖搖頭,“不但是眼睛,連那輕蔑地罵人的樣子,那該死的固執性格,都和她一模一樣……真不愧是她生出來的——”

提到“她”的時候,遙的眼睛恢復了原先的冰冷,她咬緊了牙關,英俊的五官因極度的憤怒和情緒的衝擊,在微微地抽搐著,她很清楚那個“她”是誰,那是她那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母親,也是把她帶來這個人間地獄的母親,那個在布萊德口中曾聽到過的一個人間最美麗、最善良、最堅強的女人。

“你欠她一輩子……你沒有資格提到她!……”

“是的!我沒有資格!……”公爵歇斯底里的吼著,抓狂著揮舞著手臂,似乎對這個世界進行報復一樣,他開始來回激動的走動著,宛如一頭即將發作的困獸。“在這18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受著她的懲罰!她在報應著我!……”

他猛的停了下來,象猛的被人榨幹的氣球一樣,空洞的眼睛望著前方,與其是對著房間裏的人說話,不如說是自己的靈魂那無意識的喃喃自語:“她……是我這輩子唯一愛的女人……可是,我卻保護不了她,也得不到她;在她和家族的前途之間,我選擇了後者,這,全是我的錯……”他不禁悲涼地冷笑了一下,似乎在爲自己的命運可笑,“我……從來沒有見過象她那樣美麗的女人,她擁有能把冰山都溶化掉的笑容,也有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漠和堅定……我抛棄了她,娶了瑪莎,換來了時至今日的權勢和地位,而我的心,也在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遙默默的聽著,噴射著無名火焰的綠眼漸漸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知道嗎?……每次我見到你,就像見到她一樣……在你的眼睛裏,我似乎就能看到她大影子……”公爵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最大的一個孩子,眼底突然露出了野獸般充滿欲望的光芒,一種令遙感到噁心和憤怒的光芒。他仍然如幻想般的回憶著,“她,真的是個天使般的女人……當她第一次對我笑,第一次在我的懷裏滿足地呻吟,就連她臨死前,抱著剛出生的你,滿是痛苦和哀求的眼睛望著我的時候,我都——”

“你給我住口!!……”遙失控地吼叫著,打斷了“父親”的囈語,胸膛裏的怒火就快要爆發一樣,禁錮著雙手的鎖鏈開始抗議地發出喀噹的響聲,若不是身體的傷和那鎖鏈,她可能就立即會撲上去把眼前的惡魔撕得粉碎。但她不能,下一秒種,那條如黑色毒蛇般的鞭子就再次閃了過來,在原本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加了一道血印,遙痛苦的垂下頭,喘著粗氣。

“你給我聽好!……”公爵放下舉著鞭子的手,氣得發紅的長臉的肌肉在顫抖著,一字一頓的警告,“若不是看在你死去的母親份上,我一早就把你這小雜種扔去喂狼了!你別逼我發狠!……還有,你要記住,你的私生子身份,如果讓除了在這裏的第四個人知道的話,我……不,是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完蛋!到時候,你別怪我不講‘父親’的情面!!”

公爵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變得有點沙啞和異樣,在偌大的馬房顯得特別的刺耳,同時,疾風爲首的馬兒們再次騷動起來,似乎在憤怒的抗議,疾風更是高高的踢著蹄子,伸著大腦袋朝著公爵的方向不斷地嘶吼著,老管家連忙再次撲上去拼命地扯住那幾乎要斷掉的繮繩。

公爵眼角瞥了身後的馬,只從鼻子裏不屑一顧的哼笑一聲,他冷冷的瞪了緊閉雙眼壓抑著憤怒的遙一眼,“還有,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別再心存什麽妄想……若再讓我看見你和斯賓塞家那個小妞在一起的話,我會把你連皮都抽掉!連同這個無賴的畜生一起!哼!……”他的鞭子朝發著狂的疾風的方向揮了揮。

一想起那美麗的湛藍瞳孔和那窈窕身影,遙的眼睛閃過了一絲異樣,但她仍咬緊了嘴唇,克制著沒有說話,也沒有擡頭看他一眼。她並不打算要回答他,她知道面前的這個人,不但是自己的“父親”,也是她的“主人”,一個不容許任何對他有絲毫侵犯的權威的人。

待憤怒的心臟稍微平息了一會,公爵忍著怒火,很乾脆地轉身邁著大步離開,走到門口,他突然停下,沒有扭頭,威嚴地對他的管家喊了一聲:“布萊德!……”

“什麽事,老爺?……” 布萊德的聲音有點發顫,一方面因爲長時間的應付騷動的馬而疲憊不堪,也有對主人的難以掩飾的恐懼。

“把她放下來吧……”低低的一聲,轉眼間,公爵那高傲的身影便消失在門口。

布萊德的眼睛猛的瞪大了,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主人的背影,只呐呐的說了聲“是”。他和遙都沒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公爵轉身的瞬間,那雙令人心寒的冷酷綠眼裏,一瞬即逝的暗淡和悲愴……

“孩子!你怎麽樣?……”慌忙地把懸著雙臂的那沈重的鎖鏈解開,看著眼前那滿身鮮血的少年不禁要癱軟地倒下去,布萊德連忙扶著遙的高大身軀,心疼的問著。

“我……沒事……反正,都習慣了……”遙強忍著身體的巨痛,終於勉強站穩了,安慰地朝善良的老管家一笑,眼底滿是無奈和苦澀。

“孩子,你真的……太苦了……”布萊德看著那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衣服下露出的大大小小新的舊的傷痕,老眼不禁流出了淚水。老爺怎麽可以那麽狠心呢?……她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而且,還是一個女兒……

遙只是似乎不在意般的微微搖頭。接著,她輕聲說了一句“我去躺一會兒就好了”,便邁著踉蹌的腳步離開,連老管家要扶她的好意都拒絕了。她親熱地安撫了已經安靜下來的疾風和其它馬兒一會,便緩慢地朝著馬房外的住的小木屋挪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內疚後悔一輩子……’犀利的綠眼閃著莫名的火焰,在黑暗裏發出襲人的光芒。

‘真是……夠固執,又匪夷所思的兩個人……’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回想著今天晚上剛剛發生的事,布萊德只能從心底默默的歎口氣,伸出滿是老繭勒得通紅的大手,疲憊地擦了擦有點濕潤的眼睛……

************
滿有點煩躁的伸手提著身上笨重的長裙,用盡所能快而又不至於跌倒的速度,朝著馬場的邊緣心急火燎的趕過去。今天可以說是最難熬的一天,且不說在威爾遜的“熱情”陪伴下逛了大半天的葡萄園(心情不好,連吃下去的美味葡萄她都覺得想吐),好不容易找了個藉口回來“休息”,偷溜到馬場來,卻絲毫找不到想見的人的身影。

“遙今天到底怎麽了?……”滿一邊走著,一邊嘴裏嘟囔著。她心裏隱隱約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麽事發生在遙身上,不然的話他怎麽會突然丟下他的馬,況且,她剛剛碰到了布萊德,問他的時候也是支吾著搪塞了一句“他今天有點不舒服”,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身體那麽好的人,突然一句不舒服就失蹤了?我不信……’滿有點固執地在心裏對自己這麽說著。她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命運,她再也忍受不住了。明天,她就要離開這裏,離開遙,離開一個幸福的理想,回到那黑暗的牢籠裏面去。滿不甘心,也不願意接受。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在這已經是近黃昏,預示一天將要結束的時刻,她一定要找到遙,把那句心底埋藏已久的話,告訴他……

那是她的人生裏能帶來最後一絲亮光的希望……

她記得聽布萊德說過,遙是住在馬場邊緣一處偏僻的看馬人小屋裏的,而且就在一間大馬房的後面,她連忙朝那方向趕過去。

太陽已經西斜了,滿知道她必須儘快,等到天黑,她就得回去,到時候,不但會引起他們那幫人的懷疑,恐怕就以後都見不到面了。正是因爲太急躁了,所以待那間破舊的小木屋出現在眼前,她沒有留意到異樣的寂靜,也不顧那“淑女”應有的先敲門的禮節,就毫不遲疑地推開門闖了進去。

“遙!!……”話剛出口,滿便如定格般石化在那裏,像突然被人點了穴一樣,說不出話來。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令她目瞪口呆,永世都不能忘記的震驚情景。

“你難道不會敲門嗎?!……”略帶憤怒和尷尬的一句,坐在床上的遙煩躁地隨手把手裏的繃帶團往旁邊一扔,連忙扯起薄薄的舊棉被遮住自己裸露的身體。

“遙……你……爲什麽……”滿緩緩地走進狹窄陰暗的小屋,來到遙床邊,有點不可置信的喃喃說著,眼睛沒有離開過遙那沒有表情的臉。

遙把頭扭過去,默默的歎息一聲,老實說,現在的她,還真的無法面對如此的滿。好久,她終於很低沈沙啞地說了一句:“你全都……看見了嗎?”

滿仍然緊緊盯著那扭過去的英俊的側臉,似乎極度地震驚般,很久都沒有反應。剛才那眼前的一幕似乎仍在腦海反復地回放,沒錯,那一刻,她什麽都見到了:那健壯的身體上的累累傷痕,那沾著血迹的繃帶,還有……一個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特徵的身體。

仍然沒有出聲,滿終於機械般地點點頭。

遙有點悲哀地苦笑著搖搖頭,終於,溫柔的深綠大眼對上那有點凝滯的湛藍瞳孔,帶著一絲如撫慰的風般的笑意,靜靜地說了一句:“很抱歉……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其實……是個女人——”

(七)

女……女的?……”滿如一個運轉不靈的發條人偶一樣,嘴巴張了好幾下,才勉强擠出一句話,似乎還在慢慢地把眼前的情景和幾乎空白的大腦重合起來。

“沒錯……”遙沒有表情的說了一句,把臉扭了過去。不知爲什麽,看到面前女孩那極度震驚的樣子,她的心裏竟慢慢升起了一絲懊悔。接著便苦澀地想著,真是奇怪,我幹嘛對她的感受那麽在意?

“可是……”滿的眼睛緊緊盯著遙的臉,轉而停留在她仍然遮著被子的上半身上,不其然的,俏麗的臉竟漸漸浮起了淡淡的玫瑰色。

在那令她很“難受”的目光的注視下,遙有一種自己像被人欣賞著的珍稀動物的感覺。接著,那沈靜的綠眼閃過了一絲暗淡,“你既然都看見了,就回去吧……”她語氣冷冷的說著,“我只是希望,今天這裏發生的一切,你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吧!”遙說完,很後悔地看著那美麗的臉開始蒼白,那湛藍的瞳孔慢慢彌漫著一層水氣。

滿的身子如觸電般微微一顫。那連她都不願正對的英俊側臉,那帶著心碎和慘忍的冷漠話語,都如尖刀般折磨著她的神經。

她……爲什麽要說這樣的話?……難道她眼裏的我,只是爲了——

‘我不可以放弃……’滿沈重地深呼吸了一下,硬生生把胸中翻滾著的各種情緒按捺下去,她知道,這是她最後的一絲希望,最後的緊要關頭,就算發生了什麽樣的“意外”事件,她都必須堅持下去。因爲,她已經無法回頭了……

“是誰……幹的?……”

聽著這如害怕吵醒一個熟睡的人般輕柔的聲音,遙的身體不禁僵直了,冷漠的綠眼微微有了一絲鬆動,也帶著一絲不可掩飾的驚訝。下一秒鐘,便覺得一隻如羽毛般的溫暖的纖手,輕輕撫著她臉上那冰凉的皮膚上。令遙不可思議的,她竟然像對這只手有了反應般,在它的引導下情不自禁地慢慢把臉轉了過來。

綠眸與藍眼相對,遙疑惑地看著那原先滿是震驚和尷尬的湛藍瞳孔裏,閃爍著另一種不可思議的光芒。一種如早晨的太陽般溫暖著她的心的溫柔光芒。那臉上如觸電般的奇妙觸感,不由自主地,遙不禁下意識地把臉往後一縮,硬生生把自己從那虛幻中驚醒。

“……”手掌的接觸突然消失,滿怔了一下,看著如受驚的兔子的遙把臉縮回離自己一尺的地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動作,滿的臉再次微微一紅。

“是誰……把你……”滿仍然不放弃的問著,回想著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個滿是累累傷痕的身體,不禁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聽出那溫柔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關心和隱隱約約的憤怒,遙的心不由得一震。她知道現在是躲不開的,自己若是不回答,滿是絕對不會甘心的,而她經過這段日子的接觸,也認識到了滿的這一性格。

“這裏除了他……還會有誰?……”似乎很不情願般的咕噥了一句,遙仍然不肯對著那個貴族小姐的眼睛。

“爲什麽?!……他不是你的——”滿的語調驟然升高,似乎不可置信般,一句話沖口而出。

“我的什麽?……”冷峻的綠眼突然猛的眯縫起來,刺般地盯著滿。

“……”被那突然變得陰冷的眼睛裏的寒意所震懾,滿的喉嚨也突然被人捏住了一樣,眼睛瞪大之餘,她的手不禁震驚地捂住了嘴邊。

“請你回答我!——”毫不留情兼略帶憤怒的一句,那綠眼的火焰似乎已經燙灼著滿的靈魂。

“其實……你和他的事,一早就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滿終于靜靜地說了一句,手慢慢放下來,握著交叉在腹部,肯定的回答著,原先的恐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

“怎麽會……這……不可能!……”綠眼裏的無名火焰閃爍起來,遙有點不知所措的呢喃著,似乎不相信滿的話,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被子的邊緣。

滿似乎無奈而遺憾地苦笑:“哪怕是一次也好,如果那些人肯放下自己的身段和架子,肯用自己的心去傾聽一下那些被他們騎在頭上的人的感受的話……這就不是什麽秘密。”

這是真的。在這裏短短的一段日子裏,看著那些每天生活在主人的叱駡和毆打中的人們,那些如螻蟻般任主人踐踏的人們,雖然他們低垂著頭顱,漠然地遵守著任何的命令,但滿仍然能看到,他們的瘦弱身體裏隱藏著的那股可怕的即將爆發的力量,那恭敬的眼神底下那深深的憤恨,就連一個弱小的年輕侍女也不例外。

就如她可以知道遙和公爵的“關係”一樣,她已經不只一次地聽到疲憊不堪的僕人們,躲在肮髒的馬厮後面暫且喘息“偷懶”的時候,小心地議論著這件事。那帶著不屑、憤怒和同情的議論。這個沒有架子,總是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的善良女孩,在下人們眼裏,就如一個難得的天使,給他們那受傷的心靈裏帶來一絲光輝的人一樣,所以他們都很尊敬和喜愛這個外來的小姐客人。正是這樣,滿才能够第一次地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瞭解到他們的主人所永遠無法知道,也不屑去知道的事情。

也正是這樣,她才能在一次觸膝長談中,從布萊德的口中聽到了這個震驚的“內幕”。直到現在,她仍然清晰地記起對自己的“大嘴巴”而驚慌失措的布萊德,不停地哀求自己“千萬不能把這泄露出去”的情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實在的,就算不從老管家那裏知道,憑她和下人們多次“親密接觸”的經驗,這的確一早就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在這方面來講,公爵一家的傲慢和不屑一顧,反而幫助了他們,也幫助了遙。若真的讓他們,尤其是公爵夫人和那些公子們知道的話……

一陣沈默裏,遙都只是靜靜地如石頭般僵在那裏,不敢動,也不願出聲。那沒有了光彩的眼睛,似乎靈魂已經被硬生生抽離了一樣。

“遙……不要緊的……你可以相信我。”滿提起勇氣,慢慢靠近遙身邊,很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裸露在被子外的强壯肩膀上,緊緊盯著那張如凝固石像般的美麗臉龐,希望自己的話語,能把面前的人那內心的冰山溶化掉。隱隱感覺到,手掌下那結實的肌肉正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著。

似乎如被火烙了一般,遙不禁喉嚨裏發出一聲很小的呻吟,接著連忙把身體縮回去,用被子緊緊地團住自己,把臉轉過去。滿意識到自己碰痛了遙的傷口,心裏猛的一陣的心痛和不安,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看到遙這樣的防衛性的舉動,她的心就被萬噸巨石壓著一樣。

滿輕輕地縮回手,轉身,待遙以爲她大概就此離開的時候,却見她走到床邊的一張破舊的小桌子前,從放在上面的一個小木盆那裏取出裏面的一條毛巾擠乾淨水,看著裏面微熱的水透著淡淡的血紅色,滿的心微微一抖,但她很快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慢慢地走回來。

看著滿拿著濕布的手就要接觸到她的傷口,遙下意識的又是往後一退,犀利的綠眼有點警惕性地盯著她,同時,略帶尷尬而又决斷地說了一句:“別……別碰我……”

滿的手停在了半空,好久,兩個人就這樣凝固的對望著,誰也不肯退縮般,也帶著不可質疑的威嚴,似乎要把對方的心强硬地征服。絲毫沒有離開過那深邃的綠眼,滿終于緩緩地開口:“遙,你……始終都不相信我嗎?……”

“……”沒有回答,遙只是垂下沈重的眼簾,猶豫著再次把臉轉了過去。‘懦夫!……你竟然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心裏狠駡著自己。

“我明天就要走了,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心靈地獄裏面去……”滿繼續喃喃自語,呆呆望著遙轉過去的後腦,那充滿了心碎和苦澀的低語,都在撕扯著遙的心。“在走之前,我都一定要見你一面,把我最後的心意……親口告訴你……”

滿的泪水終于落了下來,一聲難以自製的嗚咽從喉嚨裏沖出,“我好想……能走進你的心,走進你的世界……好想你,重新用那樣的眼神望著我……就象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

滿沒有看到,話語出口的同時,那雙冰冷的綠眼已經盈滿了水氣,一滴泪珠正悄悄地順著那蒼白的俊臉滑落。

“遙……求你……讓我……”滿不由得按捺不住,再次上前,輕輕地摟住面前的人的軀體。這次很小心,很輕柔,仿佛面前的“她”,才是那個很柔弱的人,似乎用手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樣。滿再次提起勇氣,慢慢伸手,嘗試著把那阻擋在兩人之間的破棉被輕輕扯下。

她聽到的只是遙的一聲很輕微的帶著哭腔的喘息,似乎她也在拼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這次驚异的,她幷沒有受到任何的抵抗。滿布滿泪水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滿足的笑意。

待那被子下掩蓋著的身軀暴露在她眼前,滿不禁用力咬著嘴唇,拼命地克制住翻滾著的內心,才令自己不至于馬上哭出來。

那是一個美麗的軀體,充滿了突兀健美的綫條,似乎就能感受到那股蓄勢待發的力量;同時,也是一個殘缺的軀體,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痕,深的淺的,長的短的,新的舊的……如一條條噁心的蛇一樣趴在那白晰結實的肌肉上,就如一件完美的驚世名畫,被人殘忍地用刀劃在上面盡情地蹂躪一樣。

彼此沈默著,滿開始輕輕地用布拭著遙背上的傷痕。

待滿的手上的濕布輕柔地落在背上的傷口那一瞬間,遙不由得緊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喉嚨似乎哽咽住了,她很驚异自己的身體對滿的動作的反應,不但沒有絲毫的反抗,而且,竟然似乎很“享受”她的撫觸般,由內至外升起了一股暖意。

那是她平生以來,第一次對別人有這樣的感覺。

她的手就如春天草原上的宜人微風般輕柔,力道恰到好處,也似乎有點猶豫和擔憂般,生怕會把她弄痛了一樣。遙不禁暗暗搖了搖頭,苦澀地想著,也許,自己正是那個最容易受傷害的人……接著,之前滿那句帶著哭腔的話,又回到了她的記憶裏。

“滿,別忘了……我……是個女人……”遙終于回過頭來,艱澀地說了一句,熾熱的眼神帶著一絲疑惑,也令滿終于看到了那暴露她內心的紅腫眼眶。

“我知道……”滿依然故我地繼續她手上的工作,只是如什麽都不在意般的淡淡一笑。

“那你……應該明白……我、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有點訝异于滿的反應,遙不由得盯著面前的少女那平靜的臉,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纏繞已久的一個“殘酷”事實說了出來。

“對于我自己的心思,連我都覺得奇怪……”滿形狀優美的唇邊輕輕的一笑,眼睛仍然停在眼前裸露的背脊上,“不過,我喜歡的是你,遙,而不是某個男的或者是女的遙;老實說,我一直都不在乎你到底是男是女,我愛的是那個如風般的遙,一個溫暖著我的心,改變了我的死寂世界的遙……”說著的同時,滿不禁忍不住凑上前,趁遙還沒反應之際,把她的頭轉過來,把自己的唇合上那渴望以久的唇瓣。

“滿……你!……”遙吃驚的望著滿的舉動,等滿重新縮回去,她不禁一隻手迅速伸向自己的唇邊。心臟狂亂的跳著,她回想著那剛剛消失的那個奇妙感覺:柔軟、火熱、甜蜜的感覺……

看著遙那發呆的樣子,滿不禁有點好笑地輕笑一聲。看著上面一條深深的傷痕開始滲著血絲,滿的眉頭微微一皺,很小心的把它拭去,接著端起了床邊一個一直放在那裏的裝著藥膏的小罐子。

“你其實……根本什麽都不瞭解……”等鎮定下來,遙苦澀地哼了一聲,嘟囔了一句。隱約感覺到一種粘粘的發凉的液體塗在背上,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氣。

“別動……”滿及時阻止了那只幾乎要動作的大手,“强硬”的命令著,一邊小心地給傷口上藥,一邊在心裏狠狠咒駡著那個惡魔公爵。接著,她又耐心地替自己辯解。

“沒錯……過去的你,我也許不瞭解;不過只要有現在的你,我就滿足了……”她耐心的開始幫遙的傷口纏上綳帶。

聽了滿的話,遙不禁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那“父親”臨走前的警告,還有他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烙印痕迹,那夢魘般纏繞著她的情景,她的眼睛不禁暗淡下來。

“太難了……”遙低下頭,無奈地搖搖頭。那話語裏充滿了疲憊和墮落的氣息,滿看著眼前的遙,似乎她此時已經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人,一個沒有生氣的人偶。

“爲什麽……”

“因爲……橫在我和你之間的障礙,實在太大了,我們是不可能贏的……况且——”遙靜靜的說著,悲哀的眼睛轉向了滿,“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們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

“不!還不算晚!……”滿突然强硬地說著,那驟然提高的音調嚇了遙一跳。滿連忙轉到遙面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我們還來得及!……遙,你帶我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最後那一句話出口,遙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震驚地望著滿:“你……該不會……”

滿神經質般的搖著頭,痛苦而又怨恨的說著:“我再也受不了了,過著這樣的日子,對著這樣的人,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瘋掉的!……遙,現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一個人了,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遙痛苦地閉上眼睛,臉色變得鐵青,那緊攥著的拳頭卡卡的作響,强壯的手臂上那暴突的青筋,令滿覺得也許在下一秒鐘,她就會像炸藥桶一樣爆掉。

“我們……逃不掉的!……”終于,遙從那緊咬的牙關裏吐出低低的一句,一句把滿的希望徹底粉碎的話。

“……!!”滿驚呆了,不可置信的望著遙。

“走……你以爲我沒有嘗試過走嗎?……”遙苦澀地哼笑一聲,搖著頭,接著,她慢慢擡起頭,直視著那滿是失望和心碎的藍眼,“以前的我,都不知多少次的曾經幻想著逃離這個吃人的鬼地方,可是……每次都是逃不過他們的魔掌。”

滿聽著,不禁慢慢如深受打擊般癱坐了下來,似乎筋骨被人剝離了一樣,再也站不起來。

“在這裏,你是怎麽都逃不掉的,因爲這裏是他的地盤,是他的世界,就算你逃到天邊,他的觸角,也會輕而易舉地把你抓回來……”遙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憤恨,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著,“每次那樣做的結果,就只有在身上留下更多的痛苦……在我嘗試了多次,每次都失敗,被捉回來打個半死的時候,我就終于死了心了!……”

遙的手不禁顫抖著捂著自己的肩膀,身體那隱隱的抽痛,似乎仍能回憶起那可怕的煎熬的情景。“可以逃得掉的唯一方法,就只有除非讓公爵他自己把你丟出去,讓你永遠消失在他面前……”

“不!爲什麽?!……我不要!……”滿似乎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緊緊抓著遙的手,聲嘶力竭地說著,這最後的希望,都已經幻滅了,她似乎看見了自己的人生,已經就此走到盡頭。

“滿……對不起,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原諒我吧!……”遙强忍著內心的刺痛,終于狠了狠心抽回自己的手,別過臉去,說出一句把滿的世界徹底擊碎的話。

“遙……”滿聲音嘶啞的哀求著望著遙,試圖從那綠眼裏尋找一絲的鬆動,挽救那最後的希望,但她看到的只是無情般的冷漠。

“天要黑了,你是時候要回去了,不然的話,你會有麻煩的……”遙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還有,謝謝你幫我包扎傷口,斯賓塞小姐……”

聽著這句淡淡的却沒有了一絲熱度的話語,看著面前的遙那雕塑般凝滯的側臉,滿不禁心頭一陣的發冷,整個人就像被狠擊了一棒,沒有了任何意識。沒錯,晚回去的話,的確會有很大“麻煩”,一個决定了她未來的命運,而自己無力避免的一個“麻煩”。

難堪的沈默過後,滿終于機械地站起來,緩緩地朝門口走去。走到門邊,她慢慢地轉身,望著那仍然如石像般僵坐在床上,面無表情望著被子的遙。

“遙,再見了……很高興認識你……”

滿深深地望著遙,似乎要把她的一切一切,都要永遠地刻在她的記憶裏一樣,而她也知道,自己就算將來去到哪里,過著怎麽樣的未來,她都永遠不會忘記面前的這個人,一個在命運裏和她相交合的人。

眼前的人仍然沒有絲毫的反應。

難以壓抑的嗚咽沖出喉嚨,滿手捂著嘴巴,終于决斷地沖出了破舊的小屋,再也沒有回頭。

耳邊只有血液翻滾的嗡嗡聲,滿任心碎的泪水肆意的流淌,帶著無盡的悲哀和怨恨,她飛速地朝前跑著,跑向那布滿了陰霾的黃昏,跑向那即將消失的夕陽盡頭,也跑向一個黑暗的牢籠裏。血紅的夕陽,把它最後的一絲慘淡的亮光,灑在這個在莊園裏發瘋般奔跑著的倩影上,最後,便是黑暗的無情降臨。

一片死寂,籠罩在朦朧的黑暗中的小屋裏,遙仍凝固地坐著,綠鑽般的大眼閃爍著沈重的悔意和難以言狀的痛苦。

在那優雅的倩影沖出門口消失的那瞬間,遙知道,她的世界,她的一切,都已經崩潰了。

“滿……祝你幸福……”

在窗外的黑暗徹底吞沒房中的一切的時候,一陣令人心悸的痛苦的哭泣,猛的沖出小屋,回蕩在孤寂的無盡曠野中……

(八)

也許是受了護刃小姐的A World Away的“刺激”和吸引吧,突然有了一種寫英文的衝動,所以爲瞭解心頭之癢,就在本章“嘗試”寫寫英文的對話,不過我的英文同護刃小姐比起來實在是不堪一提,所以大家就儘量原諒HL的無知兼白痴吧,而且,如果發現有什麽語法錯誤,一定一定一定要馬上指正給我哦,謝謝!

***********
草草吃過了那頓淡而無味的“最後的晚餐”後,滿便早早以“玩得太累”做藉口,象躲避瘟疫一樣閃離了“歡送宴會”,把自己一個人鎖在了客房。在現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她只是如木頭般呆坐在窗前,出神地凝望著外面無際的黑暗。

傍晚,那刻骨銘心的一幕,那最後的希望無情地幻滅的情景,那最愛的人冷漠的殘忍話語,一遍遍地在她的腦子裏翻滾。一切就仿佛一場惡夢,滿似乎不能接受,也不願去相信,整個人就像被突然掏空了一般,滿意識到,這,也意味著她人生地獄的開始。

一陣有節奏的咚咚敲門聲打斷了滿混亂的思緒。

“Come in.”雙眼仍然眺望著窗外,滿幾乎動也沒動,只是生硬地應了一句。

門輕輕推開,一個瘦長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滿又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重新把頭轉了過去,沒有任何表情地問候來人:“Sir Wilson, what do you want here?”

“My my, Lady Catherine, is this the proper way to address your soon-husband-to-be?”威爾遜手裏得意地晃著一個裝著半滿的威士忌的酒杯,不緊不慢地踱進來,上挑的嘴唇露出一絲輕佻的冷笑,那蒼白的長臉,在房間淡黃的燈光下更顯得异常的詭异。

看著他,滿不由得由腹部升起一股莫名的噁心感,但她知道自己是千萬不能發作的,所以她終于按捺住了自己,迫使自己努力做出一張平靜得體的臉:“Sorry for my rudeness, but that’s the way I always use to address people,”滿突然异常溫柔的笑了笑,似乎饒有興趣地看了威爾遜一眼,接下一句:“…like you.”

“That would be my pleasure. Tough way, huh? I like it.”聽了滿的話,威爾遜依然是那張看不出底細的笑臉,似乎不在意般地聳聳眉毛,順手把杯子送到嘴邊。

“What exactly do you want with me?”滿的語氣回復了原先的冰冷,把頭扭了過去。

“Nothing. Just check on my beautiful wife-to-be, if you must ask.”像一個工于心計的獵手,他緩緩地踱到了滿的身後,似乎在醞釀著下一步的行動。他伸出一隻手,欣賞般地滑過滿那披散肩頭的海藍長髮,淺綠的眼睛閃著异樣興奮的光芒:“You should look at yourself, Cathy. You are really an amazing treasure in the wor…”

“Please watch your behavior, Mr. Wilson.”滿在下一秒鐘就馬上站了起來,很乾脆地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房間另一頭的窗前坐下。滿想著,現在的時刻,可以說是再“倒霉”不過的了,這討厭的蒼蠅,如果不趕快清理掉的話,按她現在的心理狀態,她擔心自己可能會撑不到明天早上。

而她也知道,這是個極其“困難”的願望。年僅17歲的威爾遜,是個遠近聞名的花花公子,玩女人的技巧可以說是高竿,而且,他那爲了得到心愛的“獵物”而不擇手段、不舍不弃的固執脾氣,更是令無數的少女聞“遜”色變。看著他眼睛裏的那熟悉的狡黠火焰,滿知道,她已經是陷入危險的圈套裏了。

“Something is bothering you, my lady. How about sharing it with your future husband?”面對滿的“敵意”,威爾遜似乎幷沒有太大的訝异,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一樣,只是從鼻子裏輕輕地哼笑一聲,耐人尋味般地緊盯著面前少女的背部。

“You are not my husband yet, if I'd like to remind you,”滿的聲音音調不高,但那口氣裏的厭惡和諷刺的意味,就算白痴也能聽得出來。對于面前這個開口閉口都以她的“未來丈夫”自居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碰碰釘子,讓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It will be, and it will surely have to be.”依然鎮定自若的冷笑,似乎提醒著滿未來的命運。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Mr. Prince. Now if you’d excuse me… ”滿起身,準備繞過他向門口方向走去。

綠眼危險地眯縫起來,滿在下一秒鐘,便覺得自己的手腕被狠狠地捏住了,一陣的生疼。滿不禁有點慌張地望了他一眼。雖說威爾遜平時終日沈迷酒色縱欲,身體孱弱,但他畢竟是個年輕的男人,尤其面對他勢在必得的心頭好的時候,像滿這樣的纖弱小姐,怎能敵得過一個餓狼般瘋狂的人的魔掌?

“Let. Go. Of. Me!”低低的一句從面前的優雅少女口中吐出,那如地獄使者般的冰冷瞳孔,刺得威爾遜不禁心裏一凉。

“Easy, easy, Lady.”定了幾秒鐘,他終于放開了滿的手腕,嘴角仍是那看不出心思的冷笑, 犀利的綠眼慢慢肆無忌憚地沿著滿的姣好身材游移,“Upsetting my elegant beautiful guest, who is going to leave tomorrow, is really not my cup of tea。”

“Too late, you’ve already done that.”

聳起一條眉毛,望了那不肯正眼看他一下的少女一眼,威爾遜只是明白般微微點點頭,那笑容依然沒變,相反,端起酒杯向滿身邊悄悄靠過去,突然意味深長的凝視著滿的雙眼,似乎不在意般說了一句: “Forgive my mouth, Cathy. Now let’s return to our business. Just because there are only two of us here, I would be HONORED to share some interesting news… with you.”

滿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一下自己窒悶的呼吸,仍然不看他一眼: “ Sorry, I am not interested.”

“There have been some…DISTURBING rumors around here ,”粗大的眉毛似乎苦惱般地緊皺著,瘦長蒼白的手玩弄著手裏的酒杯,平淡地說著, “and…they're all about you, Lady Spencer.”

成功地看著滿纖細的身子突然僵硬,威爾遜從喉嚨裏輕輕發出一聲得意的哼笑。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努力恢復鎮定自若地問著,滿在心裏不住地給自己打氣。‘滿,要冷靜,不要給他嚇倒,你一定做得到的……一定不能把那件事——’

“Have you, my lady,”散發著濃重古龍水香氣的身軀慢慢地逼近滿,“found anything INTERESTING…in our grassland?”別有用心的彎腰凑近滿的耳際,滿的心覺得下一秒鐘就蹦出來般,喉嚨幾乎不能呼吸,“I mean, what about the beautiful grass, the horses, or the PERSON who…”

“I don’t understand …”

“YOU KNOW EXACTLY WHAT I AM TALKING ABOUT, LADY!”驟然炸開的聲音撕扯著滿的神經,她不由得重重地顫抖了一下,一陣凉意直沖腦門。她緊咬著嘴唇,漠然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如煩躁的困獸一樣在房間裏來回走動著。

蒼白的臉因隱隱的怒氣而變得有點青紫,顫抖的雙手粗魯地解松脖子上的領結,威爾遜仍然在不住地低吼著: “Everyone, you, my father, those slaves…” 手臂歇斯底里地揮舞著,噴出火焰的綠眼幾乎要把滿活活地吞掉.

“Everyone in this mansion knows this,EXCEPT ME! Damn it!… Tell me, what did he give you? What did THAT thing, that God-damn freaking groom boy do, to let you lay yours eyes on him, instead of ME, for God's sake!"

“Watch your language, Sir Wilson. And YOU, are insulting me just because of a stupid rumor!”壓抑著內心的怒火,滿毫不留情地回敬道,美麗的藍眼此時閃爍著襲人的光芒,一種令人震懾的不容侵犯的光芒。

苦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酒仰脖一飲而盡,威爾遜轉頭,緊緊盯著眼前那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的滿好久,終于在眼神的威懾下,他轉移了視綫,似乎平靜下來般說道: “So, you mean it’s not true, right?”

“I don’t know him.”高昂著頭,滿正色地回答。事實上,她壓根一開始就不屑于跟面前的人說話,尤其是關于一個心中深愛的人的話題。

猛的向前邁了兩大步,迅速如一只敏捷的豹子般,他的右手便强硬地捏住了滿的下巴,把她的眼睛緊緊對著自己,淺綠眼睛危險地眯縫起來: “Look at me in the eye, Lady. Say it, that you have nothing to do…with HIM.”

“I never lie.”淡淡的回答,滿在心裏自己默默的補充了一句,‘Only in front of the people I trust.’

徐久,威爾遜都只是凝固般望著那少女那平靜無波的藍眼,似乎要把她的心看透一樣。 “Wise choice.”終于,他放開滿的下巴,又露出那詭僪的笑容,在房間裏得意的踱步起來。

“Face it, that’s your fate, you will never win.”眼角瞟著他的未來妻子,威爾遜不動聲色地斟了杯酒,語氣慵散地說著。

“Thank you for reminding me .”壓抑著心底隱晦的傷感,滿沒有表情的說著。

威兒遜此時似乎對滿的態度不在意了般,開始自顧自地“陶醉”起來: “Don’t worry, Cathy. I will be a perfect loving husband for you. My father, you know, Duke Prince II, have appointed me as his heir. I, Count Wilson, will be the future Lord in this Willard Town. Everything here will be mine, and no doubt,”他异常“溫柔”地扭頭望著滿,“You, will be mine, too.”

“……”仍然沒有回答,滿只是站著動也不動。對于她未來的“命運”,她已經無話可說,心和靈魂,也已經死了。

“Father bought a huge castle in Glasgow, the city where you live, just for US—— you and me.”威爾遜滿臉輕佻的得意笑容,滿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的發冷。“There will be our new home, and after 1 month, you wll legally become my wife.”

臉上滿是勝利式的笑容,他高昂著頭,如一個高傲的君主鄙夷地望著他脚下的臣民一樣。

“I can’t wait for that day. So, have some rest, Sweet heart, and enjoy your trip tomorrow.”得意洋洋地把酒一飲而盡,又望了低頭不語的滿一眼.

"And you know that, I, will be the final winner, definitely."

接着, 威爾遜便放肆的大笑著,轉身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等那惡魔男人的身影從門邊消失,滿不禁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癱坐在了地上。憤恨,痛苦,無奈,她的手緊緊地捂著胸口,似乎那裏就要痛得要炸出來一般。身體不由自主的劇烈顫抖起來,滿只覺得一陣陣的心寒和恐懼。

這可怕的一切一切,就是她的命運,她的“未來”?滿的眼泪不住地順著俏麗的臉龐流淌,心仿佛被人用刀一點一點地剜去,那未知的深淵,正等待著把她完全的吞噬。

‘我到底該怎麽辦?遙,你到底在哪里?爲什麽要離開我?’感情一下子决堤,滿不禁趴在了地上,痛苦地用力哭泣起來。陣陣凄怨的哭聲,久久地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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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Lord! What happened to you, Cathy? Didn’t you sleep well last night?”坐在等候著的火車上,滿的母親斯賓塞夫人一看見女兒那又紅又腫的眼睛,不禁大驚失色地嚷嚷起來。

“Nothing, Mother. Just a bad dream.”滿有意掩飾地說著,輕輕帶過,接著百無聊賴地把目光投到了窗外,看著父親還在外面和普林斯公爵點頭哈腰不停地寒喧道別。

“Don’t worry, Mother, I know what’s that. Just a little jitters before marriage, everyone will act like this.”坐在滿旁邊的一個姐姐神秘地笑著安慰媽媽,一把小紙扇捂著半邊臉,接著凑到滿耳邊,

“You are really lucky, Sis. I am always dreaming of having a rich and gentle husband like Sir Wilson, but since I am older than he…… Oh god, he is really such a cutie, too!”

看著姐姐那眼睛裏的無數星星,滿不禁心裏苦笑著,暗暗說道,‘如果讓你看到昨晚的情景,看到他的真面目的話……’聽著母親和姐姐們和身處的頭等車厢裏的其他貴族夫人們開始了她們的“淑女對話”,滿實在是聽不下去,不禁漠然地扭頭,望著車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下意識的,她妄想地開始尋找那個縈繞在心頭的高挑人影,犀利的目光敏銳地搜索著來往的人群。但是,別說想見到,就連一個類似身材或者衣著的人都沒有。

滿的眼睛微微黯淡下來。從早上出發的時候,她就試圖想盼到遙的出現,可是等到的只有失望和悲哀。本以爲遙能作爲馬夫把他們送到車站,也算是見她最後一面,可是不知是故意的安排還是“巧合”,當馬夫的是布萊德,根本連遙的影子都不見。滿知道,這也許是公爵或者威爾遜的特意“詭計”,自然不會讓遙出現,這就很“順理成章”了。

‘算了,况且,她的傷還沒好……’滿心裏默默的自我安慰,想一想,不禁爲自己這樣的理由而感到可笑。眼角猛的瞥見一個角落,看見一個她最不想見的人。威尓遜懶散地倚在一根柱子邊,那熟悉的令人噁心的詭秘笑容,如餓狼般緊盯著她的眼睛,滿連忙把頭扭過去。

‘總有一天,對這傢夥,我一定要……’沒等滿再細細地開始她的詛咒,只聽一聲汽笛的刺耳長鳴,身體猛的微微一晃,身處的機車已經緩緩開動。

遙,我要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此時此刻的你,在哪里,又在做著什麽呢?

載著一個半月來的難忘回憶,載著滿腹的眷戀和濃重的悲哀,載著一個少女夢碎的心,老式機車載著內心仿徨的滿,離開了小鎮,緩緩地朝郊外駛去。

葱綠的山崗上,愜意的微風中,傲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一人一馬。堅定凝重的英俊臉龐,與在風中肆意飛散的金色馬鬃相輝映的短髮下,閃著綠色鋒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山脚下不遠處那緩緩移動噴著白烟的物體上,慢慢的,嘴角露出一絲如溫暖陽光般的笑容。

“Come on, Hurricane. It’s time to begin our show.”略帶玩笑而自信的低沈嗓音。

只見强壯的小公馬如與主人相呼應般,仰天長嘶一聲,迅速邁開矯健的四肢,如風般地躥了出去,朝著下面的目標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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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漠然地看著那緩緩往後倒退著的樹木,田野,房屋……隨著離這小鎮越來越遠,她的心和意識,也似乎隨著這火車遠去。那曾經多麽美好的一切,那如夢幻般的和風追逐的感覺,似乎仍歷歷在目,如怒濤般震撼著她的心。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那如風一般的人,那如風一般的動物呢?……

正當滿手托著下巴,對著窗外浮想聯翩的時候,一陣隱隱約約的熟悉的“得得”聲音鑽進了她敏銳的耳朵,而且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滿不禁一下子彈了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

那聲音太熟悉不過了,而且在這一個多月來,幾乎天天在耳際繚繞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聽到了模糊地傳來的馬嘶聲,是疾風!滿不由分說,立即站了起來,毫不遲疑地迅速往車厢後面跑去。

滿的母親和姐姐們被重重嚇了一跳,驚訝地望著她們平時高貴冷靜的女兒/妹妹如脫僵的小馬一樣“不顧儀態”的直往外沖。

“Where are you going, Cathy? That’s the 3rd class compartment, don’t go out there with those dirty penniless people……”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滿只是不顧一切地直往前走,想走到列車盡頭的門那裏去。她絲毫沒有理會那笨重的長裙阻擋著她的脚步,也沒有理會經過一個個肮髒擁擠的三等車厢,窮人們看見這個穿著名貴優雅長裙的貴族少女時,那驚异和好奇的目光,她的腦海裏唯一想到的,就是快點能見到她,見到那唯一在她生命裏愛著的人……

穿越了一道道門,拎著有點散亂的長裙,滿喘著氣,終于來到了列車的盡頭,打開鐵門,不遠處映入眼簾的,正是那個永世難忘的人,那個正和風肆意追逐著的少年。

“MICHIRU!!”

猛的看見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在車厢的尾部門邊出現,遙不禁心頭一陣的汹涌,大吼一聲,用力一夾馬肚子,不斷地促使著疾風加速。她緊緊抓著繮繩,瀟灑地騎著飛馳在火車旁邊曠野中的駿馬,慢慢接近那前進中的列車,接近那個命運中和她連在一起的少女。

“HARUKA!…”
看到那個矯健的身影,滿不禁大聲呼喚著她,撲到低低的欄杆邊,緊緊地盯著那飛馳著的人和馬。終于看見她了,看見那雙對著她露出深情笑意的美麗眼睛,那微微灑著汗水的英俊臉龐,那在陽光中發出耀眼光芒,被風兒盡情撫弄著的金髮,那溫暖著她的世界的溫柔笑容……

終于兩人幾乎同步了,幾乎近到可以感覺對方的氣息,對方的心跳般,久久的,深綠和湛藍的瞳孔相對,似乎在那時間裏,空間裏,能把對方留在彼此的世界裏,那命運中自己的另一半,深深刻在自己的靈魂裏。

列車拐了個彎,疾風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兩人的交融被硬生生打斷。遙連忙咬緊牙關,再次催促著馬兒追上前,兩人慢慢接近。滿緊張地望著她,看見遙伸手,從衣衫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

“MICHIRU! TAKE THIS!……”趁著疾風一個加速接近了滿,遙大聲喊著,看準時機,把那個東西抛往滿的方向。滿連忙伸手,穩穩接住。原來是一個銀色的十字架項鏈。

“THAT’S MY HEART, MICHIRU! REMEMBER, I ALWAYS LOVE YOU!”遙喘著氣,有點聲嘶力竭地說著,眼睛裏閃著晶亮的東西。

原野上呼嘯著的强風吹得滿直搖晃,她拼命地穩住身子,只記得手裏緊緊抓住那個東西,因威脅著沖出的泪水而刺痛的眼睛努力注視著那個少年的身影。

“I LOVE YOU, TOO, HARUKA! DON’T LEAVE ME ALONE, PLEASE!!”看著遙的馬越來越慢,滿不禁哭喊了出來,有點歇斯底里的搖著頭。不,我不可以再失去她!……

“I AM SORRY, MICHI! BUT I PROMISE YOU, WE WILL BE TOGETHER! IN THE FUTURE! DON’T GIVE UP, I PROMISE!”

疾風終于開始疲憊不堪了,漸漸落後,遙忍住泪水,看著越來越遠的滿,拼命把心中最後的話喊了出來。

“Haruka!!”滿的泪水如雨般傾瀉,真的,她真的要離開她了……後面,一個列車員有點慌張地跑過來,拉住了她,緊張的喊著:“Lady, please go back in! It’s dangerous out there!”滿沒有理睬他,仍然緊緊盯著已經越來越遠去的遙,似乎那最後的心也在離她遠去。

“MICHIRU~~~I LOVE YOU!! DON’T EVER FORGET ME!!”幾乎筋疲力盡的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滿的方向吼了起來,希望這最後的話語,能傳到她的耳中,傳到她的世界裏。

“I WON’T! HARUKA! I NEVER WILL!!”泪水模糊了雙眼,這是在遙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之前,滿用盡全力呼喚了一句話。馬蹄消失了,人影遠去了,火車拐進了一個隧道,接著,便是一陣的黑暗。

看著那載著滿的列車消失在山邊的隧道裏,遙已經沒有辦法再追上去了,人和馬都幾乎筋疲力盡,再也堅持不住,只好停了下來。

仍然呆呆地望著遠方,遙的泪水終于流了下來,她終于走了,也許以後,真的不會再見,不過滿那最後的一句話,仍然刻在了遙的心坎上,她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忘記這句話,忘記她們的這個承諾,即使,是到了世界的盡頭,生命的終點。

心痛的跪坐下來,滿失魂落魄地望著黑暗的遠方,接著,遙的話仿佛一道指引的亮光般,重新回到了她空白的腦海裏。她慢慢張開手掌裏,仔細端詳著那心愛的人留給她的最後回憶。銀鏈上,那刻著閃亮的W.H.P三個字母,那刻骨銘心的人的名字,將陪伴著她生生世世,伴隨她跨過那無盡的黑暗。

那是她重新激起的希望,是指引她重新燃起生命之火的一絲亮光。

“I will never forget you, Haruka. N.E.V. E.R.”

慢慢地站了起來,滿的唇邊漸漸浮起了一絲微笑,在列車員驚呆的目光中,邁著優雅的步子往回走。

堅定、平靜而不再仿徨,滿知道,爲了她們之間的承諾,爲了未來的人生,她不應該只會逃避,只會忍受,現在,她要勇敢地面對那一切,她也自信,自己已經明白該怎麽做,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最重要的一點,滿在心裏默默的補充,她,永遠不會是個失敗者。

因爲,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九)

抄著小路迅速地趕回到馬場的後面,遙按捺住狂跳的心臟,利索地下了馬,把疾風綁好在圍欄的樁子上,便朝數尺外的馬房走回去。

從早上送別開始,她的心就一直在折磨著,拼命壓抑著那幾乎要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衝出去,看滿一眼的强烈衝動。就算只是遠遠的看一眼,她都是多麽想能再看看那美麗的倩影,看看那雙深入心髓的藍眼,甚至想著,對她說自己真正的心意……可是,她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有,父親根本就不讓她走近那正門一步。正是拜那繁瑣老套的禮節所賜,斯賓塞一家的離開竟也拖拖拉拉到接近中午了才終于出門,而當那幾輛馬車消失的瞬間,遙的克制力也終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終于,她自己也偷偷牽了疾風,奔往了另一個方向……

望著那已經西沈的夕陽,似乎她的心也跟隨著落下了一樣,遙無奈的嘆息一聲。

那和滿分別的情景,不住地腦海裏翻騰著,那失落、無奈和悲哀的情緒,竟如一雙無形的手般掐著她幾乎不能呼吸,刹那間感覺到的,只有那無盡的心痛。在她重新回到這巨大的莊園的時候,那似乎一時間抛諸腦後的現實又回到了眼前。望著那伴隨著自己長大,過了無數個日子的大馬房,遙竟突然定格了般,呆呆地站在那裏,似乎面前簡陋偌大的這間木屋,已經變成了一座神秘莫測的宮殿。

‘這,就是我生活了18年的地方……就是滿眼裏的那個充滿自由和向往,盡情與風追逐的地方……’ 綠眼的光芒漸漸暗淡,她英俊的臉上慢慢露出一絲悲愴的苦笑,同時,也在清醒地提醒著自己,‘也是一個,如窒息般禁錮著你,充滿惡夢和痛苦的心靈地獄……這一點,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却不敢告訴她……真是諷刺!……’

定下神來,回想著自己剛剛做的一切,她不其然少有地出現了一絲緊張,他們應該還沒發覺自己的秘密行動吧……望著异常的寂靜的馬房,儘管有一絲不踏實的感覺,但遙還是迫使自己鎮定,不住的給自己打氣:“好,鎮定點走進去……什麽事都不會發生的——”

推開虛掩的大門,她從容地邁步進去。一切是那麽的突然,也許是她確實沒有料到後果的“嚴重性”而放鬆了警惕,以致于對那門後的突然襲擊硬生生地挨個正著。

一個重重的物體狠狠的擊中她的背部,那難以忍受的劇痛和巨大衝力,遙不禁“啊”的痛苦地呻吟了一句,身體一個趔趄,重重地飛到幾米開外的地上。

“終于出現了嗎?你這個馬糞小子!”

背後一個凶狠的年輕男聲,每個字都滴著可怕的仇恨。遙一聽那熟悉的聲音,似乎已經料到他是誰一般,她緩緩的從地上撑起身子,犀利如劍的目光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她的手臂有點顫抖,忍受著背部那痙攣般的疼痛,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前天的那些傷痕已經毫不客氣的開始裂開流血起來。

“威爾遜少爺……”遙低低的喊著來人的名字,咬著牙關,努力不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任何的痛苦,“你……這是什麽意思?”

輕蔑的冷笑,威爾遜似乎像沒有聽到倒在面前的年輕馬夫的話一般,只是得意地微微一聳眉毛,朝身後打了個清晰的響指。只見門邊便閃出了兩個壯碩的彪型大漢,各自手持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條,獰笑著朝遙慢慢逼近。這就是那兩個跟隨著威爾遜四處作惡的狗腿子打手。

知道自己反抗都沒有用,遙乾脆閉上了眼睛,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任何一句聲。

這是一個噩夢的開始。那個年輕的男主人漠然地靠在門邊,得意地看著那木棒雨點般地落下,看著他的兩個手下肆意地蹂躪著倒在地上的少年。

足足十幾分鐘後,威爾遜做了個手勢,兩個人便終于氣喘喘地住了手,滿臉橫肉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裏竟隱藏著一絲的不可思議,因爲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看見挨了這麽久,這麽嚴重的折磨的人,竟還忍受著沒有任何的退却,也沒有一聲的呻吟!

“好!真是有够頑强的傢夥!能挨得了這麽久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佩服,佩服!”威爾遜滿意的看著已經只能趴在那裏喘著粗氣的遙,嘴角輕輕的冷笑著。對于他這個終生以看著別人痛苦爲樂的人來說,這樣的場面就跟在欣賞著一出精彩的馬戲般平常。

‘要……堅持住……我……不可以……輸給他……’痛苦的意識裏,遙努力地不住提醒著自己,儘管眼前的視綫已經開始模糊起來。現在,唯一感覺到的只有全身上下那噬人般的劇烈疼痛,似乎全身的骨頭都快要碎掉一樣,耳朵裏滿是充血般的嗡嗡聲響,幾乎就連那惡魔主人的話都聽不清楚。

威爾遜慢慢地踱著步子,咚咚的沈重皮靴聲在空曠的馬房顯得特別的清晰,走到離血迹斑斑的遙跟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子,饒有興趣般的欣賞著他的“杰作”,心痛般地搖搖頭:“嘖嘖,真是可憐!……應該很痛吧?”

“……”沒有回答,正確地說,眼前的人連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如果喊一聲痛或者求饒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嘛!我也會顧著點兒,手下留情,免得大家都那麽辛苦……哈哈哈哈!~~~”

遙艱難的從幾乎要窒息的肺裏呼吸著,强忍著睜開快要閉上的眼睛,她看到的世界,只有一片模糊的紅。是血嗎?還是自己的幻覺?……也許,自己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也許,這是她人生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噩夢;也許,她那痛苦的短暫的一生,也會在今天結束……

就算是這樣,她也不甘心,也絕不允許,讓這個惡魔看著自己趴在他脚下乞憐,讓自己的尊嚴就這樣地被踐踏掉。

遙忍住疼痛,努力挪動著身體,終于勉强微微擡起了頭,流著鮮血瘀腫的嘴角不在意般的上挑,冷笑著輕聲說了一句:“哼……您的‘好意’,小人心領了……”

話剛出口,腹部就被狠狠的踢了一脚,“你這小崽子竟敢無禮?!……”遙只是悶悶的哼了一聲,把身體縮成一團,手緊緊捂著肚子,重重地喘著氣。

威爾遜瞪了那個手下一眼,迫使他識趣地走開,接著突然伸手,抓起那沾滿了血迹的金色短髮,把遙的頭粗魯的擡起,直視著面前的人的眼睛。

“你不是很憎恨我的嗎?來吧!動手,把我狠揍一頓!……沒錯,就是這個眼神,就是你這雙眼睛——充滿了憤怒和鄙視的火焰,那種唯我獨尊,寧願死都不退却的眼神!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用你這樣的眼睛看著我,向我動手吧!”

威爾遜的眼睛閃著异樣的火焰,朝著遙的臉瘋狂的大笑著,肆無忌憚地發泄般吼著。沒錯,他憎恨面前的這個英俊少年,憎恨他的眼神,憎恨他的風度,憎恨他的一切一切,更憎恨他,把他最心愛的獵物,把一樣他自以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寶貴東西,輕而易舉地搶走。

望著面前已經歇斯底里瘋狂的人,遙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必了……碰你這種人,只會……弄髒我的手……”她那綠眼裏射出的襲人火焰,毫不留情的燒著威爾遜的視綫,刺激著他的神經。他不得不承認,他連望多這雙眼睛多幾秒的勇氣都沒有。

“哼!!”爲了避免這種無异于折磨般的接觸,威爾遜不禁狠狠地朝遙的臉擊了一拳,再次受創,遙不禁無力地把頭垂了下去。

威爾遜鄙夷地哼了一聲,站起身子,從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漫不經心地擦著自己的手,一邊用平板的語氣說著:“你知道……我今天花了那麽多時間,來這個滿是臊臭味的鬼地方來‘招呼’你,是爲了什麽事嗎?”

“……”沒有回答,遙已經快要昏過去了,不過她的意識裏,却很清楚的知道他的問題的答案,只是她已經不屑去回答,也不願去回答。

“真是一件傳奇般的大新聞哪……”威爾遜得意洋洋地撫弄著身上禮服那潔白嶄新的袖口,一邊饒有興趣地說著,“連整個威拉德鎮的人都幾乎見識了,普林斯家的一個看馬小子,騎著馬足足追了十英里的火車,就爲了追上某個已經是未來伯爵夫人的富家小姐……這麽勇敢的行爲,這麽浪漫的故事,連我都幾乎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如何,願意再詳細的回憶一下,和你的主人一起分享一下你的‘愉快經歷’嗎?……”

“哼……你都知道了……何必……還來問我……”雖然仍無力地趴在那裏,遙還是努力的擠出一絲苦笑,譏諷地說著。

“你應該知道……她已經是我的了!”威爾遜轉身,犀利的眼睛危險的盯著躺著的遙。

“我也知道……你將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很微弱却也很堅决的一句,威爾遜如觸電般怔了一下,接著,白晰的臉開始轉青,銀白的頭髮下的額頭駭人地暴突著幾條青筋,他的兩個手下都不禁被他的樣子嚇得偷偷往後縮,恐懼著面前的這座火山會隨時的爆發。

只見他直沖了兩步,雙手用力的揪住遙的衣領,把她狠狠的扯起來,朝著她布滿鮮血和瘀痕的臉一字一頓地嘶吼著:“你……再……給……我……說……一……遍!”

似乎滿意地看到他如此的表情,遙的眼神正如威爾遜所一向恨之入骨的那樣:滿是憎恨、不屑、冷漠,還有輕佻的冷笑,沒有絲毫的畏懼和退縮,遙反而像一個無辜的人那樣的語氣清晰而緩慢的說著:“我跟你說白了……像你這種放蕩無耻,只會靠下半身生活的懦夫……根本,就不配碰她……”

“那……你這個低賤的渾身馬糞味的狗雜種,就配跟她在一起了嗎?……別做夢了!”輕蔑的吐出一句,威爾遜狠狠的用膝蓋往遙的腹部一頂,手猛的一甩,遙便重重的倒在地上。他冷冷地瞟著在那裏痛苦掙扎著的遙,慢條斯裏的獰笑一聲。

“哼!無論怎樣,她都已經是我的囊中物,誰也不能把她搶走!……一切都已成定局,勝利者始終都會是我!真是天使般的人啊,那把人整顆心都融化掉的微笑,那如雪般柔嫩的肌膚,那粉紅誘人的唇瓣,天啊,多令人期待啊!哈哈哈哈——”

威爾遜的眼睛如黑暗中的野狼般閃著欲望的綠光,放肆的笑聲在漸漸融入黑暗的房間裏顯得异常的陰森,遙知道,這是來自地獄魔鬼的可怕獰笑。

“你……你這個惡魔!……你想對她怎麽樣?!……”遙的嘴角慢慢流出一縷鮮血,她用盡力氣,從嘶啞的喉嚨裏吃力地低吼了一句,同時努力想撑起自己的身體,可是沒等她要動,一隻厚重的靴子已經狠狠地踏在她的喉嚨處,把她按了個嚴實,連呼吸都幾乎不行了。

看著遙在他的手下的脚下無力地喘著氣,威爾遜只是得意地微微一笑:“太晚了!溫迪……你放心,我會好好的對她的,跟我在一起,她只會過得更加幸福!……只不過可惜的是,這一幕,你大概看不到了……”

“我不會……讓你……對滿……”沒等遙說完,威爾遜已經轉過身去,朝手下使了個眼色,于是,那無情的木棒再次落下,狠狠地擊中那早已飽受重創的身體上,而且,這次的力道,比之前的更加重,更加殘忍,似乎,這已經是到了要“解决”的時候了。

那瞬間,遙似乎覺得自己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一片血紅,和身體下那漸漸將她吞噬的溫熱液體;聽到的,只有繚繞耳際的獰笑聲,木棒的揮舞聲,以及落在身上時那悶悶的鈍擊聲。劇烈的痛楚裏,惡夢的煎熬中,她努力尋找著即將褪去的記憶中那唯一殘留的影像,那個刻骨銘心的少女的身影,那個唯一給她生命帶來希望的人……

‘滿……好想……再見你……’似乎感覺不到任何痛苦般,遙默默的說著,終于徹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墮入了那無盡的黑暗深淵裏……

“少爺!他……他好像昏過去了,還……還要繼續嗎?……”一個手下看著地上那已經渾身是血動也不動的少年,不禁猶豫地說著。

威爾遜依然一臉的鐵青,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漠然的說著:“繼續!到我說停爲止——”

“可是,少爺,萬一他真的……”

“那也是他自找的!繼續給我打!”

兩個平時打慣人的大漢,這時却猶豫不决起來,看著手裏那已經染滿紅色的木棒,他們竟情不自禁微微顫抖起來。不爲別的,他們是被眼前的這個少年所震懾的,且不說他竟然能忍受了這麽長時間的非人折磨,還毫不畏懼地對抗他的主人,尤其,就算在忍受毆打的過程中,那股如鋼鐵般的驚人意志,那如劍般懾人的眼神,似乎任何的痛楚,都無法讓他屈服一樣。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這樣子的“可怕”的人。

剛剛猶豫地落了一棒,接著便被突然的一聲炸雷喝止了。

“給我住手!!——”

猛的從門口傳來一聲怒吼,重重的在房間裏回響著,房間裏的一切都似乎馬上靜止了,威爾遜和兩個手下,都目瞪口呆地盯著門口出現的那個人。

“父……父親……”威爾遜頓時結巴起來,臉色變得慘白。

“!!……”强忍著怒火,普林斯公爵大踏步的邁進來,他瞪了呆立著不語的三個人一眼,扒開他們,走到房中央。

看見那已經靜止不動的躺在那裏的少年,看著那幾乎血肉模糊的身體,看見那滿地的殷紅,一刹那間,他不禁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忍見到這樣的慘景,心臟一陣的刺痛。一時間,他竟然說不出話來。

“我的天啊!這是怎麽回事啊!是誰對這孩子……”冷不防後面傳來一聲滿是震驚帶著哭腔的驚叫,接著,渾身顫抖著的老管家猛的沖進來,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的一切。

“哼!是我幹的!……”威爾遜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粗魯的把布萊德推到了後面,慢慢走到倒地的遙跟前,用脚鄙夷的踢了她一下,“誰叫他竟敢吃了豹子膽,敢碰我的女人!……這只是給他一個教訓而已——”

“你給我住口!……”公爵突然的炸開了,噴著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兒子,威爾遜幾乎從未見過如次震怒的父親,不禁馬上噤若寒蟬,還不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嗎?……別忘了你是個有身份的人!你少給我惹麻煩行不行?!……”

公爵的臉氣得有點扭曲,他瞪了低頭不語的兒子一眼,便轉頭,走到遙的身邊蹲下,輕輕的扶起她的頭。

威爾遜不解的望著父親的背部,他的一舉一動,他完全捉不著頭腦,不禁眼睛都瞪圓了,有點不服氣的說著:“父親,爲什麽要對他那麽好?!他只是個看馬的賤胚子而已,就算踩死他也跟踩死一隻螞蟻沒有分別,您用不著……”

“住嘴!!……”望著自己放在遙心臟上的手,公爵突然聲音顫抖的說著,臉色變得煞白,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也同時如忍著什麽難以分辨的情緒似的,終于,他慢慢的扭頭,低聲說了一句:“他……斷氣了……”

“什……什麽?……”威爾遜的眼睛頓時呆住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和驚慌,口中喃喃的說著,“他死了?……這……不可能!……”

喀噔一聲,兩個打手手中的木棒應聲落地,同時不禁如篩糠般發抖起來。布萊德更是如受不了打擊般,軟軟的跪在了地上。

“你給我聽好!你這個混小子!你已經殺了人了,明白嗎?!……”公爵輕輕地放下遙的身體,憤怒的望著兒子,不禁吼了起來,眼睛裏那令人心寒的目光再次冰冷著在場人的心。

“殺、殺人……父、父親……我……我該怎麽辦?”威爾遜呆了好久,才終于怯怯的出聲。說真的,儘管他很憎恨那個看馬小子,也很想狠狠教訓他一頓,但却沒有料到真的會就此出了人命。特別聽到父親說出那“殺人”的字眼的時候,他的心更是只是無盡的恐懼。

“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泄露任何的風聲,你,和你的那兩個傢夥,都不許對外人吐一個字!不然的話,我可保不住你們!……”

公爵按捺住狂跳著的心臟,終于鎮定的開口,同時,警告般地瞪著瑟瑟發抖的兒子和兩個打手,似乎說著“誰敢說出去我就要他好看”。威爾遜那三個人自然忙不叠的點頭,現在的他們,只有公爵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你們現在就給我滾回去!還有你——”他嚴厲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兒子,“給我回去好好呆著!過不久你就要結婚了,別再給我搗亂子!你在外面闖的禍還不够,還嫌我不够丟臉嗎?若再出事的話,別怪我做父親的把你丟出去!……”

“是的,父親……那,現在他……該怎麽——”

“我會處理好的,保證神不知鬼不覺……你回去吧!”公爵低低的說著,眼睛望著躺在那裏的遙,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說著。

“是……”威爾遜唯唯喏喏的答應著,慌張的望了地上那少年的“尸體”一眼,連忙帶著兩個手下失魂落魄的溜走了。

公爵漠然的等著他們的脚步聲消失,又重新蹲下身子,再次輕輕的抱起遙的身體,把她的頭托在自己的手臂上。後面,只聽見老管家仍在那裏痛心的流著泪,不住的哀求著:“老爺,您怎麽可以這麽狠心啊?這麽好的孩子,就這樣子……我主耶酥,他將來一定會懲罰……”

“不,我希望……不會懲罰我……”公爵的眼睛久久的凝視著那張滿是鮮血和傷痕的英俊臉龐,用布萊德無法理解的鎮靜語氣說著,“因爲……這孩子還活著……”

“什麽?!……”布萊德再次被重重地嚇到了,很久都不知如何反應;等主人的話慢慢注入他混沌的腦神經,才猛的“啊”的叫了一聲,忙不叠的撲了過來,仔細的小心觀察著主人懷裏的那個少年的情况。

他把手按在遙的心臟部位,雖然傷得很重而且失去了意識,但布萊德仍感覺到,那心臟仍在緩慢的跳動著,但是如果不趕快處理的話,他也很擔心這孩子的生命安全,同時,對于主人那异樣的行爲,他似乎仍無法理解。

“老爺,您爲什麽要騙……”

“別問我爲什麽。布萊德,你去幫她處理一下傷,然後……準備兩匹馬,等深夜的時候,把她送到郊外的後山那裏去吧!……記住,你自己一個人回來,要小心點,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公爵仍然是那張肅穆沈靜的臉,平靜的眼神底下,看不出他此時此刻,到底在想著什麽,只是如慣常命令他的下人做事那樣吩咐著老管家。

布萊德也靜靜地望著遙的臉,眼裏滿是悲愴般的嘆息一聲:“老爺,您真的……想要抛弃這孩子嗎?……“

公爵苦笑著搖搖頭,用蒼老的沙啞的聲音說著:“這孩子,我給她的最後選擇機會,她都不要了……這倔脾氣,真的和她母親一模一樣,我還能做什麽?……反正,她都已經放弃我了,我又何必……也許她說得對,她,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應該生在這個家裏,不應該有我這個父親……”

公爵的眼睛漸漸的,竟開始彌漫了一絲水氣,布萊德看著又是一陣的心臟顫抖,在他面前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不是那個老气橫秋,不可一世,令人心驚膽戰的傲慢公爵,而是一個內心破碎,有著不爲人知的痛苦的普通人,一個做出無奈的殘酷决定的父親。他發誓,這將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想象到的驚人事實。

“所以……放弃她,讓她遠離這個只會帶給她痛苦和傷痕的家,遠離我這個惡魔父親,對她是最好不過了……留她在我眼前,就只會增加我的痛苦,增加我對她母親的罪惡感而已,我……現在,已經再也無法忍受那如地獄般的煎熬了……這對我,對她,都會是一個很好的解脫——”

“老爺,如果您真的這樣覺得心裏好過一點的,小人也不說什麽了……”布萊德低聲地說著,不禁低下了頭。

“那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吧。還有,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才把她放下,寫個留言給她,就說……”公爵的眼睛慢慢地擡起,望著空洞的前方,鐵鑄般的臉上凝上了一層冷冰,“是我把她丟出去的,叫她永遠都消失,不要再回來……就當普林斯家,已經沒有她這個人存在了……”

“老爺,您這又何苦呢?如果這樣子的話,這孩子將來……永遠都無法知道她父親的真正心意,也許,她會就此恨你一輩子……”布萊德不禁老泪縱橫,不住的用袖子擦著不斷涌出的泪水。

“就算她恨我一輩子,那又如何……”公爵不禁露出一絲蒼凉的笑意,“反正我在她的心目中,本來就是一個惡魔……我欠她的,欠她母親的,一輩子都還不了,只是希望,也許隨著她的離開,這份罪孽感,也能够减輕一點,也能讓我好過一點……”

“老爺……您……”老管家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跪在那裏默默的流泪。

“時候不早了……布萊德,去幹你該幹的事吧!”公爵重重的嘆息一聲,凝視了他那個最特別的孩子一眼,把遙輕輕放到布萊德的懷裏,便僵硬地站起來,“記住要小心點,還有,把她的那匹公馬也帶走吧!……”

“是……”布萊德呆呆地跪坐在地上,目送著主人那疲憊不堪的背影,緩緩的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久久的,他低頭凝視著懷裏昏睡著的遙那面無血色的平靜臉龐,口中輕輕的念叨著:

“萬能的主啊,請您拯救我這個罪孽深重的主人,也請您保佑這孩子……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原諒他,明白他真正的心意……也能原諒我……”

在無盡的沈默和孤寂中,他不禁悲愴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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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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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靜寂。那一瞬間,遙幾乎可以肯定,自己正身處在地獄裏。

‘沒想到,我還是輸給了威爾遜那混蛋……’任由自己無意識地飄浮在那虛幻的空間中,遙緊閉著雙眼,苦澀的想著,‘不過死了也算……反正,那裏根本就不是我應該生存的地方……對我來說,那裏跟真正的地獄也沒有分別……’

沒等她默默的在自我“安慰”完畢,却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异樣感覺占據了腦海:是那種熟悉的痛苦感覺,那種全身上下如被刀剮的劇痛……不是說,死去的靈魂已經是沒有了知覺的嗎,爲什麽自己還會有……

這時隱隱約約的,遙似乎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正確地說,是某種動物的奇怪叫聲。在遙混沌的意識裏,只覺得似曾相識。那嘶叫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似乎就在她的耳邊回響著,要把她喚醒一樣,而遙也終于記起了這熟悉的呼喚。

‘是馬的叫聲……是疾風在呼喚著我嗎?……爲什麽……到底,我在哪里……我是真的死了嗎?’忍住身體那噬人般的巨痛,遙拼命的努力想睜開那似有千斤重的眼皮,追尋著心愛的疾風的呼喚。她眼前的黑幕漸漸散去,她甚至感覺到有樣濕熱膩膩的東西貼在臉上,伴隨著一股不時噴過來的臊熱的氣息。

“嗯……別……”遙虛弱無力的說著,把臉微微轉過去,試圖甩開那種怪异的粘粘的感覺,但是,又一陣熟悉的嘶叫聲進入耳際,這回,終于驅散了她的混沌狀態。

‘什麽?!……’用盡力氣,遙終于勉强睜開了眼睛,却發現自己的眼前只有一片的迷霧,同時一陣的火辣辣般刺痛:哼……自己竟然哭了那麽多眼泪,真是好大的諷刺……而她在下秒種,也終于辨認出那種怪异感覺的由來。

一張熟悉的瘦長的臉再次凑到她眼前,沖她的臉不住地嗅起來,馬特有的腥熱氣息直噴著她的臉,同時,那粗糙濕膩的大舌頭,毫不避忌地舔向她。

“疾風……真的是你……”遙終于看清了,不禁忍不住露出一絲溫存的微笑。不過那種彌漫全身的痛楚仍然沒有消失,就連她笑那會兒,她都感覺自己的臉和嘴唇似乎腫脹得馬上就要裂開一樣。

似乎知道了面前的主人終于有了反應,疾風又興奮般地嘶叫一聲,晃了晃大腦袋,閃亮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躺在地上的人。

‘原來……我還活著……’漠然地對自己說著,遙似乎沒有什麽太大的震撼,眼睛呆滯地望著前方,‘沒想到,我竟然還能活下來……’

她吃力的微微轉頭,辨認著自己身處的環境:應該已經是接近黎明了,儘管只有淡淡的一點微藍的光;自己躺在一棵巨大的老橡樹下,疾風就綁在橡樹的樹幹上,從四周那遍布的葱郁樹木和裸露的一些岩石看來,似乎身處于一座人烟稀少的深山裏。身邊不遠處點著一堆篝火,那火也已接近熄滅了,留下幾條焦黑冒著零星火苗的樹枝。周圍的一切都靜得可怕,只有那不時吹過林子的微風,才給遙帶來了一絲意識,這,確實是一個人間的世界。

努力掙扎著,遙慢慢地嘗試著坐起來。這一動,她才意識到威爾遜對自己身體留下的“紀念”是多麽的“輝煌”。剛想擡起上半身,兩隻手臂就已經支持不住了,肋骨部位更是一陣撕扯的刺痛,幾乎一口氣頓時上不來。遙不禁重新倒了下去,疲憊不堪的不住喘著粗氣,緊閉著眼睛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勉强舒緩一下胸部的疼痛。等張開眼睛,眼前看見的再次是疾風那熟悉的長臉,黑色的大眼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遙正開始有點疑惑馬的舉動,却見疾風慢慢的凑近她身邊,低下長脖子,把腦袋伸到她眼前,然後只見它一張嘴巴,用牙齒咬住了遙的袖子,接著便努力地往上扯,似乎想扶它的主人起來一樣。遙不禁被它逗笑了,明白般地拍拍它的頭,便伸手抓住疾風的籠頭皮帶,疾風一往上提,遙也忍住疼痛雙手用力,終于擡起了沈重的身體。不過她也實在站不起來,只好虛弱地靠在旁邊的樹幹上喘口氣。

直到這時候,遙才發覺自己身上蓋了一張破舊的毯子,躺在身下鋪在地上的也有另一張,似乎是有一個人特意爲了安頓好她才留下的,而且,那篝火,睡在樹下,有疾風在旁邊守著……一切一切,是擔心自己留在這荒山被野獸吃掉嗎?到底是誰?……

‘肯定的是……不會是父親和威爾遜那兩個混蛋……’遙一想起昨天那還記憶猶新的遭遇,想起那兩個惡魔,心裏那熟悉的憤怒烈火再次點燃起來,灼燙著她的大腦,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一切一切……伴隨著的,還有那時刻都在提醒著她的,那惡夢般的難以消失的痛苦。

遙不由得低頭,仔細的端詳著自己的身體,那留下刻骨銘心痕迹的身體。原先自己的那件染血的襯衣已經換了另一件,雖然依然破舊,但起碼是乾爽的了;身上的傷口,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都被包扎地好好的,已經沒有流血了。她依稀回想起昨天,耳邊那混亂的聲音中,她也能辨認出自己的肋骨威脅著要斷掉的那種咯嘞的聲響,果然……她小心的摸了摸包著厚厚綳帶的胸口,似乎那霎那間的痛苦仍纏繞著她。

“他們……竟然沒有打死我……”看著自己全身上下包得幾乎象一個活人版的木乃伊,遙低低地說了一句,嘴角扯起一絲苦笑,整個人如沒有了意識般,軟軟地靠在樹幹上,“却也把那比死還難受的痛苦……留給了我……”

目光突然瞥見自己的身邊地上,竟放著一個小小的包裹,下面似乎還壓著一張紙,遙的心不禁重重一顫,連忙把它撿起來。

上面是她熟悉的有點淩亂而匆忙的字體,是布萊德的。

溫迪好孩子,

很抱歉就這樣把你丟下,請你原諒我。如果你能起來了,就離開這鬼地方吧,永遠也不要回來了,這是老爺的决定,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你已經不再是普林斯家的人了。孩子,這裏是不屬于你的,就把這當作是一種解脫吧,也許外面的世界更適合你。請不要恨老爺,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明白他的苦心,寬恕他的罪過。記住,不要再回來,萬事要小心。

PS:你把疾風也帶走吧,你走了它會活不下去的,讓它跟著你,它會保護你的。包裏有一些錢和衣物,給你上路用;另外,你的傷很嚴重,左手骨和幾根肋骨都斷了,騎馬的時候要小心……後會無期,珍重。

布萊德

‘好……他,終于都下决心了嗎?……下决心,把我抛弃掉了嗎?……’那千頭萬緒的感覺直涌上來,遙不禁緊咬著嘴唇,穩住自己的呼吸,壓抑住那心臟悸痛的感覺。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把那張紙緊緊攥成一團,英俊蒼白的臉因極度的激動而微微扭曲,已經有點發紅的綠眼裏,射出的是一種憤怒而絕望的寒光。就如一頭即將撲向獵物的猛獸,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怕氣息。似乎萬一那“目標”出現的話,她會刹那間毫不猶豫撲上去把他撕得粉碎。

疾風看著主人那駭人的表情,似乎感覺到她那突然襲來的陣陣殺氣,不禁受驚般地直往後退,不住的凄厲嘶叫起來。

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著般,遙慢慢地站了起來,臉上仍然是那鐵鑄般的凝固表情,踉蹌著邁開倔强的大步,走到山邊的一棵樹下,冷峻地望著下面的世界。

天空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山下的一切開始露出了清晰的輪廓,一切普通而平和的小鎮。那雙冰冷的綠色眼睛,却只落在遠處山的另一邊脚下的一座豪華的大別墅上。她發誓,從這一刻起,她將永遠都記住這個地方,一個曾留下自由的足迹和回憶,更多的却只有帶給她心碎、夢魘和痛苦的地方。

就如鬱悶的天空中終于響起的一聲炸雷,猶如沈睡已久的火山憤怒的爆發,遙如發了瘋的野獸般狠狠向天吼叫一聲,雷霆萬鈞的右手拳頭轟向身邊的一棵碗口粗的樹幹,硬生生把它攔腰折斷。她那駭人的發紅的眼睛裏噴出了充滿仇恨和心碎的綠焰,令人驚訝的,那雙美麗的瞳孔裏,却也漸漸流出了清亮的液體。

“你終于都抛弃我,不要我了嗎?!……你這個惡魔、懦夫!就連殺我的勇氣都沒有嗎?!”緊緊盯著那熟悉的方向,遙歇斯底里的發泄著,嘶啞怨恨的聲音夾雜著風的躁動,在林子裏回響著,彌漫著令人恐懼的寒意。

微微感覺右手拳頭的刺痛,熱熱的液體開始流淌著,遙却毫不在意,反而那血腥的味道,更刺激著她內心的那即將崩潰的神經。

“你以爲這樣子……你的一切罪孽就能一筆勾銷了嗎?!就能得到寬恕了嗎?別做夢了!!……”遙喘著粗氣,咬牙切齒的詛咒著,“我發誓!你放我走,將來……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似乎終于筋疲力盡了般,遙慢慢地跪坐在地上,身體不能控制般地劇烈顫抖著,眼裏的泪水不住的流淌。現在,她已經徹底被抛弃了,已經一無所有了,那個生活了18年的地方,那個曾是唯一的“家”的地方,在她今天睜開眼睛的那瞬間,就已經不再存在了。連同那18年來的各種回憶,那遼闊的草原,奔騰的馬兒,擁抱著她的風,善良的布萊德和僕人們……一切一切,已經永遠地離她而去。沒錯,此刻,她終于都“自由”了,但是除此之外,她,什麽都沒有……

“我恨你!父親……弗蘭克﹒威廉﹒普林斯,我恨你!!總有一天,我會回來,要你爲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我發誓!……”

英俊的臉微微抽搐著,燃燒的綠色瞳孔直直地眺望著遠方,遙低低的吼著,緩緩地站了起來。清晨的凉風盡情地撫弄著她那金色的燦爛短髮,失神地站在這風中,在這寂靜中,在虛無的曠野中,遙的心中留下的,只有那滾燙的熾熱沈寂後,那無盡的冰冷和幻滅。

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帶著傷痕累累的心和身軀,遙慢慢地轉身,沒有再看那身後的地方一眼。連同她自己,都沒有任何人知道,在將來,她是否還會再看到身後的那個地方。

當第一縷朝陽的光綫射進這翠綠的林子裏的時候,一切都仿佛回復了平靜和安祥,巨大的橡樹下早已空空蕩蕩,唯獨那遺弃在角落的小布包,那已成灰燼的焦炭那微弱的輕烟,那在風中顫動著的折斷的樹幹,在無言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故事……

一聲刺耳的汽笛刮過凉凉的空氣,在曠野的上空回蕩著,那緩慢前行的沈重物體,喘息著吐著白烟蠕動起來,開始新一次的日復一日的旅程。不遠處的山崗上,那熟悉的一人一馬身影,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在朝陽中與黃金輝映的短髮下,迷人的綠眼閃爍著興奮而充滿希望的犀利光芒,似乎那曾經彌漫心頭的悲哀和心碎已經消失殆盡。“疾風,我們新的未來旅程,已經開始了……那裏的盡頭,就是我們的新世界!……”

低沈自信的嗓音,與之相呼應的,是小公馬那興奮的引頸長嘶。遙拉緊繮繩穩住馬兒,不由得挺直身軀,閉上眼睛,感受著這風中的氣息,這即將與風追逐的渴望氣息。現在,似乎連身體的隱隱傷痛,都隨著這宜人的微風飛走了。這,就是她的世界……

‘我的枷鎖,已經打開了……不知道在遠方的你,是否已經和我一樣呢?……’遙已經不可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也沒有能力再去尋找答案,她只能知道的是,曾在這片土地上,在某個日子裏,在某個曾是自由的地方,認識了一個命運中相交的人,找到了生命中迷失的另一半,而最後,她還是沒能完成那命運的結合,那渴望完整的訴求,沒能……挽留住那個離去的人。

但這幷不是終點,遙在心裏清楚的提醒著自己。在這時刻,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幷不是一無所有,忘却那所有的痛苦,她帶走的,是那對未來的希冀,那心愛的人的美麗回憶,和一個永遠陪伴著她的莊嚴承諾。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不管是何時何地,就算是世界的盡頭,生命的終點……’熟悉的思緒。遙默默的張開眼睛,眼底永遠是那抹溫柔的綠,似乎一個真正的她已經重新回到了靈魂裏,一絲會心的微笑慢慢挂在那綫條優美的唇邊。

輕快的一聲口哨聲後,山崗上那矯健的人馬身影便敏捷地沖了出去,朝著那淡淡輕烟消失的方向,融入了那耀眼的金光中。
*************
數日後——

明媚的早上,豪華的大宅裏,氣氛比往常更加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禮物盒堆滿了走廊、過道,衆多的僕人們緊張地來來回回穿梭著,忙得熱火朝天。因爲,只有一個星期,斯賓塞家就要迎來一個重要的大日子,一個使斯賓塞家更加“平步青雲”的時刻,也正是他們家的小女兒——凱瑟琳小姐嫁入豪門的日子。

與這興奮的氣氛很不相稱的,即將邁入“幸福之路”的當事人,却在此時此刻,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如沒有生氣的人偶般,冷冷地的坐在窗前,冷冷地望著外面的天空,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

滿兩眼無神地呆坐著,與其說腦袋似乎已經被挖空了,不如說是那種種混亂的思緒塞滿了大腦,以致連整個人都像混沌了般。那家中的大喜日子,對她來說却是宣告末日來臨的“Judgement Day”,一個將她徹底埋葬的時刻,她,難道真的就這樣子完了?……

悲憤、無奈、怨恨……各種複雜的情緒不斷的在心中翻涌著,滿努力忍著眼睛的刺痛,不讓自己哭出來。下意識的,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戴在胸前的那個東西,那個唯一賜給她勇氣和希望的心愛的人的東西。

它一直都貼著自己的心裏,伴隨她度過這段煎熬的時光。看著十字架上面那鑲著金色的W.H.P三個字母,滿不禁閉上了眼睛,把它緊緊捂在胸前,似乎想回憶它的主人,回憶那個特別的人,回憶那段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遙……你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辦呢?……’心碎的喃喃自語,希望它能傳達她的心意,撫慰她那無助受傷的心,可是……

一陣謹慎的敲門聲狠狠打斷她的思緒,滿只好暗自懊惱的嘆息一聲,定了一下心,平靜的回道:“什麽事?……”

“小姐……老爺叫您去客廳,普林斯伯爵來了,他想要見您……——”傳來一個侍女的聲音。

‘真會挑時間的傢夥!……’滿從喉嚨裏低低的嘟囔了一句,淡淡的打發了一句“我知道了”,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慢慢向門口踱去,‘沒想到噩夢的前兆,竟那麽快就光臨到我的頭上……’

************
“其他人呢?……”滿一邁進會客廳的門,就感覺到了强烈的不對頭,不禁警惕地責問著。

不奇怪的,在華麗的客廳裏唯一等著的人——威爾遜回頭,只是又露出那熟悉的狡黠笑容,無辜狀地聳聳肩:“公爵先生他們忙著去籌備婚禮的事宜,所以,現在……是我跟你的,‘私人時間’。”

‘OH GREAT!!現在,連上天都明擺著要絕我……’滿在心裏暗暗有點沮喪地駡著,不是爲了責怪‘識時務’的父親他們,而是責怪自己,連這麽明顯的“圈套”都看不出來,就一個勁兒的一頭套了進去,看來經過了這些日子的“自我消沈”,的確把腦子都弄傻了。

“現在還早,你來幹什麽?……”滿不看他一眼,冷冷的走到離威爾遜遠遠的一處沙發坐下。

“因爲……我已經忍不住,要來看看我未來的美麗新娘子嘛!……”彌漫著酒氣和奇特古龍水氣味的瘦長身軀滑進沙發,毫不遲疑的粘在了她的旁邊。

“威爾遜伯爵,只要一個星期後的那日子還沒到,在那之前麻煩你放尊重一點——”滿“得體”而清晰的說著,起身走到相鄰的另一處沙發坐下,威爾遜坐在原處,牽起嘴角只是微微哼笑了一聲,眼睛漫不經心地望著手裏晃著的香檳酒杯。

“凱西,你和我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要弄得彼此那麽僵呢?多些‘聯絡感情’不是更好嗎?……”

“對不起,我對人的感情付出,也是有選擇的……”淡淡的優雅的笑容,語氣异常的平靜,“就算有些人,能够占有了我的肉體,却也永遠占有不了我的心……”

威爾遜望了望不正眼看他,交叉雙手鎮定自若坐在那裏的少女一眼,似乎明白般微微點頭,只是那雙綠眼閃爍著的興奮和欲望的光芒,却比原來更加濃烈。他又擡起杯子送到嘴邊, “這麽說,已經有一個人,比我更加幸運囉?……”

“雖然我無法阻止我跟你的事,不過,這一點,你知道就最好……”滿很平淡的說著,終于把眼睛轉了過來,她唇邊那略帶嘲諷的微笑,在威爾遜的眼裏,却如針般刺著他的神經。他很反感這樣的微笑。

“我……連百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嗎?……”

“對不起,你沒有。”

“真可惜……”威爾遜一臉苦惱狀地聳聳肩,不甚在意的說著,“看來,是我自己不識趣,做了別人的‘電燈泡’了,真是傷腦筋……”

“……”滿沒有搭理他,眼睛漠然的盯著面前的茶桌。

“只可惜……你的寶貴感情,那個‘幸運’的人,他大概永遠都享受不到了……”說完,威爾遜一仰脖子一飲而盡,之後滿足的嘆息一聲。酒精的刺激令他的大腦莫名地興奮起來。

“什麽意思?!……”滿低低的問著,威爾遜滿意地看著,那俏麗的臉蛋開始微微發白,纖手緊緊抓住了裙邊。他知道,是到他要出致命武器的時候了。

“不如,我再仔細地說一次好了……”威爾遜“意味深長”地微笑著,慢慢起身踱到滿旁邊,彎下腰凑近她耳邊,緊緊盯著她的臉,完全不理會那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著的纖細身軀,一字一句的說著。

“我是說……他,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了!而且,就消失在我的手裏——”得意地握著自己的拳頭,威爾遜的眼底,已經滿是令人心寒的猙獰和狂妄。

“!!……”

(十一)

“你騙我!!……”呆滯了許久,滿終于從緊抿的唇邊艱難地擠出三個字,深藍眼眸底下那閃動著的恐懼和驚愕,毫無保留的透進威爾遜的眼裏。

他只是得意的淡淡一笑,似乎如看滑稽小丑般看著她的表情。“怎麽?我沒說清楚嗎?……”“無奈”狀地聳聳肩,“私自違抗主人的命令,而且毫無悔改之心……本來只是想懲戒他一下罷了,沒想到他那麽不經打……哼,真是不够過癮!”

聽著那殘忍的話語,滿似乎感到,從那惡魔男人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跟頃刻之間可以致命的毒蝎一樣,她的心在那瞬間麻木了。優美的薄唇失控地顫抖著,她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不!這一定是聽錯了!這不會是真的!遙……她不可能會……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狠狠地把她的這唯一的幻想擊碎。“幸好的是,你剛好早一步離開,不然的話……看了那種情景,相信每一個女孩子都會受不了的……”

看著那面前的女孩的表情,威爾遜“乘勝追擊”,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玩弄別人的感情于自己鼓掌之中,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最普通也最好不過的消遣了。經過這些日子以來,大概是父親的“努力”有了效果,之前因“殺人”而一直折磨他的“恐慌”已經完全消失了,反正在他眼裏,在威拉德鎮,普林斯家族的話就是法律,死掉一個馬夫,真的就跟踩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

“不……不會的,遙不會……”滿喃喃的說著,機械般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她不敢相信,也不願去相信。萬一她承認的話,也許在下秒鐘,她會整個人如泡沫般碎掉。

“這個,你信不信也好——反正,你是永遠也不會再見到那個看馬的賤胚子了!”漫不經心的說著,威爾遜踱到茶几前,很隨意的再次斟滿自己的杯子。今天遇到這麽“刺激興奮”的事,連他的酒癮都立刻上來了。

“你……這個惡魔!你竟然……”滿沙啞的嗓子幾乎要吼出來了,忍耐已久的泪水慢慢傾瀉而出,可那雙湛藍瞳孔透出的,却是極端的憤怒和令人心悸的寒意。

“哼……我早就說過,任何和我作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你們是贏不了我的!……”年輕的伯爵玩味的望著那幾乎要把他吞噬掉的藍瞳,却沒有退縮,反而慢慢地朝她逼近,“不過真是可憐……爲了一個不現實的奢望,竟然賠掉自己的小命,真是太不值了吧……而且最慘的是,連尸首都不知扔哪里去了,也許……是被郊外的野狼當晚餐了也說不定,哈哈哈哈!……”

“!!……”聽著那狂妄的笑聲,滿整個人都像被電擊了一樣,頃刻間就那樣子僵在了那裏。臉上的血色倏地褪去,如一個活死人般,沒有了生氣,沒有了靈魂,內心只有無盡的冰冷……

“你……”顫抖著說了一個字,隨即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滿已經迅速撲向面前的男人,不知何處爆發的力量,一雙纖手竟如鉗子般捏住了威爾遜的領口,“你把遙還給我!你這個魔鬼……我……我要殺了你!——”

威爾遜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愕然地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這個一秒鐘前仍柔弱優雅的少女,此刻已變成一頭發瘋的母獅。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他終于做了一個男人下意識的動作,用力一掙脫,便狠狠地反捏住了那雙幾乎要他命的纖細手臂。

積怨已久的不忿和嫉妒,令他的心臟一陣的燒灼般劇痛,他毫不留情的開始反擊。“怎麽?你心痛嗎?憎恨嗎?你以爲殺了我,他就會復活了嗎?就會回到你眼前嗎?!……哈哈哈哈!”語氣輕佻地說著,他的眼睛閃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光芒,似乎一回憶起那情景,都會刺激著他體內的神經一樣,漸漸地,那雙眼的綠焰開始彌漫了一層陰冷的寒氣。

“告訴我!論相貌,論家世,我到底有哪一點比不上他?那個渾身馬糞味的小賤種到底使了什麽法術勾引了你,讓你這樣子爲他拼死拼活?!嗯?……”他用力的晃著滿的身子,對著她的臉嘶吼著,手指深深的緊掐著滿的手臂,連她都開始覺得巨痛起來。

滿不禁把頭扭過去,一邊努力掙扎,一邊憤怒的叫著:“你這個混蛋……放開我!”

“直到現在,他已經下地獄了,你還是想著他!你還是連看我一眼都不肯!……好!真是太好了!”威爾遜憤怒的泄忿漸漸轉爲陰冷的苦笑,“爲了他,只怕你也會很痛快地跟著他一起下地獄吧……”

滿只是嘴角微微一翹,輕蔑的說了一句:“與其跟你這連魔鬼都不如的人在一起,我寧願下——地——獄!!”最後那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吐在他臉上的,滿刺人的目光毫不畏懼地瞪著他。

威爾遜只是聳起兩條眉毛,再次哼笑一聲,接著便突然的放開了滿,把她狠狠地推倒在沙發上,居高臨下望著那微微顫抖著的少女,不緊不慢的說著:“很有勇氣的舉動!……不過,別說我忘了提醒你,自己去地獄之前,也要替你家族、你父親他們的前途想一想……畢竟,這個世界上,能讓你攀附飛上枝頭,庇護你一輩子的大樹,可不是隨便就能找到的……如果你不怕無辜的人跟你陪葬的話,你就大膽去做吧!哈哈哈哈……”

滿靜靜的跌坐在沙發上,沒有回答,也沒有動。散開的波浪長髮垂到了臉前,掩蓋住了她一切的表情。

“你就認命了吧!……”冷冷的說了一句,威爾遜瞟了那個少女一眼,便得意忘形的踱向門口,臨走還不忘補充一句,“自己仔細想想……還有,別妄想著去報官什麽的,沒有用的!在這個社會裏,死一個馬夫就跟死一隻老鼠一樣,沒有人會理你的!哼哼……”

門重重的關上,放肆的獰笑漸漸遠去,可在滿的耳裏,它就如夢魘般仍然在回響著,刺著她的心一陣陣的發凉。凝滯的坐在那裏,她似乎仍不敢相信那短短時間裏聽到的一切,那將她的世界在頃刻之間徹底翻轉的可怕事實。

手顫抖著捂住了嘴巴,滿迫使自己不尖叫出聲,也不哭出聲。她最後的一絲希望,人生的最後一絲亮光,都隨著“遙死了”這三個字融進混沌的大腦,而如被油炸般劈嚦啪啦炸得粉碎。‘不可能的……遙怎麽會就這樣子……不!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他的詭計,是他在騙你!凱瑟琳· 滿· 斯賓塞,你一定要鎮定,不要上他的當……’

按威爾遜的打算,他是很希望看到滿這樣子的“飽受打擊”的表現的,可是在這本應慌亂的時刻,滿這個有著與平常人不一般心思的女孩,却下意識的沒有完全方寸大亂。極度的震驚是不可避免了,但是她那一向沈著冷靜的頭腦,使她在發泄過後,開始慢慢清醒下來。就算是真的,滿在心裏默默的安慰自己,如果是真的,她也一定要看到真實的證據,親眼所見,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現在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到哪里去找所謂的“證據”?

‘而且最慘的是,連尸首都不知扔哪里去了,也許……是被郊外的野狼當晚餐了也說不定’,威爾遜的那句話突然在耳際回響,如尖刀般刺進大腦,滿不禁狠狠打了個冷戰。‘怎麽辦,我現在到底該怎麽辦?……難道,我真的要相信他嗎?這種情形,讓我到哪里去找……’

那瞬間,就如火花閃現般,一個念頭猛的掠過滿的腦際,心臟也不禁一陣亂跳起來。‘笨蛋,我怎麽就沒想到……’滿連給自己思考一秒鐘的機會都不給,連忙從沙發上彈起來,也不管自己的“淑女”形象了,一把拎起長裙就往門外跑去……
***********
“布萊德!!——”突如其來的一聲緊張的尖叫,把正在後院的馬車旁埋頭替馬喂草的老頭狠狠的嚇了一跳。

“什麽……啊!是凱西小姐……”老頭捂著心臟,一轉頭,看見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正飛快(兼不怎麽優雅)地朝他跑來,臉色一陣的發白。

“老先生!你快點告訴我——”還沒到身前,滿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沒有留意到自己的音量那時間大得可怕。

“噓——”布萊德下秒鐘趕緊朝滿示意著,同時連忙把她扯到一個偏僻點的角落,四周張望了一下,才小聲說,“小姐,小心點……這裏別那麽大聲,讓別人看到你就糟了!……”潜意識的,他似乎感覺到了這個少女來找他的原因了,不禁神情一陣的緊張。在這情况下,若真的被人發現了,他的結局可能會很慘。

滿也連忙止了聲,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幸虧這時候僕人們都集中在前廳去收拾東西了,沒有人發現。確認安全後,她連忙一把扯住布萊德的手,急切的問著:“布萊德,你快告訴我!……遙,她真的出了事了嗎?……”

“……”老管家猶豫著,一時沒有出聲。望著面前的女孩,那因激動和緊張而漲紅的臉,那帶著哀求和渴望的眼神,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求求你告訴我!……”滿現在已經是流下眼泪了,聲音裏帶著哭腔,整個身子失控地劇烈顫抖著,那雙纖細的手捏著他的手生疼,“威爾遜那混蛋跟我說了……求您,告訴我……我真的,不可以沒有了遙!……”

深呼吸了一下,似乎終于下了决心般,布萊德不禁閉上眼睛,咬咬牙,慢慢的點了點頭。

滿在那瞬間僵直了好幾秒鐘,張大了嘴巴呆望著面前的老頭,最後,才終于小心翼翼的擠出一句:“那她……真的……死了嗎?”

話語出口的同時,布萊德感覺到那雙抓住他手腕的手慢慢松了下來,他小心的張開眼睛,滿只是低著頭望著地面,臉色變得如死人般煞白,那雙原本湛藍的美麗眼睛,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那亮麗的光彩,只留下如木偶般呆滯的淡灰色,老實說,他很害怕看到這樣子死灰般的目光,那是一種可以將你的心活活撕掉的“可怕”情景。

他知道這一切,他知道面前的女孩和遙之間的一切情意,也知道,無論他怎樣的回答,都會令這個善良的少女徹底地崩潰。但是他若真的把一切告訴了她的話,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他,和滿,還有遙……能承受住這一切帶來的衝擊嗎?

希望,還有最後一綫微弱的希望……布萊德在心裏不住地祈禱著,也在提醒著自己,這兩個孩子,經歷的悲劇已經够多了,現在,面前的女孩,已經在一個極其危險的懸崖邊緣,到了她的心徹底死的那一刻,他幾乎可以肯定,她一定會活不下去的,這對他本來就已經飽受煎熬千瘡百孔的內心,只會再狠狠的砍下一刀。現在,兩個年輕人的命運,就這樣戲劇性般的捏在了他手裏。

沈默了好久,他終于做了一個决定,一個影響和改變命運,極其危險的决定。舔了舔异常發幹的嘴唇,他艱難的說了一句。

“她其實……還活著……”

“!!……”低垂的頭猛的迅速擡起,美麗的藍眼底下,只有那濃重的震撼和不可置信。“您說的……是真的嗎?……”緩慢的沙啞的聲音,謹慎的問著,似乎大聲一點,會把那已經出口的答案改變一樣,布萊德在下秒鐘,再次感覺到了手腕那被捏緊的隱隱疼痛。

微微嘆息一聲,滿意的看著那失神的藍眼似乎有可一絲光芒,他疲憊的點點頭。“其實……這都是老爺的主意……”帶著從沒有過的耐心,他開始把那三星期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慢慢訴說給面前的人聽。

“……就這樣,老爺就把溫迪那孩子丟出去了……而我,是那個親自送她走的人……雖然她昏過去了,沒有感覺到是我,但我知道,她一定會恨我的……真是造孽啊!”老管家呐呐的說著,聲音哽咽起來,不禁擡起手臂,用袖子慢慢擦拭著自己的眼睛。

“不,不會的,布萊德……遙不可能會恨你的,相反,你對她做的一切,我想,她一定會很感激你……”滿任自己的泪水肆意的流淌著,却仍安慰地握緊了老管家的手。

布萊德只是蒼老的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搖搖頭。“普林斯家欠那孩子的,實在是太多了,她憎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下也好,她總算離開那鬼地方,得到自由了,如果留下來,她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的……”他擡起眼睛,望著空洞無物的前方,似乎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回憶之中,眼睛開始閃著一絲痛楚和驚慌。

“那是多可怕的情景啊……當我一進門,看見溫迪一動不動渾身是血的躺在那裏,聽到老爺說她死了的時候,我就想著,一切都完了,撒旦的報復就要降臨了……我們,都是罪人啊,尤其是威爾遜少爺,他……一定會得到上帝的懲罰的……”

“上帝是公平的,他……只會懲罰那些褻瀆道德、手裏染著他人血腥的人,而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上帝會保佑你的……”滿輕輕的說著,語氣异常的平靜,那堅定而鼓勵的溫柔目光,似乎給布萊德帶來了一絲慰籍和希望般,刹那間,眼前的女孩,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給予他力量和勇氣的女神。

“遙她……終于走了嗎?”滿低著頭,有點不肯定的問著。

“嗯……後來我第二天有點不放心,曾偷偷去那山頭找過她,只找到那個小包袱,人和馬已經不見了……這孩子,什麽也不要,真够固執的……唉……”老管家無奈的搖著頭,苦澀的說著,“只是有點擔心就是了……她還傷得那麽重,就那樣子跑了,身邊還什麽都沒有,不知道她怎麽過得下去……”

“那她……會來……找我嗎?……”滿吞了沱口水,猶豫著小心的問道。

布萊德驚异的望了她一眼,很久都沒有說話,因爲他根本就不知該說什麽。終于,他開口了:“這個,恐怕沒有人會知道……不過在威拉德,通向外面的路,就只有順著那裏往外的鐵路綫走,也許,她已經……走出去了……”

“是嗎?……”滿喃喃的說著,眼睛不禁望向遠處的天邊,那無邊無際的盡頭,只有一片的迷蒙。“她……終于都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了嗎?”

“那孩子,是第一次走出那個小鎮……”布萊德說著,情不自禁的微微皺起了眉頭,有點猶豫的望向滿,“第一次接觸外面的城市,甚至,她連威拉德以外的地方都沒有聽說過……我想,她是很難……會找到這裏來的……”况且,都沒有任何人告訴過遙,斯賓塞一家就是住在離威拉德幾百哩外的格拉斯哥……他心裏無奈的想著。

“不要緊……就算見不到她,只要她能過得比以前好,我就滿足了……我一定會爲她祝福的!……”滿淡雅的一笑,但布萊德看到她那眼底的閃光,一下子就看出了那故作姿態的鎮定底下的內心世界。

“小姐……那您自己呢?打算……怎麽辦?……”布萊德關切的望著面前的少女。

“放心!我……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滿似乎安慰般的一笑,“和遙一樣,我也會堅强起來的……因爲,我和她,彼此都有了一個承諾……而那個承諾,就是指引我們走向未來的命運的明燈。總之,我和她,彼此之間都相信著對方,永遠也不會放弃的!”

纖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胸前的銀色十字架,滿緩慢而又堅定的說著,午後的陽光映著那眼底深沈的湛藍,似乎發出一種奇特的柔和光彩。那是希望的光芒嗎……布萊德呆望著,默默的心想。他已經無法再預料那未來的一切,也無法爲這對少女的前途做點什麽,只知道,自己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爲了推動她們命運之輪上的一顆重要的螺絲釘,而令他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爲自己能擔當這樣的角色,而感到安慰和驕傲。

也許將來,上帝會真的原諒他……

之後的事,真的是任何人都無法預料到。僅在一天後,在這座豪華別墅裏,就傳出了令人震驚的大新聞。斯賓塞家小女兒,未來的伯爵夫人突然“神秘失踪”的消息,成爲了大街小巷人們的談資。下人們的慌亂,公爵的咒駡,普林斯家的暴躁……從此以後,就沒有人再見到過那位有著美麗藍眸、海藍長髮的優雅少女的身影。一切如一出滑稽戲,在這裏無情地上演著。只有少數略知內情的人,才會理解這其中的奧秘。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普林斯家的老管家,看著主人一家那暴跳如雷的情景,只是露出一絲會心的苦笑,便平靜的走回那間大馬房裏……
***************
“DAMN!!……”一聲懊惱的咒駡脫口而出,下秒鐘,端著長柄套圈,一身滿是灰塵的襯衫馬褲的中年男人狠狠一夾馬肚子,朝著那獵物逃跑的方向飛馳而去。旁邊的另一個年輕男人連忙緊追著跟了上去。

“頭兒,不如算了吧,它跑得那麽快,我們追不上的!……”年輕男人努力的追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著。

“別說喪氣話!……它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啊,不可以就這樣放弃!得到的話,我們就可以……咦?……”沒跑多久,不等旁邊的人反應,他突然煞停了馬,瞪大了眼睛,疑惑的望著前方。後面的男人差點撞了上去,“哇呀”驚叫一聲,才勉强停住自己的馬。

“別出聲!!……”威嚴却又低低的一句,中年男人犀利的雙眼緊緊盯著前方不遠的小空地,似乎不准任何人打擾眼前的一幕一樣。誠然,那確是一幅令人內心震撼的畫面。

他的“獵物”——一匹極其漂亮强壯的palomino小公馬,正靜靜地站在一棵粗大的樹下,親熱的舔著一個半躺著靠在樹幹上的人的臉——到現在他才發現那裏躺著一個人,只是距離遠看不清臉;馬不時發出輕輕的嘶叫,而那個人,也伸出手撫摸著它的臉和籠頭,還似乎在說著什麽,不時傳來低低的笑聲。男人不禁覺得,如果就這樣走出去的話,會把那和諧的畫面給破壞掉。

“什麽嘛!……原來已經是有主人的了,還以爲是什麽野馬呢,真晦氣!……”旁邊,那個像是他隨從的人,不滿的嘟囔著,在看到中年人扭頭瞪了他一眼後,乖乖住了嘴。

一陣令人揪心的咳嗽聲打斷了他們的眼神“交流”,似乎是那個人那裏傳來的,兩人的心臟都不禁顫抖了一下;同時,那馬也在不安的踏著蹄子,用力嘶叫起來。下意識的,不等旁邊人阻止,中年男人已經幾個箭步沖了出去。

面對突然間闖入的陌生人,公馬不禁一驚,下意識的就要提起巨大的蹄子朝男人踢過去,說時遲那時快,若不是那年輕男子迅速的撲上前抓住了那籠頭繮繩,恐怕男人的腦袋會在下秒鐘和他的脖子分家。

“疾風!停下!……”低沈而沙啞的一句,年輕男子的手勒得通紅幾乎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躁動的馬突然安靜了下來,已經跌坐在了地上躲閃著的中年男人小心地睜開眼睛,望向說話的人——那個躺在樹下的馬的主人。

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少年,英俊蒼白的臉龐,跟他相仿的一身肮髒襯衫和馬褲,尤其是他的那雙美麗的眼睛,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如鷹隼般的犀利目光,那透入你靈魂的深邃的綠,讓人一下子就感到,這是一個异常堅强,隨時隨地都能看透你內心的人。只是此時的他,似乎一臉的病態和疲憊,無力的靠坐在那裏,手捂著胸口,沈重地喘息著。

“對不起……它一受驚就會這樣,不是有心的……”少年艱難的擠出一句,抱歉的望著面前的兩個男人。“剛才它突然跑掉了,我還在擔心……沒想到它竟然把你們引來了……”

“!!……”聽到這裏,男人著實地重重一怔,大腦拼命地回想自己最初見到那匹馬的情景,不禁內心一顫。它在那樹林邊緣亂晃,不停的嘶叫,原來是想吸引人注意,叫人來幫它的主人嗎?

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自己還差一點就把它……男人心裏想著,不禁下意識地把手裏的套馬索偷偷扔到了背後遠遠的地方。

“你哪里受的傷?快讓我看看……”不容質疑的一句,男人有點强硬的說著,伸手想掰開少年捂著身體的手。眼尖的他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少年躺在這裏,明顯是受了傷,不但臉色异常的蒼白,身上衣服的破洞已經掩蓋不住露出的綳帶,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即使他還在竭力想掩飾,但却逃不過他那老練的眼睛。

“不……不要緊的……”少年却依然倔强的緊緊捂著似乎是痛苦來源的胸部,咬著牙搖搖頭,“我只是有點累,在這躺一下而已……謝謝您的關心……”

男人靜靜地注視了他好久,似乎在考慮著什麽,才慢慢開口:“小兄弟……你是從哪里來的?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本地人……”

“嗯……從威拉德來的,不過,我也不知道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少年猶豫的低聲說著,小心的擡頭望著他,“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什麽?你這小孩!難道是逃出來的嗎?……”大叫的是旁邊的隨從,“這裏離那兒有兩百多——”

“給我住嘴!”中年人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瞪了他一眼,接著把溫和的目光對上少年,“這是你的馬嗎?真是很棒的小傢夥!……”他欣賞的望著那强健的小公馬,“也很忠心,真羡慕你……”

“嗯!……它,已經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望著不住凑過來嗅著他的臉的馬,少年英俊的臉上滿是幸福的笑意,眼睛底下却隱含著一絲失落和悲傷,“它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沒有了它……”

“你……真的是從家裏逃出來的麽?”男人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他,沈吟著問道。

“家?我……真的還有家嗎?”少年輕聲說著,滿是苦澀的低頭微微一笑,幾縷金色的瀏海垂下來,掩蓋住那眼底流露的情緒,“自從一個星期前……從那所謂的‘家’離開後,我就什麽都沒有了……‘家’給我的唯一紀念,就只有身上那數不清的傷痕……”似乎想著那痛苦的回憶,少年不禁閉上了眼睛,手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胸口。

男人聽完,望著那少年很久,終于如明白般點點頭,略爲停頓了一下,最後,似乎做了什麽决定般,開口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不是問句,而是如命令般的肯定語氣,少年驚异地瞪大了眼睛。

“什麽?!……”沖口而出這句話的不是少年,而是旁邊那個年輕男人。

中年人似乎沒有理會,睿智的雙眼久久地盯著少年,似乎在耐心等著他的答復。

“我……我不想離開我的馬……”少年猶豫著,沒等他說完,男子便很乾脆地插進一句話:“沒關係,把它也帶走吧!老實說,若不是因爲你這匹馬,我還真的不想把你帶走呢!”他輕鬆地一笑,不禁伸手輕輕撫著那閃亮的金色馬鬃,令他驚奇的,這一回,這匹叫疾風的小馬,竟沒有什麽“抵抗“的舉動。

“嗯……這……”

“放心!我不是什麽壞人……况且,我的那個地方,還真的很需要像這樣的馬,還有——”他深沈的目光轉向那有點迷惘的深綠瞳孔,“像你這樣的,能和心愛的夥伴融爲一體的人……”

“上校!您太亂來了!……怎麽可以隨便讓一個小孩——”隨從很緊張的低聲說了一句,却見男子拿著馬鞭的手做了個“停”的手勢,他只好把話吞了回去。

“我的眼光不會錯的!”他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很隨意般的說了一句。在內心裏,他掩蓋不住那如獲至寶般的滿足和興奮。沒想到一次“意外”的找野馬的狩獵,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謝謝!……”少年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男子鼓勵的說著,似乎很期待的樣子。

“嗯……是遙,”少年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才猶豫著終于接下去,“溫迪· 遙……嗯……帕金斯……”話剛說完下秒鐘,却突然眉頭一皺,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手緊緊捂著了胸口,已經快要昏過去了。

“費爾曼,快去把他扶起來,跟我回去!……”男人微一蹙眉,連忙沈著地下了命令。那個叫費爾曼(Firman)的年輕人,雖有點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走過去,小心地把少年癱軟的身軀扶起來,這下子才發覺自己竟比少年還矮半個腦袋。

“天!好重……你小子還真是好命哎!就這樣子把你撿回來了,布拉德利上校也真是的……”懊惱的望了一眼在前面牽著三匹馬走著路的男人,費爾曼一邊嘟囔著,一邊用吃奶的力氣,架著少年的身體往回走。他的上司剛剛“提醒”了他,那少年的傷很重,不能騎馬,所以只能委屈他了。

“嗯……我們……要去哪里?”疼痛開始影響少年的說話能力了,但他仍然堅持在昏過去之前,問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

費爾曼苦笑著搖搖頭,似乎爲他這個問題有點好笑,但還是很是自豪的大聲告訴了他:“你走運了,溫迪!歡迎加入我們,大不列顛的驕傲——皇家第一騎兵團!……咦?”

可惜,扶著的人已經沒有了回應,待兩個男人看清怎麽回事的時候,發覺那個叫溫迪的少年,已經疲憊地昏迷了過去……
***********
“他沒事吧?……”外面等候著的强壯中年人——布拉德利(Bradley)上校,看見軍醫從軍用帳篷裏鑽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放心上校,傷口處理好了,主要是過度勞累,加上營養不良,雖然傷得很重,但只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沒事……不過,他……不,應該是‘她’才對,身體的傷痕多得可怕啊,都不知是誰這麽狠心腸……”那個軍醫,一個50歲左右的瘦削老人,心痛般的搖著頭。

“……”上校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走過去,彎腰邁進作爲醫務所的大帳篷。看著那少年身上蓋著被子,安祥地熟睡在擔架床上,不禁暗暗松了口氣。起碼,她看起來沒有之前的那麽痛苦……

‘那就是家……給她留的紀念嗎?……’他不禁在心裏涌起了一種憐愛的感覺,苦澀地微微搖頭。他一邊轉身出去,一邊吩咐著醫生:“一定要替我好好治好她……還有——”他停下扭頭,臉色异常莊重的對軍醫說:“她的身份,最好不要宣揚出去……我想,她可能也不願意別人用特別的眼光看她,就把她當做其他人一樣好了……”

“這樣子……到底好嗎?”老醫生還是一臉的不肯定,她是一個女孩子哦,雖然外表是不易分辨出來啦……

聽了醫生的話,上校幷沒有流露出太大的震驚(這很出乎醫生的意外),只是一臉嚴肅若有所思的摸著長著密密短胡茬的下巴,似乎在想著什麽。他不由得把頭轉向背後的不遠處,望著他的下屬費爾曼,在那裏仔細的喂著那匹叫疾風的駿馬。

“上校?……”軍醫疑惑的問著,對他的表情有點奇怪。

“嗯!不必再說了!……總之,就讓她留下來吧!反正,她沒有地方可去了……而且——”他的目光久久停在小公馬身上,回想著自見到它和它的主人的那一幕幕,那金色的馬鬃的閃光强烈著刺著他的眼睛。漸漸地,嘴角牽起一絲微笑,“我相信將來……我們會很需要她,和她的那個夥伴的!……”

看著遠處那些新兵,狼狽不堪地追趕著亂跑的軍馬,或者笨拙地掙扎著想爬上馬背,或一個個從馬背上滾下來,加上看見那幾匹老得幾乎毛全掉光站著腿直抖的馬,他就不禁一陣的懊惱,眉頭扭成一團:若不趕快補充新鮮血液的話,這“皇家鐵騎”的名號招牌,就得拆了。

沒等醫生張口回答,旁邊便急衝衝跑來一個士兵,喘著氣向上校報告,手裏緊捏著一封信:“報告長官!這是元帥發來的緊急電報!——”

下屬們望著他們尊敬的上司,在看完電報後那驟然鐵青和僵硬的臉,不禁有點緊張,連他的侍衛官費爾曼,都悄悄地走回男人的身邊,一臉擔憂的望著他。

强壯的大手如鉗子般驟然握緊,幾乎要把那電報狠狠捏碎了,犀利的雙眼似乎要噴出火焰,沈默了好久,只見上校深呼吸了一下,才終于說了低沈的一句:“惡夢的預兆終于靈驗……戰爭,就要重新降臨了!”

所有人鴉雀無聲,臉上不禁异常的嚴峻起來,現場靜得可怕,唯一隱約聽到的,是從不遠處的馬圈裏傳來的馬兒們的陣陣嘶鳴。每個人都陷入了一種不安的思緒中,他們似乎意識到了,從這一刻起,他們這些軍人的使命就已經有了一個重新的定義。而且同時,他們還未意識到,那個突然闖進了他們平靜生活的看馬少年,他的命運也將隨之劇烈顛簸著,跟著無數的人一起,無奈地陷入了這場灾難性的劇變當中。

那是一個震驚世界的重大日子——1936年3月16日,希特拉(A. Hitler)掌權的納粹德國,撕毀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簽定的凡爾賽和約和羅加諾公約,悍然進兵萊茵河北部非軍事區。從地球的那個角落開始,戰爭浩劫的陰影,已經毫不留情地開始籠罩了世界。

自那時起,歷史和命運的車輪,已經迫切地悄悄開始了運轉……

(十二)

“哇啊!……”

伴隨著一聲慘叫,發飆的駿馬高高地一揚前蹄,長嘶一聲,把那個企圖把它征服在胯下的人輕而易舉地甩了下來。“天啊!真是個怪物!……”在吞了一嘴巴的灰塵後,滿臉驚恐的年輕士兵摸著屁股,連忙連滾帶爬踉蹌著逃離。

跑回到在圍欄邊看熱鬧的一大群人中間,迎接他的是一陣子毫不客氣的噓聲和嘻笑聲。

“真不錯哦馬克!剛剛好5秒鐘,暫時的新記錄哎!……”
“快告訴我,坐上去的感覺如何?”
“笨蛋!你以爲我是坐火車嗎?……”
“哈哈,對了,它那一下子,沒有把你那命根子給震壞吧?看你那臉色真的好差……”邪邪的一笑。

“該死的皮特!你再說說看,看我怎麽把你舌頭剪下來……”雙方開始有肢體的接觸了。

“算了算了別鬧了!……”有人連忙打圓場,總算制止了一場醞釀中的爭鬥,目光往周圍的人群中搜索著,“再這樣子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對了,溫迪呢?把那小子叫來就行啦……”

有人哼的一翻白眼:“那小子早就不見影了啦!該不會又跑去掃馬房了吧……”

“我在這裏啊——”冷不防旁邊蹦出淡淡的一句,嚇得衆人一陣“媽呀”的驚叫兼亂跳。一扭頭,看見那高挑的金髮年輕人站在那裏,一臉如看著滑稽戲般的表情,帥氣的劍眉略帶譏諷地高聳著。

“天啊!原來你一直躲在這兒看好戲,怎麽不說一聲?……”那個剛摔下來的叫馬克的士兵瞪圓了眼睛質問著,有點不滿溫迪那表情,似乎自己從馬上摔下來,出了那麽大的醜,全是眼前這個人的錯。

“唉!……”苦笑著搖搖頭,犀利的綠眼却掩蓋不住如孩子般的興奮和淘氣,“看來,還是非要我出手不可了……”

看著那年輕人自信地開始挽起那有點肮髒的白襯衫的袖子,把領口敞開,撥開人群,一邊向困在圍欄裏那匹單獨的動物走去,周圍的人頓時象炸了鍋一樣,興奮地怪叫起來,那鼓噪的呐喊和掌聲,久久回蕩在隱藏在森林深處的軍營上空。
***********
外面那幾乎震耳欲聾的“GO!GO!Windy!”的拍子聲和呐喊聲,直弄得布拉德利一陣的頭痛,他嘆息了一聲,合上手裏的軍用地圖,悄悄地走出帳篷。

“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吵?……”

端坐在帳篷門口的費爾曼,一手端著水杯,一邊津津有味地盯著那邊的空地和人群,一直笑得合不攏嘴,以致對背後傳來一個人困惑的問語都絲毫不在意。

“嘻嘻……還不是我們的‘疾風小子’又要表演絕技了!”一邊傻笑著,一邊還煞有介事地提醒那個人,“嘿,那才精彩哩!你沒看過嗎?那可真是……”沒想到一回頭,却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卸下了軍服的身軀威嚴的挺立著。

“啊!是上校您……”他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彈起來,却被他的上司做了個手勢,示意“安靜”,于是便不出聲了,兩個人饒有興趣地望著那邊的“好事”。

手裏穩穩的攥著套馬索,慢慢地在那動物周圍幾步外的地方繞著圈,帶著難以置信的自信和溫柔的綠眼,緊緊地映著躁動著的馬那對不安和緊張的黑色大眼。人與動物的眼睛緊緊對峙,氣氛頓時凝固了下來,似乎都在等待著先發制人的一方行動。

“那是匹很倔的小野馬……不容易啊!”上校看著,沒有任何表情般輕聲說了一句。費爾曼驚异地瞪大了眼睛,等他再把頭回過去,却已經看見那目光焦點中的年輕人,已經開始慢慢地朝馬靠近前去。

“天啊!他想幹什麽?!……”“就這樣子走過去,不要命啦!?……”圍觀的人們看著遙的動作,不禁一陣的喧嘩和騷動。

“別害怕,小朋友……我不會傷害你的,跟我來吧……”撫慰平靜的溫柔語氣,那低沈嘶啞的嗓音,那輕巧謹慎的動作,那雙幾乎能滲入靈魂,把一切焦慮和不安溶化掉的瞳孔,似乎帶著奇妙的不可抗拒的魔力般,開始了它對對手那原始野性的征服。

下意識的,小野馬竟安靜了下來,緊緊地盯著那個帶著异常氣息的人類,小心地朝它靠近。結實的大手如撫著珍貴的寶物般,輕柔的撫上馬的臉。一瞬間,時間似乎如停頓了般,人們大氣都不敢出,人和馬,就那麽如定格般僵在了那裏。

“別怕……在這裏……是你……和我的世界……”喉嚨裏那溫存的低語,似乎除了那近在咫尺的人和動物外,已經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聽到。在與那綠湖般的交錯中,躁動的火焰慢慢熄滅。在這奇妙的接觸瞬間,遙知道,她已經贏了。

圍觀的士兵和遠處看著的兩個軍官,就這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少年,异常平靜的拿起套索,鎮定自若的把地上的馬鞍放到了馬的背脊上,而馬竟乖乖地動也不動。

直到遙帶著那一貫的滿意和興奮微笑,牽著那黑色的小馬走出馬圈來到人們面前,那熟悉的歡呼和掌聲才突然爆發出來。

“天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費爾曼呆呆地看著,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上司,只是耐人尋味的一笑,眼睛久久停留在那個被興奮的人們圍在中間,和馬親熱著的少年身上。

“他和我們……是不同的人——”似乎自我解釋般喃喃說著,“那不可思議的力量,那種感情的交流,我們是不可能有的……在將來,他一定……會是一個充滿了不可思議和驚奇的人——”

‘現在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聽了上校的話,費爾曼只是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著。且不說他不聽“勸告”老偷偷跑到馬房去睡覺……

順著中年人的目光遠處,在人們的贊嘆聲中,疾風般的少年騎上了那匹已成爲新成員的小馬,在偌大的馬場邊興奮的飛馳著。那隨風飛揚的金髮閃著耀眼的光芒,融入了午後那濃鬱奪目的陽光中。

************
數年後——

整齊有序的騎兵和步兵,穿過鄉間大道,端著閃亮的武器緊張地向前行進著。屹立在不遠處的小山包上,兩個一身整齊藍黑色軍服的人,騎著兩匹高頭大馬,靜觀著那隊伍經過。

“你確定……一定要經過這裏嗎?……”

低沈渾厚的聲音,帶著不可置疑的威嚴,來自一個騎著强壯的栗色公馬的人。結實强健的手指捏著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地圖,充滿了霸氣的翠綠眼睛犀利地盯向旁邊的人。

“是的,上尉……”略帶點稚氣的年輕聲音,有禮而又肯定的說著。很年輕的少年士兵翻出隨身的筆記本,淡金的捲曲短髮下的藍色眼睛仔細地看著那記錄,“要以最快最近的路綫跨過邊境到英格蘭的話,就只能經過這個小鎮……”

說完,他敏銳地聽到他的上司發出了很輕微的一聲嘆息,疑惑的轉頭,看見那平時犀利襲人的綠眼,此時竟微微暗淡了起來。

“上尉,您沒事吧?”

“沒有……”確實不怎麽令人信服的口氣,那英俊臉龐緊綳著的綫條有了些許的放鬆,只是那眉頭還緊緊皺著,“只是沒有想到,連這裏……都沒有幸免……”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前面不遠半掩在路邊沙土中的一個炮彈殘殼上,上面隱約分辨出納粹空軍的萬字標志。

“您……以前,來過這裏嗎?……”環顧遠處那一片經過炮火蹂躪過的殘破景象,看著上司那肅穆也隱藏著悲哀的臉,稚氣的臉苦惱狀地扭曲起來,疑惑地問著。

“小約克,你太多問題了……”低沈的聲音略有點不滿的說著,可那年輕人一下子也聽出,那幷不是真心的,因爲,他的上司,從來就不會真正的責駡過他……

“這個地方,我以前有沒有來過,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因壓抑著感情而略帶沙啞的一句。小約克的心不禁一顫,擡頭望著那永遠都仿如天書般神秘的上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的想著:這個地方,難道對上尉來說,有著不爲人知的回憶?……

“三天之內我們必須趕回總軍部回合,繼續前進吧。”把複雜的目光從那遠處收回,軍官說了低低的沒有感情的一句,暗綠的眼底再次回復了原先的冰冷。默然地,分別是黑色和栗色的公馬在主人的牽引下,悄悄地融入了行進的人流中。

此起彼伏的馬蹄咚咚聲清晰地回響在空曠的大道上,騎兵的高大軍馬邁著步子,巨大的蹄子帶著主人們的不可抗拒的氣勢和威嚴,緩緩的走向前方的小鎮。躺在路邊的一個被炸掉半邊,依稀辨認出“威拉德”字樣的路牌子,無語地目送著這班匆匆的特殊過客……

*************
“你……一定是我的天使……太好了……”

氣若游絲的喃喃自語,那朦朧的失神眼睛如極端疲憊一樣,終于慢慢地合上了。那蒼白的布滿傷痕的臉上,仍然停留著一絲滿足和幸福的笑意。

旁邊,一雙美麗的湛藍眼睛凝聚著無法言語的肅穆和悲哀,靜靜地看著那雙眼睛慢慢地合上,看著那只一直緊攥著自己手掌的手無力地鬆開。

“不必在意……您已經盡力了……”站在身後的一個瘦小的中年修女,望著那仍然呆坐在床邊的人的背,輕柔地說著,“他……一定會在主的身邊……”

“沒錯……”重重的嘆息一聲,床邊人緩緩站起來,眼底永遠是那孤獨和無奈的沈重。“他……是解脫了……只是,無論我怎麽努力,就算是主,還是救不了他……”

似乎唏噓的閉上眼睛,說話的年輕女人伸出纖細的手臂,輕輕掀起那有點發皺的白床單,蓋住了下面躺著的人的臉。

“今天……他已經是第8個了,”修女嘆息了一聲,來到床前劃了個十字,開始慢慢整理起擺在旁邊的幾件肮髒不堪染滿血迹的軍服,一邊喃喃自語著“萬能的主,請讓這可怕的戰爭快點結束吧……”

“上帝對人類的考驗,總是那麽的殘酷……”依然沒有睜開眼睛,白晰俏麗的臉上只有如僵硬般的凝重,修長的手指不自主的撫捏著胸前的銀色十字架,“在戰爭面前,人的生命,總是那麽的渺小……人是戰爭的罪魁禍首,那最後的懲罰和代價,也會是人類自己去承受……”

“凱瑟琳小姐,您……也許真的太累了……”從那個一向堅强自信的人口中聽到這樣的有“感觸”的話,修女的眼睛彌漫上一曾擔憂和疑惑。

“我……會嗎?”幾乎聽不見的一句,眼睛緩緩張開,那如深邃大海的明眸清晰地映著修女的臉。

“……”望著那雙眼睛底下那仿佛失去靈魂般的平靜,修女無語。是啊,她會累嗎?這在平常看來,似乎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只是在這裏,她用錯了對象。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精神力量,驅使面前的這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能帶領著婦女們,在那炮火的轟隆中接回一個個傷兵,在數不清的日子裏不眠不休的照顧、包扎、撫慰那些身心受創的人們,甚至守在他們身邊,直到離開人世的那瞬間。

這個身爲婦女組織和紅十字會領導人的年輕女人,在這每天如經歷人間地獄般的戰地醫院裏,就如一個來到人間的天使般,給那些絕望和痛苦之中的士兵們帶來生命的希望之光,給予他們重新邁進的勇氣。她覺得,在這堅强的外表之下,似乎有什麽不爲人知的力量在支撑著她。那雙平時充滿了堅毅和自信的眼睛,只有在這樣的平靜時刻,才會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悲哀和寂寞。

“沒想到,像您這樣的人,似乎比我還更瞭解主呢……”修女不禁搖搖頭,和藹的苦笑。

“也許……是我在這裏看到的,經歷過的生死離別,都太多的緣故吧……”滿輕輕搖頭,接著朝面前的人莞爾一笑,“當你每天都在這個地方,看著那幾乎重復的情景在你眼前發生的時候,我想,你也會變成這樣的人的……”

修女溫柔的眼睛微微凝聚了一層水氣,但她還是做出一個堅强的笑容,“只是您爲了擔當這個角色,已經付出了太多、太沈重的代價了,不是嗎?……”

“您指的是……?”轉頭,藍眼詢問性的望向她。

修女深呼吸了一下,才慢慢說出下面的話:“比如寂寞……還有家庭、愛人、朋友……”修女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自戰爭爆發,跟滿共事以來,她就幾乎沒有瞭解過這個特別的女孩,只知道她是來自一個過氣貴族家庭,爲了反抗家庭的婚姻束縛而逃出來,隻身一人來到各個大城市流浪,憑那堅强和不屈不撓的心,才達到今天的成就。

“我覺得,只要能幫助到別人的,這些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看到修女微微怔了一下,滿淡淡的一笑,努力想把眼底那空虛和孤寂拭去,“因爲那些東西,在很早很早以前,在我還沒逃出那牢籠,還沒經歷這一切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

“那……可是……”

似乎猜到了修女想說的問題,滿靜靜地接了下去,“沒錯,我是感到孤獨……不過,我也會感到心安——”修長的柳眉思考性的微微皺著,藍色大眼凝滯般望著未知的遠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裏。

“曾幾何時,我也有過一段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也遇到過一個在我的靈魂裏刻下深深印記的人……從他那裏,我學會了堅强,享受到什麽是自由,看到了希望,甚至明白了,我爲什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總之,是他賦予了我一個新的生命,指引了我走上新的人生之路。即使分離了,我似乎仍能時刻感覺著,他就在我身邊,在看著我,帶領著我,保護著我……”

握著銀色十字架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滿把它貼在自己的胸前,如在過往的無數個孤獨的日子裏一樣,在心裏默默的回憶著那個腦海裏永遠揮之不去的身影。指尖撫觸著那W.H.P字母的凹痕,似乎還能感覺到心愛的人的溫度、氣息……

修女顯然也已經看到了,那瞬間,她也似乎完全走進了那女孩的內心世界,接著,那股如心願已了的輕鬆感覺突然涌上心頭,“這個……”她溫和的眼神落在滿的那個十字架上,“也是他……給你的希望所在嗎?”

“沒錯……只要看到它,有它貼在我的心上,我就能感覺到他,感覺到那自由的風的氣息,感覺到他的世界……”湛藍的美麗瞳孔閃著奇麗的光芒,久久地凝視著那閃亮的表面,在那上面,幾乎就能看到那藍眸清晰的倒影。

“放心……你和那個重要的人,一定會再見的……”帶著鼓勵和安慰,修女的手輕柔地撫著纖細的肩膀。

沒有話語,那帶著自信和感謝的天使般微笑,和理解性的一頷首,已經是對她最好的回答。戰爭年代,令多少人的希望泯滅,但對滿來說,只是在她與命運中的人相遇的旅程中,一個普通的交叉點。正是這小小的銀色東西,凝聚了兩個人多少的回憶,那份生死相隨的感情印記,那個穿越多少阻礙的誓約和承諾,都永遠把她們緊緊捆綁在一起……即使,那個命運再次交接的時刻,期限,也許會是一輩子……

陷入各自飄遠的思緒中,房間裏是那難得的平靜。

“正如您經常鼓勵他們的一樣,永遠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希望……”望向窗外,修女再次回頭送給滿一個會心的微笑,“今天……還沒有空襲警報,也許這場惡夢,離結束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也許是真的,我們的軍隊,也已經開始大反擊了……”滿也報以一個同樣美麗的微笑,只是臉上那股淡淡的憂鬱,仍然沒有褪去,“這裏都被陸陸續續空襲了好幾年了,是要有個結束的時候了……只是,像我們看到的那些悲劇,仍然日復一日的上演,我……還是每天都看著一些自己照顧過的人,在我的眼前死去……”目光停留在床上那個蓋了白布的軀體上一會,滿落寞的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主是很公平的,他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人間慘劇繼續上演的……”雖然對這一切無能爲力,雖然只是安慰,修女還是說了這句話。

“希望如此……”滿苦笑,又把目光投出了窗外。這就是命運殘酷的一面。往往爲了達到理想中的希望,也要付出未知的代價;在經歷的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中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也會冥冥中失去某些被忽略却是很重要的……幸福,真的就會那麽的短暫嗎?

在腦海中回憶著那個刻在心版上的人的身影的同時,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一直縈饒在滿的思緒中。
***********
往日,自經空襲以來蕭條慘淡、髒亂不堪的威拉德小鎮街道上,竟一反常態的喧鬧起來,人們紛紛涌出家門,擠在街道兩邊,驚嘆地看著一群不速之客在浩浩蕩蕩的經過。

“天啊!好厲害的軍隊!”

“看那股人强馬壯的氣勢!……如果讓他們一早來守這裏的話,我們也許就不會那麽慘了……”

“聽說還是陸軍的王牌騎兵團哦!從北非戰場回來後駐守在北部沿岸,現在好像是往南調動,似乎要參加盟軍的反攻了吧……”

“嗯……聽說還以紀律嚴明著稱呢,今天難得一見……”

“對哦!還有,那個帶頭的上尉軍官好像好年輕的樣子,真的是他教出來的嗎?”
…………
人們興奮的不停議論著,不時以驚奇的目光,停留在昂首行進在隊伍中間的那位騎著栗色公馬的英俊軍官身上,那帶著犀利的威嚴和冷峻的綠色眼眸,那挺直的高大身軀,似乎在震懾著任何靠近的人。只是在平淡的行進中,人群裏突然響起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哼!這幫傢夥算什麽?……還不是……一群光吃軟飯四肢發達的……猪!”帶著流裏流氣的嘻笑的咒駡,同時那聲調也讓人一下就明白,這是一個已變成爛泥的醉漢。

“是哪個混蛋在亂髮飆?……”

“又是你這‘酒痞子’,快滾開啦!……”幾個聲音不滿的駡著那個出言不遜的傢夥,同時,只見一個渾身酒臊味,衣服髒得要命,一臉病態的瘦小年輕男子粗魯地撥開擁擠的人群,一手端著酒瓶子,一邊嘻皮笑臉的指著旁邊的人的鼻子,一邊打著酒嗝咕噥著。

“你們這幫大笨蛋!……呃——花了錢養了那些所謂的……軍隊,到頭來……還不是……呃——”打了一個大大的嗝,旁邊的人拼命閃開,“連鶏蛋也沒生出來,就……大把大把的炸彈……砸到自己頭上……呃!——”

“死酒鬼,快滾開啦!”“閉上你的臭嘴巴!……”

這時候,一個滿臉驚慌的小個子男人不知從何處鑽了進來,一把抓住酒鬼的衣服就往外扯:“天啊!少爺,你又喝醉酒了!你今天已經又輸清光了,就給自己留點面子吧!……”看著旁邊的人在聽到他說“少爺”的時候那鄙夷的目光,男子幾乎連頭也不敢擡。

“你給我滾開!……”醉醺醺的男子惡狠狠的一肘子過去,把扯住他的人一下子撞倒,接著,那雙朦朧的淺綠眼睛突然閃出了瘋狂般的笑意,滿是酒氣的嘴巴吐出一句令人噁心的冷笑,“真是一群惡劣的傢夥……讓我……來教訓一下他們……讓他們知道……是誰,養了他們!哈哈……”

猙獰的笑著,他也不管任何阻撓,就一個勁的踉蹌著闖進了那原本整齊的隊伍中。不少人都失聲驚叫起來,看著那個瘋狂的醉漢,幾乎徑直撞上了那匹高大驃壯的栗色公馬。

突然間的闖入,在那瞬間,一下子受驚的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的提起,連那醉漢也不禁被嚇軟在地上了。“笨蛋,快閃開!……”看著那巨大的蹄子就要踢上那醉漢的腦袋,圍觀的人們都幾乎心臟要蹦了出來,不禁驚叫。

但下一秒鐘,只聽一聲宏亮的“停下!”,只見馬的主人——那英俊的青年軍官,敏捷的一拉繮繩,穩住身體迅速把馬頭往旁邊一扯,改變了馬蹄落下的位置。人們驚險的看著,兩隻巨大的蹄子“咚”的一聲,砸在離醉漢的身體不到十公分的地面,揚起一陣的灰塵。

似乎酒也醒了幾分,醉酒的男人不禁呆坐在那裏像篩糠一樣瑟瑟發抖,完全啞巴了。原本整齊的隊伍,被這麽硬生生一攪和,已經停了下來,人和馬一陣的騷動。

“哪來的瘋子?!不要命了嗎?……”一聲吼叫,旁邊一匹黑色的駿馬上,一個只有十來歲光景的少年士兵緊張的跳下馬,沖到醉漢面前扯住他的衣領斥責著,那雙藍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了。

“約克!放開他!……”低低的一句命令,那帶著些許嘶啞的嗓音裏,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嚴,令在場所有人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聽著上司少有地那麽冷漠的語氣,士兵緊張的吞了一下口水,很不情願地放開了他。

那軍官話語出口的瞬間,醉漢如被人當頭重重一棒般,腦袋裏一陣的麻木,不由自主地,身體恐懼地劇烈顫抖著,那種如遇到死神般的驚栗,不可置信般的光芒,閃現在他的眼睛裏。他如石頭般不敢動,也不敢擡頭,蓬亂的銀灰頭髮蓋住了那雙閃爍著的眼睛。只聽著那軍官緩緩地下馬,邁著沈重的大步踩著鬆軟的地面,開始朝他走過來。那有節奏的悶悶的“咚咚”聲,折磨般敲擊著他的靈魂。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對穿著厚重長高筒靴的修長結實的腿,在他一尺的地方停下。

“擡起頭來……看著我!”同樣的冷漠,同樣的威嚴,同樣的低沈,同樣的……聲音。那似乎已經在記憶中消失已久的聲音。似乎很有耐心的等待著,軍官沒有說話。地上的男人顫抖著,終于久久地,瑟縮著擡起沈重的腦袋,對上那個背著陽光,只看見一個高大陰影的人,那個,也許是他一生的夢魘的人。

在對上一對幾乎要把他的靈魂刺穿的綠眼的那一瞬間,他只能如一頭受驚的野獸一樣,發出一聲絕望般的慘叫,整個人癱趴在地上。

“哇啊啊!~~~~~~”

(十三)


“嗚……”看見那雙似曾相識的利眼,地上的男人如一條受傷的狗一樣害怕的瑟縮著,情不自禁的手脚一陣亂爬地直往後退。

“你……你是……”醉漢如整個掉進了冰窖裏似的,嚇得上下牙關直打磕,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只是這兩個人的莫名其妙的舉動,令旁邊的市民和士兵都不明所以。

騎兵式的圓頂軍帽的帽沿下,隱約露出一縷與陽光爭輝的金色發絲,與那雙眼睛的犀利光芒互相輝映。那如時間靜止般的煎熬中,男人必須在心裏祈禱了數次,“積聚”了足够勇氣,才敢再小心的擡頭,打量著面前那個居高臨下直盯著他的人。其實,在那如窒息的壓抑感面前,在那股近在咫尺的威嚴面前,他幾乎連呼吸都快做不到了。

很高大很强勢的一個人,光是站在面前看著你,就已經如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你的脖子,而且,那雙眼睛,那雙在他的眼中如帶著可怕的魔力般的眼睛,一旦鎖定了目標,就有如把獵物緊緊攫住,動彈不得的威力。軍服上閃亮的紐扣和幾顆勛章,强烈地刺著他的眼。尤其,在軍服肩膀上綉著名字縮寫的小名牌上,他終于辨認出他那惡夢的來源,那曾經吞噬著他的靈魂的三個字母:W.H.P。

在那一瞬間,他的心就如被凍結了般,除了無盡的恐懼外,什麽知覺都沒有,整個人如蔫了的菜般癱在那裏。

‘怎麽?……這個男人,很特別嗎?……’看著那兩人,叫約克的少年士兵不禁默默在心裏打著鼓,有點驚异的看著上司的反常舉動。‘難道……是認識的?……’

似乎知道了下屬的問題般,軍官終于緩緩地開口:“告訴我……你,是誰?”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那股冷劍般的氣再次撕裂著男人的神經,他抖得更加厲害了。“我是……威……威……不!我、我什麽都不是!……”結巴了好久,男人突然改口,腦袋如搗蒜似的磕個不停,眼泪鼻涕一把流求饒起來。“軍老爺饒命!……小人真的不是有意冒犯,一時喝多了……請老爺您放過我吧!……”

看著那男人在脚下乞憐的模樣,軍官如沒有表情般的依然冷漠。一瞬間,在那雙冰冷的綠眼中,竟閃過了一絲异樣的光芒。是滿足的快感,是不屑的鄙夷,還是隱含的悲哀?……旁邊人看不出來,也許就連軍官自己,也說不清。仿佛有千般滋味涌上心頭,或許真的勾起了那塵封已久的回憶,他漠然的站著,那眼底的冰綠漸漸加深起來。

同時,四周的人們議論聲又開始清晰起來:“哼……這傢夥挺識時務的嘛!轉得這麽快……”“看他那熊樣,真的是個孬種!……”“嘿,那就難怪,他的整個家族,就這麽毀在他手上了!……”“哼!這是上帝有眼,壓在我們頭上那麽多年,也虧他們有這麽一天了!這就是報應……”

那帶著輕蔑、憤恨和滿足的發泄的低低的議論,毫無保留地傳進了軍官的耳朵。人們都沒有留意到,在那一刻,軍官英俊的臉龐上蒙上了一層心寒的冷冰,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連緊握著馬鞭的手都因那强烈的情緒而微微有點顫抖。

沒等他還有下一步的反應,那個原先阻擋不成被推倒的小個人男人終于擠了進來,二話不說就連忙扯起地上的醉漢,拖著他往外跑,一邊走還一邊忙不叠恭敬地點頭哈腰:“各位軍爺,多多冒犯了……我們馬上就走,請饒恕我們……”

一邊拖著那已經嚇得癱軟的醉漢離開,他還一邊小聲的嘟囔著:“拜托你了少爺!家裏什麽都讓你喝光賭光了,已經要討飯了……您就少惹點禍行不行?……”

直視著那個一身邋遢,面如菜色,已經呆得沒有反應的男人被扯走,臨走前那如被盯上的獵物般的恐懼眼神,仍然印在軍官的眼底。終于,他回頭轉身,面無表情的對著約克說了一句:“重新整合隊伍,繼續前進!……”

士兵立刻嚴肅的一合脚跟:“是!帕金斯上尉!……”

“什、什麽?……帕金斯(Perkins)?……”被擠到了一個角落,原先僵硬的醉漢突然驚醒了般,不可置信的重復著這個名字,臉色煞白,連旁邊扶著他的那個男人都嚇了一跳。

“威爾遜少爺?怎麽……”

沒有回答,他只是睜大那雙滿是恐懼,也帶著一絲疑惑,因酒精而發紅的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年輕軍官迅速地上馬,和已經重新恢復隊列的軍隊一起,繼續向前行進的背影,回想著那仿佛如做夢般的一幕幕,下意識的,他不禁跪坐在了地上,恐懼的捂著頭嗚咽了起來。

“鬼……我見了鬼了!……沒錯,是他……”似乎那雙令人心寒的眼睛仍然在刺人的盯著他,似乎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幕恐怖情景,他不禁歇斯底里地搖著頭,開始如游魂般呢喃著。

“什、什麽?……”完全不知所以,但看到“少爺”那神情,似乎是他的下人的那個男子也害怕起來。

“一定是他!他回來找我索命來了!……就算改了名字,變了模樣,我還是……記得他……那雙眼睛,那眼神……嗚嗚……他是來報復我的!我的一切,就要完了!……報應!真是報應啊!——”

撕心裂肺的哭著,那個已經淪爲街頭醉漢,昔日威風八面爲非作歹的“少爺”——威爾遜,已經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勇氣了,趴在那裏瑟縮成一團,眼前看到的,只有那末日即將降臨的絕望和恐懼。旁邊的男人只是默默的看著,他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只是仍舊轉頭,注視著那已經隱沒在人流中的高大身影,眼底流露的,只是那些局外人才能有的疑惑和不安……

也許會如他所擔心的,對面前的“少爺”,對那個特別的軍官,對即將埋葬的大家族來說,今天,肯定會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
“長官,已經到黃昏了,我們在這山坡上扎營可以嗎?大家都已經很累了……”一臉灰塵和疲憊的騎兵分隊長言語謹慎的說著,擡著頭期待地望著上司。

遙默默嘆了口氣,環顧了周圍的下屬們一下。沒錯,今天大家已經走了上百哩路了,中途幾乎都沒有停過脚,看著人和馬都疲憊不堪的樣子,再看看漸漸暗下的天色,思慮再三,只好點了點頭。

“好吧!就在這裏駐扎下來……威斯克隊長,傳令下去,記住我一向的命令,不許砍樹,不許破壞田地,不許接近和騷擾民居,不許擅自離隊……違抗者軍法處分!”“是!……”

原地扎營的命令很快便傳了下去,衆多的士兵們連忙集中牽好各自的馬匹,以小隊爲單位,分頭有序的支起帳篷起來。遙也已經下了馬,慢慢地牽著馬,穿插在下屬們中間,審視著他們的進度。直到現在,那張俊臉緊綳著的綫條才有了些許的放鬆。

在這王牌騎兵團裏,每個士兵都知道他們的上司是個雷厲風行、極端嚴格認真的人,在敬畏的同時,却也深深地敬佩和仰慕著他。平時訓練和執行任務,幾乎是鐵板一塊,但在放鬆的私底下,他却是時刻如兄弟般關心愛護著他們的人。他們肯定都還記得,在不列顛空戰(1940年)爆發,所有物資匱乏的情况下,爲了保證他們這即將奔赴北非戰場的軍團的後勤供給,他不但四方奔走,甚至大鬧總司令部。糧草終于凑足了,而在英陸軍內部,也從此流傳著那個王牌軍團的“瘋子上尉”的故事。

最重要的,他們的這位上司愛馬如命,不但時刻要求他們要善待自己那些四條腿的“戰友”,教育他們在戰場上,騎兵和馬,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做到人馬合一,同體同心,才立于不敗之地。就算有時連人自己都吃不飽,也要保障馬的糧草供給,正是這樣鐵的紀律熏陶之下,才終于有了這聞名遐邇,在戰場上令納粹聞風喪膽的王牌之師。幾乎每一個陸軍,都能以加入這個兵團,而視爲自己最大的榮耀。

“上尉,您喝點水……”小約克急匆匆的跑過來,手裏緊攥著一個舊軍用水壺,興奮地端到正坐在樹下歇息的遙面前。“這是從那山脚的泉眼那裏找到的……很清甜的哦!”

“大家……都去了嗎?……”遙接過水,却沒有喝,只是微微皺著眉頭。

“嗯!大家都去那接水去了……”沒等上司開口,他又馬上接了下去,“連馬匹的水也取回來了!……”

“……”似乎微微安下了點心般點點頭,遙暗暗噓了口氣,正想把水壺遞到嘴邊,却看見了一個很不想看到的情景——雖是在望著他傻笑,可旁邊那少年上等兵約克,却是滿臉的灰塵和汗水,那幹得發白的嘴唇裂了好幾個口子。遙的心裏重重嘆息了一聲。

“我不渴……你喝吧!”不容置疑的一句,遙很“强硬”地隨手把水壺往約克手裏一塞,便站起身來。

“不……我、我不渴啊!我剛剛才喝過……”少年連忙緊張的追上上司的背影。

“你呀想騙過我的眼睛,再過個十年吧……”遙不禁輕輕一笑,剛轉身想往山上走散步一下,却在下秒鐘僵在了原地。

“我沒騙你啊——哎喲!”約克著實的撞在了上尉的後背上,摸著鼻子,疑惑地擡頭,却發現遙似乎异常震驚般的站在那裏,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山上的方向。

“長官,怎麽……”

“你留在這裏哪也別去!”突然轉爲嚴肅的話語,遙似乎又回復到了那個“鐵面上司”,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前方,“吩咐各分隊長看好自己的人馬,我有事,要出去一下!”說完,他也不管少年反應,徑直走回樹下,解下疾風的繮繩,迅速上馬,趁著落日的餘輝,如風般直朝山上奔去。

“怎麽回事?……”拿著水壺,有點摸不著頭腦的站在原地,約克只能喃喃的說著。好奇的望向上司消失的方向,似乎能隱約辨認出,那林子的深處,露出一棟高大的破舊不堪的建築物的石頭外墻……

**************
“真是諷刺……我竟然,又回到了這個地方……”騎著駿馬,遙咬著嘴唇,壓抑著內心即將翻滾的種種情緒,看著那曾經消失在記憶裏的熟悉的莊園漸漸出現在面前,那內心的刺痛也似乎在加劇起來。

終于靠近了,而遙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是一片殘破肮髒的景象。還沒靠近,先是那往日熟悉的翠綠,那一望無際的草場,消失地無影無踪,外面只有一片散發著焦土氣息的爛泥地;昔日威嚴氣派的大門不見了,裸露出灰色的土石,殘留著的建築外墻,爬滿了青苔和雜草,還有幾處崩壞的屋角……沒有燈光,沒有聲音,似乎往日那熱鬧繁華的一切在刹那間完全消失了。更令人心寒的是,她連一絲生氣,無論是人和動物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下了馬,眼睛仍然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切,遙小心翼翼的走向門口,望著在風中搖搖欲墜的門板和窗棱,凉風襲來,她的心只有一陣陣的冰冷。這裏,她生活了18年,度過了人生幾乎三分之二時光的地方,有過美好和痛苦回憶的地方,就這麽消失在眼前。

‘爲什麽?馬呢?僕人們呢?還有……布萊德他們呢?……所有人都不見了……就連……父親,都……’一想起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遙的心就狠狠地一顫,滿是憤恨,快感,也有暗涌的悲哀。她不禁緊緊閉上了眼睛。

爲什麽……我幹嘛要在意他?他傷了你,毀了你的一切,現在,你應該高興才對,這是他的報應!……你不是等這一刻等好久了嗎?

歇斯底里地在心裏這麽不住地提醒著自己,而遙也知道,不管做了什麽,自己的心裏,却無論如何也無法高興起來,即使很久以前,她就想著要報復,要詛咒那一切。就在那裏和心裏交戰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的馬嘶聲狠狠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疾風。已經長得更加强健膘壯的公馬,已經在那昔日的草地上不住的繞著圈奔跑起來,伸著脖子不住到處張望,不時提起前蹄朝天長嘶。它,也想起了那過去的日子了嗎?想找回那過去的夥伴嗎?……

很久以前就熟知,馬這種動物,是很有靈性的,對自己經歷過的人和環境,有著比人還要靈敏的認知和記憶能力。就算那環境改變,或者經過了漫長的時間,那種記憶是無法消退的。所謂的“老馬識途”,就是這個道理。就正如此刻,一回到這似曾相識的地方,一個它出生和成長過的地方,象疾風這樣的神馬,又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只是,如今的一切,恐怕會令它深深的失望了。遙忍著內心的無奈和心酸,呆望著自己那心愛的馬,不停地在曠野裏發瘋般的奔跑著,嘶叫著,跳躍著,似乎在發泄著,那對失去的同伴,失去的昔日美麗家園的控訴和怨恨。這時候,遙第一次看到,疾風那雙黑色的大眼睛,此時竟閃爍著一股躁動的紅色火焰,一種夾雜著憤怒、焦急和無奈的感情宣泄。

此刻,她這個同樣仿徨的人類,還能做些什麽?

似乎終于放弃了尋找,也終于累了,疾風終于緩緩的走回到主人身邊,低垂著頭,低低地嘶叫了一聲,把臉凑到遙身上慢慢嗅著她,不時轉頭看幾眼身後那一片蒼凉的土地。那雙黑色的大眼裏凝聚著的水氣,清晰地映著遙的臉。

她默默地伸手,輕柔地抱住了馬的腦袋,疲憊般地把額頭靠在了那柔滑的馬脖子上。此刻,她連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現在的心情和她的夥伴一樣,正漸漸沈入一個地獄的深淵裏,只有無盡的黑暗。臉上突然覺得濕濕的,遙仍然動也不動,也沒有理睬,任那壓抑的情緒肆意的宣泄。

‘笨蛋……自從離開這裏以後,你幾乎連哭都不會了,沒想到在現在……你竟然……’酸酸的對自己說著,遙顫抖地深呼吸了一下,再次擡起頭,透過眼前的一片薄霧,望向凝聚了她無數夢想的地方。


“……是誰啊?……”

背後一個虛弱蒼老的聲音,有如從地底下傳來的一般。遙在那一瞬間猛的一震,心臟一陣的狂跳,接著,緩緩地轉身,望向那說話的人。疾風重重長嘶一聲。

一個幾乎站立不穩晃晃顫顫的小個子老頭,手扶著門邊的破墻,眯著昏花的老眼,小心翼翼的望她的方向辨認著。老頭的背幾乎彎得像蜷曲的蝦,穿著一身破爛灰布衣的身子在風中微微搖晃著,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倒。

看著那頭熟悉的半禿的白髮,聽到那似曾相識的和藹聲音,遙說不出話來,竟象石頭般僵在了那裏,喉嚨哽咽了,眼前的濃霧再次遮住了視綫。

“……是……溫迪嗎?……”努力睜著迷蒙的眼睛盯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好久,老頭顫顫地開始說話,那語氣底下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也似乎有著一絲期待和喜悅,“真的……是你嗎?孩子?……”他開始緩緩地走上前來,仔細打量起這個一身軍服的年輕人。

“布萊德……”終于哽咽著吐出一句,遙任由自己那忍耐已久的眼泪沿臉滴落,呆站在原地,讓那老頭顫抖的雙手撫上她的臉。

“真的!真的是你……”昔日的老管家終于認清了,也相信了自己的判斷。眼前的人,經過了歲月的洗禮,似乎幷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高挑的身軀,那頭永遠閃爍耀眼光芒的金色短髮(遙沒有戴軍帽),那張如出自神匠之筆的英俊臉龐,那雙直透心底的犀利綠眼……也許改變的,只有一身那筆挺的軍官服,還有此刻他平生第一次見的,那一向堅强的昔日看馬少年,綠眼裏盈滿的濃重水氣。

“怪不得聽見馬的叫聲,果然……溫迪好孩子……是你……你真的回來了……”布萊德瘦如乾柴的雙手緊緊抓著遙的肩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口裏不住喃喃的說著,猶如眼前的人,就是他人生唯一的支柱一樣。

“布萊德……我回來了……”异常低沈嘶啞地說著,遙任由自己被老頭緊緊地抱住。離開後的5年多來,她都是隻身一人,嘗盡了各種辛酸和孤獨,唯一陪伴在旁,慰籍自己的心靈的,只有疾風一個,在被這有著親人般感情的老管家抱住的時候,她那內心的冷冰似乎在那瞬間溶化了,這種擁抱的過去曾經熟悉的溫暖感覺,似乎又回到了空虛的記憶裏。

似乎要讓各自那壓抑已久的感情宣泄出來,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兩個身影就那麽呆站著,讓那辛酸的泪水,伴隨著歲月留下的思念,一起盡情的流著。

“布萊德,告訴我……爲什麽,爲什麽一切會變成這樣子?……”待兩人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遙便迫不及待的問了這個自邁進這小鎮以來一直煩繞心頭的問題。

布萊德只是重重的嘆息了一聲,眼神更加暗淡下來,望著身後那一片瘡痍滿目的情景,悲哀的搖頭:“一言難盡啊……”

“真的……是威爾遜那混蛋嗎?”回想起了進城時撞到的那個放肆的醉漢,回想起他那沈淪落魄的模樣,遙就不禁心裏一把的無名火起,綠眼那襲人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是他!……是他把這個家毀掉的,是不是?!”

按捺住那已經青筋暴突,拳頭緊攥的手臂,布萊德只是苦澀的搖搖頭,蒼老無力的聲音帶著心酸和疲憊:“二少爺的敗家,其實已經不是什麽意外的事……只是,在你走了之後,這地方,發生了太多的事了……結果,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底出了什麽事?……”遙馬上急切的問下去,之前的對這個“家”的憎恨,竟一時抛諸了腦後。

布萊德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暗暗的嘆息了一下,顫顫地走到旁邊一塊坍塌出來的石塊上坐下,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般,才慢慢開口:“那次你走了之後,老爺和我做了很多掩飾工夫,才把你的事給壓了下去……接著,便是和斯賓塞家的婚事出了問題,凱瑟琳小姐她——”

“她怎麽啦?!……”一提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遙不禁腦袋裏一陣的轟隆,幾乎一口氣卡在了喉嚨裏。這些年來,她幾乎無時無刻都在想著那個美麗的倩影,也曾妄想著去找她,能和她見面,可換來的,只有無盡的失望和孤獨。

“你不必擔心啦……”看著遙那一臉如世界末日降臨的神情,連布萊德都不禁苦笑,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已經認出了他,走到他身邊磨蹭著套近乎的疾風的頭,仿佛見到自己的乖孩子似的,一邊說著,“那是離婚禮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凱西小姐不知怎麽的,打聽到你出了事,就來問我……我實在不忍心瞞住她,唉……你知道的,那女孩,有雙會說話的眼睛,當盯上你的時候,你是逃不掉的,只能按她的意思去做——”

‘那倒是真的……’遙默默的在心裏同意著,自己就是第一眼就被那雙眼睛吸引住,而從此不能自拔。

“我告訴她,你幷沒有死,而是已經逃出去了,那時,她似乎也安心了一點……後來,沒兩天後,就傳來凱西小姐突然失踪的消息……”

“她……是逃走了嗎?還是……”遙有點擔心的沈吟道,眼底有些閃爍。

“按我的猜想,應該是——”布萊德沈思著,“她是個堅强的女孩,不會放弃任何希望,這,也是當我告訴她後,從她的眼睛裏看到的;而且,她還相信著,總有一天,她一定會重新見到你……”他和藹的眼睛對上遙的瞳孔,遙默默的低下頭,幷沒有說話,只是那眼睛的深綠再次朦朧起來。

‘再次相遇……這永世都無法磨滅的承諾,我又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布萊德繼續他的故事:“這一攪和,婚事自然是吹了。聽說斯賓塞家找了好幾個月都找不到凱西小姐的踪迹,老爺都非常生氣,因爲這件事,已經給兩家人都丟盡了面子,聲譽掃地……而威爾遜少爺也終日以酒消愁爲樂,連家族生意都不管了,老爺也給氣病了……再接著,你都知道的,兩年前(*)戰爭開始,而德國人的飛機也來了,把這裏炸成了這樣子……把一切都毀了……”

***二戰在1939年9月1日暴發,3日英國向德國宣戰;德國空襲英國,始于1940年9月。


老管家悲愴的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那一片的廢墟,遙不禁咬住了嘴唇。

“接下來,自然是樹倒猢猻散……房子炸壞了,下人跑掉了,生意破産,連剩餘的一點錢財,不是被人搶光就是被少爺拿去喝光賭光,現在,連少爺都不肯回來了……”

“無耻的敗類!……”緊攥著拳頭,遙從牙縫裏吐出狠狠的一句,俊臉鐵青得可怕。布萊德疑惑地望著她,一時弄不清楚她的“敗類”是指德國人,還是那敗家子威爾遜。

“唉!真是作孽啊!……沒想到普林斯一家,也會有這樣的一天……”布萊德喃喃的說著,不禁擡起肮髒的衣服袖子,擦了擦眼裏的老泪。

“布萊德,現在……就剩你一個人在了嗎?……爲什麽,你還留下來?……”望了那正慢慢融入黃昏的殘破大屋一眼,遙靜靜的說著,回頭望著老管家,半蹲下來耐心的等著他的回答。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還能有什麽原因?……我這一輩子,都幾乎是在這裏度過的,這裏,就是我唯一的家……即使現在,它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還是沒辦法離開它……况且——”他頓了一下,耐人尋味的凝視著遙的眼睛,“在這裏,也還有一個人,需要我的照顧……”

“……”聽了布萊德的話,遙不禁擡起了頭,直盯著他,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思到底是什麽,但接著,她却艱澀的扭過了頭,不肯再看他的眼睛。

“是……他嗎?……”她終于沙啞的說了一句,儘管已經知道了答案。

布萊德緩緩的點頭,“老爺無論如何,都不願離開這裏……說就算死,也要死在這裏;說他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了……”他說著,目光望向那似乎在風中搖晃著的陰暗大屋,那複雜的千頭萬緒,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
“那是他自己的事!……”緊抿著嘴唇,遙低低地擠出一句,僵直地站起來,仍然回避著老管家的目光。

老管家不禁站了起來,跟上遙,對著她的背殷切的說著:“孩子……難道,你還在恨著他嗎?……我知道,老爺對你,對你母親,都做了不可原諒的事。可是,你不知道的是,老爺他的心裏,一直都不好過,這麽多年來,他都在默默的懺悔,承受著那心靈的煎熬……而且現在,他也已經得到報應了……”

“那他……在5年前,爲什麽要那樣對我?爲什麽那麽狠心,那麽輕鬆的,就把我丟了出去?”仍然沒有回頭,遙低吼著,那話語裏的陰冷,刺得布萊德的心一陣的顫抖。

他疲憊的嘆了一口氣,低下頭,輕輕地說著:“你有所不知,孩子……若不是你父親,你或許就已經真的死在威爾遜少爺的棍下了……”

接著,也沒有等遙回應,他便耐心地一五一十,把那個刻骨銘心的晚上的事,告訴給了面前的人。

“……在某種程度上,是老爺及時阻止了少爺,救了你的命……他把你趕走,其實,也是爲了你好……一來,要懲戒一下二少爺,讓他誤會你死了,好以後能收斂一下;二來——”他的慈祥目光緊緊盯著遙的背,“也給了你,一個獲得自由,尋找夢想的機會……”

“我不需要他的恩賜,也不需要他的憐憫!……他不配!”遙終于猛的轉過身來了,盯著布萊德的臉激動地脫口而出。老管家震驚的看著那雙綠眼裏,兩行泪水已經流淌下來,結實的身軀不可自製地顫抖著。

依然安撫般的聲音,布萊德輕輕抓住那雙發抖著的大手:“孩子,我看得出來,你已經長大成熟了,而且,還是國家的英雄,一個出色的軍人,所有人都會爲你而驕傲!……我想你也一定會明白,讓那無盡的仇恨和恩怨消失的辦法,就是能有一顆寬恕和理解的心……還有,一股能嘗試著接受別人的懺悔的勇氣……”

“……”遙沒有出聲,只是喘息了一下,忍住自己不哭出來,把頭扭了過去。

“孩子……你回來了,就去看一下他好不好?我想,老爺一定很想見你一面的。”握住那雙大手,布萊德幾乎是哀求般望著面前的人,希望從那俊臉上找出一絲的鬆動。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想再見到我……”依然是固執般的冷淡回答,但布萊德却也感覺到,起碼那股憤怒的氣息已經熄滅下來了,緊攥的拳頭也放鬆了力道。

“不會的,孩子,老爺他一定想見你的……”他連忙耐心的勸解起來,似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唉,你和他,始終都是體內流著一樣的血的人,怎麽會……况且,老爺一直都很孤獨,身體也很差……自從這裏被炸以後,你……已經是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人了……”說到這裏,布萊德不禁開始抽泣起來,似乎爲那發生的一切慘事而不平和難過。

“無論你是否會原諒他,就算,你仍然恨著他,我也希望,你能去看他一眼……老爺年紀大了,能見你一面,也算是了結他一樁心願,在未來的日子,他或許能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聽著老管家那帶著哭腔的懇求,遙沈默良久,就那麽如雕像般地呆站著,沒有反應。待布萊德不禁有點擔心希望破滅的時候,才見到遙終于很不情願般的往門口的方向走了一步,停下來,背對著他低聲說了一句:“你帶路吧……不過,我想聲明的是,這一次,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哎……好……”聽到這樣的話,雖然有點不太踏實,也不太明白那“最後一次見面”的涵義,但起碼終于令“頑石”點頭了,布萊德也不再多想了,連忙跟上遙的脚步(遙已經二話不說就往門口走了),搖晃著瘦小的身子,忙不叠地邁進那已經幾乎沒有了人氣的大屋……

也許,那些交錯的愛與恨,那數不清的暗藏在心靈深處的陰霾,已經到了泯滅的時刻了。

就算,這真的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但對于這交纏其中的雙方來說,能够解决的,一次的面對就已經足够。而幾乎肯定的是,無論是遙還是公爵,這都將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决定他們的未來命運的一次見面。

(十四)

努力穩住自己狂亂的呼吸,這是遙邁進那昔日輝煌的大廳前門之後,唯一拼命提醒自己做的一件事。

突如其來的一股緊張,令這個在戰場上經歷無數生死考驗都沒有退縮過的上尉雙手在微微地顫抖。到底自己緊張什麽,連遙自己都說不清楚,只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讓她一陣陣莫名的心寒。

跟外面的破敗相比,裏面的景象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死寂,陰暗,肮髒,雜亂……空蕩蕩的幾乎連什麽家具都沒有,灰塵鋪了厚厚的一層,地上滿是墻壁脫落的石塊和家具的碎片。遙僵直地站在廳中央,沒有了生氣的眼睛漠然地盯著視綫前的一條殘破的窗簾布,在蕭瑟的冷風中瑟縮地搖晃,整個屋子只有那一陣陣的陰冷。

“孩子……我帶你去老爺那裏吧……”背後的一絲亮光移近,老管家手裏顫顫地提著一盞昏暗的舊馬燈,走到遙身邊懇切地說著。遙目無表情地伸手,突然輕輕抓住了正想走去帶路的老頭的手臂,低聲說:“讓我一個人去吧……”

布萊德驚訝地眯著昏花的老眼,口微微張大,有點驚慌地望著遙,腦筋似乎還沒轉過彎來:“啊?……這……”

似乎對自己突然的動作有點抱歉,遙的眼睛閃過了一絲暖意,只是安慰般勉强一笑,慢慢從老管家手裏拿過那盞燈,解釋著:“嗯……我是說……我自己去見他——我知道他會在哪里。”

聽著那不容置疑的一句話,看著那雙犀利的綠眼轉爲冰冷,布萊德知道,自己在這個人面前,永遠也沒有令她臣服哪怕是稍退一步的威力,所以還是選擇了屈服。剛才自己能使遙肯邁進這個大門,本身就只是一個奇迹。

就跟在這房子的另一個人一樣……布萊德只是“哎哎”地殷勤答應著,用不可置信和不安的目光,看著那昏暗的燈光伴隨著那高挑的身影,朝一個熟悉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他會在哪里……’那句低沈的聲音在他腦子裏回響,布萊德不由得心臟一陣的悸痛。這就是潜意識的本能,一種看不見的,有著相同血脉的人才能感覺到的聯繫,一種叫做“親情”的心靈感應。這段曆盡磨難的父女情,是否還能够走出死結,就要看這一次了。

‘只是……’布萊德悲哀的想著,漸漸地泪水模糊了眼睛,‘那個父親,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他不想,也不敢想象那兩個人見面的那一刻。再也忍受不住,他捂著眼睛,終于慢慢地,跪坐在了地上……

‘我知道他在哪里……是因爲那18年來,我都知道,他總會在那個地方,無時無刻地看著我;只要他還是個有生命的活人,他就一定會在那裏……’

借著燈光摸過黑幽幽的走廊,來到一間尚算完整的熟悉的房間前,遙一邊對自己默默地回憶著,一邊漠然地望著那半掩著的破舊的門。咬緊牙關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遙終于提起勇氣,靜靜地推開了門。

她的直覺很正確,一進門,她就知道,他確實在那裏。曾經寬敞豪華的房間裏只有一丁點閃爍的燈光,一張小桌,一把椅子,是裏面唯一的家具,還有一個蜷縮著的人影,占據了對著窗前的那把唯一的扶手椅上。當遙望上那個身影的那一刻,就不禁如觸電般僵在了那裏。

似乎感覺到房間裏多了一個人的氣息,那個人影機械地緩緩回頭,望向如石像般矗在那裏的她,一個有氣無力的虛弱聲音傳來:“是誰啊?……”

借著微弱的光,望著他,遙的腦海裏唯一想到的只有一句話:這不是他!……面前的人,不再是那個站在窗前,端著酒杯,挺直著傲慢的腰杆,緊盯著外面看馬的她的公爵;那雙眯縫著的那异樣的刺人綠眼,此刻只有灰白失神的迷蒙一片;那佝僂的身軀,那舊得幾乎看不出顔色的破大衣,把眼前的人如繭般蜷曲在裏面。那今年應該才過50的“父親”,却似乎比外面的布萊德還要老上20年,那蒼白瘦削的臉,那深深的皺紋,只知道眼前的人,已經被那無情的歲月和身心的傷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副軀殼而已了……

“……”那一瞬間,遙如突然喪失語言能力的人一樣,就那麽呆滯地望著面前的人。

凝視著那張僵硬冷竣的俊臉好久,那雙眼睛曾經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的光芒,似乎帶著不可置信般喃喃說著:“是……溫妮(Winnie)嗎?……”

“!!!”聽到那個名字的一刹那,遙的身軀狠狠的一震,整個人如被鞭子無情地抽了一下一樣。

“溫妮……真的是你……”眼睛裏閃著一種令人顫栗的興奮光彩,普林斯(這裏還是不必要再叫他公爵了)突然如復活的人般,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顫顫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撫上面前那張美麗的臉。

遙還是不敢動,也不敢說話,身體微微顫抖著,任由面前的人無意識般地自語,那一刻,她的眼睛只有一片的模糊。

“真的是你……溫妮,這麽久了,你的眼睛,你的臉,什麽都沒變,還是那麽美麗、純真……太好了,你終于都原諒我,要帶我走了嗎?……”嘴唇不自製地顫抖著,普林斯帶著一絲如興奮的緊張般,殷切地對面前的人說著。

悶悶的“咚”一聲,遙終于克制不住,如失去支柱的脊梁般,沈重的雙腿跪在了眼前的父親面前。喉嚨裏終于擠出了一聲哽咽,她閉上眼睛,泪水開始自由的傾瀉,穿著軍服的身軀因那情緒的涌動而劇烈顫抖起來。

“真是的……幹嘛要哭呢?哭的話你的眼睛就不好看了……”昔日的公爵依然帶著那難得的笑意,乾瘦的手不住地撫摸著遙的臉,把那泪水擦去,“你是來接我的嗎?……那就好了,我真的好痛苦啊,求你……幫我解脫吧!……”

“父親……”沙啞帶著哭腔的一句,遙看著這樣的父親,似乎感覺到,她的世界,已經在那一刻徹底的崩潰。

普林斯仍然沈浸在自己的幻覺裏,繼續旁若無人地訴說著,如寶貝般不願放開遙的臉:“溫妮,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了,也犯了太多的罪孽,這麽多年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懺悔,都在痛苦,但是……我還是永遠都得不到你的原諒!就連我和你那唯一的孩子——”說到這裏,他竟然開始抽泣起來,氣憤的咬著牙說著,“我都親手毀掉了她!把她當垃圾一樣地丟出去!我不配跟你在一起,不配做父親,我……連做人都不配啊!”

忍住聽到母親的名字時那汹涌著幾乎要爆發出來的情緒,遙默默地跪在那裏,任由那痛苦不堪的父親,雙手無力地抓著她的衣服,在失聲地嚎啕大哭。

還在一刻鍾前,她完全想象不到,僅僅過了5年後的人,竟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直到進門的這一刻,看到的是一個如人偶般失去靈魂,已經陷入了瘋狂的父親,這,就是她被趕出這個家那一刻,所發誓要幹的事,所希望看到的情景?這,就是她所謂的“報復”?

她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也接受不了這樣的情景,也不能原諒自己的心——如果她真的是期待著這樣子的“報復”的話,那她的罪孽,就比她那飽受心靈煎熬的父親還要深重。

看著那瑟縮在她懷裏抽泣著的父親,遙的心也伴隨著那心悸的哭聲,被刀一點一點地割去。下意識的,以前幾乎泯滅在記憶裏的一些瑣碎的片斷,竟然一幕幕地閃現在腦海裏。

她人生第一次張開眼睛的那一刻,那個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裏的人,那雙帶著悲哀、驚喜和無奈的眼睛;

那個慌張地命令管家,把不到兩歲的她丟到馬房裏去的男人;

那個在自己的弟弟威爾遜肆無忌憚地毆打欺負她時,就會“適時”地出現,把他們兩個人都喝斥一頓趕回去的人;

那個從她很小就在那個窗戶前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裏,用那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綠眼,默默地注視著她看馬的人;

那個在疾風出生後,只看了她的眼睛一眼,就淡然地說“這匹馬就專屬你來養吧”的人(因爲通常剛出生的小馬,都要一個比較熟識的看馬師如布萊德之類的人來照顧一段時間,才可以再融入馬群,而遙年紀還小,還很稚嫩);

那個嘶吼著咬著牙,高舉著皮鞭,給她的身體留下累累傷痕的凶狠公爵;

直到最後,那個硬著心腸,很乾脆地把被打得半死的她丟到後山去的人……

正如布萊德所說,也是把一個“新的起點”帶給了她的人。這個充滿了矛盾和爭議,永遠都無法理解的人,和如今面前的這個衰老不堪的老頭重叠在一起。

這樣的一個人,就是她的親生父親。

這就是命運的諷刺,是上帝的一個無情的捉弄,這是對她人生一個大大的玩笑。

遙明白,要結束這一切痛苦,這無盡的感情死結解開的鑰匙,就掌握在她自己手裏了。

“弗蘭克(公爵的名字,之前的章節有提過),你放心……我已經原諒你了……”終于,如安撫傷心的孩子般,遙用從沒有過的溫柔語氣,輕輕摟住懷裏如秋風中的落葉般的父親,唇邊凝聚起一絲從未有過的笑意,“我想,就連溫迪,也一定會原諒你的……”只是在那帶來無數凉意的風中,在那窒息著人的心靈的陰暗燈光下,她那笑容不自主地被凝上厚重的一層迷茫和無奈。

‘讓那無盡的仇恨和恩怨消失的辦法,就是能有一顆寬恕和理解的心……’布萊德那哀求的聲音又在耳際回響。面對這樣的父親,這樣的情景,遙不禁想閉上眼睛,想忘記這一切,想忘記那帶給她無數痛苦,時刻都壓著她的內心的過去回憶。在經歷了那似乎無休止的掙扎和憎恨之後,也許現在的她,真的是太累了……

“嗚……那孩子,我毀了她,她不會原諒我的!我那樣子對待她,她對我只有憎恨,只有報復!……與其我這麽痛苦,我寧願讓她把一切都報復在我身上好了……這就算是我唯一能贖罪的地方了!”不能自控地拼命搖頭,公爵死命地抓著遙的衣襟,歇斯底里的哭叫著。

遙終于忍不住了。“父親!拜托你醒一醒!……我是溫迪!我已經原諒你了,拜托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好不好?!……”沙啞的嘶吼在房間裏回響,遙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父親的肩膀,用力搖晃著面前的男人,想把他從那夢魘中搖醒一樣,同時,清亮的眼泪伴隨著情緒的爆發而傾瀉。

“求求您不要這樣……”

遙終于失聲痛哭。她可以忍受任何痛苦的鞭打,任何戰場的生死戰鬥,任何非人道的肉體折磨,忍受那難熬的寂寞和悲哀,惟獨就是忍受不了眼前的情景,看到一個這樣處于自虐的痛苦之中,喪失了理智,已經發了瘋的父親,一個世上她唯一留下的親人。

可是,令她心寒的,她的父親,依然沒能醒來,沒能走出他的噩夢。“太好了!……溫妮,你聽見沒有?溫迪那孩子已經原諒我了,太好了……”

略帶興奮的顫抖的喃喃自語,普林斯依然緊緊抓住面前的人的軀體,把臉埋在那裏,在一瞬間,遙幾乎聽不清他在說著什麽,只覺得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和一個看不見的虛幻的人說話,一個也許只有在他眼裏才看得見的人在說話。她艱難地深呼吸了一下,緊閉上眼睛,人生裏的頭一次,她感到一種從沒經歷過的失敗,還有一種靈魂如被抽離的悸痛。

她來得太晚了。眼前的父親,留下的只有一副空虛的軀殼而已了。

“溫妮,你和溫迪,一定要保佑我……等我很快就來的時候,真希望還能和你在一起……”低低的笑著,普林斯的身體虛弱的伴隨他沈重的呼吸顫抖著,他的手一刻都沒有放開眼前的人,儘管,他根本就不認得,那個支撑著他的人,那個給予他安慰和溫暖的人,就是他的親骨肉。如果他有意識的話,現在,也許就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個帶給他希望和幸福的時刻。

最後,那微弱的囈語終于平靜,疲憊不堪的公爵終于睡過去了,很安心,也沒有放開他的孩子。起碼,他終于能做個好夢了。遙呆坐在那冷風中,看著眼前那在風中無力的飄動著的幾縷稀疏的白髮,直到房間回復那原先沒有生氣的死寂了,她還是紋絲不動。

有力的大手仍然輕摟著面前的瘦弱身軀,一絲慘淡的月光,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悄悄地映著那張幾乎跟它一樣白的肅穆俊臉。

“放心……你一定會見到她的……”——

當上尉和他的愛駒回到山下的軍營的時候,已經接近深夜了。

遙幾乎不記得她是怎麽離開那間大屋的,也不記得她怎樣渾渾噩噩發瘋般的飛奔回軍營。只知道她最後還是離開了父親,一個沈睡在自己的夢幻中的父親,離開了含著泪和她分別的老管家。她把自己身上僅有的錢都留給了老人,說讓他照顧好父親,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句話,一句“我一定會再回來的”的話,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最終有沒有兌現的希望。

特別是已經身爲軍人的她,更明白這樣的承諾,代表著什麽。而她也更清楚,自己的職責是什麽,自己爲了什麽而活,况且,命運,幷不完全地全掌握在她手裏。爲了自己重要的人,不論是親人還是愛人,這都是她生命重要的一部分;加上自己的職責,這就是她的全部生命。

一切正常。約克向他的上司彙報部隊的宿營情况時,下意識地幾乎不敢看上尉的神情。與去之前那幾乎震驚如世界末日般的神情不同,他的上司已經回到了原來的那個人,那暗綠眼睛裏閃爍著堅毅和睥睨一切的光芒,似乎那一趟怪异的旅程,如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不敢問什麽。也許,永遠的自信、堅强、冷傲、神秘,這就是他的上司真實的一面,如果他能够幸運的話,也許還能——

“帕金斯上尉,第5營已經安置完畢,請……”

“等一下——”前伸的大手及時制止了部下的報告,明亮的綠眸閃著奇异的光芒,低沈的嗓音清晰而禮貌的說著,“以後,請叫我普林斯……”美麗的薄唇揚起一抹溫暖的笑意,語氣隨和得讓這些軍人心臟猛的一震,“……溫迪·遙·普林斯,這,就是我真正的名字——”

遙不知道,這也許是她真的最後一次回到這個地方;也不知道,她一直企盼著的那個命運中的時刻,真正到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
朴茨茅斯(Portsmouth),英國南部最著名的軍港和貿易港口。1944年。

臨時改建的港口碼頭大堂裏,擠滿了衆多的停放的擔架和傷兵,大廳吵得幾乎要翻了天,吆喝聲、呻吟聲、咒駡聲,伴隨著各種人走動和器械碰撞的聲音,數不清的醫護人員在來回穿梭,衆多的軍人擡著或扶著傷兵,源源不斷地從停靠岸邊的幾艘軍艦上涌進這擁擠不堪的地方。

滿有點懊惱地把再次垂下遮住眼睛的幾縷頭髮梳到耳後,,快速用袖子抹掉額頭的一層汗,急匆匆地指揮幾個士兵把擔架床擡到一個角落,簡單扼要的詢問了一下情况,就馬上吩咐趕來幾個醫護人員,處理那似乎來之不盡的傷員。

她抽空望了一下入口的方向,眉頭緊蹙著,不由得連忙問旁邊的一個助手:“露西,哪里下來的船?怎麽這麽多?……”

叫露西的年輕護士一邊把一個拄著拐杖的士兵扶到長凳上坐下(空間不足,輕傷能站的就只能坐長凳),一邊迅速的回答:“是剛從西西里戰場下來的……意大利就快被攻破了,形勢緊張,所以傷員也一時增多……”

“嗯……”滿點頭,沒有多說什麽,再次忙著自己手上的工作。在這種時刻,她知道自己根本是沒有停頓下來的時間的,職業的理智和常年累月的經驗告訴她,這是人命關天的時刻,
也是該自己做她的職責的時候。

本來,在這夾雜了衆多喧鬧聲的地方裏,要聽到某一個人的特別聲音,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就是有那麽一個聲音,一把就在她不遠處的地方傳來的似曾相識的嗓音,如利箭撥開重重的濃霧般,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裏。

“相信自己……堅持住!你一定會沒事的!……”

那把低沈沙啞,帶著襲人的氣勢和威嚴的聲音……滿在聽到的那一刻,不禁整個人狠狠地一顫,呼吸在刹那間卡在了喉嚨裏,大腦裏竟然感到一陣的麻木。

不……不可能……

如果說光聽到這把聲音,能令滿那一刻的大腦完全空白的話,那當她僵硬地轉身望向身後那個說話的人的時候,她可以發誓,自己的血液都可以在那一刻停止。

說話的人正背對著她,高大寬闊的背脊微微彎著,正緊張地抓著面前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士兵在鼓勵般地說著什麽。近在咫尺,滿却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麽,只如定格般站在那裏,望著那個穿著破爛滿是血污的軍官服的人。即使他彎著身子,但從她的角度,依然能清晰地看見他的那頭與陽光爭輝的金髮,刺著她的視綫,也刺著她那空白的記憶。

滿的手顫抖著,捂住了嘴邊,只差那麽一秒,她就幾乎把那個縈繞在心頭,時刻銘記在記憶裏的那個名字喊了出來……

人影仍然緊張地爲他的部下們擔憂著,拼命地大聲對前來的醫生喝著什麽,滿可以看出,他相當激動,頭髮亂蓬蓬的,軍服下的肌肉因强烈的情緒波動而顫抖。

“醫生!醫生在哪里?!混帳!……快點給我——”金髮的人影大聲喝斥著,急切地四處張望,終于猛的回頭,也就在那瞬間,他的那句話就那麽被硬生生地截斷。

僵在那裏的兩個人,眼前看見的,只有那在無盡的記憶中時刻回憶著的身影。如此的距離,如此的環境,就這樣戲劇性地把他們圈在了一起。

相隔幾步,却儼然已經走過了漫長的旅程;相視沈默,却儼然已包涵了千言萬語。那默契般的靜止,似乎害怕那輕微的移動,都會把那無言的交流撕破。那一瞬間,他們的世界裏,看到的就只有那面前的一個人。不斷塑造距離的兩個端點,終于在這一刻交接。

那兩雙同樣美麗的瞳孔裏,看到的,是一個藍與綠輝映交融的世界。內心世界裏那失去的另一半,正慢慢地重新回歸、相接、融合。

在那如靜止的命運的一刻,藍眸與綠眼同時閃出的晶瑩水幕,清晰地倒映著彼此的世界。

“遙……”

“滿……”


 

(十五)

處在極端的震驚中的遙和滿,就那麽如兩尊石像般地矗在了那裏。長久的思念,突然的相遇,腦中急劇充斥的過往的種種回憶,使那兩對靈魂相印的眼眸久久地交纏在一起,而且,難以控制的水氣開始凝聚。

滿的喉嚨裏終於如哽住般沖出一聲嗚咽:“遙……真的……”

滿的話還沒說完,卻突然就被這麽打斷。 “麻煩請讓開!是重傷員!……”旁邊急匆匆的人流猛的一擠,僵住的兩個人才意識過來,才記起了現在所處的環境。

“啊……”滿連忙讓路,卻還是被擠往一邊站立不穩幾乎要倒下去,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抓住什麽能扶的東西,下一秒鐘,卻發現自己撞在一個溫暖堅實的身體上,一雙有力的強壯手臂穩穩地把她抱緊在懷裏。

和那似曾熟悉的懷抱接觸的那一瞬間,滿幾乎要被突如其來的情緒狠狠壓垮,眼睛一陣的模糊。那溫暖,那力道,那熟悉的觸感……只有生命裏那唯一的人才會有。滿好想放聲大哭,好想就那麽閉上眼睛,讓自己永遠沈浸在這個只屬於她的懷抱裏,忘記所有的一切,忘記她自己……

“滿……”那低沈得仿佛只爲了她而訴說,近得似乎就在她耳邊的磁性聲音。滿緩緩地擡頭,看到了那雙永恒地刻在記憶裏的美麗眼睛,一雙實實在在地照亮著她的世界的眼睛。

遙的眼睛那深沈的愛意依舊,隱含的擔憂似乎緩解了不少,但接著便開始凝重起來。她迅速環顧了一下,劍眉微微一皺,兩隻大手緊張地抓住了滿的肩膀,懇切的說:“滿,我們的事,呆會再談!現在,快來幫我安置傷者們要緊!……”

也許被那大手的力道一捏,也許是被那強烈的懇求語氣所鎮醒,滿腦裏的職業理智終於“復蘇”過來,總算意識到了自己的混沌。似乎換了一個人般,她敏捷的抓住了那雙大手,把遙扯著跟她往某個角落走,一邊冷靜地命令:“快!把你的人都移到這邊來……我去把幾個護士叫過來!”

堅定的藍眼閃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望著那微微驚愕的綠瞳,如帶著無言的默契和信任,剛相遇的兩個人彼此重重地點頭,一起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洪流中……

待遙和滿這比打仗還要緊張的“戰鬥”結束,兩個人終於碰在一起的時候,竟然已經接近深夜了。

擦著汗水,目送最後一個船上下來的傷員被送走,滿終於疲憊地噓了口氣,接著沒有多想,立刻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和那思念著的人見面。還沒走到駐紮在醫院旁邊的軍營門口,就已經見到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朝她迎了上來。

“滿!……”那身影,那軍服,那金髮,那嗓音……在這平靜下來的時刻,這曾經夢想中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深刻,那麽的清晰,滿閉上了眼睛,毫不猶豫地投進了那等候已久的懷抱中。

在抱住那纖細的身軀那一瞬間,遙那長埋心底的思緒終於決堤,忍耐已久的淚水失控地盡情宣泄。艱難地喘了口氣,她那發緊的喉嚨裏已經說不出話來,把臉埋進那散著淡淡香氣的海藍發絲中,她好想,時間就這樣子停頓在那裏,好想就這麽永遠地用自己的溫暖,呵護著懷裏的她……

滿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沒有在意自己的淚水已經浸濕了遙的衣衫,沒有在意自己緊靠著的那千瘡百孔,滿是泥土灰塵的軍服,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那緊抱著遙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遙的背部。感受到的只有那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身體,那和她的心一起共鳴著的在耳邊劇烈跳動著的心臟……

如今在兩個人的世界裏感受到的,只有那一心同體的生命的完滿。

沒有留意在她們的周圍空氣肆虐的冷風,沒有留意士兵們看著他們的上司和那美麗的女子擁抱的那好奇的目光,那一刻,她們只想擁有對方。

仍然抱緊懷中的愛人,遙微微一笑,憐愛地輕輕吻著滿的發絲,沙啞的聲音帶著無數的欲望和承諾:“滿……跟我來,我們現在……可以真的好好在一起了……”

“嗯……”幾乎聽不見的回答,滿只是更加貼緊了面前的人,舒適地窩在遙懷裏,微微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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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狹窄陰暗的小房間,遙重重地歎息一聲,把腰間的手槍解下,隨手就碰的扔在了房間那除了床外的唯一一張桌子上。

滿有點好笑地搖搖頭,隨手掩上門,饒有興趣地看著遙那懊惱的表情:“溫迪少校,你剛才對下屬這樣的態度,可是不行的喲!”

遙不禁做了個苦瓜臉,接著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嘟囔道:“那幫小子,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幹嘛老盯著你看!……”

“是啊,光是看見你的那眼神,他們幾乎都可能今晚會做惡夢了。只不過,他們沒見過的……”滿忍住笑,走到遙跟前,故意一字一句地點著她的鼻子說著,“是象你這樣的女人——”

“……我沒說我不是女人……”嘴裏仍不認輸的咕噥,遙的俊臉扭曲了一下。“不過,”她那眼睛轉向滿,突然有點邪邪地笑著,“沒想到,連一向尊貴的凱瑟琳小姐,什麽時候嘴巴也開始毒起來了!……”

“那……也要看,說話的對像是誰了——”滿蠻有意味地一笑,踱到遙面前,擡頭緊緊盯著那閃著光芒的綠眼,纖手環上了遙的脖子,“我這個人很挑剔的,有很多話,都只是對那某一個人……才會說出口的——”

“那……我會覺得很榮幸……”遙低低地說著,眼睛磁石般鎖定在那深邃的藍眼上。凝望許久,如沒有任何的約定,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急切地打破,帶著無盡的熱烈,兩對渴望的唇終於緊緊地交合在一起。

如熱舞中的伴侶,帶著那興奮和溫熱的氣息,兩人的舌交纏著,如饑渴般的熱情地探索著對方。只有在那時刻,她們才享受到了什麽是真正的擁有和結合。那是愛的甜蜜,也是她們生命中那不可磨滅的誓言。

終於,兩人久久才不舍的分開,不約而同地都在微微喘著氣,那兩張美麗的臉因那激情和缺氧而微微泛紅,惟獨的是她們的眼睛仍然緊緊地鎖在一起。

“真的是……太久了……”遙有點困難地吐出一句,情緒的激動和心跳的興奮令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好象很久沒說過話的人一樣。滿只是帶著那一貫的溫存微笑,手細細地撫觸著面前的人那棱角分明的細緻五官,眼底那似乎可以融沒一切的藍,無言的訴說著只有愛著的唯一的人才體味到的話。

“那些想念的話,就什麽都不必說了……”滿低低地說著,似乎害怕大聲一點,也會把這難得的氣氛給破壞掉,“現在……讓我一直好好地這樣看著你,就足夠了……”

“我是你的,你想看多久都可以看多久……”纖手摸著的那張英俊的臉龐浮起一絲調皮的笑意,湊近前,高挺的鼻尖挑逗地輕輕碰著滿的鼻子。滿不禁“咭”的輕聲一笑。

“滿……還是那麽漂亮的你,比以前堅強了呢!……”遙輕聲說著,溫柔地把一縷藍亮的發絲撩到滿的耳後。

“是嗎?我也發現,以前瀟灑不羈的風之少年,也沒怎麽變嘛!……”滿象個成熟的母親般揉了揉遙的金髮,聳聳眉毛,“新鮮的是除了那軍服上的幾條杠杠(即軍銜)和勳章,還有——”滿突然重重歎息一聲,一副無奈加擔憂的表情看著遙的臉,“一些我不想看到的‘紀念品’……”

“嗯?……”帥氣的金色眉毛疑惑地擰在一起。

“真是個粗神經的少校呢!……”滿搖搖頭,有點責怪的說著,從自己口袋裏拿起一條手帕,擡起手輕輕拭著遙額角正滲著血的一條傷口,“連照顧自己都不會……”

遙因那微微的刺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還想縮回去,卻一把被滿“強硬”地抓住了手,“不過你很幸運,幸好我在這裏,我會好好地‘照顧’你的!……”

滿有點心疼地皺著眉頭,這時候才細細觀察著遙的身上,果然,除了那幾乎破爛的衣服外,身上好幾處的擦傷,最“可怕”是左邊的肩膀被撕了一大片的布下,露出一處凝滿幹的血迹的傷口。

“先呆著,我去打點熱水過來!……”滿的口氣仿佛一個國家領袖一樣,正經得至少令遙有點退縮,滿專家般的掃視了一下這狼狽不堪的小房間,“你這房間怎麽連個罐子都沒有?……”

“滿……我們獨處的難得時間……先別管這些好不好?……”遙微皺著眉,有點不自在地說著,扯住了滿的手,老實說,她是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處理她的傷口”這種無聊事上,她現在,是無論如何都迫不及待只想和滿在一起,不知有多少話,她都想和她慢慢訴說……

“在我面前,就算你是邱吉爾元帥(*),也要聽我的話!……”滿故意“威嚴”地望著遙,晃晃手指頭,但看到遙那有點如生氣的孩子般的表情,不禁有點軟了,語氣緩了下來,“放心,不必擔心沒時間,而且——”她頓了一下,眼睛突然如想到了一些不想回憶的事般,微微暗淡下來,“我想照顧你……離上次我有機會照顧你的日子,都已經太遠了……”

(*)——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著名的政治家,當時英國的首相兼三軍總司令,在二戰中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嗯……”望著那雙心愛的眼睛許久,遙只好默默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也許是勾起了那過去的回憶,她的眼睛也漸漸因水氣的泛濫而刺痛起來。

滿“總算”從房間一個角落找到了一個癟了半邊的小桶,遞給遙一個安心的微笑,就打開門走出去,遙也不禁跟在她背後,把她送出去。

沒想到滿一迎頭就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哎喲!對不起!……”一個稚嫩的少年聲音,遙一聽,不禁暗暗歎了一聲,用手蒙住了眼睛。

“啊……不要緊……”滿連忙說著,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看見面前的少年士兵一刹那,滿幾乎就要衝口而出喊遙的名字,直到看仔細,才發現那少年和遙竟如此的相似:同爲金色但是略爲淡的短髮,帶著稚氣的英俊臉龐,那洋溢著的自信和青春的氣息,唯一不同的,滿一下子就認出,是那雙如寶石般閃光的藍色眼睛。

“少校……嗯,小姐,對不起打擾了……”突然見到那位異常美麗的女性,而且被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有點不自在地喏喏說著,臉上急劇升溫。

“咳咳……小約克,有什麽事嗎?”站在滿背後的遙清清嗓子,似乎有點不滿那自己的下屬,和“她的滿”,在那裏互相做眼神交流,故意用直直的語氣問著。

“啊,是!……”小約克有點誇張的大聲應著,身體立刻挺得直直的,似乎“終於”記起自己要來的目的了,“報告上校,各分營已經清點好人數,已經全部安置好了!這是各營的彙報。”他連忙把手裏的幾張紙伸到遙的鼻子前。

遙的嘴角抿了一下,似乎有點困難地竭力擠出一副嚴肅的臭臉,點點頭,把紙接過來,卻沒看到滿在微微咬著自己的嘴唇,纖細的身體因努力壓抑著那大笑而微微顫動著。

滿輕聲笑了一下,打破那片刻的沈寂。“你是小約克嗎?你好,我叫凱瑟琳,是溫迪少校的——”她還沒說完,就被遙艱澀地打斷了:“嗯……那個……滿,打水的時間要過了,水房在那邊,你快去吧!……”

兩雙藍眼不約而同一起對上那有點閃爍的綠眼,遙略微咳嗽一下,擺出的仍然是那副沒有表情的臉,不過,就是那臉那淡淡的紅色,很清晰地告訴了她心裏在想著什麽。小約克“識趣”地悄悄低下頭,滿則一副“你這個人真是的”的“責怪”表情,偷偷一笑,就邁著優雅的步子靜靜離開了。

幾乎同時的,小約克和遙都悄悄地吐了口氣。小約克只覺得好象整個人終於可以順暢呼吸了一樣,老實說,看到那位有點異常美貌和氣質的女性,他幾乎連腦子都癱瘓了,且不說上司那“可怕”的目光,如果那視線是一把刀的話,現在他恐怕得成了個馬蜂窩了。

“啊……少校,報告……嗯……完畢,我先告辭了……”站在那裏會被殺的,小約克小心的乾笑著,連忙行了個軍禮,吐了幾個字打算開溜。

看著小約克那緊張害怕的樣子,遙不禁有點不忍,其實她並不想真的要嚇他的啦,不過她對滿的保護欲,有時就是那麽的“不可一世”,把她的脾氣完全地佔據,不過面前的是她一向愛護的部下,她也不想讓他以後見到她會有“心理陰影”。

她的表情鬆動下來,轉爲語氣溫和的說著:“啊,你不必那麽拘謹,總之,你們以後見到她的話,對她要有禮貌就行了……因爲,”遙的聲音緩慢下來,清晰得似乎要把它刻在他心裏似的,犀利的眼睛久久注視著他,“她是我的……很重要的人——”

小約克凝視著那雙眼睛,似乎明白了什麽,重重地點頭,認真的一合腳跟:“是!上校,我明白的!……“從那嚴肅的藍眼底下的光芒,遙在那麽一瞬間,竟發現它和她那深愛的人有著驚人的相似。

她點點頭,連自己都沒有發覺地,竟微微對面前的少年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之後,看著那少年士兵邁著大步離開。

遙只知道,和滿的相遇,重新改變了她的世界;而小約克,那個和她親如手足的下屬,也因見證這一切,而開始了人生的一段嶄新的經歷。因爲從此以後,他將目睹一場在他的人生留下永恒回憶,甚至把他的人生完全改變的傳奇故事。

(十六)

“呵……你回來得倒挺快的嘛!”

滿拎著水桶剛一進門,就聽見略帶玩笑的一句。她擡頭,看見她的少校愛人,正坐在床邊,忙著脫掉身上那件“飽受洗禮”的軍服,露出底下一件同樣“不怎麽完整”幾乎連顔色都分辨不出來的短汗衫。

“那是當然的!……”滿優雅地抿嘴一笑,同時故意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由頭到腳打量著遙,“況且我想,你應該……等我等得不耐煩了吧?……”她一邊低低地說著,順手關上門,靈巧的纖手在背後悄悄地插上了門閂。

“嗯……”看著滿那熾熱的藍眸,遙已經開始覺得身體異常地熱了起來,她可以發誓,自己現在的臉肯定已經快要燙熟了,不其然的,心裏竟然就像有一種面臨“危機”的感覺,天啊!到底……

不自在地微笑一下,她走過來接過滿手裏的水桶,然後背過身去,同時掩飾自己的表情。

真是可愛的人……滿靜靜地看著遙那因羞澀而泛起紅暈的臉,流露出的的依然是那滲透心扉的溫柔和愛意,她知道,這就是她愛著遙的最深刻原因,而且很清楚,也只有她唯一一個人,才有機會看到面前這個人,對她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容。

遙像個殷勤的侍應一樣,把水桶放到床頭的小桌子上,然後鼓起腮幫“呼”的一下把那灰塵吹掉,一邊清理著桌面,口中略帶歉意地說著:“真是失禮呢,這裏什麽都沒有……滿,就先委屈你一下,先坐在床上吧……”

遙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看到沈默不語的滿,正如木偶般地矗在那裏,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後背。緊張的動作令她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滿仔細地看著一滴晶瑩的汗滴順著那裸露的脖子滑下,溜進了寬闊的肩膀處;薄薄的汗衫緊緊貼著汗濕的背部,只透出一層的水印;還有,那古銅色的強壯手臂上那不住抖動著的肌肉,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那濕潤的閃光……

滿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困難起來,喉嚨一陣的發幹。

“滿?……”

“啊!……什麽?……”滿終於從那“混沌”狀態驚醒,看見遙已經停止了動作回過頭,眉頭微蹙一臉疑惑地看著她,連忙若無其事地答應著。

雖然對滿的奇怪舉動有點不解,但遙也還是沒有再在意了,她只是關切地問著:“忙到現在太累了吧?……要不要喝口水?”一邊說著,遙一邊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望著身邊那淩亂不堪的桌子,“真是的,連個杯子都沒有……”

她的手不自在地捏著那個已經輕飄飄沒多少水的舊軍用水壺,一邊緊張地四處張望著試圖找一個她現在很想要的“杯子”,可是沒過一秒,就覺得手臂突然被一隻纖手抓住了,阻止了她的動作。遙驚訝地回頭,看見一臉看不出表情的滿,那犀利的藍眼正深深地刺著她。

“滿?……怎麽……”遙呐呐地還沒說完,滿的食指便擱在了她唇上,把她的話擋了回去。

“不……”滿幾乎用聽不見的聲音吐出一個字,但從那美麗的薄唇裏吐出的那異樣的氣息,足以令遙瞪大了眼睛動也不能動的定在那裏,呆望著面前的女子,用輕柔緩慢的動作,從她那微微發顫的手裏取過那個沾滿了泥土的水壺。

視線絲毫沒有離開過遙的眼睛,滿毫不在意地如平常人的動作一樣,慢慢地從水壺嘴裏嘬飲著,似乎那不是什麽普通的水,而是神奇的瓊漿玉液。喝了一大口,滿終於慢慢放下水壺,愜意般輕籲一口氣。

“……”面對滿的“刻意”舉動,遙依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應,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話,卻怎麽也出不了聲,此刻,她大概連該怎麽呼吸都忘了。

“這就是……你的味道。”

滿的嘴角突然牽起一絲微笑,輕笑道,回味般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那雙明亮的藍眼清晰地映著遙的影子,“遙,我想讓你知道……”滿喃喃地低語著,慢慢地走近遙,直到近到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呼吸的距離,“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世界,你,就是我的……所以——”

“所以——”遙突然接了下去,對滿抛出一個如陽光男孩的招牌微笑,接過滿手中的水壺毫不猶豫的喝了一口,那再平常不過的水,在此時此刻,舌尖品嘗到的,似乎是那心愛的人的味道和氣息。遙真的很想,能一直這樣的細細體味下去。

朝滿晃了晃水壺,遙也是一臉清爽的笑意,低低的嗓音有點沙啞地說著:“我也一樣……你,也是我的!……”

滿撲進了遙的懷裏,兩人緊緊地相擁,滾燙的身體,熟悉的氣息,心底強烈的獨佔欲,盡情地交融。手中的水壺“碰”的落地,清亮的液體靜靜地在地上流淌,清晰地倒映著結合一體的身影,無聲地襯托著房間裏那甜蜜的寧靜。

***********

“這些東西你是什麽時候弄來的?”

待兩人終於要開始“幹正事”的時候,遙坐在床上一邊擦洗著臉上的污垢,一邊皺著眉頭地看著滿,煞有介事地從一個袋子裏取出消炎藥水、棉花、繃帶團……東西擺了一桌子。

面對“質問”,滿只是無辜狀地呵呵一笑:“沒有啊……剛才去拿水的時候順便經過醫療所,所以就……”

她成功地聽到遙的一句苦惱的呻吟:“!@#^(_*#%^&……”

“什麽?……”滿聳起柳眉,故意問著手捂住了臉的愛人。

“唉……”遙其實不太想說下面這個問題的,但又禁不住問出口,“那……你有沒有……嗯,告訴他們……”小心的擠出一句,她猶豫地望向一臉笑容的滿。

“這個……我只是說我是你的朋友而已……”滿沈吟道,看見遙那一臉“沒眼看”的表情,不禁“大駭”,“噢!怎麽?我說錯了嗎?……”

“沒有……”遙很沒底氣的嘀咕了一句,心想著這還不夠“震撼”嗎,她那幫鬼頭下屬才不會真的笨到相信她們只是“朋友”的關係哩,遙甚至開始苦惱著明天該怎麽出去見人,很明顯的自滿進來軍營那一刻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們的“關係”了(廢話,站在門口旁若無人地抱了十幾分鐘,就算是瞎子都能看見,更何況是她那些平時連女人都少見幾個,見到滿幾乎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士兵),相信很快,關於這位美麗的“溫迪少校的女人”的話題,會像那冬天裏令人害怕的瘟疫一樣,迅速傳遍這個“和尚軍營”。

“放心!你的下屬,並不是真的像你想的那麽可怕啦!”滿故做同情狀地拍拍遙的頭,連忙微笑著安慰。看著遙那眉頭緊蹙像個發脾氣的孩子似的可愛表情,她就很是得意,憐愛的同時不禁一陣的心神蕩漾。

就如同過去,和她那命運中心愛的人初次見面時的一樣,遙的一切表情、笑容、話語,都無時無刻不在震撼著她,溫暖著她,這是她獨享的一筆珍貴的財富,這是她的世界所在,就算到了何時何地,這種感覺也永遠不會消失。

“那是你不瞭解他們而已!——”遙依然一臉的沒好氣,翠綠的眼睛有點不滿地盯向滿,一條金色的濃眉高高地聳起,“怎麽你好象老喜歡替他們說好話?……”

“我覺得他們都很熱情很有禮貌哦!身爲長官的你,竟然連自己的下屬都不信任,也不會去發掘他們的內心,你呀,真的是很粗神經的鐵面人呢!”

滿交叉雙臂揶愉道,腦海不其然回想著她出去那段時間的情景,本來擁擠不堪排滿打水的人龍的水房,一見她來,所有士兵竟呼啦啦自動讓開一條路,爭著要幫她擡水;就連在醫務室,幾個軍醫緊張地幾乎把整個房間傾倒過來,把一大堆的藥品競相往她懷裏塞……

特別是那位和藹的老醫生,老是對她呵呵的問長問短,還握著她的手不住地說著“少校就拜託你了”,什麽跟什麽嘛!……滿心底不禁哭笑不得,感到這出去短短的一趟,的確領略到這些軍人們的“可怕”之處了。

“嗯……”遙自認鬥不過滿的利嘴,最合適的只有選擇沈默,手不自在地撫弄著自己的領口。說真的,她還真開始擔心若她那幫下屬,知道他們這威風八面赫赫有名的上司竟是個女人的時候,會否當場暈掉……

“真是很好的人們呢……就像——”滿突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思考狀地歪著頭,“哎,剛才那個少年士兵,好像叫小約克,對吧?……”

“哼……那個小毛頭,真是……”一提到他,遙就不禁苦笑,雖然嘴裏是這麽說,可她那眼底的憐愛和慈祥的笑意,還是很清楚地被滿看在眼裏。

“老實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竟嚇了一跳呢!……”

“爲什麽?……”遙吃驚地扭頭,望著平靜地說著這句話的滿。

“嗯……感覺……跟你很像,”滿的手思考性的托著下巴,似乎在回憶般喃喃自語,“那股堅定自信的氣息,那犀利的眼神……真的……很神奇——”

滿說著,不自覺地擡眼望上那雙略帶驚訝的綠眼,似乎想從遙那裏看出什麽端倪來。

遙眨了好幾下眼睛,大腦似乎才慢慢把滿的話吸收進去,她離開滿的視線,看不出表情地低聲緩慢地說著:“也許,你說得對……”

“我看得出來,如果真按規定的話,我想……他是絕對不應該在軍隊裏的,”滿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但那柔和的氣息依然沒變,她坐下遙的身邊,一臉期待的握著遙的手,“我想,你一定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如何?有興趣讓我也分享一下,你和他的故事嗎?……”

“真是……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呢!……”遙不由得苦笑,溫柔地抱住滿的肩,把她擁到自己懷裏,“沒錯,他今年才17歲,的確……不應該在這裏。他已經跟了我快4年了,如果不是這場戰爭的話,他也不會……”

遙突然頓住了,似乎有什麽哽住了喉嚨,臉色一陣的發緊。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滿沒有說話,只下意識地握緊了遙突然變得冰涼的手,似乎想給予她勇氣和支持般。

遙深呼吸了一下,穩住自己,不自然地對著滿艱澀一笑。“你知道嗎?他……是我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呢!”

看著滿那好奇的目光,遙輕笑一下,靜靜地說下去:“就跟你說的一樣,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也被他的眼神所吸引……說起來,這個孩子真的很令人難以置信——”

遙的兩道劍眉微微擰成了一團,“那時空襲開始不久,當時還只是個少尉的我,帶著部隊經過一處被炸成廢墟的小鎮,到處都是殘垣敗瓦,到處是支離破碎的屍體,那可怕的情景……當我們幾乎不帶什麽希望地到處挖掘,搜索有沒有什麽生還者的時候,我看見了他……”

遙的聲音異常的沙啞起來,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攥成拳頭的手背駭人暴突出幾條青筋,滿緊抓住了她的手,不敢出聲。

“他就坐在一座被夷平了的小房子前面,身上的衣服全爛了,滿是擦傷的傷口,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就那麽沈默不語地坐在那裏,身前是兩個大人的屍體,也許是他的父母,還有幾個很小的孩子……滿地的鮮血……”

遙幾乎說不下去了,手顫抖著捂住了眼睛,“我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麽想的,是怎麽樣的感受,看著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園,就那麽……我只是看到他的那雙眼睛,那雙帶著可怕的威嚴,噴著火焰的眼睛,沒有光彩,沒有表情,就如整個世界,他都已經抛棄了一樣……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可是我……在那一次,竟頭一回感覺到了震撼,那種意志,那種決斷,竟能從一個13、4歲的孩子眼睛看出來……我當時就想著,這是一個不一般的孩子……果然——”

遙不禁重重地噓了一口氣,“當我命令我的士兵去整理他家人的遺體的時候,一直發呆的他,突然間就撲過來死命抓住了我的衣服,只說了一句‘求你,把我帶走吧’,就昏過去了……真是……”

說到這裏,遙不禁苦澀的搖搖頭,“之後,他就一直堅持留在我身邊了,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我也只好讓他留下,從打雜的喂馬的做起……很單純認真,很挨得苦的一個孩子,有時也很衝動……他能做到現在的上等兵和我的侍衛官,已經很不簡單了!”

“……沒想到小小年紀的他,竟然經歷了那麽多……”滿低低的說著,忍不住伸手,擦掉眼角溜出的一滴眼淚。

“是啊!只是一場戰爭,就能令無數人的人生,發生了那麽大的改變……”遙的眼睛仍然停留在房間地板那殘餘的一灘未幹的水漬上,手無意識的輕輕撫著滿光滑的手背,深沈的綠瞳閃著晶亮的光芒,久久凝視著面前的海藍發女神,“就連我們,也是一樣……”

“家庭,財富,名譽,朋友……很多的東西,在這場戰爭到來之前,我們就已經失去了……”滿機械式的低聲說著,不禁把頭疲憊的枕在遙堅實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就如人生經歷的每一次變故,在失去的同時,也會有得到的東西,就像現在,我終於重新得到了你……就算讓我付出任何代價,我也不會在乎了……”

“那是因爲……我們都很深刻地相信這裏——”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臟部位,緩慢溫熱的氣息撫過滿的頭頂,近在耳邊的低沈聲音直透心髓,“這就是心靈的羈絆,只要我們這裏還有希望,還有勇氣的話,就算時間、空間的距離,就算沒有所謂的永恒,就算命運如何的捉弄,我們都總會在一起的……”

“的確,並沒有所謂的永恒……但是,人類對永恒的追求,卻是無止境的……”滿略帶悲切的緩慢搖頭,“只是那無奈的命運……這難道,真的只是渺小的人類,生存在世上的唯一意義嗎?”

遙只是輕聲一笑,“就算沒有永恒,但是我相信,在命運面前,我不是一個無能的弱者;而且——” 淡淡的笑意慢慢在唇邊凝聚,美麗的瞳孔射出驛動著強悍氣息的綠焰,“我……還會是親手駕馭它的那一個人!”

“放心……”她聽到的是懷裏的人那溫存的呢喃,如清泉般滲透她的靈魂,“到那時,我一定會是在你身邊的那一個人……”

“我知道你會……”遙又露出那誘惑般的微笑,手調侃地捏了捏滿纖細的肩膀。

“謝謝你的信任!”滿不由得輕聲嘻嘻的一笑,忍不住嗔怪地捶了一下遙的肩膀。沒想到這輕輕的一下,卻聽到遙一聲很小的呻吟:“啊……”

“遙?……”滿不禁一驚,連忙從遙肩上擡起頭。只見遙的手捂著原先左肩那流著血的傷口,俊臉閃過一陣痛苦的表情。

“啊……沒事的,只是擦破點皮而已,不要緊……”看著滿那一臉歉意和心疼的表情,遙連忙支吾著掩飾,但滿還是很輕鬆地就把她捂著的手扯了下來,仔細端詳著那傷勢。

“幸好只是子彈的擦傷……不過,接下來,是我的時間了……”滿的食指再次及時地擋住遙的唇,阻止她的話,柳眉一聳,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著,“現在,乖乖地坐著,讓我……好好地‘照顧’你……”

滿說出緩慢幾乎聽不見的一句,那緊緊凝視著遙的藍眼睛,似乎隱含著無數的承諾,低低的聲音不禁令遙由頭到腳一陣的酥麻。遙望著那雙美麗和閃著同樣欲望的眼睛,只能機械地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滿熟練地拿起那藥水和棉花,鎮靜地用命令的口吻說著:“好……先把衣服脫下!……”

“嗯這……等等……滿……”遙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根,有點無助地用尷尬的目光望著滿。

“呵……放心,親愛的少校,”滿故意頑皮地笑著,手不禁撫摸著遙那張五官細緻的俊臉,一字一句的說,“不必擔心會有人來打攪,因爲……我已經把門——鎖上了!”

有了之前那小約克的“教訓”,滿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今晚是絕對沒有士兵敢越這“雷池”半步的了,如果他們不想那少校把他們大卸八塊的話。嗯……感受著手掌下那肌膚傳來的溫度,果然真的很燙呢,也如火般刺激著她的神經,也感受到了那光滑輕柔的觸感,真是可愛的遙……

“……”遙不禁似乎承認失敗般地重重歎口氣,故意用責怪的眼神瞪著滿,好像在說“你是一早計劃好要算計我了嗎”,但下秒鐘便又回復那帥氣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把滿重新擁到懷裏,鼻尖輕嗅著那帶著迷人淡香的發絲,略帶玩笑地吐了一句:“真是很壞的小魔女哦!不過唯一在你面前,我也只能有認輸的份了!”

“那……我會覺得很榮幸的!……”舒心的笑聲,輕輕地回響著在這狹小的房間裏。

(十七)

“累嗎?……”低沈沙啞的嗓音,深邃如從地底下傳來的一樣,在滿的耳膜邊回響著,就連她的人,身體的其他感官,也忍不住被這種如電擊般的酥麻震得大腦一陣的昏眩。

“不……我習慣了……”舒服地閉上眼睛,她只是咕噥了一句,如慵懶的小貓一樣緊窩在旁邊這個散發著無盡熱量的溫熱身體上,頭很知趣地很快在一個結實的肩膀上找到了個理想的位置。

“你知道嗎?……”那個被她充當“理想靠枕”的人,面對懷裏的人的甜膩舉動,只是輕佻般地牽起一邊的嘴角,莫名的興奮和調皮的光芒在那雙晶瑩的綠眼深處流轉,“我現在終於都明白,你爲什麽會在醫療機構裏當負責人了……那是因爲——”遙一邊說著,以便很刻意地把自己的唇貼在了滿的耳邊,邪邪地笑著,“你真的是……太會照顧人了!”

滿從鼻腔裏重重地吐了口氣,美麗的藍眸有點危險性地眯起,她沒有回頭望她那個自認幽默說著調侃話的少校愛人,如果遙現在看到她的那眼神的話,也許今晚做惡夢的就會是她自己。遙隱約感覺到滿的身體有點僵硬,不禁暗笑,難道是生氣了?……不過,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打消得一乾二淨。

“謝謝您的讚美!我會很感激的。”海藍發的腦袋終於回轉對著她,只是那似乎平靜話語裏的諷刺意味和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深處,讓遙看著心裏一陣隱隱的涼意,更是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

更“可怕”的是滿的話還沒有說完。“遙,你沒聽說過什麽叫‘對症下藥’嗎?對於不同的case,我都自然有我獨特的照顧方法……對於你,我也自然有把握;況且據我的觀察,你對我的‘治療’效果似乎還很滿意的樣子哦……”

遙看到的果然是那個“可怕”的令她心跳驟然加速的笑容,在揶揄她的同時,滿的纖手靈巧地滑上遙裸露的肩膀,刻意在那包紮好的傷口上輕捏了一下,然後溜到了遙的腦後。

“……”那羽毛般的誘人撫觸加上肩膀上傷口的微微刺痛,令遙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喉嚨裏發出一聲奇怪的如被水嗆著的人般的咕噥聲。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遙軟軟地靠坐在背後床邊的牆上,她的兩隻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扣住了面前的愛人的細腰,把那嬌小的身軀緊緊地靠緊自己。

“喜歡……你的照顧……不要……離開……”遙的臉埋進那永遠揮散迷人清香的發絲裏,含糊不清的話語伴隨著那沈重的呼吸,一起傳入滿的耳際。

“你應該知道的……我,也只希望永遠都能照顧你一個人……”輕摸著那腦後濃密的短金髮,滿抱著遙的頭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迫切地感受著那熾熱的渴望,和肌膚接觸那源源不斷的熱量,一切一切,都只令那內心的狂熱和佔有欲愈加強烈起來。

滿仍然感覺到遙的身體那難以自製的顫抖。“滿……自從那一次後,我就忘不了你,忘不了你的手,你的撫觸……我真的好想……像現在這樣子,緊緊的抱著你,佔有你……永遠享受你唯一的照顧……”

異常沙啞的聲音夾雜著揪心的嗚咽,感覺著自己的肩頭的濕潤,滿很清楚遙所說的“那一次”,是一次什麽樣的情景;也意識到,面前這位經歷無數生死攸關的境地都不曾流過一滴淚的堅強少校,此刻已經哭了起來。

在那一瞬間,滿竟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驚訝和不知所措。看到一向如硬漢般的遙,看到那個雷厲風行的嚴肅軍官,此刻竟像個無助的受傷孩童一樣,縮在她肩頭在抽泣著。如此的感情宣泄,感受著內心沈重的刺痛,滿甚至痛苦地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那資格,那能力,要做些什麽事,才能安慰面前的人。

“相信我……我是你的,我永遠都在你身邊……”視線蒙上一層朦朧的水霧,滿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下意識的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去體會和撫觸。手溫柔的摩挲著那寬闊的背部,唇輕輕吻著遙的脖子,肩膀,那突兀的線條……

那身體,那氣息,熟悉得仿佛一切依舊;那上面依舊殘留的累累傷痕,訴說著過去的那時刻;而那新添的傷口,淡淡的血腥和似乎彌留著的硝煙氣息,凝重地提醒著無情的現實。

很顯然的,那刻骨銘心的過去記憶,正毫不留情地籠罩著此刻的兩個人。滿知道,爲了這宣泄的一刻,她們忍耐得太久,也壓抑得太久了……現在她們唯一做到的,就只能這樣子地互相依偎,默默地安慰和溫暖著對方。只有在對方的懷裏,才是她們生命裏唯一給予力量和勇氣的避風港。

但是,這也是異常堅強和很會調節自己的兩個人,很快,兩人的情緒便平復下來了。遙努力地深呼吸了一下,閉上眼睛疲憊地把頭靠在背後的牆上,似乎想把自己從那感情的漩渦中走出。滿依然故我地摟著遙的脖子,緊緊靠著她,默默地聽著她那急速的心跳聲。

久久地,滿終於又打破了沈默。“遙……在和你分離後,我在那麽一段時間,真的覺得我的世界已經結束了。那個時候,我每天生活在地獄裏,甚至想著……不想活了——”

感覺到遙如極度震驚般抖了一下,抱著她的大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滿只是輕輕搖頭,苦澀的說著,“可是……我卻也連那樣做的勇氣也沒有……那麽的懦弱,真是諷刺!……”

“不……”遙咬著嘴唇,機械地搖著頭,忍著那內心的痛楚想拼命地反駁,可是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滿的眼睛依然空洞地望著遙肩後的牆壁,那空洞的白色,仿佛就是此刻她內心的寫照,“那時候,唯一支撐著我那沒有生氣和光彩的生命的,就只有你——”低聲呢喃著,滿的手慢慢摸索著自己白皙細長的脖子,遙靜靜地看著,當滿摸出那條閃亮的十字架項鏈的時候,遙的眼睛猛的睜大了。

“滿……你……”

滿輕噓一口氣,閉上眼睛,如捏著一件神聖的寶物般,把那發著銀光的小東西貼上自己發燙的唇,“每次看到它,看到上面你的名字,摸著它……我就能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你,觸摸到你,見到你……就如你真的在我身邊,看著我,保護著我……”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那抹如平靜大海般的藍,如刺般震撼著遙急速跳動著的心。“只要看到它,我就相信,你一定不會離開我的……只要有這個信念存在,只要我的心還在跳動,無論到了何時何地,我都知道,我一定會見到你……”

“就算……過去的那一切,都已經改變……”遙眼底的深綠因漸漸彌漫的水氣變得有點朦朧,有點顫抖的強健手指輕輕握住滿捏著十字架的手,似乎從那裏也感受到了那襲人的溫度。

“那些過去的記憶,也只是道路上一瞬即逝的光環而已……”滿接了下去,“更重要的是,能和我一起重新面對新的未來,塑造新的記憶的人,就在這裏……”她的視線如磁石般緊緊定格在那犀利的綠瞳上,伸出手輕柔地勾勒著面前的人那媲美天人之作的臉龐。

“滿……你真的……變了……”遙歪了歪頭,讓自己發燙的臉能更好地享受那撫觸,閉上眼睛輕歎了一句。沒錯,面前的人已經變了,不再是那個柔弱的貴族少女,而變成一個更加堅強,更加成熟,更加美麗,也更加不可思議的……女人。不過,她很喜歡,也很祈望著這樣的轉變,也許唯一那不變的,就是那些只有她一個人,從那雙獨一無二的藍眼睛深處,所看到的東西……

滿只是莞爾一笑,“況且……那些所謂的過去,在我們分別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抛棄了……現在留下的,也只有一些不堪回首的碎片而已……”滿幾乎聽不見的話語,細長的柳眉下意識地微蹙,藍眼的閃光在一瞬間都微微暗淡。

“……”遙用力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如果我們真的可以那麽容易就能把那些已經嵌入腦髓的過去都忘記掉的話,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活得那麽累……”滿不禁自我解嘲地說,搖了搖頭。

“呵……我反而會很乾脆地承認,和過去的記憶的戰鬥,我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遙露出一個舒心的微笑,順勢把滿摟緊在自己的懷抱中,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漆黑的窗外,“儘管我也曾經嘗試過想忘記它,但是……在冥冥之中,我還是做不到,即使那些痛苦,那些憎恨,那些我不想記住的人和事,我都……”

遙突然哽住了,感覺到遙的身體那驟然的繃緊和滾燙,滿有點擔憂地擡起頭,望著遙那突然變得有點蒼白的臉。

“滿……有些東西,你越是想逃避,想忘記它的時候,它卻會更加如惡夢般地纏住你,讓你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甚至在那一刻,你會很渴望想毀滅自己……”遙緊緊地閉上眼睛,滿吃驚地看著,那眼角開始積聚的亮晶閃光。“就如兩年前,當我回到了那個……我曾經是那麽憎恨的地方,看到那個我憎恨的人一樣——”

“……!?”聽到這裏,滿幾乎要失聲驚叫,但她還是拼命忍住了,不由得緊張地抓緊了遙已經攥成拳頭的手,下意識的,她很想知道,遙所經歷過的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回憶。

“你……見到了……你的父親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遙悲哀地擠出一絲艱澀的苦笑:“‘父親’……一直以來,他在我的心目中,連所謂的‘人’都稱呼不上;直到,命運安排我和他重新見面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多麽的幼稚……”

“那裏的一切,都完了……了結得那麽地徹底,那麽乾淨,甚至讓人驚奇老天的安排是多麽的巧妙。那個所謂的‘家’已經消失了,碎掉了……房子,馬,人,榮譽,財富……甚至靈魂,都在那炮火的硝煙中消失殆盡……”遙的唇邊依然是那絲淡淡的笑意,沒有理會一滴淚珠已經悄悄順著臉滑落。

“不……怎麽會……”滿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哽咽著緊緊撫著自己的心臟,似乎在那裏,她的心已經在滴著血。

“在那裏,我見到了他……確切地說,我見到的是他的軀殼——”遙似乎陷入了對那往事的回憶之中,呼吸開始沈重,聲音異常地沙啞起來,“那根本就不是他!那麽的老,那麽的衰弱,那麽的瘋顛……他竟然認不出我,抱著我喊著我母親的名字,哭著企求她的原諒!……而我,就是對著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曾經是我的父親的瘋子,跪在地上,平生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喊著他‘父親’!……”

說到這裏,遙忍不住了,緊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身體如篩糠般失控地顫抖著。那可怕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只覺得腹部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憤怒、心酸、無奈……那種悸痛,刺激得她幾乎想嘔吐,在那一瞬間,她只覺得身體和內心,都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冰冷無情地籠罩住。

“不!……遙,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滿歇斯底里的哀求著,忍著淚緊緊抱住遙的脖子,像安撫受驚的孩子似的撫著她的頭,試圖想安慰她,把她從那可怕的心靈夢魘中解脫出來。

“那時候我明白了,一直以來,我都做著一些毫無意義的事,爲了一些虛僞的夢想和憎恨而生活著……也從那時候,我終於明白到,其實我也是一個很虛僞,很自私的人。我已經不再恨他,也不再恨任何人,甚至可以從心裏發誓,其實我竟然是一直愛著父親的,而他對我,也是……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遙頓了一下,頹然地搖著頭,接著,她緩緩擡起滿的下巴,讓自己可以清晰地凝視那雙深愛著的眼睛,“滿,你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我的未來夢想嗎?……”

“記得……”滿點點頭。其實,你的一切話語、動作、神情,我都可以永遠記得清清楚楚……滿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著,但忍著沒有對著遙面前說出來。

遙滿意地點點頭。“那個時候的願望,幻想著能夠當一個馳騁沙場的騎兵,騎著我的愛馬,奔跑在遼闊的土地上,保護我的祖國和故鄉……當騎兵這一點,我是終於做到了;可是,我是得到自由,但是,我見到的依然是流血、死亡、戰爭、殘酷的殺戮、人性的泯滅……痛苦和犧牲,似乎依然是無休止的在循環;肉體是自由了,但是我的這裏——”遙的手撫著自己的左胸,靜靜地說,“卻也掉進了一個更加深不見底的可怕深淵裏面,而且,我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會有真正解脫的一天——”

“而且——”遙不由得哧的一聲苦笑,“就像我和你,你每天的工作,是努力想消滅痛苦,阻止著流血;而我,卻是在另一邊的戰場上,製造著痛苦和流血,儘管我看慣了那些情景,儘管手裏的血腥,都不是我所保護的人民的……”

“戰爭就是這樣,它是我們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什麽樣的後果,自然讓我們自己去承受……必然地,它帶來了令人畏懼的毀滅,但同時,也是改變和創造著一些新的東西……就如我和你,縱使已經失去了太多了,但是,也在其中能得到新的東西,就像我能和你相遇一樣——”

滿平靜地說著,看著那眼底的溫柔,竟使遙的心裏覺得,她並不只是對著自己說話那麽簡單,那是對心靈的剖白。

“我和你的工作,也許是矛盾的,而在這場戰爭中,正是有我和你這樣的角色存在,有一直以來堅持著的信念和奮鬥存在,所以,我們才有機會得到那些新的東西,看到我們新的希望,看到勝利的曙光……因爲,無論黑暗多麽漫長,它都不可能阻止黎明的到來的。”

“新的……希望嗎?……”遙輕聲喃喃地重復著,似乎在慢慢咀嚼著這兩個不一般的字的涵義,讓它永遠銘記在心裏一樣。

“是的。”滿肯定地一笑,再次把頭靠上遙的肩膀,“而且這一次,你不要忘記,我將會和你在一起的……”

“那……我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遙終於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儘管那眼眶殘留的濕潤,已經無法顯露她此刻的心情,她把滿摟緊,低頭吻著她的發絲,“你知道嗎?就算我沒有見到你的那些日子,在很多時刻,我都幾乎可以真的如想象到你,見到你一樣……”

“真的?”

“就如——當我騎著疾風,在戰場上,在廣闊的平原,任何空間上飛馳的時候,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你……”遙的眼睛閃著一種興奮的向往的光芒,似乎那種情景就在她的面前回放,“那股自由的味道,那和風競賽,和它融合一體的自豪感,就連耳邊,似乎還能聽到你的笑聲,還能記得,你緊靠我背後抱著我的氣息……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根本都沒有離開過我,你一定都在遠方看著我,守護著我……和以前孤獨的我不同,自從那次初見你,和你那唯一的一次騎馬,我就明白到,只有你,才是我最後的歸宿;也只有你,我才能真正地成爲風的一份子……”

“那是因爲……你的體內,藏著的是風的血液和因子吧,”滿略帶調侃地淡淡一笑,舒服地閉上眼睛,體味著那強壯的身體所給予的溫暖和安穩。“就連疾風,都是你的化身,是你精神的一部分,你和它,都是風的一份子,不是嗎?”

“沒錯!……雖然它現在已經老了,但還是像以前那麽的頑皮,那麽的好動,而且……那麽的強悍,有時候我真覺得,它體內的那股似乎源源不斷的力量,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會令任何人震懾和驚歎的!……”想著她那個四條腿的老夥伴和戰友,遙不禁微微讚歎道。

那也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呢……滿不禁在心裏苦笑,但還是乖巧地問了一個別的問題:“原來疾風……它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啊?”

“還算是吧……不過你都知道的,過了這麽久,畢竟它也年紀大了,也在戰鬥中受過傷,獲得的功勳雖然不少,但是,顛峰期始終都已經過去,只不過那脾氣沒變過就是了,就只會粘著我……”

遙嗔怪地搖頭,一副苦惱的樣子,連滿也不禁逗笑了。“不過我可以確信無疑的一點,就是無論怎樣的境地,它始終如一地相信著我,支持著我,毫無畏懼地前進,它對我太忠誠了,即使前面是萬丈懸崖,如果我要它去跳的話,它也會毫不猶豫的!……”

說到這裏,遙輕歎了一聲,似乎很感慨般:“在戰場上,它都無數次地保護過我……真的,我很幸運自己能擁有疾風,能有這樣的一個從小到大都陪伴著我的夥伴,一個忠實的信任我的戰友,我也希望,以後的人生,我能繼續陪著它走過,也能有機會,好好地報答它,照顧它……”

“遙,放心,你一定會的,一定……”滿輕聲說著,鼓勵地握住了遙的手。

遙把頭靠在床頭上,疲憊地閉上眼睛,呢喃著:“真的是……太厭倦了。到底這一切……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我們,到底還可以承受多少的犧牲,見證多少的悲劇呢?”

“我相信……那個時刻,很快就可以到來了,只要我們心裏還有希望的話——”滿以同樣低沈的聲音說著,似乎安慰著面前的人。

“嗯……有你……什麽都可以……承受……很好……”

遙的聲音有點模糊不清了,似乎人已經快睡過去了,的確,經歷了這麽多,這也許是她一輩子最難忘,最疲憊的一個晚上了,但同時,也是她最能真正安心地進入夢鄉的一個晚上。

“你累了……快睡吧……明天也許會很忙呢……”

滿低聲說著,把那張舊毯子蓋上遙的身子,感覺著自己也已經是同樣的幾乎筋疲力盡,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出去時偷聽到士兵們議論,明天他們的上司要去陸軍司令部參加戰術會議,若遙太累的話就……加上自己躺在這麽一個“夢幻”般的溫暖懷抱裏,要想克制住自己都很難,雖然一開始,她們兩個就已經卸去了所有衣服……她還是有點猶豫著自己到底現在該怎麽辦,留下來,還是偷溜著離開……若那些人發現她整晚不在該怎麽辦?……

“滿……不要走……”沒等滿想偷偷起身,遙便強硬地緊緊禁錮住她的身子,那雙強壯的臂膀絲毫不給滿任何動作的餘地。

“嗯……我……”

“愛我……就要在我身邊……”遙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似乎嘴裏咕噥的這些話,只是她大腦裏下意識的反應,“……這是……命令……”

“遵命!我的少校……”

幸福的一笑,滿不禁忍不住地再次吻了面前已經熟睡的遙的唇,便小心地縮進那個令她向往了許久,也永遠都不願離開的懷抱,貼著那個溫熱的軀體,安心地進入夢鄉。

兩個滾燙的身體毫無間隙地融合在一起。那一晚,在對方的懷中,她們終於真正擁有了自己,擁有了對方,擁有了完滿和希望。

靜謐的窗外,黎明微藍的曙光開始掀開那漆黑的夜紗,靜靜地光臨在這片土地上……

也許明天,會是一個很好的晴天呢……

(十八)

如觸電般的,滿突然從恍惚的睡夢中驚醒。

毫無預警如預定的生物鐘般沒有騷擾,如有人在大腦裏下意識地指揮著她一樣,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滿似乎仍相信,自己是沈浸在那美夢的迷幻狀態之中。

但是,與往常的不同,沒有如過去每天那樣,在無盡的惶恐和不安中,從空蕩蕩的鐵床上驚醒,也沒有如過去那樣,醒來之後瑟縮在被子裏,內心只有陣陣的空虛和混沌,甚至想著,自己還有沒有勇氣面對那似乎每天都要到來的無情冷天……

但是現在,滿很確定,自己並不是在做夢。那一刻,她很想自己永遠都不要醒來,永遠地沈浸在這美好得令她不敢相信的“夢”裏。

貼著耳邊的渾厚緩慢的心跳聲,輕輕撩著她的秀髮的安穩呼吸,手掌撫觸到的,身體緊貼到的,靈魂感受到的,是那與她融合一體的唯一的人所傳送給她的熱量。那溫熱結實的觸感,那雙帶著威嚴的霸氣,緊箍著她腰際的強壯臂膀,滿很明白地意識到了自己身處的環境。任由自己包裹在這溫暖的繭中,滿知道,在這裏,已經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得了她。

就著黎明前的微亮,帶著幾乎虔誠的目光,她小心地擡起手,輕輕用手指仔細刻畫著面前的人細緻的輪廓:垂下的眼簾,光滑白皙的肌膚,棱角分明的五官,挺直的鼻梁,那張帶著近乎孩子般的純真和心安,平靜得讓人不忍驚擾的睡臉……

滿呆呆地望著那張讓她幾乎心跳停止的臉龐。這是她的記憶裏永遠都無法磨滅的一張臉,8年多來時刻浮現在腦海裏的一張臉,就在昨天,這張臉對她露出的笑容,露出的溫柔,悲傷,嚴厲,堅毅……那一切一切表情,都和如今流露出的是多麽的不同。

似乎如處在一個幸福的夢境中般,那柔和的線條,嘴角淡淡的笑意,伴隨著那平穩的呼吸,從這張俊秀的臉看到的,是一個與她過去所見到的看馬少年,與那個鋼鐵般強硬的軍人完全不同的遙。

直到現在,滿才看見這樣的遙;也直到現在,滿才覺得……她很美。

也許只有在睡夢中,在遙她覺得真正安心的時候,只有在自己心愛的人身邊,遙才有機會讓滿看到這樣的自己;滿也知道,她是這世界上能見證這一面的唯一一個人,而這,也是她唯一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意義所在。

被那突然充斥心頭的激動所驅使,滿幾乎要哭出聲來。沒有拿開仍撫著那張臉的手,滿忍不住從喉嚨裏吐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滿足地閉上眼睛。

就在那一刻,垂下的眼瞼微微翕動著,有點朦朧的綠瞳慢慢張開。

“滿……你醒了嗎?……”小心的說著,帶著睡意的沙啞聲音令滿在下一秒鐘便整個人清醒過來。她擡頭,看到那雙在昏暗裏仍閃著犀利光芒的綠眼,正帶著一絲溫存的笑意地注視著她。

“嗯……剛剛醒的……”滿很平靜地說著謊,雙手開始輕輕來回揉著遙寬寬的肩膀,腦袋仍然枕在遙的胸前,“你呢?……怎麽那麽快就醒了?”

“唔……”遙舒服地深呼吸了一下,伸扯了一下手臂,似乎想讓自己更醒神一些,口裏不在意地嘟囔著,“沒什麽啦,都已經是軍隊養成的習慣,睡不熟的……不過——”遙故意話鋒一轉,揚起一個邪邪的笑容,低頭對著懷裏的人說,“這也是我至今以來睡得最累,也最舒服的一個晚上了!……”

“嗯哼……睡不熟這一點我是完全同意,不過我倒不覺得你是真的那麽‘累’哦……”滿心平氣和地用平淡的口氣說得振振有詞,“正是那位‘睡不熟’的某人,在夜裏醒來了幾次,然後每次都要我陪著她‘玩’好久,之後就埋頭大睡像頭死豬一樣……假如真的累的話,那——”

遙連忙用手指堵住滿的嘴,俊臉扭曲著做了個痛苦的鬼臉:“好了好了!……別說了滿,我怕了你了行不?……還有,”她有點扭捏地試探著說,“這些事,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呢!”

滿有點無奈地朝天翻翻白眼:真夠遲鈍的人!久別重逢的“少校的女人”,和少校兩人一起在房間足不出戶過了一個通宵,就算是再笨的人,也會知道她們在“幹”了些什麽。

“不過,我真的是很喜歡這樣的——”遙轉眼就馬上“變臉”,這次是一個如頑皮孩子的天真無邪的笑臉,“和你在一起的夜晚呢!”

望著那張熟悉的天真笑臉,滿差點就看呆在那裏,花了很大力氣,才提醒著自己要作出反應。“我也是……”滿低低地說著,不禁忍不住吻了遙的唇一下,在熾熱的唇舌接觸間,似乎能嘗到自己的味道,夾雜著屬於遙的獨特氣息。

儘管是萬分的捨不得,但滿還是壓抑住了自己心底的欲望,慢慢掙開遙的手臂,坐起身來。一離開溫暖的懷抱,那突然襲來的涼意,令她不禁重重顫抖了一下。

遙有點疑惑地微蹙著眉,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受傷:“你要去哪里?……”

看著那張英俊的臉那不舍和責怪的表情,滿開始有點後悔。她端詳著已經坐起身的遙,零亂的被子半遮著裸露的身體,更加蓬亂的燦爛金髮,微微發燙泛紅的結實身體,那略帶浮腫的薄唇,清晰地訴說著那一夜的激情和歡娛。

“嗯……時候不早了,我大概……要回去……”滿吞吞吐吐的說著,努力把發紅的臉扭過去,避開那雙眼睛熾熱的綠色火焰。

“嗯……哦……我忘了呢!”遙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搔著後腦勺,真是夠笨的,其實說要擔心什麽“後果”的,應該是她自己才對……看來不用幾個小時,遙幾乎可以肯定,她的這“不平凡”的一夜,已經成了大家的笑柄了。

滿不禁輕聲笑了出來,遙也忍俊不禁地搖頭。兩人默契地起身穿衣,整理床鋪、房間。遙瞟了一眼窗外,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了。她輕噓了一口氣,扭頭走到正忙著穿好長裙的滿背後,幫她拉好鏈子,順便吻著她裸露的細嫩的脖子,輕聲說:“待會兒軍號響了就要開始例行的軍操,趁還有點時間,我送你出去吧?……”

滿閉著眼睛享受了一下那頸項處傳來的如羽毛般的撫觸,不禁舒服的低吟了一句:“嗯……好的……”感受著遙的一切,此刻滿的腦海裏,只有“完美”兩個字:完美的身體,完美的愛撫,完美的嗓音……一個完美的只屬於她自己一個人的情人。

似乎很滿意得到的回答,遙贊許地點著頭,把下巴擱在滿的肩膀上。滿抓住了那雙扣著她的腰的大手:“遙……你也是,不要忙得太累了……”

“放心……等我去國防部開完會後,我會去找你……”

這麽心急……滿不禁歎息,“你可不能濫用職權呢!……隨便丟下你的士兵們跑到愛人那裏去——”

“我可沒有呢!……”遙認真地聳聳肩,隨即神色有點暗淡的說,“嗯……你不知道,你所在的那間醫院裏,很多都是我的軍團裏的傷兵,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們的!……”

“遙……”意識到遙的失落,滿轉身,連忙安慰般的握緊了遙的手。

“我是不會……把我的任何一個士兵都丟下的!”遙堅定的說著這句煽起了她的情緒的話,深呼吸了一下,眼裏的躁動平息下來,輕柔的望著滿說,“總之,遲些時候我會去你那裏就是了!……”

滿在心裏默默歎息,她知道,面對這個剛由“愛人模式”進入了“戰鬥模式”的遙,自己勸告的話是幾乎不起任何作用的了。她只好點頭。

“嗯……好,我等你!……不過,”滿故意輕輕一笑,“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嗎?”

“呵……你放心,這一次,你是逃不掉的,”遙露出一個有點傲慢的笑容,眼裏的光芒變得犀利起來,甚至帶著點自豪般的狂妄,“別忘了,你是我的……屬於我的一切,就算跑到了天邊,我也有本事把它找回來……因爲那裏面,有我靈魂的一部分——”她把自己的額頭和滿的輕輕相碰。

靈魂的一部分……滿輕聲一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如海的藍瞳凝聚著無盡的承諾:“好的!……Let’s wait and see——”

************

果然,是很清爽晴朗的白天。

滿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窗外那誘人的景象中收回,輕歎一口氣,不由得視線再次落在辦公室桌面那一大摞疊得高高,攤在那裏只看了不到一半的名冊資料上,心裏不其然一陣莫名的顫抖。

看到那些東西,一股難以承受的壓抑感湧上心頭,自幾小時前開始了她每天例行的巡視後,直到現在坐在了辦公室裏,也只能使她的心情變得更壞,變得更難受。滿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一定會差到連跟她一起共事多年的特裏莎修女都覺得害怕的地步,還有,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面對她那個即將到來的不一般的愛人。

半天過去了,她還沒有碰見到遙。但滿去沒有絲毫的擔心,因爲她很清楚,遙一定會找到她的。只是現在的她,卻被一些“糟糕”的事所困擾住無法自拔。

不只是糟糕……滿在心裏無奈地對自己說,而且是“令人害怕”。細長的柳眉緊鎖著,滿不禁再次端起面前那份“害怕”的東西。

情況遠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她甚至擔憂地想著就在昨天,她的少校愛人,到底要花多少的毅力才堅持著不讓自己的情緒在她的面前發泄出來,面對這樣的事實,這樣的情況。

經過了昨天那“刺激”的一天,如果那是一種久違的興奮和歡愉的話,此刻感覺到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反刺激”。滿不禁慨歎命運的捉弄。

上面的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單,是剛送來的昨天到達的那些傷兵的報告。包括同時到達的1千多具士兵的遺體,總共接收5千多名傷病員,全市的醫院爆滿,但最令滿心寒的是,光是來自那大名鼎鼎的皇家第一鐵騎,傷亡的就占了近2千人。戰爭的慘烈,可想而知。看到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滿在那一瞬間只想到,遙這一次能活著回來,是老天對她最大的恩賜。

且不說那次付出巨大損失的戰鬥令遙的軍團元氣大傷,光是看著自己的下屬在戰場上一個個地倒下,或者躺在醫院裏和死神搏鬥著,滿不敢想象,作爲上司的遙,是以什麽樣的勇氣,來面對這樣的情景。

滿想起了剛剛才目睹過的一幕幕。蓋著白布的一具具屍體,悲怮痛哭的家屬,被傷痛折磨呻吟不斷,掙紮著求存的士兵,那如地獄般的情景,足以令每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不寒而慄。

以往目睹死亡時的那種平靜和凝重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和震撼。就在昨天晚上,她還經歷著那夢幻般的歡娛,而在此刻,那一切就如一層脆弱的薄紙,被無情地狠狠撕破。

恐懼的,是有朝一日,那地獄一幕的主角換成了她自己,看到的,是心愛的遙毫無生氣沒有了呼吸的軀體;不安的,是這一切,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在她和遙的身上。與過往的堅強和鎮靜不同,此時的滿,竟頭一次的感到了對死亡和那未知的將來的恐懼,頭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內心,其實是多麽的脆弱。

很簡單,她不想,也不願看到遙死,也不敢想象她會死。她諷刺地想著,一直以來自己都是扮演著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對別人的死亡,那建立起來的“堅強”,只是一個虛假的幌子。直到,見到了遙,重新和遙的世界結合的時候,面對現實的殘酷的時候,才第一次切身地體會到,死亡,其實距離任何人,包括她們,都是那麽的近;得到了完滿,卻不知在同時,那對失去和分離的惶恐,也敏感地深深植根在心中。

滿知道,這是人性的本能,在自己得到所要,滿足那一切的時候,潛意識裏那對失去的恐懼,也會同時更加強烈和神經質起來。滿很希望,這一切都是自己杞人憂天的想象,自我安慰著,一定要相信遙,相信自己,可是……

可是,她始終還是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去否定那不可預知的未來,去扭曲命運的進程。而她也知道,沒有了遙的世界,就等於沒有了她的靈魂,她的一切,也會隨之而崩潰。

滿臉色蒼白的咬住了嘴唇,竭力想在自己的腦海裏撇開那些可怕的念頭。

一陣怡人的微風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發絲,如帶著那熟悉的人的氣息和撫觸,也帶著魔力般的指引,滿不禁下意識地猛的轉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如同風的指引一樣,穿著軍裝的修長人影悄無聲息地傲然挺立,那微亂的燦爛金髮,和那綠眼裏那溫暖的閃光,和那窗外的陽光互相輝映,唇邊揚起了一絲如融化冰山般的微笑,渾身散發的那股陽光般的氣息,令滿覺得,眼前看到的,是一位風中天使。

“嗨!……終於找到你了,想我了吧?……”調皮的一笑,遙用兩根指頭向滿抛了個帥氣的軍禮式問候,一邊隨意地跨進門,隨手把手裏的軍帽挂在門邊的架子上。

“會議總算開完了!……下一次出發是一個月後,這段時間正好可以作一下休整,到時就可以——嗯?”

遙自顧自的說著,這時才驚異的發覺,她竟沒有得到滿的任何回應。遙不禁皺了皺眉,扭頭疑惑地望向滿,只見滿僵硬地站在桌子旁邊,臉上挂著一種似乎凝固般的表情,緊緊地盯著她。

遙的臉閃過了一絲緊張,她吞了口唾沫,慢慢地挪近滿,小心地問著:“滿……怎麽了?……”

房間裏靜得可怕,聽到的只有遙的厚重長靴敲擊地板的緩慢聲音。滿的眼睛依然盯著面前的人越來越接近的身軀,似乎已能感覺到那熟悉的人的呼吸和氣息,她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卻依然說不出話來。

遙終於來到了滿跟前,近得兩人的身體幾乎接觸在一起,而她也看清楚了滿的“不對頭”。她緩緩的伸手,撥開一縷垂下那雙湛藍眼睛的海藍發絲,停留在那白皙清秀的臉上,微微把滿的臉擡起對著自己的眼睛。手掌感到的是出奇的冰冷,遙不安的看著,滿的呼吸有點紊亂,身體微微顫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竟慢慢蒙上了一層水霧。

“滿?……”沙啞的幾乎聽不清的一句,遙的喉嚨也似乎哽住了一般,看到這樣子的滿,她整個人都好象被無數冰冷的刀子割著一樣,心裏不禁湧起了一陣的驚慌。

“……”聽著那磁性的低沈聲音,看著那雙綠眼深處流露出的愛意和擔憂,滿壓抑著的一切終於決堤,喉嚨裏沖出一聲難以自製的嗚咽,她撲到遙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住面前人的結實身軀。

遙感到眼睛裏一陣的刺痛,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雖然帶著一絲疑惑和不安,但她並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擁著懷裏抽泣著的滿,一隻手輕輕地撫著她的秀髮,一隻手摩挲著那顫抖著的纖細背脊,似乎想給她一點安慰一樣。

“遙……不要再離開我……”滿把臉埋在遙的胸前,瑟縮著的身體仿佛秋風中顫抖的枯葉,那悶悶帶著哭腔的話語裏心碎的意味,著實地令遙不禁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傻瓜!……我怎麽會離開你呢?……”遙撫慰地輕笑一聲,低頭吻著滿的額頭,手溫存地仔細拭去那蒼白的俏臉上的淚水。

“不……”滿神經質般的拼命搖頭,聲音發抖地說著,臉色慘白得可怕,“我好害怕……害怕你會死……害怕你像那些人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滿……爲什麽突然……”艱難地說著,遙的臉色頓時煞白,竭力不讓自己狂跳的心臟平靜下來,剛才滿的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哭訴,在她耳裏聽來不啻驚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滿突然如抓狂般大聲發泄道,掙脫遙的懷抱,捂著嘴巴兩三步沖到桌子前,抓起一份資料硬塞到遙手裏,“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麽……我看到的,只有這些東西,這些記錄著死亡的東西!……遙,這些東西,你比我更加清楚……因爲,你也曾經是他們的一份子,我……我不想看見……”

遙像個木頭人般僵在那裏,臉色蒼白地望著手裏的那份東西,上面的名單數據,她再也清楚不過了。濃重的水氣漸漸在眼底凝聚,她沒有擡頭望著面前的滿,只凝滯地盯著腳下的地面。

“我不想看見……”滿低低地接下去說著,望著那張被垂下的金髮罩上一層陰霾的俊臉,她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傷了面前人的心,任淚水肆意流淌,她伸出手,緊緊抓住遙的肩膀,一字一句地清晰說出自己一直害怕說出的話,“在將來……我會在同樣的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

“滿……你應該知道,未來的事,我們是無能爲力的……”遙扯起一邊的嘴角,苦澀的微笑和眼底暗湧著無盡悲哀的冰綠,令人覺得面前的人宛如一個打輸了一場硬仗的英雄,“一個月後,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不覺得,這會是我們最後的限期,是我們分離的開始……”

“我很想這樣子相信你,遙……”滿緊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遙溫暖的胸前,“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堅強不起來了……”

“滿,就算是我,在看著那麽多自己的下屬倒下的時候,任何人都很難一下子堅強起來的!”遙望了一眼手裏的文件,眼睛暗淡了下來,“但是我沒有退縮……每一次的分離,也是重聚的起點;就算是死亡,也不是真正代表生命和希望的終結……”

遙喃喃的說著,把下巴枕在滿的頭頂,呼吸著那迷人的氣息,“人從一出生開始,就開始了邁向死亡的路程;在真正的人面前,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希望,沒有意義地‘生存’著……滿,你還記得以前說過的,我們是爲了什麽,而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是爲了……追求新的希望,新的自由嗎?”滿幾乎是下意識的回答,記憶仿佛回到了8年前,那個在草原奔馳的日子。

“現在我和你一直在努力做著的事,就是爲了這個……還有,衆多的和我們一樣的人們,在爲了這個國家,爲了其他同樣追求希望的人,在無私地付出,作著犧牲……在如今這國家生死存亡的時刻,如果沒有包括你和我在內的那些人付出和犧牲,又何來所謂希望和自由呢?”

“只是……以生命爲代價追求希望,是否太沈重了呢?……”滿無奈的搖搖頭。

遙只是苦笑,“死亡的經歷,我和我的士兵,已經見得太多了……我就曾見證過,一個人的生命,也能以一個完滿動人的時刻來終結……而且,那還是我第一次真正目睹的,所謂生命的結束……”緩緩的說著,瞳孔深處那如透徹靈魂的暗綠,似乎能把世俗的一切都緊緊攫住。

“遙……”滿讓自己的手和那強健的手指緊緊交纏,似乎可以從那溫熱的接觸中分享到對方的一切。

“那是戰爭爆發後不久的事了……當時軍團的指揮官,是布拉德利上校,正是他,把逃出家的我從荒野中撿回來,收留我進軍隊的……他教會了我作戰,也教會了我做人,對我來說,他就像真正的父親一樣……在我還只是個普通的少尉的時候,在法國的一次作戰中,我們遭到了德軍突然的空襲,隊伍損失慘重,上頭命令我們撤退,可是上校卻堅持不願放棄這重要的要塞,一旦失守的話整個戰略計劃將會很被動,我們也在死守著等待援軍的到來……最後,我們堅持住了,守住了城市,但是等我去報告的時候,上校已經……”說到這裏,遙不禁哽住了,一滴淚水悄悄順著臉滑落,滿咬緊了嘴唇,握緊了遙那顫抖著的手。

“他已經去了,就在臨時搭建的指揮所裏,一顆炸彈就那附近爆炸,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當時全部人就那麽驚呆地站在那裏,似乎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上校還是如往常一樣趴在桌子前,手裏還捏著鋼筆,另一隻手還抓著放大鏡,桌子上還是那打開的地圖和寫了字的筆記本……唯一不同的,是他頭部一個致命的傷口,和他那已經沒有了呼吸的軀體……我記得很清楚,他的臉依然很平靜,似乎沒有一絲的痛苦,仿佛他仍然生存著,只是睡著了一般;就算在停止呼吸的一瞬間,還在研究著戰鬥的部署,做著自己的職責……”

遙靜靜的說著,不禁輕噓一口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平靜的死亡……我在那時就想到,上校一定是沒有任何的痛苦,也沒有遺憾,因爲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他都在爲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職責而工作著,而他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他遺留下來的筆記本上,寫滿了下一次作戰的計劃和方案,而那一次,我們也成功了;後來,總部把我晉升,軍團交給了我指揮,而這個,竟也是上校曾經向總部建議過的願望……從那時起,我就徹底明白了,自己生存在這世界上的意義,明白了自己該怎麽做人……”

遙說著,凝視著滿的眼睛,手輕輕撫著那光滑細緻的臉蛋,“滿……我知道,我們彼此都已經付出了很多,忍受了很多,我們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她默默地把視線投出窗外,望著外面的陽光,似乎也看著未來的希望,“經歷這麽多的分離和犧牲,都爲了迎接那曙光到來的一刻,而爲了那個日子的到來,我們……又不得不要再次付出,再次分離……不過這一次,滿,請相信我……離真正的希望實現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所以這一次,你又要離開我,讓我再忍受失去靈魂一半的孤獨嗎?……”滿歎息一聲,閉上眼睛搖搖頭,苦澀的說著,“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堅持得住,那心靈的折磨,和時間等待的考驗……”

“滿,你一定會的!……因爲我並沒有真的離開你,我和你的心和靈魂,已經永遠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把我們分開……”遙沙啞著嗓子,堅定地說著,把滿的手握住放在了自己的心臟部位,似乎讓她感覺著自己的心跳,自己內心的希冀。“就算相隔遙遠,就算是到了生命的盡頭,我也——”

“不要說了!……”滿不禁連忙用食指堵住遙的唇,阻止她說下去,擡頭望著那雙永遠照亮著她的世界的犀利綠眼,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將來,可能要承受什麽樣的未知東西,只是現在的她,內心已經不再彷徨。“我只是希望上天……能真的聽到我們的話,能憐憫我們,實現我們的願望……”

“沒錯,我們的……願望——”遙溫存的說著,小心地低頭吻了滿的唇,滾燙的觸感令她的心一陣的興奮,“滿,等我回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吧……”

“回……家?”仔細咀嚼著這兩個非同尋常的字,滿詢問性地凝視著那雙深邃不見底的綠眼。

“嗯!……”那雙眼睛閃著的犀利光芒,是一種只有在強者眼中才看到的光芒。嘴角露出的真誠微笑,仿佛能令人感受到主人那冷傲自信和強悍的氣息,“回到以前那個屬於我們的自由的地方,重新找回我們的草原,我們的馬,和風一起奔馳,一個只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家’……”

還有找回那泯滅了的記憶,和曾經失去的自由……一切一切……滿重重地點頭,露出一絲淡雅的微笑,伸手擦掉眼角的淚花。她不由得伸手,從脖子上摸索著,就幾乎和那個銀色的十字架重疊的地方,取出一個金色的心型鏈墜,把它小心的挂在了遙的脖子上。

遙小心的撫摸著那個小東西,那墜子可以打開的,裏面刻著一個凸起的線條優美的M字母。

“滿?……”遙低低地問著,眼底的深綠如清泉般流轉起來。

“這是我出生的時候,唯一疼愛我的祖母送給我的,它陪伴了我直到現在,和你在一起,一直貼在我的心裏——”滿說著,手把玩著唯一留在脖子上的那個十字架,溫柔的藍眼始終和那綠意相交融,“遙,我不在的時候,它就是我……記住,這是我們的承諾,和希望……”

“謝謝你,滿……”遙輕輕把鏈墜塞進襯衣裏面,肌膚和那殘留著的溫暖接觸,連同和心臟一起的跳動,彼此的結合,已經再沒有界限,遙的手緊緊擁住了滿,那心中的女神,沒有理會原先手裏的文件已悄然落地。

滿的頭埋在遙的胸前,手指深深嵌入遙的背,“遙,爲了我和你,爲了我們的希望,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回來……一起回家!……”遙緩緩地接下去說,閉上了眼睛,那凝聚著承諾和誓約的清淚滴下,在結合一體的身軀留下淡淡的印記。

微風輕撩著黃金色和海藍的發絲,柔和地輕輕碰觸;靜謐的房間裏,只看到陽光慷慨地揮灑在那交合一體的身影上的襲人閃光。

也許,這就是那映照未來的希望之光……

(十九)-結局一

三月初的德國邊境,儘管是初春,但那襲人的寒氣依然沒有消退,伴隨著彌漫在空氣裏的緊張氣氛,令身處在這裏的每個人心裏都一陣的刺激般的涼意。

一雙冰綠色的犀利眼睛緊緊凝視著眼前的一波緩緩奔流的藍水。

‘這……就是萊茵河了……’

遙稍稍眯縫著眼睛,順著湖面那陽光耀眼的點點反射,望向它奔流的方向,情不自禁地暗呼一口氣。寬闊的湖面對岸,因早晨的霧氣而融進了一片的白茫茫之中。湖面上,數個模糊的影子正朝向那模糊的對岸。

那是她的國家的船。在上面的,是她的士兵。

等把注意力回到周圍的環境裏來,遙才再次提醒自己在什麽地方,做著什麽樣的事。身後的緊張行進腳步聲、車輛的轟鳴、雜亂的馬蹄聲伴隨著人的吆喝聲,不失時機地鑽進她的耳朵。她目無表情地回頭,輕歎一聲,直起身子,整理一下身上那件沾滿了灰塵和硝煙味道的軍服,重新把揉在手裏的軍帽扣在了頭上。

望著那些士兵們,在指揮下緊張迅速地鑽進水上登陸艇和艦船,她的眼神不由得變得更加嚴肅和冰冷起來。那同樣已經變得肮髒留下戰鬥印記的軍服,各種輕重武器,轟隆著緩慢駛上艇的坦克、滿載供給物資的汽車,還有,被牽著走上甲板的一隊隊馬匹……眼前的景象,和那靜謐的河水,那令人讚歎的河邊美景,是多麽的不相稱。

那是因爲,他們奔赴的地方,河的另一頭,即將陷入無情的炮火之中;他們去的地方,是帶來血腥和死亡的戰爭。他們的目標,是要做最後的終結。

萊茵河的美景在這裏,是那麽的暗淡無光。這條近一半在德境內,貫穿德國,流經西歐數個國家的美麗河流,是進入德國腹地的重要關卡,而此次的分階段強渡,將對整個對德作戰的戰局起著決定性作用。如今,德國納粹已經且戰且退,蜷縮進了內陸地區。而盟軍更是希望借此次強渡,在敵人中心插入一把尖刀,與此同時,還分幾路向德國境內滲透,從而來個大合圍,把處在強駑之末的德寇徹底粉碎。

此時英軍騎兵團和步兵機動部隊,正開始向對岸推進。與他們的一起的,還有同屬盟軍的美軍精銳陸軍第105騎兵師和加拿大兵團的2千多步兵。此次的渡河,對誰來講都不容有失。德軍對他們的反抗,幾乎是必然的。想著那隨時都爆發的戰鬥,遙不禁心裏一陣的緊繃。

她很想贏,更盼望這一切能快點結束。還有,希望能活著回去。但最重要的,是爲了一個長久的夢想,還有一個永恒的承諾。但遙知道,如今的一切,並不是掌握在她的手裏。

下意識的,在這戰爭緊張狀態的間隙,她想起了一個海藍長髮,有著如這眼前的藍水般眼睛的女孩,那個她靈魂裏愛著的人。

已經分別接近5個月了,沒有信件沒有電話,音訊全無,兩個人自遙離開英倫的那一刻,就如天隔一方,彼此之間,只能在難得的夢裏尋找對方,從留下的誓約物,想象著彼此的影像。從那緊貼著心臟的小小東西,感受著對方的氣息、溫暖……

望著那如流逸的藍鏡般的水,在腦海裏回憶著愛人的音容笑貌,遙默默的低語:“滿……此刻的你,在哪里……又在做著什麽呢?……”

但沈重的職責和使命,還有面前的殘酷現實,狠狠地再次佔據遙的頭腦。

“報告長官!”

背後一聲熟悉的呼叫,打斷了她的思緒。遙轉頭,不奇怪看到她的侍衛官兼秘書約克已經站在了那裏,朝她筆挺地行了一個軍禮。

“各營已基本全部登艇,各武器輜重以安置了80%,供給和馬匹都已到位……”

“明白了……”遙只是微微點頭,依然是那一貫的沈穩和嚴肅,“通知各單位加緊進度……還有,要大家隨時做好戰鬥的準備!……”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依然注視著前面的河流,僵硬的背直直地對著小約克。

“是!……”

停頓了好一會兒,還沒聽到身後的人有動靜,遙不禁眉頭一皺,忍不住微微轉頭,看見她的下屬仍然站在那裏,一臉怯生生的,淺藍的大眼睛擔憂而疑惑地望著她。

怎麽了?這傢夥……遙不耐煩地輕歎一聲,整個人轉過身來,金色的劍眉微蹙著,“你還有話要說嗎?……”

“嗯……是!那個……”一臉稚氣的少年士兵小聲緊張的說著,手指緊緊攥住了軍服的衣角,“長官,您也……是時候要上船了,留在這裏……嗯……危險……”

“哦……”遙淡淡的應了一聲,點點頭,望著這個跟隨自己經歷了無數戰鬥的少年,一種難以抑制的憐愛湧上心頭: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是爲別人著想,都是那麽的純真、善良。

“我還想在這呆一會兒……你先上去吧!”遙的目光柔和起來,溫和的說著,又重新把目光轉向面前深不見底的藍。

“您是在擔心嗎?……”

“!!……”聽了那靜靜的一句話,遙重重地怔了一下,不由得扭頭,有點不可置信的望著小約克。那雙淡藍眼睛裏,看到的只是平靜,還有如穿頭心髓的透徹。

遙不禁微微一笑,點點頭,故意挑戰地說:“你覺得……我像是在擔心嗎?……”

“說擔心的話,我們幾乎全部人都有;不過,我覺得您也是……”小約克吞口口水,小心的說著,有點暗淡的眼睛望向地面,“是因爲……這不像平時的您……”

“噢……是嗎?……”遙低低的說著,有點不自然的轉過頭,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

“您眼裏的沈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小約克小心地從喉嚨裏吐著每一個字,緩慢得似乎要斟酌著該怎麽說才恰當,“我知道,您是太辛苦了……我們已經經歷了那麽多,現在到了最後階段了,所以您一定都會擔心……接下來的戰鬥,我們會不會贏,有沒有機會活著回去……還有,能否還再見到凱瑟琳小姐……”

約克的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跟蚊子聲音沒什麽區別,但聽到心愛的人的名字那一瞬間,遙的心就不禁狠狠的一個顫抖,幾乎整個人都被電擊了一樣。

小約克看著上司的臉一陣的僵硬,臉色一陣的發白,連忙膽怯地低下了頭,幾乎氣都不敢出。

因那透徹的打擊而瞪圓的綠眼凝視著面前的少年足足好幾分鐘。約克屏住呼吸站在那裏,不敢擡頭,直到,他聽到他的上司很輕微的歎息一聲,邁著緩慢的步子,高挑的身軀開始慢慢向他挪過來。

有點自我嘲笑般的輕聲一笑。“真是的……被你看出來了……”

“哎?……”出乎意料的反應。小約克不禁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望著對著他微笑的少校。那雙鷹隼般閃著強勢光芒的綠眼難得地射出柔和的溫暖。

“告訴我,小約克……如果我們勝利了之後,你的打算是什麽?”在離他一尺的地方停住,遙平和的問著,那溫存的意味,那情景,那氣氛,兩人身高的差異更是他們看起來像一個慈祥的老師在指導著學生。

“嗯……沒有呢。我都已經沒有親人了,連朋友也沒有,將來可以到什麽地方去,我真的不知道……”小約克喃喃的低聲說著,沮喪地垂著頭。

“那……你是爲什麽要跟著我,加入軍隊裏來呢?”遙微微一笑。

“那是因爲——”小約克一字一句的說著,慢慢擡起頭,凝視著那雙和身邊的河水相輝映的綠眸,“我喜歡飛,喜歡馬……想變成和您一樣的人……”

霎那間,他看到那雙眼睛深處的綠意,因情緒的突然跳躍而變得躁動起來。遙很久都沒有出聲,默默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年,似乎攪動了那沈寂已久的記憶,她似乎看到,面前的人,是一個過去的自己。

“你想知道我的願望嗎?……”靜默過後,遙沙啞低沈的問了一句,眼神依然沒有離開面前的人。

少年猶豫著點點頭。

“很簡單的願望……”遙緩慢的說著,眼睛放向遠處的天空,那藍色奔流遠去的方向,唇邊帶著一絲淡雅的微笑,“和平的日子裏,和喜歡的人,和我的馬一起,自由地奔馳,過著平靜的生活……沒有奢華,沒有爭鬥,不在乎名譽地位,一切……只有大自然,還有,我們自己——”

遙說著,手輕輕捂住了自己的心臟部位,她的手裏,捏著那個鏈子上的金色墜子,感覺著那熾熱的體溫,就如那愛著的人,緊貼著她,就在她的身邊一樣。

小約克呆望著他的上司,看著那沈醉著幸福的眼神,看著那往常緊繃著的臉,此刻卻只有如此柔和的線條。頭一次,他覺得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那個嚴厲強悍廝殺戰場的鐵血軍人,而是一個有著豐富感情,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只要相信希望,相信自己,就會有將來……這一切,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放棄……”遙堅定的說完,轉頭望向下屬,鼓勵地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小約克的眼睛頓時犀利起來,透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堅定。他不禁下意識的挺直身軀,重重地點頭。“長官,我明白了!……我想,您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凱瑟琳小姐,一定會等著您……”

“我也希望……那一切會實現……”遙低低的說著,眼睛卻開始蒙上一層朦朧的水氣,唇邊的平靜微笑,深刻的感染著每一個看到的人。

我已經沒有了遺憾……因爲,我已經找到了完滿的生命,找到了人生的坐標,一個完整的……我——

隱沒在濃重的戰爭氣息裏的話語。伴隨著那即將撕裂神經的緊張壓抑感,那凝固的空氣,沈重的戰船,那無奈地套在鐵和血的桎捁下的人們,一起走向那未知的朦朧彼岸。

***************

滿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呆滯地望著窗外。房間裏的空氣彌留著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氣味,有點雜亂的桌子上堆滿了報紙、名單資料,滿漠然的坐著,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外面那令人開朗溫暖的陽關極端的不相稱。

桌子的老式收音機在不斷的播著報道。

“……自邱吉爾首相和美蘇首腦簽訂《雅爾塔協定》之後,盟軍的對德作戰進入了強攻階段……近一個月以來,我軍的第一和第四騎兵團和美國加拿大的盟軍已經先後順利強渡過萊茵河,向德國腹地推進……目前正朝北部的魯爾工業區進發,同時蘇軍也正穿過德匈邊境,朝柏林前進……”

滿伸手關掉了收音機,房間裏再次沈浸在那沈悶的靜寂中。

遙……她在那裏。那個未知的異國遠方,那個充滿了死亡、鮮血和戰火的地方……此刻的她,在哪里,在做些什麽呢?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的一大堆紙上。沒有……哪里都沒有遙的名字,傷亡名單、關於英軍的報道……任何途徑,都沒有遙的消息,仿佛這個偌大的世界裏,這個騎兵少校的影子已經徹底消失了一樣。

起碼唯一可以安慰的,她還沒聽到什麽“可怕”的消息;起碼相信,遙還活著。

滿不禁閉上已經疲憊沈重的眼皮。下意識的,那莫名而來的緊張和不安,那對最後時刻到來的恐懼,那對長久離別積聚的悲愁,仿佛一下子湧上腦子。

‘遙……求求你……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回來……’

滿在心裏默默的呼喚著,顫抖的纖手虔誠般的輕輕摸著脖子上的十字架。漸漸的,盈如露珠的淚水,終於淌滿了那張蒼白的如美麗女神的臉龐。

***********

抓著手中的電報,遙神色嚴肅的望著上面那數個黑體小字。

“……戰事進展順利,軍部已確認,墨索里尼(*)已於上月28日(當時是1945年)被處死,意大利境內的德軍向盟軍投降;翌日蘇軍攻佔柏林,有傳聞希特勒已經秘密自殺,但尚在確認之中……目前德軍已成群龍無首潰敗之勢,仍有小部分殘餘分子死守柏林外圍……望加強警惕,保證殲滅一切漏網之敵……英軍總部5月5日電”

(注:墨索里尼是意大利前首相兼法西斯頭子,和希特勒、東條英機同爲二戰邪惡軸心。據說他死得很慘,逃亡被捕後被遊擊隊槍決,之後屍體還被倒挂在米蘭市中心廣場示衆。)

很快,這一切就要結束了……遙輕歎一聲,攥緊了手中那薄薄的紙片。此刻,她的心情難得的自半年多以來,第一次感到輕鬆和舒心。是爲了一個盼望已久的理想即將實現,爲了這人類的夢魘可以結束而興奮,還是爲了……即將和那永恒的愛人重新相遇的希望而欣慰?

只要再熬過去,我就可以解脫……也可以,和滿永遠在一起了……

遙的身軀下意識的緊繃起來,望向側面的遠處,遠遠的,隱約看見那還彌漫在硝煙中的殘破的柏林城,也幾乎可以看到,蘇軍的鐮刀鐵錘紅旗已經插在了那座高高的國會大廈頂端……自己的前方,分成小隊的士兵們正緊張地朝附近的山區推進,和藏匿著的德軍殘餘的最後戰鬥,已經隨時如弦在發。

這一次,遙知道,是最後的機會,也是把這一切徹底結束的最後戰鬥。

已是下午的太陽被濃厚的雲層和那刺鼻的硝煙包裹著只留下一個模糊的紅圓圈,整個天邊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紅。

遙緊緊攥著疾風的繮繩,和她的士兵們一起走進前方的陣地。人們的臉上只有那決鬥般的肅穆和鐵青,穿著千瘡白孔的肮髒軍服的身體緊繃著,閃亮的武器對準了前方。加速的心跳,戰馬的嘶吼,凝固的空氣,一個對決的時刻就要到來。

就如突然打響的戰鬥序號,一顆炮彈呼嘯著飛進了前方的空地中,數個人影悴然倒下。幾乎同時,伴隨著遙的一聲大吼,英軍們的子彈炮彈雨點般地飛向面前的小山丘。

那裏隱約看到密密麻麻數個灰色軍服的人影,那閃亮的鋼盔,傳來的模糊的德語吼叫,告訴著人們他們敵人的出現。戰鬥一觸即發,雙方隨即籠罩在一片炮火彈雨之中。

狗急跳牆,被逼到絕境的人的反撲,往往是最可怕的。

在這裏也一樣,德軍頑強地抵抗,戰鬥一開始就異常慘烈。到處都是鮮血、屍體、廝殺……幾乎眼及之處,都看到殊死搏鬥的人影,騎著馬的騎兵,也被摔在地上打著滾,和德軍殘忍地肉搏著。慘叫聲,各種語言的咒駡聲,伴隨沒有停止過的炮轟聲,這,絕對是一個人間的活地獄。

疾風的黃金鬃毛已經染滿了斑斑的紅色,騎著它的主人也一樣。遙的軍帽已經飛掉了,渾身滿是火星燙的破洞和血迹。多數是死在她手下的敵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身上無數擦傷劃傷的傷口,她已經不在意。和她的士兵們一樣,她完全是殺紅了眼,眼前只有那一片的腥紅,那武器的閃光,耳邊只聽到死亡前絕望的嘶叫,震耳欲聾的炮擊聲……

瘋狂的在人群中穿梭著,遙大吼著揮舞著軍刀,砍向所經之處的鋼盔人影。鮮血四濺,身體倒地。人們彼此瘋狂的殺戮著,爲了是那最後的解脫,爲了是那人類特有的最後的求生本能。

德軍漸漸開始敗退,騎兵們勇猛地沖進最後的區域。

滾燙的血液衝擊著頭腦,遙那幾乎要爆炸般的意識中,只想著,她一定要贏,一定要把他們消滅掉,一定要……回去——

這是此刻的她,腦海裏最後的希望,最後的意識……在這沒有人性的血腥時刻。

前方最後的小數德軍開始轉身潰逃。遙狠狠一夾疾風的肚子,朝那最後的敵人沖了過去,她大吼一聲,高高地舉起手中的軍刀,那上面,閃著血紅的寒光,照著她前方一個德軍絕望慘白的臉。

就在那閃著冰冷鋒芒的軍刀就要劈下的一刹那,它突然就那麽定格般的停在那裏,如同那個握著它的主人。

遙突然覺得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臟猛的一陣悸動。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突然間那樣子停在了那裏,只覺得自己的左胸口,像突然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樣。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爲什麽?……怎麽會——這怎麽可能?……

“不!……”

背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沒等遙想看清什麽,或者想再聽什麽,手上的刀已經沈重起來,手軟軟的放下,腦子裏已經是一陣的發黑,眼前天旋地轉起來。

“不!……不要!……”小約克哭喊著,狠狠一槍撩倒那個想從上司刀下逃跑的德軍,發瘋般地跑向那裏。穿過呼嘯著的子彈,他無助而震驚的看著,那個高挑的身影如一支斷了線的風箏般,緩緩地從那馬上倒下,頹然地栽向地面。


不!……我不要死……我不可以死的……我要活著,我一定要去見滿……她在等著我,等我回去……

黑暗的意識裏,遙不住的大聲對自己喊著,同時忍住那心口處傳來的陣陣麻痹和刺痛。天啊……我真的要死了嗎?……爲什麽……

“長官!……求求您!睜開眼睛!……”

一個人對著她的耳邊大吼著,音量之大,令她的腦子裏一陣的轟隆,似乎那疼痛更加難受了一樣。艱難地喘息一下,她終於勉強地睜開沈重的眼皮。

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稚氣英俊的臉。那張佈滿泥土的蒼白臉龐上滿是驚慌和恐懼,瞪得大大的藍眼裏盈滿了淚水。

“長官,太好了,您醒了!……那裏痛,快告訴我!……”躲在一處樹叢邊,小約克小心地扶起遙的頭,把她的身體靠在自己膝上,緊張的對著她的臉大叫著。

“嗯……我的……胸口……”遙忍住呻吟,那疼痛似乎令她說話都開始困難了,她竭力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手更捂緊了刺痛的胸口,臉一陣的扭曲。

小約克很清楚地看到了,臉色不禁發青,連忙用力掰開上司那緊捂著的手,利索地迅速解開軍服的扣子,扯開裏面的襯衣,露出遙的胸膛。那一瞬間,他竟如石化般突然僵硬在那裏,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情景。

‘天啊……他終於都……看到了嗎?……我是個女人……’

忍住疼痛,遙無奈的歎息一聲,小心地喘口氣,擠出一絲艱難的微笑:“怎麽?……很意外的打擊,是嗎?……沒想到,竟在這個時候……”遙咳嗽了一下,已經說不出話了。

小約克不禁擡頭,望著遙那張微笑的臉,出乎意料的,只是用一種複雜疑惑的目光看著她,同時,也帶著一絲的不可思議。在遙以爲他是因爲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已經嚇傻了的時候,卻看見少年目瞪口呆地慢慢伸手,從遙的胸前拿起一個東西,遞到她的眼前。

“長官……您沒事……是這個……”小約克磕磕巴巴的說著,臉變得通紅,但同時,眼睛裏卻閃著欣喜的淚花。

遙不禁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個東西,下一秒鐘,幾乎一口氣卡在喉嚨裏,心臟都一陣的驚慄。

那是她最愛的滿的信物,那個金色的鏈墜。可是眼前的這個墜子的外殼,上面深深地凹了一個小洞,裏面還嵌進了一顆銅色的彈頭。

是這個貼著她心臟的東西,擋住了子彈,也讓她驚險地逃過了死神的魔掌!

“我……還活著……是它……救了我……”遙喃喃地低聲說著,如看著奇異的寶貝般震驚地望著眼前的東西。漸漸的,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眼淚開始自由的傾瀉。

滿……一定是你在保佑著我。遙閉上眼睛,任那滾燙的淚浸濕了臉龐,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擋住了那顆子彈的話,我真的就這樣永遠離開你了……你一定是在守護著我的,滿……謝謝你……

“長官……太好了!一定是凱瑟琳小姐的愛,在保護著您……”小約克激動地擦著眼淚,緊張地說著。

“……”遙睜開眼睛,透過模糊的淚眼,望著小約克那張滿是欣喜和安慰的臉,久久都說不出話來。嘴唇顫抖了好幾下,遙才勉強了擠出一句,有點不可理解地問:“你這孩子,難道……不覺得——”

“不!……”小約克幾乎是馬上就打斷了遙的話,臉上露出難得的堅毅和認真,“我沒有覺得有什麽改變了,長官……在我心中,你還是那個我尊敬的長官,還是那個帶領我們奔馳沙場挽救祖國的英雄,那個永遠嚴厲地激勵著我們的上司……無論什麽時候,我對您的心意,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凝視了那雙閃著堅定和自豪的眼睛好久,遙似乎覺得面前的少年,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老會哭鼻子的怯懦孩子,而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男子漢。看著他一路成長的自己,在此刻覺得,這個少年,已經儼然成了她最好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般了。面對著難得的理解,她除了感激和欣慰之外,已經沒有別的心情可以表達。

“約克……謝謝你……”遙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不禁伸手揉揉小約克的淡金髮腦袋,慈祥地說著。

“還有……長官,您看,我們已經勝利了!”小約克只是又露出一個無邪的微笑,伸手一指前方。遙也看著,自己的下屬們已經站在了最高處,揮舞著手中的槍和旗幟,興奮的歡呼聲回響著整個曠野。穿了好幾個洞的米字旗,在殘留著血腥的風中輕輕搖曳著,在落日的餘光中透著耀眼的光芒。

這,就是勝利者的時刻。

“我們勝利了……”遙望著那下屬們綻開興奮笑容的臉,聽著那回蕩耳際的歡呼聲,只覺得眼前一陣的模糊。

怎麽?又流淚了嗎?……但遙很想在這個時候,那長久以來壓抑著的感情一下子爆發,自己也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場,讓這美夢成真時刻的興奮淚水流個乾淨。

看著上司掙紮著身子想站起來,小約克連忙緊張地按住遙的肩膀:“等等長官……最好別亂動,您還有傷……”

看著遙那因疼痛而緊蹙著的眉頭,小約克就一陣的心痛。檢查傷口的那一刻,雖然看到子彈擋住了,但是他看到遙身體的心臟位置一片的瘀青,那子彈的衝力,也可能足以把肋骨也震裂,因此他很是擔心。

遙只是搖搖頭,忍住肋骨的隱隱疼痛,在小約克的扶持下站起來,開始走向那歡呼著的人群中。一直在不安的發著飆尋找主人的疾風也跑了過來,緊緊靠著主人的身邊。

“走吧……讓我們一起……享受這勝利的時刻!……”遙回頭,望著小約克的眼睛,溫暖的一笑,用宏亮的聲音大聲宣告著。小約克“哎”的應了一聲,擦擦濕潤的眼睛,連忙加快幾步,扶著那個有點踉蹌的高大身影。

此刻的風,回復了它原有的生氣和那自由的清新味道。那之前的絕望、殺戮和血腥,已經隱沒在這新的風中,正如一個屬於它的靈魂,一個與它融爲一體的人,重新走回了這人間,走回了尋找著的世界中一樣。

‘滿……等著我,我就要回來了!’

遙堅定地邁步走向那籠罩在光芒中的前方,感覺著那重新呼喚著她的風,心中默默的叨念著,一絲勝利的微笑,久久留在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上。

***********

一天後,德國正式向盟軍無條件投降。第二天,1945年的5月8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事結束,這天爲歐洲勝利日。

也就在這一天,是滿命運中的一個最重要的時刻。

因爲在這一天,是國家勝利的日子,是幸福解脫的日子,也是她盼望著和心愛的人重遇的日子。

碼頭邊擠滿了迎接軍人的人群。人群盡情地歡呼著,喊著跳著,朝在港口的一艘艘剛從戰場歸來的船上的軍人們揮舞著手。

滿在洶湧的人群中艱難地挪動著,搜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在她的身邊,是一幅幅感性的情景。父母與孩子,丈夫與妻子,朋友、兄弟姐妹,甚至是認識的與不認識的,大家都緊緊擁抱在一起。這是一個盡情歡笑,盡情流淚的時刻。

看著一個屬於遙的軍團的士兵走下船的方向,她連忙朝那艘船拼命地擠過去,同時緊張地踮著腳,穿過那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盯著從那舷梯走下的一個個士兵的面孔。

‘遙……你在哪里?……’

滿不住地在心裏呼喊著,隨著看那一個個身影走出,她的心也在一陣陣的狂跳。雙手開始不自主的顫抖,眼淚也開始威脅著沖出,面對那即將結束的等待,那對未來的憧憬和不安,滿只能在腦子裏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堅持住……遙一定會回來的……

這句話,她一直對自己不停的說著,直到,那艘船的最後一個士兵走下舷梯,包圍在興奮的親友之中,直到,那艘船的艙門開始關上。

滿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的發涼。

迎接的人們開始解散,帶著喜悅,也有的帶著悲傷,那是因爲和她一樣,等不到自己心中盼望的人的,還有很多。

有歡喜,也會有悲哀,也會有犧牲和失去,這就是無情的戰爭。

滿的眼前開始陷入迷蒙的黑暗。似乎沒有了意識般,她仍然僵直的站在那裏。望著那幾艘空蕩蕩的艦船,開始慢慢駛離,離開這曾經喧囂的碼頭,奔向遠處的灰暗。

身邊的人群和她擦身而過,她只是漠然的站在那裏,沒有看到那些面孔上的笑臉,沒有聽到那興奮的笑語,此刻的她就如一個沒有知覺,沒有靈魂的人偶一樣。

‘不、不會的……遙……你說過,你對我說過會回來的……爲什麽?……’

滿的身軀顫抖著,手用力的捂住了嘴巴,不禁軟軟的幾乎要癱下去。接著,被旁邊的人流一碰,深受打擊如同沒有了主心骨的她,情不自禁的一個踉蹌,身體失去平衡倒向地面。

但是她並沒有倒下去。那瞬間,是因爲一雙突然伸出的強壯手臂,把她整個人穩穩地接住。同時,一個人把她緊緊地抱住,靠在自己的溫暖胸膛裏。

“尊敬的小姐,請問你沒受傷吧?……”

一個溫和的略帶嘶啞的聲音,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聽到它的一刹那,滿只覺得一陣的昏眩。

那強壯的臂膀,那溫熱的懷抱,那低沈的聲音,那開始侵蝕她的意識、她的全身記憶的氣息,只屬於那一個人的味道……

滿朦朧的淚眼轉向那個人,那張熟悉的帶著一縷溫存笑意的英俊臉龐,那雙隻對著她才充滿了閃光的綠寶石眼睛。

她想起了那個命運中的相遇時刻,那個馬上的金髮少年,那雙同樣的眼睛,說的同樣的話,一臉溫柔的笑意,望向同樣倒在地上的她。

滿提醒著自己,試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身上的任何感官,這樣的話,眼前的一切,就不會是一個虛幻的夢。

“站在路中間發呆的話,很容易出事的……”

那雙綠眼的底色開始透出琉璃般的流轉,似乎要把眼前的藍緊緊結合一樣,低沈沙啞的嗓音,縈繞著滿的耳際,那麽的清晰,那麽的撫慰,滿內心的冰冷,頃刻之間已經完全的消失。

“遙……”幾乎是啞掉的嗓子,滿望著面前的人,眼睛裏看到的,只有那雙眼睛裏永遠溫暖的綠色。

遙僵直的站在那裏,緩緩伸手,結實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拭去那白皙的臉上的淚。如羽毛般的接觸,撫過滿的細緻美麗的五官,似乎要把她的一切輪廓,都銘記在心中,寫成永恒一樣。

“滿……我答應過你的,現在……我回來了……”遙低低的說著,手停在滿的側臉上,仍然凝視著滿眼裏那抹朦朧的藍。

“……遙……你……混蛋……嚇死我了!竟然、竟然現在才……”滿終於哭了出來,用力地抱住了遙,把臉埋進那結實的身軀裏,同時,那按捺不住的擔心受怕終於爆發出來,手用力地打著遙的胸膛,忿忿地帶著哭腔說著。

“滿……別……沒有啦……”遙連忙抓住那只亂拍打著的纖手,忍不住俊臉一陣疼痛的扭曲,天啊,沒想到看似柔弱的滿,打人真是夠疼的,而且,還打了那裏……

“我、我沒有跟我的部隊同一艘船啦……嗯,身體受了點傷,所以……跟著醫療船下來的……”遙忍住身體的疼痛,抓住滿的兩隻手,對著她的眼睛認真的說著,有點擔心滿會怎麽反應,一臉的緊張。

“什麽?!哪里?……什麽時候傷的?痛不痛?……”果然,滿的臉色一變,連忙以比之前更重的力道捏住了遙的肩膀,緊張地晃著,一口氣連珠炮似的發問。

“嗯……肋骨……有點痛……本來快好了,但被你一打……”遙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故意做了一個痛楚狀,但看到滿那羞愧的難過樣子,很快換了一副若無其事的臉,“嘿~~~不過,已經沒事了!……”

“遙……”滿哭著,再次抱住了遙,這一次動作很輕柔,仿佛怕遙會在下秒鐘融掉在手裏一樣。

遙抱住滿,把下巴輕擱在滿的頭頂,嗅著那令她心醉的發香,心裏默默噓了一口氣。她慢慢用手撫摸著滿的背,靜靜的說:“呵……老實說,還真的不容易找到你呢,滿……如果,你不是引人注目地站在路上發呆的話……”遙故意調侃地朝滿眨眨眼睛。

滿卻依然沒有領情,還在不住的抽泣:“都怪你……見不到你,我害怕你已經……”

遙的神情慢慢嚴肅起來,她吞了口唾沫,穩住自己的心臟,小心的說:“滿,你知道嗎?這一次,真的是有了你,我才可以活下來……”

“……?”滿疑惑地從她懷裏擡起頭,望著遙那複雜的眼神。遙不說話,只伸手從脖子上取出那個金色鏈墜,小心地遞到滿的眼前。

滿看著它,看到那個嵌著彈頭的凹處,不禁倒吸一口氣,手忍不住震驚地捂住了嘴巴。

遙繼續緩緩的說著,“靠在我心臟裏的你的信物,擋住了可以要了我的命的子彈……這樣,我才可以勉強活下來……”

遙深呼一口氣,不由得伸手小心地摸著還留著這次死裏逃生痕迹的地方。那心臟跳動的地方,還有未消失的瘀青,還纏著繃帶,還有隱隱的疼痛,但最重要的,是那個刻著靈魂另一半的愛的東西,還貼著她的心裏,在保護著她。

“滿……對不起呢,把你的墜子……弄壞了……”遙抱歉的說著,看著那心型墜子的凹處,有點不安的小聲說著。

“不……遙,這樣子,就很好了……”滿搖搖頭,輕聲說著,頭輕靠著遙的胸,靠著那心臟熱烈跳動的地方,感受著那生命的氣息,和那從未消失過的安全感。“我很高興,它可以救了你……也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回來——”

“滿……我回來了!……”遙溫柔的說著,唇邊揚起一絲久違的安心溫暖的笑意,沈浸在那無盡的幸福裏,“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地在一起了……”

滿點點頭,望著那雙在昏暗中閃著晶亮光芒的綠眸,含著淚和心愛的人一起笑著。

上空突然閃起了一陣耀眼的彩色閃光,數不清的禮花,在天空開始自由的綻放,伴隨著歡呼相慶的人群的呼喊,發自內心的開心笑臉,融入了這人們重獲自由和幸福的時刻。

遙和滿緊緊擁著,兩對熾熱的唇合在了一起,彼此的心緊貼著快速的跳動,凝聚著那一美妙時刻的激情和愛意,刻下對未來,對命運的永恒印記。

金色的禮花在她們身後綻開,映照著這融爲一體的一對人影。那一天,熱鬧的海港裏沒有黑夜。

帶著激昂和興奮氣息的疾風,盡情地吹撫著這人間的一切,吹撫著兩個彼此結合的靈魂。那一天開始,遠方的那個留下動人故事的小鎮,那重新煥發了生機的草原上,在那奔騰著的馬群中間,這股清新的風,也再也沒有消失過。


-----End------One

 

結局二:(上)

滿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呆滯地望著窗外。房間裏的空氣彌留著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氣味,有點雜亂的桌子上堆滿了報紙、名單資料,滿漠然的坐著,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外面那令人開朗溫暖的陽關極端的不相稱。

桌子的老式收音機在不斷的播著報道。

“……自邱吉爾首相和美蘇首腦簽訂《雅爾塔協定》之後,盟軍的對德作戰進入了強攻階段……近一個月以來,我軍的第一和第四騎兵團和美國加拿大的盟軍已經先後順利強渡過萊茵河,向德國腹地推進……目前正朝北部的魯爾工業區進發,同時蘇軍也正穿過德匈邊境,朝柏林前進……”

滿伸手關掉了收音機,房間裏再次沈浸在那沈悶的靜寂中。

遙……她在那裏。那個未知的異國遠方,那個充滿了死亡、鮮血和戰火的地方……此刻的她,在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在做些什麽呢?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的一大堆紙上。沒有……哪里都沒有遙的名字,傷亡名單、關於英軍的報道……任何途徑,都沒有遙的消息,仿佛這個偌大的世界裏,這個騎兵少校的影子已經徹底消失了一樣。

起碼唯一可以安慰的,她還沒聽到什麽“可怕”的消息;起碼相信,遙還活著。

滿不禁閉上已經疲憊沈重的眼皮。下意識的,那莫名而來的緊張和不安,那對最後時刻到來的恐懼,那對長久離別積聚的悲愁,仿佛一下子湧上腦子。

‘到底什麽時候……才可以再見到你?……’

“他一定會回來的!……”

背後突然傳來一句輕柔卻肯定的話,把滿硬生生從那暗晦無光的思緒中剝離。

震驚的藍眼望向站在門口的黑色長袍人影。“喔……特裏莎修女(Sister Teresa)……”

小個子中年修女慢慢走近滿,和藹慈祥的臉上,永遠是那溫暖著周圍的人的淡淡微笑。“放心,你的他,一定會回來的!相信主,相信他,也要相信……你自己——”她輕輕握住滿有點冰涼的手,把它貼在了滿自己的心臟位置。

感覺著手掌底下那緊張的跳動,也撫觸到貼在心頭的那心愛的人的東西,滿只是悲哀地搖頭一笑:“不知爲何,這一次……我很難相信我自己……”

“漫長的等待和痛苦,你們已經經歷過了,那時,你們也都相信著彼此,才等到那重逢的時刻……爲什麽在這即將結束的時刻,你反而——”修女的眼睛流露出了一絲擔憂,微微歎息一聲。

“您不知道,每次都要做一個堅強的人,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是一件多麽累人的事……”滿低低的說著,朝修女淡雅的一笑,同時,眼底的水氣卻愈加泛濫。

修女溫和地握住了滿的手,緊捏了一下似乎要給面前的女人一絲力量和勇氣般。“如果我們沒有繼續下去的勇氣的話,那我們就沒有任何將來的希望和生命了……記住,主是公平的,而這一切惡夢,是注定要結束的……而且——”她停了一下,凝視著滿那閃著晶瑩亮光的瞳孔深處,緩慢的說,“在見到他之前,千萬不要放棄……這,才像一個真正的你。”

久久和那撫慰的目光相對,滿似乎覺得從那裏,就能看到那頃刻間的世界,和那未來的光芒。她點點頭,握緊了那雙一直支持著她走到現在,給了她無盡溫暖的手,“我希望……我能一直這樣的堅強下去,也希望,主會真的聽到我的聲音——”

“會的!……一定會的。”修女溫存的微笑。

‘希望……我還可以再見到你,遙……’

滿在心裏默默的呼喚著,疲憊地閉上眼睛,顫抖的纖手虔誠般的輕輕摸著脖子上的十字架。漸漸的,盈如露珠的淚水,終於淌滿了那張蒼白的如美麗女神的臉龐。

************

“……據盟軍和我軍情報部門確認,墨索里尼(*)已於上月28日(當時是1945年4月)被處死,意大利境內的德軍已經向盟軍投降;而蘇軍也已攻佔柏林,有傳聞希特勒已經秘密自殺,但尚在確認之中……目前德軍已成群龍無首潰敗之勢,仍有小部分殘餘分子死守柏林周邊一帶……現在,司令部要求各軍加強警惕,乘勝追擊,保證殲滅一切漏網之敵……以下是司令部指派的下一步部署……”

在駐德的英軍秘密指揮部,彌漫著凝重氣氛的會議室裏,長桌前圍坐著肩戴各種軍銜的高級將領,大家都沈默不語,神情嚴肅地盯著臺上的一個淡灰發色,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在用平板緩慢的語氣做著指示。

“……以上對各軍團的任務,大家都明瞭了吧,那好,希望大家認真執行,儘快迎接最後的勝利……散會!”軍銜中將的中年軍官說完,沒有表情地“啪”的一聲合上文件。

桌子旁的軍官們開始一個個退場,中將漠然地看著,沒有出聲,似乎如意料之中,他平靜地微微一笑,望向席上一個沒有離場,反而向他走來的人。

“普林斯少校,請問還有什麽事嗎?……”

高挑的身軀緩緩地逼近,射出利劍般光芒的綠眼威脅地眯縫著,英俊的臉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爲什麽?……爲什麽不讓我的部隊打前鋒?!你該知道,我不願意讓我的精英部隊,像烏龜一樣縮在一個山頭上,傻傻地引已經死到臨頭的敵人來上鈎……你這不公平!”

“無論什麽樣的戰鬥部署,對戰局都是很重要,是不分什麽公平不公平的!而且——”中將緩緩地迎著那刺人的目光站起來,挺直腰杆鎮定地說著,沒有絲毫的退縮,“我不願意再看到你……再出現像上次那樣的慘痛經歷,少校!……”

遙的身軀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忍不住一個狠狠的顫抖。

“上次,我的決定,沒有錯……而我的下屬,也沒有令人失望,而最後,是我們贏了!”遙咬著嘴唇,擠出低低的一句。

“沒錯,羅馬那場仗,你是贏了……以傷亡近3千人爲代價,而且,若不是後援部隊及時趕到的話……”中將平淡地插了一句,溫和的眼睛意味深長的注視著那雙閃著隱隱痛苦的綠眼,“少校,就連你,或許都已經沒辦法再站在這裏了……”

“軍部對敵人的估計本來就不足……”遙從喉嚨裏低吼了一句。

“但是,那也不意味著,你就必須不顧任何代價,一味地頑固死守在那裏……別忘了,我們和盟軍是有配合作戰的,不能因我方的一意孤行,而破壞整個戰局的計劃。我那次命令你撤退不要硬來的,沒想到你……唉——”中將轉身背對著遙,挫敗地歎息了一聲,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雖然贏了,卻比輸了還要慘烈……”

“只要能勝利,我們就不會後悔——”他只聽到背後的少校平淡的說著。

“這不是一個對自己下屬負責,對千百條人命負責的長官應該說的話。”

“……”遙英俊的臉驟然繃緊了,說不出話來。

“聽好,溫迪——”中將的語氣突然變得懇求起來,猛的轉過身,兩隻大手不禁緊緊抓住了面前的人那寬闊僵硬的肩膀,“在這最後的一次,我要求你,能不能把自己的頭腦冷一下,把自己的那股戾氣收斂一下……”

他說著,犀利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仿佛眼前的人,是自己一個接受教育的孩子,“你知道的,我們的勝利,幾乎已經近在咫尺了……如今的德軍,已經不成氣候,已成敗局;所以我們的最後幾次作戰,都可以算是清理式的而已。誠然,放鬆和樂觀還是言之過早……但起碼,我們的心態,可以比以前更冷靜,更理智一些,越到最後了,我們就對很多東西,包括生命,都很敏感……因爲,大家都想迎接勝利,想活著回去,想享受這最後的快樂……”

“我……我不會罔顧我的下屬的性命,也不會丟棄他們任何一個人……我們只會忠於自己的職責,您的話,我明白的,對於死亡,我們都會很平靜去接受,就像……布拉德利上校一樣——”

“溫迪……”中將喃喃的說著,眼睛漸漸蒙上一層悲哀的水氣,喉嚨哽住了般,也似乎勾起了過往的回憶,許久,他輕聲一笑,“如果他還在的話,他一定會同意我這麽做的……”

“費爾曼(還記得這個人是誰嗎?)中將,這也不是……一個跟隨上校多年,對上校很瞭解的人該說的話——”遙不禁唇邊牽起一絲苦笑,“對已經故去的人,你是不可能替他說話的……”

“你是說的沒錯……不過,我想上校他,也不希望看到一個他器重的下屬,走他一樣的路的……”費爾曼,僅僅38歲就擔任司令部總參謀長的高級將領,如兄弟般輕輕握住了年輕少校的手,聲音有點沙啞的說著,“別忘了,我也是看著你成長起來的,我也不願意……再一次承受失去親人般的那種痛苦——”

頓了一下,中將凝重而緩慢的說出心中忍耐已久的話:“我……只要你……能活著回來……”

遙只是神情肅穆的垂下頭,沒有回答。

“還有,和上校不同的是,你還有重要的人在等著你,等著你回去……”中將再次露出他那只對面前的人才出現的溫暖微笑,“這也是你的一個責任哦……放心,半年多的等待,很快就會結束了!……”

那個在夢裏時刻縈繞心頭的倩影,那個靈魂渴望著的唯一的人,此時再次回映在腦海裏。‘滿……’遙在心裏默念著那個心愛的人的名字,閉上了開始發酸的雙眼。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好痛,也好累,內心那愈加強烈的痛苦交戰,已經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盡了。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做出一個抉擇的時候了。

“現在,對你的任務,還有異議嗎?”費爾曼期待地望著那張佈滿了複雜情緒的俊臉。

“任務……我接受……”

沒等中將滿意地想松一口氣,遙的下一句話再次把他的心提了起來,“不過,我是否還能夠回來,現在的任何保證,都是不可能的……因爲,我還是個軍人,在戰場上,我還是會做著我應該做的職責,這其間,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心裏無奈地歎息一聲,中將掩飾住臉上的失落,有點僵硬地點點頭。因爲這樣的話,同是身爲軍人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希望……我能交個好運吧!”遙輕鬆的一笑,朝上司抛了個安心的微笑。看著那笑容,爽朗的語氣,那閃著堅定光彩的瞳孔,似乎昔日那自信滿滿,睥睨一切的看馬少年,再次站在了面前,費爾曼中將只覺得自己已經回到了那個難忘的過去,和那些難忘的人在一起……

“我希望……能再次親手,把國家的榮譽勳章,挂在你的胸前——”他重重地握緊了騎兵少校那雙因長年抓著繮繩而滿是硬繭的大手,沙啞而清晰地說著,“記住,這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命令!……”

“是……”遙重重點頭,朝中將一合腳跟,作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中將無言地做了個嚴肅的回禮。之後,久久地凝視著那個高挑的身影,消失在會議室的門口。

凝固地轉身,他慢慢地踱到自己的大辦公桌,雙手微微顫抖著,打開一個一直鎖著的抽屜。如寶貝般撫摸著那條破舊的沾滿了泥土的馬鞭,他冷漠嚴厲的眼睛終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迷霧。

“他真的是……跟您一模一樣,上校……”渾厚的男中音因情緒的翻騰而異常的沙啞異樣,那雙閃著晶亮水氣的眼睛,久久停留在手中的東西上,似乎如無意識般的喃喃自語,“太晚了……這孩子,一定會死的……”

窗外灰濛濛的天,佈滿了灰塵的厚玻璃,陰鬱地映著中將那沒有生氣低垂著的灰發,一切只有無言的靜寂。

*************

“快點!頂住!”

透過震耳欲聾的炮轟聲,遙聲嘶力竭地朝身邊的人大吼著,同時緊張地推著士兵的後背,讓他們快速地奔向自己的位置。人影迅速地在呼嘯的子彈裏穿梭。

遙煩躁地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臉,發現手心除了汗水、泥漬外,還有淡淡的血迹。這就是戰爭的痕迹,死亡的印記……現在的她,還有時間想什麽東西嗎?她是想著,這場仗,一定要贏,一定要回去……

她到現在都不明白上頭爲什麽要她的部隊來守這裏,如此不利的地形,如此瘋狂的敵人。他們退守在一個周圍全是山地的陣地裏,前方的山頭,正是逃竄中的德軍殘餘藏匿的地方,因爲山的另一邊,攻佔了柏林市區的蘇軍在無情的炮轟著,德軍困在山上,卻佔據了有利的地形;而遙他們守在一個如同盆地的地方,面對的是狗急跳牆陷入瘋狂的敵人,危險性是可想而知。而原定的計劃,就是要她的軍團想盡辦法把山上的敵人引到他們身處的空地上來,之後,就由盟軍的空軍實施清掃式轟炸,把敵人殲滅在這個盆地裏。

真是完美的計劃……遙在心裏苦澀地諷刺著,眼睛噴著襲人的火焰,看著她的好幾個士兵在德軍的炮彈下接連的栽倒。我們在這裏挨打,而且,還要故意的撤退,把那群混蛋引下來……真是好計劃!……

“少校!左翼快頂不住了,敵人開始往那裏逼近!……”一個滿臉血污軍服已經全破的軍官匆匆跑來,喘著粗氣報告。

遙懊惱地悶哼一聲,回頭抓起望遠鏡望瞭望山上,隱隱約約看到那些模糊的戴鋼盔身影開始緩緩向山下移動。

好!來吧!終於都肯出來了嗎?……爲了引你們這幫龜孫子,竟然犧牲我這麽多人,混帳!……好,呆會兒看你們炸得屁股開花!……

遙咬牙切齒地低吼著,猛的回頭對身後大喊著:“通訊兵!在哪里?快給我……”

話沒說完,一個戴著耳機話筒背著天線的士兵已經朝這邊飛跑過來,高聲喊著:“少校,後援的車隊到……”話剛說完,還沒跑到遙身前,那個通訊兵卻突然一個趔趄,應聲撲倒在了地面。

“!!……”遙連忙跑上去,扶起那個背著沈重背包的年輕士兵,下秒鐘,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她的手上滿是熱熱的鮮血。

“少校……他們……到了……”氣若遊絲的說出最後的一句,那個士兵的頭軟軟地垂了下去。遙艱難地呼吸了一下,身體滾燙的血液如火焰般刺激著大腦,她咬著牙緊閉著眼睛,緩緩放下那已經沒有了氣息的遺體。

她僵硬地站了起來。

“全部人給我撤!……”振臂高呼著命令,遙瞪著發紅的眼睛,回頭望了開始逼近的德軍一眼,緊握的拳頭關節咯嘞的響著。她真的好想,現在就盡情地開火,把那些敵人踩碎在腳下。可是現在,面對遭受重創的下屬,她竟然無能爲力,難道,還想如上次那樣,死守在那裏,看著無數的人倒下,看到所謂的勝利,她才滿足?……

這一次,她要忍受住,只要按計劃行事,就可以了!這一次,她不想再看到那些年輕的生命,如指縫裏的水一樣在她眼前如此輕易的消逝……

遙忍住內心的痛楚,深呼吸了好久才穩住心跳。她斬釘截鐵地下著指示身邊的下級軍官:“傳令下去,清點好各團的人數,按計劃撤退!……記住——”她一字一頓地狠狠擠出下面的話,“連同受傷的在內,都要給我仔細的數清楚,我不允許……有任何一個人丟下來!”

陣地上的英軍開始慢慢地往後撤,只不時故意往山上放幾下冷炮。而不知就裏的德軍,也開始加快了下山的步伐。在外圍,接應的部隊車輛排開長龍,下撤的士兵在軍官的吆喝下迅速地鑽上車。

“普林斯少校!”

“布蘭特少校!”兩個高級軍官禮節性的互相行禮。

“辛苦你了!”結實矮壯的第四機動兵團的軍官布蘭特,在這緊張的情勢下,也只握了遙的手一下,連忙凝重地說著,“我們及時趕到,轟炸的空軍部隊已經起飛了,請您的部隊迅速撤離!……”

“我會走的!在我的士兵全到齊之前……”遙的手仍然握著腰前的槍把,看著身邊奔跑著的士兵,沒有表情地說著。

她那冷淡的語氣令對方有點尷尬,但也沒有再說什麽。看來這騎兵團少校的脾氣,早已人盡皆知,特別在這個情況下,看著遙鐵青的臉,布蘭特識趣地認爲還是少惹她爲妙。

“長官,1營幸存的全到齊!……”“2營到齊……”“3營……”各分隊的彙報一個個地到來,遙滿意地點著頭,示意他們準備出發。正當她擡腿準備跟著部下走向前面的汽車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心裏蕩起了一絲異樣。

不對勁……她的心突然砰砰亂跳起來,似乎潛意識覺得,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麽東西。一陣的馬嘶聲把她驚醒,一扭頭,看到她的士兵,正費力地把疾風推上車,那一瞬間,她終於想起了那個不對勁的由來。

慌忙的扭頭,她連忙四處搜尋著,試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她的心一陣的發涼。

小約克……那個一直跟隨著自己的少年,竟然不在這裏!

戰鬥開始,他是回到他自己的營裏面去報到的,而往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會跑回來找她,可是現在……

她生氣地一扭頭,扯住剛要上車的一營少尉,眯縫著眼睛大吼:“約克· 戴維森呢?!在哪里?我怎麽看不見他?叫他過來!!……”

她那噴著火的眼睛嚇得那尉官一陣的發抖,臉一陣的發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他……我找不到他,所以——”

“混蛋!他是我的侍衛官,也還是你一營的!……他是死了傷了還是活著,你給我說個清楚!……”遙那鉗子般的手緊緊扣住那軍官的衣領,用力的晃著,對方幾乎連呼吸都做不到了。

“我臨撤退……叫過他的……不過他說,要把那些馬……也拉回來,我就讓他去了……之後,就沒見到他……”少尉的聲音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鴨子,瑟瑟發抖的說著,臉色都幾乎變紫了。

遙幾乎一下子就一掌推開了他,二話沒說就往原路撤離的反向走。布蘭特連忙大驚失色的扯住了她,“你想幹什麽?!”

“我要去找他!……”遙的眼睛仍然望著前方,低低地說著,語氣那強硬的意味,似乎要和任何阻擋的人拼命。

“天啊!你……你瘋了嗎?!那裏要被炸了,回去的話,等於送死!……”布蘭特幾乎是對著遙的臉大吼,臉上的肌肉激動的顫抖著。

“我說過的!……我的士兵,只要任何一個還活著,我就不會丟下他們!這是我的責任!……”深綠的瞳孔噴射著熾人的火焰,似乎要把眼及之處的人都溶掉一樣,遙握著拳頭,憤怒的說著。

“不行!”布蘭特咬著牙,沒有鬆開抓住那只堅硬的臂膀的手,“費爾曼中將親自對我說的,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把你帶走!!”他毫不示弱地說著。

“那你告訴他,我無法遵守他的命令了!……”隨著一聲低吼,幾乎是粗暴的動作,遙以驚人的力量把面前的男人一撞,把他推到在幾步遠的地上,接著,毫不猶豫地回頭。

“你!!你給我站住……”布蘭特掙扎地爬起,沒等他站起來,卻已看見那騎兵少校,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後,騎上那匹跑到他身邊的栗色公馬,如風般地跑向那遠處的山下低地。

而那裏,已經可以看見德軍謹慎前進的密密麻麻身影。

“完了……沒希望了……中將,對不起……”憤憤地捶了一下地面,布蘭特頹然地望向那風般的馬消失的方向。緩緩的站起來,充滿了悲哀和失落的眼睛,仍然久久望向那已經沒有人的前方。

頭頂上方,陣陣悶悶的嗡嗡聲開始由遠而近地響起。

 

結局二:(中)

耳邊只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身邊感覺的,只有那毀滅性的武器掀起的一個個巨大氣浪和塵埃,還有,刺激著全身神經的死亡哀叫。

小約克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沒有任何方向感,也沒有任何的意識般,只漫無目的的向前爬。這裏,他陷入了那在無情的轟炸下絕望慘叫著的德軍群中,已經沒有人留意他,到處都是瘋狂哀嚎著,四處逃散的人影。他已經完全失散了,孤立地留在了這個死亡陷阱裏面。

身體因劇烈的恐懼而不住地顫抖,小約克輕輕地嗚咽著,就著那濃重的灰塵和硝煙,慢慢地爬過一堆堆被炸得殘缺不全的屍體和燒焦的武器。手裏的武器早已不見了,原先牽著的馬,也埋沒在了這炮火之中。眼前的,只是那令人髮指的死亡地獄。

‘不見了……大家全不見了……我到底在哪里?……’

小約克忍不住在心裏哭喊著,小心地擡頭望向完全灰濛濛的前方,什麽也看不清,而就在那時刻,幾乎就在旁邊咫尺的地方,突然一陣爆炸的氣浪兇狠地撲向他,同時,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剛好跑到他身前的一個德軍在頃刻之間被炸得支離破碎。接著,他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竟突然像濺上了一層血紅色,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強烈地充斥著他的眼睛、鼻子,一切的感官。

那腥熱的液體濺了他滿頭滿臉。如果他那時還有清醒的頭腦,還能理智地想東西的話,一定會知道,這將是他一生中最恐怖的情景。

發出了一聲如受傷的小狗般的哀叫,小約克歇斯底里地拼命用手摸索著,踉蹌地爬向沒有目標的前方。手痙攣般地用力抹著視線前的那片血紅,試圖驅走那侵蝕著他的靈魂的恐怖,但是,困在這裏的他,依然沒有辦法逃出那地獄般的牢籠,那片令人窒息的腥紅仍籠罩著他的眼睛。

“嗚……大家……在哪里?不要丟下我……快救我……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小約克無助地哭喊著,雙手只下意識的揮舞著到處亂抓,但回答他的,只有回蕩耳際的轟隆聲和死亡前的慘叫聲。還有,不時在他身邊響起的爆炸和飛濺的沙石。

就如一個掉進了茫茫大海裏,在恐懼中掙紮著想活命的人,哪怕一個人,甚至是敵人也好,他也盲目地想緊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抓住那生命唯一能依靠的東西。

“快跟我來!——”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沙啞的嘶吼,音量之大,似乎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但卻也足以壓住那震天的炮聲,把他整個人驚呆在那裏。沒等他反應,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幾乎是如拎小雞般把他迅速地扯了起來,那個說話的人,緊張地拖著他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快速地爬去。

小約克顫顫地不敢出聲,只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那個人的衣服。透過眼前那一片淡淡的血紅,和那朦朧的硝煙,他看到身邊那個模糊的人影,是那麽似曾熟悉。他的腦子勉強開始運轉,辨認著那聲音,那身影,還有……那一頭無論何時都能映耀著襲人光芒的燦爛金髮。

那瞬間,他的腦海裏,混亂的記憶深處,緩緩浮現出一個他永遠都難忘的身影。一個他用畢生精力去敬仰,一輩子都銘刻心中的熟悉的人。

小約克只覺得他破碎的世界在時刻起,開始慢慢地凝聚、重整,甚至,看到了一絲微弱的曙光。他的眼淚悄悄地和那未幹的紅色液體盡情地交融。

到了一處炮彈稀疏的岩石後面,他們停了下來。

“你沒事吧?……”微微喘著氣說著,帶著無盡的關切和溫柔,一隻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拭去覆蓋了他眼前世界的那片腥紅。小約克緩緩從那人的懷裏擡起頭,模糊的視線裏,只看到面前的人那雙如探照著他的靈魂,閃著奇異的綠鑽光芒的美麗眼睛。

“少校……”吃力的嗆出一句,小約克像個小孩子一樣縮進那個溫暖的懷抱裏,緊緊抓住面前的人那已經破得不成樣子滿是塵土的軍服盡情地哭起來。那驚惶、恐懼、感激,還有安心,一下子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

“別哭……已經沒事了……”他的上司只輕輕地撫摸著他劇烈顫抖著的背,用沙啞低沈的嗓音安撫地說著。

“爲什麽?……長官,您爲什麽要回來?……你、你不應該要回來的……”小約克不可置信的使勁搖著頭,哽咽著小聲說道。近處的炮彈轟鳴還在耳邊回響,刺鼻的火藥和血腥彌漫著周圍的空氣,灰塵和沙石形成的霧如罩子般包住他們兩個人。

“我說過的……只要還有人活著,我是不會把你們任何人丟下的!即使只剩下一個人,我也要把他帶回來!……”

遙斬釘截鐵地低聲說著,隨著每一個字的出口,美麗的綠眼裏閃著足以熔化一切的熾人的火焰,同時,那眼睛深處,那難以言狀的沈重悲哀,也如一把冰冷的錐子般刺進了小約克的心。

聽到少校的話,小約克竟沒有感到高興,在那一刻,他開始覺得心底一陣莫名的涼意,還有恐懼——對那即將發生的事産生的無形恐懼。他知道少校這一回來,後果會是什麽,而他自己也沒有勇氣再去想象。總之,他將爲此付出代價,甚至悔恨一生。

“況且……你,是我一個重要的人,我是不會丟下你的!……”唇邊輕揚起一絲笑意,遙溫存的拍拍懷裏那少年的腦袋,全然不顧那個少年那發呆僵硬的表情。

“不……少校,您……您不該爲了我……”小約克仍然不可理解,不住喃喃說著,沈重的悔意令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意識的做了一件終生不可原諒的事。

但沒等他再說完,遙的大手卻猛的一把鉗住了他的手臂,扯著他往後面退,一邊低低命令著:“快點跟我跑!……”

小約克這才發覺身邊的爆炸突然異常猛烈,更加接近,一扭頭,只見幾架盟軍的飛機一字排開,低低地朝這邊的方向飛過來,同時所經之處,連續落下的炮彈把幾尺厚的地面一處處炸飛,掀起的沙塵柱如綻放開花般直朝他們逼過來。

那一刻,他只如反射般爬起來,在他的上司那鐵鉗般的手臂禁錮下機械地開始拼命地跑。

在今天,是一個對他們極其諷刺的日子。此時此刻,他們唯一的念頭,不是要消滅身邊的一個個哀嚎著的德軍,而是要從自己人的炮彈下,爲自己的性命衝刺。

身後滾燙的氣浪和劇烈爆炸愈加接近,耳朵只有一陣充血般的嗡嗡響。那猛烈的風肆無忌憚地拉扯著他的衣服,已經開始僵硬麻木的腿,無情地跨過滾燙的地面、遍佈的屍體和噬人的鮮血。

一架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伴隨著刺耳的喧囂穿過耳膜,還有一陣似乎離頭頂越來越近的如哨子般的奇怪呼嘯,小約克似乎已經看到了死神的魔掌,已經把他們攥在了手裏。

“別怕!……直管朝前跑就行了!”托著他的腋下的手臂安慰般收緊,沙啞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悄悄擡頭,小約克只吃驚地看到那雙閃爍著奇異光芒的綠眼,依然是那透著堅強和執傲,甚至,帶著一絲溫暖的笑意。

在死亡即將逼近的時刻,仍然令他永遠難以置信的一雙眼睛。身邊那高大強壯的身軀裏爆發的力量,如身邊的風一樣,完全地滲透在他的所有感官裏,奇迹般推著他向前飛奔著。那一刻,他的心竟一陣從所未有的鎮定,還有突然升騰的一股勇氣。

“跳!!……”他的上司一聲大吼,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和身邊那個溫熱的身軀一起,拼命地朝側方一條淺淺的壕溝飛撲過去。就在那刹那,身後一聲驚天的巨響,腦子裏一陣的轟隆,只覺得一陣熾熱的氣體迅速地襲來,他們的身體就如氣球一樣,被輕盈地淩空抛起。

意識漸漸的遠去,在朝地面跌去的那一刻,他仍感覺著那雙緊抓著他的強壯的手臂,如一個保護殼一樣,仍然緊緊地把他包裹在懷裏。

之後,他的世界就只有一片的死寂和漫長的黑暗。

************

“長官!無論如何,請您馬上上車!……”一個士兵急切地拉著那個僵在原地的中年男人的手臂,拼命把他往身後的汽車上扯。

“我的……天啊……”布蘭特如沒有意識般的喃喃說著,呆望著遠處淹沒在飛機轟炸下的一片沙塵海,嘴唇微微痙攣著,臉色如死人般的慘白。

“爆炸要炸到這邊來了,長官,請您快撤!”緊張的喊著,見上司依然呆呆的沒有反應,幾個士兵頓時馬上撲上來,連拖帶扯地把他們的軍官推上了車。

最後幾輛汽車飛快地駛離,身後幾顆零星的炮彈,落在了剛才軍官站的位置,掀起一陣無情的白霧。

布蘭特的眼睛仍然失神地盯著那炮火彌漫的遠方。在刺耳的轟鳴聲中,載著騎兵團馬匹的車輛裏,傳來了馬匹們憤怒和狂躁的嘶叫。它們都伸長著脖子,望著那埋沒在煙霧中的遠處,揚著四蹄衝擊著車廂的鐵欄。

是不安的等待,還是在發泄著憤怒的悲鳴?……

空氣裏的風在不安的嘶吼著。

*****************

周圍一片的寂靜和白朦朦,起初的感覺,竟是那麽的舒適,平靜,遙任由自己疲憊的眼睛緊緊地閉上,整個人沈浸在這夢幻般的境界裏。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大概,我已經死了……也好,終於可以解脫了……可是,我丟下了滿,丟下了我的願望,丟下了承諾的一切……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遙在心裏默默的說著,不覺眼淚開始在眼底泛濫。‘可是,爲什麽我還會覺得疼痛?還會覺得難過?還會聽到……風的聲音?……’

柔和的風細心地撫觸著她的黃金髮絲,似乎要把她從那虛幻中喚醒。帶著一絲疑惑,遙終於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眼前的天空,覆蓋著的黑霧已經開始消散,吝嗇地透出一點淡淡的藍。四周已經靜了下來。沒有炮火的轟鳴,沒有子彈的呼嘯,也沒有悲哀的慘叫,聽到的,只有在這沒有了生氣的曠野上回蕩著的風的聲音。笨拙地想小心挪動自己的身體,遙才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再站起來,傷勢和沈重的疲憊,已經徹底地摧垮了她僅存的一絲精力。

一塊巴掌大的彈片深深插進了她的左大腿內側,噴湧的鮮血已在她的身體底下凝成一片刺眼的紅色。疼痛、麻木、不時襲來的昏眩,遙知道此時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盡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再多一點移動的話,只能加速她身體的崩潰。

腦子裏開始緩慢地回想起之前的一刻。突然想起了什麽,翠綠的瞳孔猛的瞪大,有點不安地掃視著身邊的周圍。驚異地看到離她不到一尺遠的地方,蜷縮著俯臥著一個淡金髮的人影,殘破的士兵服,臉上未幹的淚痕,還有,閉著的眼睛和略爲慌亂的呼吸。不過令遙安心的是,他並沒有受傷,大概是被那劇烈的震蕩一下子震昏了而已。

太好了,他還活著……望著那個仍然陷入睡夢中的少年,遙寬慰地輕噓一口氣。至少,我來這一趟,也沒有白費,她悲哀的苦笑。

靜謐的風似乎要對她訴說著什麽。這平靜的一刻,遙好想,就這麽永遠的閉上眼睛。仰望著眼前的一片漸透出迷人的微藍的天空,她回憶著某個有著和它相似顔色秀髮的一個人,那個是她生命裏唯一意義的一個人。

她想起了那個老是帶著迷人微笑,用一雙會說話的湛藍大眼望著她,用那每一次聽到都刺激著她的每寸神經的女中音,喊著自己那只屬於那個人才呼喚的名字的人……

想起她,令遙心裏很溫馨,也很難過。她們彼此在對方心裏存在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在經歷每一次的相遇、深愛、幸福,在經過了人生的最大激情之後,便是漫長如隔世的分離、等待。而這一次,遙悲哀的想著,或許已經是最後的終結。

因爲她想著,這一次,她可能會死;這一次,是她唯一對自己的預感感到深信不疑的一次。她沒有表情地望著自己身體底下的一大片殷紅。她從來沒有像此刻的自己般,那麽瞭解自己的身體,瞭解自己的未來。

儘管那位有著美麗藍眼的唯一的人曾不止一次的對她說過,她想用自己的一生時間,來好好“瞭解”這位少校情人的身體,用自己的撫觸,自己的味道,來永遠地記住她,獨佔她,留下專屬於她的印記。而遙,在那一次次的歡娛過後,也毫不吝惜地接受了她的恩賜,她的“蠻橫”,知道了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她自己一個人。

此刻,她很想再見那個纖細的苗條身影,再見那雙隻對著她才發出溫暖光芒的藍眼,還想……和那個美麗的人一起,回到自己的家鄉,回到那片一度泯滅的夢想草原,和她的馬,和風……一起自由的飛翔……

現在,她很清楚,那一切,已經不可能實現了。但是,她竟沒有出奇的難過,相反,只有一絲淡淡的無奈,和彌漫心頭的平靜。

以前她就對心愛的人說過,死亡,並不是意味著終結。至今仍相信這一點,所以,她不害怕死。也許只有快要瀕死的人,才會有如此的平和和心安理得,才會如放電影般回憶起自己一生所有的人和事,想起自己的願望、愛人,聽到自己在這時刻才會聽到的……任何聲音。

遙的耳邊,除了那風和低語和自己緩慢的心跳聲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在此刻的記憶裏曾經一度遺忘的聲音,一種對她來說凝聚了她全部生命的聲音。

是馬嘶聲。正確來說,是她生命裏一個和她有著相同血液和氣息的夥伴的聲音。

“疾風……”不可置信地輕喊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迫使遙費力地開始挪動雙臂,緩緩向前爬到壕溝的邊緣,擡起頭,努力地朝那聲音傳來的遠處張望。

眼前已經是一片死亡的海洋。屍體、鮮血、燃燒的廢鐵……無聲地升騰到空中的黑煙。透過眼前的一片迷霧,遙從那沒有生氣的廢墟裏,模糊地辨認到一個躁動著的身影。

憤怒的馬嘶聲,蹄子瞪踏地面的紛亂聲響,還有,隱約傳來的屬於人類的陌生喊叫。遙的喉嚨一陣的發緊,那是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一種令人心悸的野獸般的粗暴吼叫。

這絕對不是她的同一戰線的人,所發出來的聲音。

掙扎聲似乎越來越近,人的咒駡聲也越來越清晰。終於,遙從那噴起的沙塵中看到了三個混亂的身影,一頭高壯的動物,兩個人類,三者都在不住的吼叫著。

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幾乎毀滅一切的地方,竟然還有人如她和小約克一樣,幸運地逃出粉身碎骨的厄運,包括,她一眼就認出來的,她那心愛的四條腿的夥伴。

那邊人和動物的爭鬥越來越清晰。遙也漸漸能看清楚,那是兩個滿身血污和破爛的德軍,一人一邊,正拼命地扯著發狂的馬的繮繩,想讓騷動的馬平靜下來。而那頭奇迹般生還的動物——疾風,仍然用它那強大無比的力量和氣勢,和面前的兩個敵人搏鬥著,不時飛起高揚的蹄子,憤怒地掙扎。那已經染滿血迹的黃金鬃毛,噴著火焰的黑色眼睛,在夕陽的映照下,如同勝利者的旗幟,無情地恫嚇著面前的敵人。

爲了爭奪這最後得以逃跑的工具,兩個因死亡的恐懼和絕望而失去理性的德軍開始瘋狂地發泄起來。他們用槍托死命地擊打著馬的脖子和身體,硬扯著疾風的繮繩開始把它的嘴和鼻子勒出血來。

疾風瞪著駭人的大眼,依然毫不留情地嘶叫著,跳著,踢著,飛揚的塵土幾乎埋沒了他們的身影。遙知道,它在抗議著,在呼喚著她。她也知道,她的這個夥伴,即使到最後一息,也永遠不會在敵人的鞭和槍托下屈服。在它的血液裏流動的,是不可動搖的鐵般意志和靈魂。

斑斑的血痕開始一條條的出現在馬粗壯的身軀上。但這些,並不能阻止著那動物原始獸性的發泄,也無法熄滅燃燒在它體內的那股同它的主人一樣的,令所有人都驚駭的強悍氣息,一種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生物都爲之畏懼的力量。

咬著已經破裂流血的嘴唇,一股迫切的欲望驅使著遙拖著重創的身軀,吃力地朝那個搏鬥的混亂場地上爬過去。她似乎感覺到了那無情的槍把如落在自己身上的劇痛。

在和那野性的較量之中,無能的人類終於開始失去他們的耐性。在絕望的挫敗後,他們開始瘋狂的報復。即使是他們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沒有了逃跑的生機,他們也想毀滅一切,即使他們面對的,只是一頭敵人遺忘下來的發瘋的老馬。

遙看到那兩個德軍吼了幾句咒駡後,終於鬆開了繮繩,也看到他們的手,迅速端起了身上僅存的殺人武器。烏黑的槍口,對準了面前的動物。

“不!不要!……”

從喉嚨裏吼出撕聲裂肺的一句,遙發瘋般地拼命爬著,想阻止那可怕的一切,想阻止那足以摧毀她的靈魂的那一幕的發生,全然不顧從她大腿的傷口湧出的鮮血,在她的身後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路。

沒有人理會她。如慢鏡頭般,她的視線裏只模糊地看到,疾風的前蹄高高提起,一陣震天般的長嘶劃過這空曠的野地上空。隨著那力量爆發的,還有一陣席捲而來的腥熱狂風。同時,如炒豆般的一陣清脆槍聲響起。

遙如觸電般猛的停了下來。

伴隨著槍聲的,還有兩下悶悶的鈍擊聲,和一陣悲慘的哀號。遙只看到前方的身影中,兩個人的身體如麻袋一樣軟軟地趴下,兩個沾滿了鮮血和腦漿的鋼盔緩緩地滾到了她的身邊。

遙渾身顫抖著,望著前方那個唯一還屹立著的高大身影。

“疾風……”口裏輕輕喊著那個高昂挺立的身影,遙的眼前刹那間只看到一片的血紅的光芒。在那光芒裏面,仍然看到那飛揚著的黃金長鬃,如神一樣屹立在同樣血色的夕陽光芒中的影子。

遙只覺得,眼前的已經不再是一匹馬,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座如神袛般的豐碑。

那個身影開始朝她緩緩踉蹌著走過來,朝她這個此刻唯一還有意識的人類走過來,帶著與剛才的殺戮完全不同的輕柔,還有與身俱在的堅定和執傲。遙僵直地望著越來越接近的疾風,只覺得咽喉一陣的發緊,幾乎不能呼吸般,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似乎已經認出了她,疾風的眼睛裏回復了只有見到她時才露出的愛意和寵溺,就如過去每一次,和它的主人一起奔馳的時候一樣。它倔強地掙扎著走到遙的跟前,彎下脖子朝她低低地嘶叫了一聲,鼻子親密地碰觸著她,熱熱的氣息噴著遙的臉,似乎想訴說自己的安心一樣。

遙的淚水開始慢慢傾瀉,她只緩緩地擡起手,如木偶般輕輕撫摸著她的夥伴那光滑的皮膚和鬃毛,如過去的無數只有他們相處的日子一樣,只有他們才感應到的靈魂交流。

栗色油亮的皮毛染滿了凝固的鮮紅,如同隨風飄動的那閃爍著光芒象徵王者的金色,強壯軀體上的累累彈孔,沿路揮灑的血色花朵,訴說著這勝利者的光榮和戰績。

還有代價。

“疾風,我們……又在一起了……”遙溫柔的說著,如安慰心愛的孩子般輕撫著疾風長長的臉。黑色的大眼睛溫存地久久注視著主人,似乎在訴說著什麽。也就在那同時,疾風四蹄軟軟的跪地,那小山似的高壯身軀終於沈重地慢慢倒下,就倒在它的主人不到一尺的地方。

遙沒有動,只是如過去那樣,把臉緊緊靠著疾風的頭,呼吸著它熟悉的氣息,任它被風撩起的黃金鬃毛撫著她的臉。曾有多少個孤獨的日子,她都和她的最好的夥伴,這樣的緊緊靠在一起,貼著對方的體溫和身體,渡過無數個寒冷的夜晚。

就算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都可以這樣的緊緊靠在一起。

人和動物的鮮血慢慢凝聚,交融在一起。疾風的頭枕在主人的懷裏,艱難地喘息著,靜靜地躺著沒有動,它的閃亮大眼久久望著遙,平靜的眼睛眨了幾下後,終於流出了一滴晶瑩的大眼淚。

那雙眼睛,是如此的熟悉、難忘、深刻。沒有了那野獸的殺戮氣息,只有如人類般充滿感情的柔和,還有感激。

遙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蕭瑟的晚上,年幼的她蹲在馬房裏,看著眼前的一個濕搭搭的小生命頑強地第一次站起瘦弱的四肢時,一雙閃著好奇和溫柔光芒的大眼睛,就這麽同樣深刻的回望著她。從那時起,她就和那個小生命一起,開始了人生一段壯麗的旅程。

馬在一生中,是只會堅定的站著,不會躺下來,唯一躺下的時候,也許就只有它生命結束的那一刻。而也只能是對唯一的人類,對主人極其悲傷、感激和幸福的時候,馬才會流淚。

遙知道,此刻疾風的心裏,一定是很幸福,很滿足,因爲無論何時何地,就算是到了生命結束的時刻,它忠實的主人,都在身邊陪著它。它無愧於自己的職責,無愧於自己的主人,它這一生都沒有一絲的遺憾。

它不知疲倦地奔馳了一生,即使現在它老了,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也要把最後的光榮,最後的自尊,奉獻于主人的眼前。這也是爲什麽那兩個荷槍實彈的人類,那敵人最後無情的致命攻擊,也沒有把這頑強的生命徹底地擊倒。

因爲,疾風只允許自己永遠地傲然屹立,即使倒下,也只會倒在自己心愛的主人面前。

掙扎著悶悶呼喚了一聲,疾風用最後的力氣,伸出舌頭輕輕地舔著主人的手,似乎在做著無言的道別。直到,它把臉緊緊貼著那只寬厚的手掌,緩緩呼出最後一絲氣息。

只有那輕緩的風,還在溫柔的撫弄著那飛散的黃金長鬃,似乎安撫著那個飛揚在風中的靈魂一樣。

“放心……我們……一定會再見的……”靠著那僵直不動的高壯軀體,遙心裏默默的說著,唇邊只留著那淡淡的微笑,似乎眼前的世界,已經漸漸融進了模糊之中。她沒有移開那只靠著疾風的臉的手。

潛意識的,她似乎聽到風中的聲音在呼喚著她,在期盼著她的回歸。那一刻,她只覺得好累。安心下來,她很想就那麽平靜的睡過去。

“少校!……”

在意識即將模糊的一刻,她隱約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一個在耳邊回響的急切聲音,還帶著緊張和恐懼。遙費力地睜開眼睛。

臉色蒼白的小約克已經跑到了她的身邊,俯在她眼前不住地呼喊著。遙望著他,只是如慈祥的長輩般朝他安心的笑笑,吃力地擠出一句:“怎麽?……一睡醒就又哭了?”

“不……少校,求您……一定要堅持住……”小約克恐懼的眼神從疾風的遺體上移開,哭得紅腫的藍眼睛緊緊地盯著遙,扶著遙的身體的手不住地顫抖。

遙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下,似乎在積聚著體力般。好久,她終於睜開眼睛,微微一笑,用難以置信的溫柔口吻對面前的少年說:“你知道嗎?……在我的生命裏……經歷的等待,已經太多了……”

“不……只要這一次,這最後一次就好,請您一定要……”小約克抽泣著,倔強地哀求道,哽住的喉嚨竟說不出下面的話。

遙無奈地虛弱一笑,故意皺眉思考了幾秒鐘,才調侃似的沙啞地說:“好啊……這段時間……不如……我們說說話吧……”

“不……您好好躺著,休息一下……在我們的隊伍回來之前!”小約克拼命地搖著頭,忍住不斷湧出的眼淚,沙啞地用哭腔緊張的說著。他看著上司身體底下的滿地殷紅,只覺得一股恐懼和噁心只往胸口上翻騰。

他粗魯地撕下身上的襯衣,把布條用力塞著遙左大腿上的那處大傷口,那裏血如泉湧,幾乎整條腿全染紅了。正如他所擔心的,深深插進的炮彈碎片傷到了腿部大動脈,已經連血都止不了了。沒有辦法救援,沒有照顧,看著那沿路一片的血迹,和遙那已經沒有血色的臉,此刻的小約克,只能無助地盼望奇迹的發生。

自他清醒過來,看見身邊的恐懼景象,看到滿身鮮血的上司無力地躺在血泊裏,旁邊靠著疾風同樣滿是鮮血的遺體,唯一一直在心裏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就是:這全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一個人固執的離開隊伍,留在這人間地獄裏的話,他尊敬的少校就不會出現在這裏,爲了救他,一個小小的侍衛官跑回來,和他一起挨著自己隊伍的轟炸,直到現在,也正是爲了他,遙把自己推進了死神的魔掌。

“小約克……不要緊的……我們……一起等吧……”遙輕聲地吐出一句,蒼白的臉露出一絲期待的微笑,還帶著一點玩笑的意味,仿佛那即將等待的,是一份好奇的禮物一樣。

望著那張微笑的英俊臉龐,小約克竟發呆地坐在那裏,嘴唇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他的上司此時此刻說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表情看著他,將意味著什麽。怯懦的,他不敢讓面前尊敬的人失望,儘管這樣的要求,對於他來說是人生最痛苦的折磨。

“我們說說別的話,時間會容易過一點……”

“嗯!……”

淚水無聲的落下,小約克低著頭,小心的挪近遙,雙臂緊緊扶著那個沈重癱軟的身軀,下意識的,他陪著遙靜靜地坐在那裏,背後靠著疾風倒地的龐大身軀,像一堵牆一樣支撐著他們的身體,支撐著他們的靈魂和意志。

在他醒來之前疾風的犧牲,那驚心動魄的故事,和離去的情景,也許他也已無從知曉。但他堅信,少校一定很想緊密地靠在他的老戰友身邊,即使那四條腿的夥伴已經離他而去,但只要靠著它的身軀,他就能滿足,也能更安心和平靜下來。

還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小約克在心裏默默的企盼著。

遙和小約克沈默地枕著疾風粗壯的脖子,少校的手仍然撫著疾風那同樣默默在風中飄動的長鬃,小約克靜靜地看著,和它互相輝映的少校的短髮,也被那低吟著的風肆意地玩弄著。他沈默地聽著少校微弱沙啞的嗓音,從他那突然閃出光彩的眼睛裏,想象著那些他過去從所未知的事情。

“……就是這樣子……疾風差一點就撞到了凱西身上……就是那時候,我遇到了她……那時的情景,真的很深刻……還有,如果你當時看到……凱西跪在地上,用那雙帶著驚慌的美麗大眼睛望著你時的那個狼狽樣子的話,你也會忍不住想笑出來……真的是……很可愛的人……”

聽著遙透著溫存愛意的低沈話語,那英俊堅毅的臉一直流露出的淡雅微笑,小約克似乎也被少校那散發出來的平靜和幸福的柔和感鎮住了,他只壓抑著內心的狂跳,聽著那個美麗的故事,聽著遙慢慢的回憶著那個一生中最動人的時刻。

耳邊聽著風兒的微微私語,伴隨著從少校微弱起伏的胸腔裏傳來的沈重緩慢的呼吸聲,滿是悲哀的藍眼和閃著朦朧光芒的綠眼,一起無意識地望著頭頂那抹如靜謐大海的溫柔的藍。

“好美……好平靜……”聽著從那沙啞嗓子裏說出的緩慢的話語,看著那雙眼睛深處和那似乎有著無盡底蘊的藍融合一起的綠,小約克很明白少校在說著什麽。

從那雙眼睛裏,他也看出了此刻少校看見了什麽,想起了什麽。

“嗯!……真的很美……”輕聲答應著,他小心地湊近遙,下意識地抱緊了她的身軀。

“真的……很像她的顔色……”少校沒有血色的臉慢慢浮起一絲平靜舒心的微笑,藍綠交映的眼眸閃著一種興奮的朦朧。小約克認得這樣的微笑,那是近半年前,他的少校見到那位有著海洋般長髮和深邃藍眼的女性時,露出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您放心!……我們一定很快可以回去了!那時……您也就可以見到凱瑟琳小姐了!”小約克一口氣的說完,滿是眼淚的臉勉強地擠出堅強的笑容,希望自己的話,可以給他和遙,一絲勇氣和希望,也能幫他的上司微弱的生命支撐下去。

“只要……只要您再堅持一會兒……他們就來找我們了……”小約克神經質般的接下去喃喃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眼睛失落地望著空曠的只有屍體和死亡的原野,回答他的,只有那不住在此遊蕩的蕭瑟涼風。

沒錯……只需要一會兒……他們就來了……希望在少校身體那寶貴的鮮血流幹之前,在那雙朦朧的綠眼永遠地閉上之前,他們會趕到這裏……

只要他們來了,我們就能回去……和少校一起……回去斯賓塞小姐身邊……

疾風……那個少校靈魂中的一個重要夥伴,已經不在了。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小約克的心顫抖著,凝滯地望著前方的迷蒙天空。

“結束……真是……太好了……”虛弱地擠出一句,那雙朦朧的綠眼似乎疲憊般靜靜閉上,遙安心的噓了一口氣。有那麽一瞬間,小約克恐懼的以爲他的上司已經離去的時候,遙突然低低地從喉嚨裏吐出一句:“約克?……”

“哎?……”小心地應著,小約克猛的擡起蒼白的臉,緊張地盯著遙,聲音裏帶著隱隱的顫抖。

“還記得……以前來之前……跟你說過的……回去之後……想做什麽的嗎?”每吐出一個字,似乎都能把遙的全身精力耗盡一樣,修長的金色劍眉因那愈加沈重的疼痛和疲憊而微微緊鎖。

“記得……我說過,要做個像您一樣的人,回去後……和馬兒們一起,過自由平靜的日子……”小約克強做堅強的說著,重重地點著頭,希望自己能盡可能的多說一些話,這樣一來,他的上司就不必再因擔憂和過多的言語,而耗費他已經僅存不多的精力。

“沒錯……”遙露出一絲慈祥的笑意,深沈的綠眼仍然望著少年瞪大的眼睛,微喘著氣輕吐一句,“要成爲像我一樣的人……你……已經做到了……”

“不!……沒有!我沒有……”小約克拼命地搖頭,終於哭出聲來。“都是我……是我害了您……”

“無論什麽情況,都沒有丟下自己心愛的夥伴,沒有丟下自己的靈魂……我一點都不後悔,可以回來救你……”

“長官……求您!不要……不要再說了!……”小約克急切地大聲說著,哭著用力抱住了遙的身體,把頭深深埋進她的懷裏抽泣起來。

“別難過……我可不想……自己救回來的人……只是一個愛哭的小鬼……”遙微弱地一笑,冰冷的大手輕撫著懷裏那個亂蓬蓬的淡金色腦袋。

“您說過的!我們要一起回去!……我們要活著回去,還要和疾風一起……回去凱瑟琳小姐那裏……您向我保證過的!”小約克盡情地哭著,狠狠地發泄著自己的內心,除了悲痛、後悔,還有無助和怨恨。

“您……您騙我!”心碎的哭聲從遙的懷裏悶悶地傳來。

“是啊……滿……她在等著我……無論到哪里,她都能看到我,感覺到我……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的……真的……好想和她……一起回家……”遙淡淡的輕聲呢喃,那絲舒心的微笑一直挂在優美的唇邊,迷蒙的綠眼漸漸閃著晶瑩的水氣,那深深的愛憐和悲哀,將成爲小約克記憶裏永恒的烙印。

“您告訴過我……永遠也不要放棄……爲什麽現在,您卻——”小約克哽咽著嗆出一句。

“因爲……太晚了……”遙輕吐了一句,疲憊地搖頭。

太晚了……小約克腦子裏反復回響著這三個將他的靈魂毀滅的字,無言地望著少校那依然恬靜的臉龐。沒錯,即使現在他們的隊伍來到這裏,也已經來不及了,他無助地看著少校痛苦地和那死神做著最後無力的一搏。

“記住……我和疾風……並沒有離開你們……只要你還能繼續奔馳,繼續前進……我……就會在你的身邊……永遠都在風中……看著你……”

是啊,滿……你一定……會在那裏看著我……

遙費力的說完,擠出一絲滿足的微笑,艱難地從胸腔裏吸了一口氣,接著,伸出顫抖著的手,小心地從脖子上取下那個金色的鏈墜,把那一直貼著她的心一起跳動的東西,把它輕輕放進小約克的手裏,連同他的手一起緊緊的握住。

小約克透過已經被淚水模糊的眼睛,仍然清晰地看著手心裏的墜子的耀眼光芒,感受著的,還有一絲溫暖著他的心的淡淡體溫。

這是面前的人賦予給他的最後一絲溫暖的回憶。他緊緊地握住那只已經冰冷的大手。

“一定……要回去……交給她……”遙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艱難的呼吸也越來越緩慢,但她的手仍然沒有鬆開下屬的手,幸福的微笑仍然挂在沒有血色的唇邊,只有那雙翠綠的眼睛,開始陷入了一種迷幻的朦朧裏,就連那身體上似乎一直流淌著的血,也開始慢慢的凝固停止了下來。

“告訴她……我愛她……我……永遠都……在她身邊……”用盡最後的氣力,遙抓緊了那個一直陪伴著她的少年的手。這是她最後的一個承諾。

滾燙的淚水肆意地滴落在他和少校緊握著的手上,小約克僵直地坐著,緩緩地點頭,幾乎聽不見的嘶啞嗓音應著:“……會的……少校……”

輕輕呼出僅存的氣息,遙微笑著,漸漸失去光彩的綠眼,望向那風中的方向,望向上空那抹即將褪去的記憶裏永遠深沈的藍。

沒有了痛苦,沒有了悲哀,那一刻,她看到了滿,那一瞬間,她終於成爲了風。

“滿……再見了……”幾乎聽不清的呢喃,那最後說出的心中一個永恒的名字,隨即被躁動的風兒們隱沒。直到消失在風中,消失在這死寂的原野上空。

小約克仍然凝滯地坐著,透過眼前的水霧,靜靜地看著那個最敬愛的人,那個賦予了他新的生命和希望的金髮少校,在他的懷裏安詳地離去;

看著那雙總是閃著犀利綠焰的美麗眼睛暗淡下來,終於永遠地閉上;

看著他一直以來都依靠著的結實身軀,在悄悄地變得沈重和冰冷。

唯一留在眼前,留在記憶裏的,是那永遠帶著溫暖和希望的迷人微笑,那張帶著滿足和安穩的恬靜臉龐。

這一個生命消逝的時刻,竟是如此的淒美,如此的動人。

他堅信,在那另一個風重新存在的世界,他尊敬的普林斯少校,一定還會如這裏過去的他一樣,和他心愛的馬一起,在永遠自由地飛馳著。

因爲他是風,他的血液裏流著風的因子,就如他的名字一樣,與生俱來的情愫,他是風的王子。

(注:遙在此故事的全名Windy Haruka Prince,原意就是“風之王子”)

小約克默默地握著那只曾經支撐著他給予他無盡力量,已經冰冷無力的大手,握著那個殘留著餘溫的鏈子,如雕塑般地靠在同樣靈魂融入了風中的高大動物身邊,眼睛無神地望著那夕陽的金色漸漸消褪的遠方。

他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緊緊地和兩個靈魂消逝的軀體靠在一起。

驛動的風煞時停了下來,如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聲息,沒有生氣,這個世界似乎一下子陷入了死寂。那曾經肆意飄散著的黃金飛髮,也終於耷拉著,永恒地停息了下來。

“一定……會回去……”在這無盡的沈靜中,小約克都只沒有意識般的,反復呢喃著這幾個字。屹立在這風消逝的地方,說著一個如來自天籟盡頭,永恒般的承諾。

直到,和他穿著同樣軍服的隊伍悄悄的出現,清理這遍佈屍體的地方,看到這個極其震撼的情景,看到這個緊緊抱著安祥地躺著,已經沒有了氣息的少校,靠著倒地的戰馬遺體,如人偶般僵坐在一灘鮮紅之中的少年士兵……

所有的士兵們都默默的站在了那裏,呆滯地望著面前的三個軀體。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動,只有無言的流淚。

直到,他們懷著無盡的崇敬和悲痛,小心地想擡起犧牲的少校,和少校那匹英勇的坐騎的遺體的時候,小約克仍然緊緊地抓著少校冰冷的手。

他的口中,依然喃喃地重復著那句永遠銘刻在記憶裏的話。

幸存的戰馬們開始低低的嘶吼,似乎在哀悼著他們的夥伴,他們的主人的失去。一個同樣穿著少校軍服的矮壯男人,靜靜無語的望著這一切,暴突的喉結失控地抽動著,他只伸出一隻顫抖的手,緩慢而又莊嚴地摘下了自己的軍帽……

所有人都對面前的情景默默的致敬。

此後,這裏便再也沒有了風的痕迹。

在遠方的那一邊,在一個同樣風兒突然消逝的地方,一個有著和這裏的天空一樣顔色瞳孔的年輕女性,失神地望著同樣失去了光芒,失去了生氣的天邊,如珍珠般的淚水,開始慢慢地從那雙美麗的藍眼睛悄悄滑落……

瞬間傾倒的光彩世界。那已經消然而逝,與風融爲一體的靈魂,她,終於都感覺到了嗎?……


 

結局二:(下)

“在今天,5月7日的早上,德國的軍方和政府代表正式向盟軍宣佈無條件投降,我們的最後戰鬥,已經勝利了!……再稍後時間裏,邱吉爾首相即將發表全國講話,請大家……”

收音機裏播音員那興奮激昂的聲音在這狹小沈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的清晰。與從那播音員聲音後面隱約傳來的歡呼聲極其不協調的,是這個房間裏還存在的唯一一個人,和彌漫在周圍的沒有任何生氣和光彩的氣氛。

滿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維持著同樣的神情和姿勢,無聲無息地呆坐著,凝滯地望著窗外靜謐的天空。

從昨天,從那一突然的時刻開始,她就再也感覺不到了……風,已經不在了。

如靈魂裏的某個有著風般氣息,有著風般的犀利綠瞳的人,那一直以來陪伴著她,溫暖著她的風,就那麽頃刻之間,從她的一切感官裏消失。

如翻騰波浪的湛藍秀髮,失去了熱情般順從地耷拉在肩頭,失去了期盼和神采的美麗眼睛,一直停留在遠方那只有一片平淡的藍,沒有一絲雲彩的天邊。

似乎一切時間,都在她身邊靜止。一切聲音和影像,都從她的感官世界裏溜走。滿知道,這突然充斥在她的世界裏的死寂,已經意味著什麽。

再也沒有那熟悉的風的撫觸,那輕柔的低語,也沒有了那支撐著她一個永恒希望的,只屬於那某一個人的氣息……滿只能如一個人偶般,呆在這個孤寂的小空間裏,無助地等待未來的到來。一個她不敢想象的,足以毀滅她一切的未來。

此刻的她,連一絲自我安慰,企圖堅強的勇氣也沒有。她知道自己等待的,也許就是一個可怕的結果。

“凱西小姐……”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輕柔聲音。那麽的小心翼翼,那麽的低沈,仿佛害怕那每一個字出口,都會把面前的人刺到一樣。

滿的身體沒有動,依然沒有反應地望著窗外。

一聲很細微的歎息。接著背後的聲音又小心地傳來:“滿小姐,外面……有幾個軍人……來找你……”

滿在霎那間停止了呼吸,身體情不自禁一個哆嗦。

“求求您……”近乎哀求的聲音已經隱約有了一絲哭腔。

一陣令人窒息般的沈默過後,滿終於極其緩慢地從不知坐了多久的椅子上站起身,僵硬地轉過身來。身下的椅子很不舒服地發出一聲“吱呀”的呻吟。

眼前那已經擔憂得流出眼淚的修女背後,滿看到了門邊站著幾個高大的穿著熟悉顔色軍服的身影。

看著那雙無神的幾乎變得灰白和冰冷的藍眼,那俏麗臉龐上令人心悸的慘白,修女的手忍不住狠狠握住了胸前衣襟前的十字架,心臟一陣恐懼的顫抖。

她從沒看見過一個這樣的人,一個在她眼裏永遠和善溫柔,堅強不屈的女性,會在任何人面前透出如此可怕的眼神。

雖然她的心裏,已經預料到,即將到來的,會是什麽樣的事情。

顯然,她身後的那幾個“客人”,想的也是同一樣東西。

“您找我?……”滿緩緩地開口,沒有一絲的感情色彩,似乎好久沒用嗓子的人,聲音低沈沙啞的可怕。她的眼睛漠然地對向近前爲首的一個身穿少校軍服的男人。

就連修女,都感覺到身後的那個壯實的軍官,在聽到這三個字後,身體如被抽了一鞭子一樣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軍官的嘴唇微微顫抖,暴突的喉頭不自製地抖動了幾下,很響地吞了一口唾沫。終於,如鼓起勇氣般,他擡起那張蒼白肅穆的臉。

“斯賓塞小姐……”渾厚低沈的聲音小心地開口。滿的手不自主地攥成了拳頭。

“我們……想帶您——”

眼前的地面突然模糊,滿的手指甲嵌進了掌心裏。

“去見一下……”男人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開始顫抖起來。身後的兩個士兵臉色發白地僵在那裏。

不!不要!……請不要說……說那個名字……滿的心不住的哀求著,沒有感覺到,手心裏慢慢的濕潤和滴落地面的點點殷紅。

“溫迪少校——”軍官困難地說著,恐懼地看到那美麗的女人纖弱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開始後悔自己,後悔爲什麽會是他,站在這個地方,朝這個陌生的美麗女人,傳遞一個對心靈帶來致命打擊的信息。儘管,這是他自告奮勇接受的任務,也是他心裏一直認爲的,對那個昨天自己無法完成的任務,對那個突然從眼前失去的年輕人,所做的最後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女人無語,依然沒有動;反而是在她旁邊的那個中年修女,如受了沈重打擊般,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喉嚨裏忍不住沖出一聲輕微的嗚咽。

“他……回來了……”他沙啞地說完最後的事實,重重地歎息一聲,眼底滿是濃重的肅穆和悲愴,猶豫地望向始終沈默的滿。

驚奇的,他發現面前的女人,那雙黯然無光的湛藍瞳孔正呆滯地望著他,似乎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一樣,卻也帶著一絲令人退卻的心碎和冰冷,而且——

有點“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優雅纖弱的女人,並沒有哭。那雙藍眼已經彌漫了一層晶瑩流動的水氣,可是,眼睛的主人,始終都沒有讓它落下來。

至少,不會在他,或者其他人的面前,落下來。這一點,他應該會預料到的。

布蘭特,一個身經百戰,英勇強悍的軍官,頭一次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被這種堅強執傲的意味所深深地震撼。他甚至有點恐懼,到這個女人把她的情感全部釋放出來的時候,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景。但肯定的是,那,絕對會是一個他一輩子都不願面對的情景。

就如昨天,他不願面對那個死寂下來的戰場廢墟,面對那個刻骨銘心的情景一樣。而那個在那裏平靜地逝去的金髮少校,正是面前女子的伴侶。

沈默著,他緩緩地取下自己頭上的軍帽,莊嚴地捧在手上。陪同的兩個士兵做了個同樣的動作。

就連滿自己也不知道,她爲什麽不會哭,儘管盈滿的淚水已經刺痛著她的雙眼,儘管在記憶中,在那個有著頑皮的迷人微笑和低沈嗓音的金髮愛人面前的時候,她曾經多麽肆意痛快地大哭過。

那時因爲她很“堅強”嗎?……記得,遙就是用那雙盈滿欲望和愛意的深綠眼睛望著她,溫柔的大手撫著她的發絲,用她那低沈的性感聲音對她那麽說。

滿知道,這都已經成爲了“過去”。此刻的她,已經徹底失去了情感,失去了靈魂。她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越來越沈重。

回來了……可是,風,在哪里?遙……在哪里?

心,好痛……那是她盡情地讓自己撲向面前襲來的天旋地轉之前,唯一殘留下的知覺。

看著面前那斯賓塞小姐如沒有了主心骨般頹然地朝地面栽去,軍官一個箭步,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扶住了那個癱軟的纖細身軀。

克制著眼底泛濫的波濤,他咬緊了牙關,棱角分明的臉鐵青著,靜靜地抱起了懷裏昏厥過去的女人,轉身朝門口走去。

身後留下那個震驚過度仍僵在那裏的修女,失神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

“對不起,小姐……我們那麽唐突地把您帶來,真的失禮了……”穿著筆挺整齊的鮮紅色陸軍軍官服的中將抱歉地說著,小心地望向跟在他身邊緩緩走著的嬌小女子。

“……”聽著中將沙啞低沈的話語,滿只是淡淡地一笑,搖搖頭。

費爾曼無言地望著那張似乎平靜的蒼白臉龐,只覺得心臟一陣難受的抽搐。起碼,現在的她,臉色已經比她剛剛在醫務室醒來那會兒要好一點,只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

我沒有辦法再面對那樣的一雙眼睛。中將悲哀的想著,忍不住發出一聲微帶著哭腔的喘息,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他緩慢地陪著滿走過靜得可怕的長長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他們一高一矮兩個修長的影子孤寂地映著白色的牆。中將小心地扭頭,看著背後走廊的那一頭,布蘭特那矮壯的身軀蜷縮成一團,無聲地蹲在牆角,顫抖的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腦袋。他不敢望向他的上司和那個女人的身影。

自從戰場上回來,中將就沒有對他說什麽,連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因爲他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他也應該料到,自己佈置給他的,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完成的任務。

他清晰地記得當他知道那個可怕的消息時的情景,一向堅強的他,差一點兒就如身邊的女孩一樣,幾乎就在那裏暈過去。看著自己的下屬們那沈痛肅穆的臉,看著布蘭特一見到他時那歇斯底里的眼淚,他知道,那個惡夢已經真的到來。直到現在,陪著這個沈默優雅的女孩向前走著,他的心就一直沈在無盡的穀底裏。

現在,是要到一切結束,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軍營的接待室已經近在眼前。望著那對緊閉著的紅漆大門,每一步的接近,他都覺得雙腿開始顫抖,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滿沈默地在他身邊走著,依然跟著中將緩慢的大步,白皙恬靜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從那緊緊攥著的指關節發白的纖手,費爾曼很清楚,這個女人堅強的背後,壓抑著的,會是什麽樣的情感。他發現這樣的表情,和記憶中某一個頑固冷峻的金髮騎兵少校,是多麽驚人的相似。

他開始害怕再往前走,害怕再看到那對門後面,那個可以令他瞬間崩潰的情景。

但他身邊的滿,卻並沒有退卻,儘管她也已經知道,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麽。僵硬地挪到門前,中將勉強地深呼吸了一下,閉上眼睛,用微微發抖的手推開光滑沈重的大門。

她,馬上就可以見到她的愛人了。

*************

如過去多少次的重遇一樣,滿總是能第一眼就認出那頭璀燦耀眼的金髮。它總是那麽的奪目,那麽的清晰,無論是在密集沒有盡頭的人海中,還是在這肅靜昏暗,幾乎沒有人氣的房間裏。因爲,它是只屬於那某一個人才擁有的標誌。

無論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滿都能很容易地認出遙來。就如此刻,在她的眼前世界裏,看到的也永遠是那頭難忘的金色,一種如陽光般溫暖著她,伴隨她走過無數艱辛的顔色。

如沒有意識的,滿情不自禁地走向金色的方向,走向面前那心中永恒的愛人。費爾曼站在門邊,沒有表情地望著滿那遊魂般的背影,緩緩向她心愛的人走去。

牆角一邊有個人緩緩站起來。頭髮斑白的老軍醫小心地走近呆滯的中將,眼睛深處盈滿了悲哀的水氣,他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中將仿佛沒有看見他般,眼睛仍然望著眼前那纖弱的女人的身影,好久,他緩緩地擡手,僵硬地做了一個示意離開的手勢。站在門兩邊的兩個手捧著軍帽留守的士兵,莊嚴的一個軍禮,便悄悄地邁步出去。老軍醫無奈地看了上司那鐵青著的臉一眼,又猶豫著望向那個年輕女人,接著,似乎咬緊了牙關般,猛的扭頭,無聲無息地帶上門離開。

如一個封閉了的世界,房間再次恢復了平靜。中將無言地注視著那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帶著如朝聖般的虔誠腳步,靜靜地走近那張放在房間中央的唯一長台旁邊。

‘終於……我可以見到你了……’滿在心裏輕輕對自己說著,如看到珍貴的寶物般,平靜無波的藍琉璃眼睛閃著溫柔和愛撫的光芒,深刻地凝視著面前躺在那裏的人。

結實修長的軀體靜靜躺在那蓋了白布的長桌上,那刺著眼簾的白,清晰地映襯著那頭與陽光爭輝的金髮,那身軀上暗紅的嶄新軍服,還有,一直停留在眼底的屬於一個旁觀者的充滿悲怮的藍。

那裏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一張熟悉的臉,一個熟悉的身體。滿仔細地打量著靜臥在那裏的遙,沒有出聲,仿佛如往常每次看到那個帶著淘氣笑容,低沈地喊著她的名字的少校一樣,帶著讚歎和愛意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那張五官細緻的英俊臉龐上流連。

沒有理會視線前那威脅著泛濫的朦朧,滿小心地伸出手去,仿佛害怕會把面前的人驚醒一樣,輕柔地撫上那頭如風般的亂亂的短髮。那溫柔的撫觸,那小心謹慎的意味,躺在那裏的人沒有反應,但看著那只纖手撫上那頭金髮的那一刻,站在後面的注視著這一切的另一個軍人,卻忍不住狠狠莫名其妙的一個冷戰,仿佛被觸動了傷口一樣。

纖手的撫觸小心地移過那飽滿的額頭,修長的劍眉,緊閉的眼瞼,挺直的鼻梁……停在了臉頰部位,滿呆呆地望著那張恬靜的臉龐。

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情不自禁地撫上那對曾經渴望已久的形狀優美的薄唇。依然是那令人痛心的蒼白無色,但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仍然停留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一切一切,似乎要向面前的人訴說著,在那生命消逝的一刻,少校是帶著安心、滿足和平和離去的,沒有任何的痛苦。滿看著,這是一張和那過去的甜蜜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

那麽的安祥,那麽的平靜,似乎沒有人能驚擾她一樣。滿清晰地記得,那一次命運的重遇後,她和遙在生命裏第一次結合的時候,在那次夜晚的歡娛後醒來時,她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張臉。面前的人,如同一個沈浸在安穩的睡夢中一樣。

“好安心……遙……一定是睡著了……”輕聲地喃喃囈語,滿溫柔的低頭望著少校那張安然的臉。

中將高大的身軀突然透過一陣的冰冷,隨即有點發抖,但他仍能沙啞地低聲開口:“沒錯……她……是很安心地離去的……”

已經沒有再在意費爾曼口中那突然的人稱轉變,滿只是緩緩地微微點頭。眼睛依然凝神望著遙的臉,她幽幽地開口,唇邊牽起一縷淡雅的微笑:“那就好……能和以前的她一樣……有一個安心幸福的夢……”

手輕觸著那曾經帶給她無盡甜蜜和熱望的薄唇,滿很想用自己的指尖,再去尋找和體會那過往的回憶,那從這對嘴唇處得到的歡娛和完滿,很想……再次品嘗到心愛的人和自己融爲一體的味道。也很想從那張美麗的臉龐上,看到那一次在歡愉過後,毫無遺漏地呈在她眼前,緊擁著她安心入夢的那如孩子般的神情。那同樣柔和的線條,安穩的表情,是她記憶裏永恒的印記。

唯一消失的,是那熾熱的氣息,是那象徵著生命的溫暖。遙,已經進入了一個永恒的睡夢裏,再也無法醒來。那冰冷的肌膚,慘白無色的雙唇,已經消失了的風,似乎要提醒著她這個無情的事實。

滿唇邊的淡淡笑容開始消失,眼底換上了一種異樣的顔色。仿佛一個一直沈浸在幸福虛幻之中的人,突然被一記無情的悶棍當頭打醒。這時候,滿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才發現眼前看到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事實。

一個她永遠也不願承認的,把她的靈魂徹底毀滅的事實。滿有點不可置信地微微顫抖著,失神的藍眼開始恐懼地望著遙的臉。

白皙柔嫩的手再次輕撫上那精雕細刻的五官,似乎想從那張臉上,尋找一絲過去的記憶,辨認一絲生命的氣息,可是,滿意識到,這,已經不可能了。

她好想,那雙緊閉的眼睛能再次睜開,用那永遠閃著欲望綠焰的瞳孔,毫無保留地把她融進裏面;好想,那對優美的薄唇的主人,會再次露出那自信迷人的微笑,用那帶著磁性的沙啞聲音,低低地喊著她的名字,在那過去的夜晚裏,在她的身體、意識裏留下只屬於那一個人的記號。

可是,滿已經再也感受不到那曾經挑逗著她的神經,迷醉著她的靈魂的那溫熱的呼吸,那熱烈而霸道的撫觸。面前的遙,已經沈睡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和她永遠相隔的世界。她眼前看到的,是一具沒有意識和生命的冰冷軀殼。

也許自己在辦公室暈倒直到現在,都沒有真正的醒來,眼前的這一切,一定只是她神經質的想象,她,一定還是在自己的惡夢裏。

可是,爲什麽心會那麽痛,痛得幾乎要碎掉,幾乎難以呼吸?爲什麽,遙還是躺在那裏,她的臉,爲什麽會那麽冰冷?

忍住喉嚨的嗚咽,帶著難以置信的輕柔,如想確認什麽東西般,滿小心地伸出手遊移到遙穿著軍服的身軀。如一個蠟像藝術家揉捏著一件細緻的作品,她虔誠地輕撫著那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感受著那嶄新光滑的厚布料下熟悉的身體線條。似乎如預料的一樣,遙的胸膛已經完全靜止了,再也感覺不到,那曾經安撫著她,帶給她無盡力量的心跳,也沒有那散發著強悍氣息的緩慢呼吸。那鮮豔的制服下,掌心下傳來的,只有一陣陣心悸的冰冷。

情不自禁地握住遙靜放在身側的一隻手,滿試圖想抓住一絲賴以支持的力量。她呆呆地凝視著面前那凝如雕塑的修長身軀。

她沒見過遙曾經穿過這樣的制服,如此的嶄新、莊嚴,如此眩目的紅色,記憶中的她,總是那套滿是灰塵和破洞,夾雜著硝煙和草屑的氣味的騎兵軍服,那時的遙,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才是那個她心愛的人。

直到現在,遙終於有機會穿上這套只有在閱兵等正式場合才出現的軍官服,而她,卻已經平靜地躺在了這裏。沒有像她的其他同僚一樣,穿著同樣的嶄新軍服,帶著勝利者的笑容出現在人們面前,也沒有機會如他們一樣,能興奮激昂地出現在即將到來的遊行閱兵式上,驕傲地把威武的英姿展示在人民和首相面前。

因爲,旁邊的中將,在她從那打擊的昏迷醒來之後,就已經把那個驚心動魄的淒美故事告訴了她。一個發生在炮彈紛飛的最後戰場上,那個英勇的金髮少校,靠著犧牲的戰馬遺體,在她最信任的士兵懷中安詳離去的故事。

他們……把遙安置過了……就是爲了讓我見她……要在最後,也要我看見一個美麗完美的她……

但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切外表的修飾都無濟於事,因爲在滿的腦海裏,永遠都只有那個不修邊幅,強悍奔放的遙,一個只有滿她自己才看到的一個內在的遙。

如怕弄痛了心愛的人一般,滿的手小心地撫過遙修長的雙腿。透過那鑲著金邊的黑色長褲(英軍陸軍高級軍官的正式禮儀服裝,是紅色上衣加深黑的長褲,沿褲邊而下有金色的繡邊),她似乎可以看見那個奪走了愛人的生命的傷口在那裏。一個在平常並不算致命的傷口,就因爲時間和地點的偏差,讓遙在那無奈的等待和時間的流逝中犧牲了生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在那等待的時刻,在生命之火緩緩熄滅的時刻,遙會想著什麽,看到了什麽呢?面前的遙已經無法親口告訴她,不過滿會堅信,在遙的最後意識裏,一定還會有著她,有著和她一起與風馳騁的夥伴,還有,那個有著和天空一樣顔色眼睛的純真少女。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旁邊,影子落在她撫在遙身上的雙手上。身邊的人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滿的眼睛仍然緊緊地定在面前。

緩緩地,中將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閃亮的金色東西,手微微顫抖著,小心地把它鑲在遙的軍服胸前。眼底帶著常人難見的愛憐和慈祥,還有難以掩飾的悲哀,他凝固地望著那金屬東西上那犀利的閃光。

“我最後一次出發的時候,和她說過……”中將的嘶啞聲音艱澀地開口,“希望……我能親手把這個一級英雄勳章,驕傲地挂在她的胸前……沒想到,等我的願望實現了,但……她卻再也看不到……”

中將的喉嚨裏哽住了,艱難地喘息了一下,似乎想把那爆發出來的哭腔強忍下去,“每一次,她都能忠實地完成我的命令和任務,但是這最後的一次……她卻沒有做到——”

含著淚苦笑了一下,中將情不自禁地伸手,憐愛地揉著他那沈睡的下屬那頭亂亂的金髮,帶著一種如父母嗔怪孩子般的口氣說著,“她是個固執頑固的孩子……我應該會料到這些的,看著她的眼睛,我就什麽都知道了……我一直祈禱著,那最壞的結果不要真的到來……而我對她的最後一次任務,很簡單,就是要她完整平安地活著回來而已……沒想到,在我得到我們勝利的消息,看到我們的軍隊凱旋歸來的那一刻,見到的,竟然是這樣子的她……”

一向堅強老練的中將終於都說不下去了,哽咽著搖著頭,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捂住了滿是淚水的臉。

依然溫存地凝視著遙的臉,滿只是輕輕把遙冰冷的手握在手裏,如過去和她的愛人在一起的時候,愛撫地摸著她那修長強健的手指,回憶著那有力的大手曾經給予她的溫度和撫觸。那深刻的記憶裏,第一次就是這雙手,有禮地把被馬嚇倒的她扶起來,支撐著她的身體,一起在馬背上飛翔;也是這雙手,在短暫的幸福日子裏,總是那麽輕柔地環抱著她,用那熱烈的接觸,遊移著她身體的每一寸,在記憶中深深刻畫著她的輪廓。

久久地,滿輕聲苦笑了一下,幽幽地低語:“……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遙……永遠地相信自己,只要自己堅持不懈的東西,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就算是寶貴的生命,她都會義無反顧的……她一定會認爲,自己的選擇是對……因爲有了她,才換來了另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那種情況下,只要是遙,她就一定會那樣做的……”

她的藍眼閃著寵溺的光芒,仔細地撫著遙的手背:“況且——遙並沒有違背她的諾言。她對我說過,她一定會回來的,而現在……她也已經在我的眼前。因爲她說過,她會回來……”滿的聲音終於泄露了一絲情緒暗湧的爆發,開始哽咽起來,“她還會和我一起,和疾風一起,回去我們的家……”

沒錯……遙還會和我……一起回家的……一定會……心中暗暗地說著,滿忍住心裏翻騰的波濤,閉上了刺痛的眼睛。

“回去……一定要……回去……”突然如遊魂般微弱的一句,從身邊的角落傳來,身體如被一陣冷冰灌下來一樣,滿和中將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不可置信地探起頭,兩人才驚恐地從長桌的另一面桌角邊,發現一個蜷縮成一團坐在那裏的人影。看著那頭蓬亂的淡金頭髮,那瑟瑟發抖的瘦弱身軀,那熟悉的破爛不堪的士兵服,滿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是誰。

中將的眼睛閃過了一絲悲哀,無奈地用命令的口吻說著:“約克·戴維森,你怎麽還呆在這裏?…”

腦袋深深地埋進蜷曲的膝蓋裏,肮髒的金髮耷拉著垂下眼睛,把少年那蒼白的臉幾乎完全地掩蓋住,他只仍然無意識的喃喃說著:“少校……會帶著我……一起回去……和小姐……疾風……一起回家……”

聽著那少年心碎般的囈語,滿的心幾乎在那一刻停止在那裏,接著,便是一陣子的冰冷。

費爾曼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悄悄吐出一聲歎息,眼睛勉強從那失神的士兵身上移開。

“沒想到,他還是老樣子……”他低低地說著,“這孩子,受的打擊太大了!看著自己尊敬的長官爲了救他,在他的眼前慢慢的死去……從發現他們到現在,他都不肯離開溫迪的身邊……就那麽一直癡呆地坐在那兒,誰趕他也不走……他,也許就這樣子毀了……”

聽著中將的話,滿的身體不由得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她開始緩緩地靠近前去。

“小約克……擡起頭來,看著我……”

耳邊一聲溫厚輕柔的女中音,同時,一個優雅的身影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一隻異常溫暖的纖細的手,小心地擡起他的下巴。小約克一臉茫然地和那美麗的藍眼相對。

滿著實地心裏一陣顫慄。眼前看見那少年的情景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瘦削的臉幾乎比那旁邊的白布還要慘白,還留著幾處擦傷和灰塵的痕迹;沒有了光彩的淡藍眼睛只有一片的迷蒙,如什麽也看不見一樣,而且哭腫得像兩個桃子;身上依然那身佈滿血迹和泥土的破軍服,身軀失控地發抖著,如秋風中快要吹走的落葉,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不斷重復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

滿只覺得心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進般,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放心……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和少校,和我,和疾風一起……大家一起回家,回去那個自由的地方……”深刻地凝望著那雙呆滯的眼睛,滿淡淡的微笑,似乎鼓勵地說著。

小約克終於擡起了頭,滿是淚水的瞳孔緊緊地盯著女人那含著溫柔和自信笑意的眼睛,小心地說著:“真、真的嗎?……”

“一定會的!……”面前的藍發女子輕聲說著,堅定地點頭微笑,認真的握住他冰涼的手。

小約克呆呆地望著滿,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接著,滿猛的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緊緊摟住了,陣陣悲痛心碎的哭聲,清晰地從懷裏傳來。

‘還好……能發泄出來,就好了……’滿悲哀的想著,默默地輕輕摟住懷裏哭泣的少年,安撫地拍著他的背。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這個孩子就那麽的自我毀滅,沈淪下去。這也是她的愛人,爲了這少年而犧牲的遙,所絕對不能容忍的。

聽著那歇斯底里的痛哭,她很清楚此刻那少年的心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那個只有他唯一一個人才見證的情景,將成爲他心靈深處永恒的惡夢,而那情景,是連她這個少校的愛人,也不敢想象的。

滿諷刺的想著,也許應該被安慰的,會是她自己。

“少校……說……要……要和您回去……”小約克重重地抽噎著,斷斷續續的擠出聲,臉緊緊地埋進滿的懷裏,仿佛尋求一絲安慰的依靠。“他……他還說……他永遠都愛您……他……會、會在風裏……看著我們……”

滿忍住喉腔裏沖出的一聲低低的嗚咽,閉上了眼睛。

小約克抽泣著,緩緩從身上的口袋裏取出一個東西,小心地放進滿的手心裏。“他要交給您……他說……他永遠……都在您的身邊……”失聲地哭著,小約克模糊不清的說著,下意識地把滿抱得更緊了。

滿久久地凝神望著手中依然閃光的鏈子,上面,刻著她自己的標記,那從光滑的表面,似乎還映著遙熟悉的面容,似乎還能感覺,那還殘留著的熟悉的人的味道。這是凝聚著她們結合一體的靈魂的東西,一個伴隨著心愛的人的心,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的東西。

滿不由得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握緊了手中的東西。現在,她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沒錯……遙一定……永遠留在我們的身邊……他沒有離開我們,因爲……他就活在我們的這裏——”滿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心臟部位,望著小約克滿是淚痕的臉,她仔細地擦去那還不斷湧出的熱淚,深邃的藍眼,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小約克閃爍的眼睛。

接著,滿緩緩地伸手,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另一條銀色的鏈子,上面一個閃亮的十字架。如對著珍貴的寶物般,美麗的藍眼睛端詳了它好久,似乎在做著無言的交流,最後,令人驚異的,滿把它小心地挂在了小約克的脖子上。

少年不安而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但當他看見那十字架上刻著的三個字母時,終於明白了什麽,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捧住了那個發光的小東西,眼底的水氣再次泛濫起來。滿只是靜靜地一笑,鼓勵的望著他。

“堅強一點,好好活下去……以後的日子裏,遙會一直守護著你的……一定!——”

手下意識緊緊捏住那寶貴的小東西,小約克任自己的淚水肆意地流淌,但他仍堅定地擡起頭,朝面前的女孩重重地點頭。在他的生命裏,他將永遠記住他的少校,永遠記住這刻骨銘心的三個字母,永遠記住,那個改變他終身命運的時刻。這將是推動著他的未來人生不斷前進的支柱和動力。

滿安心的一笑,緩緩站起來,朝地上的小約克伸出手:“在一起回去之前,希望你要堅強地站起來,我想……遙若看到你還這樣子懦弱的話,一定會生氣的!……”

勇敢地用袖子擦幹淚水,小約克用力地“嗯”的一聲,抓住滿的手站起身來。

若是往常的少校,他一定會故意板著臉,用力地揉一下我的頭髮,然後用他那雙犀利的眼睛瞪著我,悶悶地拍著我的背,大聲說一句“精神起來!”……看著我認真的鼓起勁來了,便少見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像父親般揉著我的腦袋,低沈的說著“這才對嘛”……我想,那情景,我將一輩子都忘不了……

凝視著少校安詳平靜的臉,小約克在心裏對自己默默地回憶著,也向少校無言地說著自己的心意。他的臉變得凝重而堅毅起來,莊嚴地朝這個他一生中最敬愛的人,行了一個軍禮。

“謝謝您!少校……”他嘴裏緩慢而認真的輕聲說著。‘我……將永遠記住您……’此刻,他感到那個輕盈的十字架,已經和他的心跳融爲一體,在永遠地鼓動著他。

望著那雙重新恢復了犀利光芒的眼睛,那英俊的臉上成熟而堅定的神情,直到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比小約克還矮大半個頭的滿,在一瞬間,從那個少年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心愛的人的影子。那屬於某個渴望自由,堅強不息的風之少年的身影。

遙……一定會看到這一切的……滿對自己這麽安心的說著,溫柔地注視著遙的臉。‘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沈默已久的中將緩緩的走近滿,表情複雜地低聲說著:“小姐……您,真的要回去嗎?和少校一起……”

“嗯……”滿只是慢慢地點頭,眼底依然如故的平靜。

“明天,還有陸軍部的追悼會……司令部的唁電都已經發來了,本來,是打算把溫迪安葬在國家英雄公墓的……不過您既然有了打算,那我們也不好再要求什麽……”中將艱澀的說著,一臉的不安。

“大家對遙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不過,我們還是會在追悼會後離開,因爲……這是遙最後的願望,能回去屬於自己的夢想地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嗯……”中將緩緩地點頭,望著自己一向最心疼的那個看馬少年,那個最忠實的下屬,那張無論何時都透出冷峻和自信的臉,此刻,卻如一個孩子般的安心和幸福,他的眼睛又開始濕潤起來。他僵硬地走到角落的一張桌子前,拿起一樣東西,然後走到滿的面前。

“那——這些東西,務必請您帶回去……”他聲音沙啞地說著,帶著一絲關切的憐愛,緊緊地盯著滿那雙凝聚著無數複雜感情的眼睛,“這是溫迪……最後留下的東西——”

滿壓抑著內心的狂跳,莊嚴地從中將手中接過那東西,輕輕地捧在自己胸前,藍波流轉的眼睛深處,閃著一種朝聖般的欲望。

那是一頂滿是泥土,但仍奇迹般完整的騎兵軍帽,軍徽的金色鑲邊,仍然明亮地映著她的眼睛。連同帽子放在手上的,還有一條略微破舊的熟悉的黑色馬鞭。

這就是自第一次的分別之後,一直伴隨著遙走過那艱難歲月的東西,在那她未知的戰場上,猛烈的炮火中,仍然緊密陪伴她的愛人身邊的東西。

滿似乎看到了那個一身颯爽戎裝,帥氣地騎著馬兒,拿著馬鞭的手頑皮地在帽沿朝她行了個軍禮,溫柔地喊著她滿的騎兵少校,重新出現在她眼前。那是在最後的分別,遙在臨出發前朝著來送行的她道別時,留下的最後深刻的回憶。

滿的手下意識的緊緊捏住了手裏的東西,把它靠在了自己的心臟處。

那對所有認識溫迪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無法消逝的美麗記憶……費爾曼安慰地想著,因爲溫迪,那個心中永遠的逐風少年,是一個真正不可思議的人……

似乎猛的勾起了回憶,他伸手從口袋裏翻出一個小小的巴掌大的布袋,把它緊緊地連同滿的手一起握住,努力克制住激動,低低的說著:“小姐……這個,也請您放在溫迪的身邊吧……”

口袋裏面,是一小束黃金般油亮耀眼的馬鬃毛。

“這是……從疾風那裏取下的。這樣一來的話,他們無論到了哪里,都可以一直在一起……”中將露出一絲安慰的微笑,滿意般地輕輕點頭,溫和地望向滿。滿回以一個感激的笑容,平靜無語,也許只有她眼底那暗暗騷動的美麗顔色,或許能暴露出,這個堅強的女子此刻的內心世界。

只要在風中,和她的馬兒一起,遙就會在那裏永遠地飛翔,遙就會在那裏看著她,看著那些她用生命來熱愛著的人們。在那裏,就是遙存在的世界。

在那兩個軍人的注視下,滿平靜地再次凝望著靜躺著的遙,輕握起她的手,十指小心地和那冰冷結實的手指交纏,接著,輕輕地吻著那蒼白的手背,似乎要從那裏,最後一次體會心愛的人的氣息和溫度。

“遙……我們要回去了……放心,我們會在一起的……”極其溫柔的低語,仿佛害怕弄醒面前沈睡的人一樣。帶著溫存的笑著意,滿再次起身,手輕撫著那張熟悉的俊臉好久,最後緩緩彎下腰,深深地吻上那對已經沒有了溫度和顔色的嘴唇。

永遠的分別,那最後的味道和觸感,她也要把它留下來,把它烙在自己的心裏。

中年和少年軍人靜靜地挺立著,帶著重新激起的傲然風骨,肅然的望著面前的一切。他們沒有看到,一滴亮如凝珠的淚,已經悄悄地落在了那張永遠沈靜祥和的英俊臉龐上,留下一縷無法磨滅的淡淡印記……

***********

1945年5月8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結束的日子,在這一天,無數的人們盡情的歡呼著盼望已久的勝利;也在這一天,凱瑟琳·斯賓塞回到了那個改變她人生起點的地方。

和她同行的,有她心愛的人,還有一個有著和她一樣眼睛顔色的淡金髮年輕人。他們回到那已經成爲廢墟的普林斯莊園。

“老爺,有人來看您了……”佝僂不堪的老頭顫顫的站在門邊,小心地對著那個蜷縮在窗前椅子上的人說著。

沒有反應。老管家嘴唇顫抖著,用肮髒的袖子擦擦眼角的老淚,無奈地望向站在自己身後的一身淡雅素衣的女子。她那雙美麗的藍眼只是漠然地盯著那個蜷成一團的背影。

“老爺……溫迪那孩子回來了……她已經……不在了……求您,醒一醒吧!……”老管家開始悲痛的抽泣起來,但是他的主人,還是如過去的無數日子那樣,乾瘦的手握著一個小十字架,灰白的眼睛無神地望著窗外,嘴裏喃喃地囈語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到的話。

看著老管家想走上前去,抱著黑亮的骨灰匣子的女子輕柔地用手阻止了他,靜靜地無奈一笑,搖搖頭,之後,朝兩個老頭深深鞠了一躬後,悲哀的目光注視了那椅子上的人好久,最後,悄然地離去。

老管家淒然地望著那凱瑟琳小姐緩慢離去的背影,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他眼前消逝了一樣。他邁著沈重的步子,呆滯地掩上房間裏那片破舊不堪的沈重木門。

在他邁步離開的一瞬間,一陣嘶啞淒涼的哭聲,便倐的從那沈重的門後傳來,痛苦地攥著每一個人的心。

纖細的藍眼女子身影,再也沒有在這裏出現過。

****************

唯一改變的,是莊園外不知何時復蘇的蔥綠草地,還有幾匹野生的跑來的馬匹,點綴著那片安撫著人的心靈的綠意,輕柔的微風,也開始盡情地在這片綠地上躁動起來。

正如某個人的眼睛的顔色,正如那某個人飛翔時的鮮活氣息。

滿獨自站在那個小山崗上,望向這熟悉的一切,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遠處無邊的綠色,依然存在的蜿蜒鐵路,站在這個那個看馬少年曾經站過的地方,用同樣的向往的目光,望向那迷蒙的盡頭。

在那個日子裏,那個疾風少年就在這裏,開始了她的夢想和憧憬;而一個同樣純真的女孩,就是從那蒼茫的遠方鐵路來到這裏,開始了人生一段壯美的旅程。

直到現在,這個重新歸來的貴族少女,望著那安心的綠,沐浴著風兒的撫觸,她仍然能看見那熟悉的金髮少年,那曾經震撼著她的心的奔騰馬群;在風中,依然回蕩著那溫柔低沈的嗓音,嘹亮的口哨和馬嘶聲,還有……不斷繚繞在上空的那屬於金髮少年和藍發少女的興奮的歡笑聲。

“小姐……能否和小人一起,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呢?”

“在這裏,有我的一切,有我最渴望的東西,有我的全部生命……”

“只要有風存在的地方,我就會和我的馬兒一起,自由地飛翔……”

“當我騎著疾風,在戰場上,在廣闊的平原,任何空間上飛馳的時候,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你……”

“滿……我並沒有真的離開你,我和你的心和靈魂,已經永遠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把我們分開……”

……
那熟悉的心中唯一的人的話語,再次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如那風的低語和愛撫,那永恒的看馬少年,她永遠愛著的遙,並沒有離開過她……

因爲,在這裏,她還能深切地感覺到遙,接觸到遙,聽見她的聲音。金髮的矯健人影和強壯的栗色小公馬,那美麗的飛翔英姿,將永遠刻在她的內心記憶裏。

她發出一聲舒心的讚歎,走向那屹立著山崗上的一座栩栩如生的仰天長嘯的公馬塑像上。那是小鎮的人們,爲了紀念那位逝去的英勇騎兵少校和他的戰馬,所豎立起來的。少校和那束傳奇般的栗色公馬留下的金色鬃毛,就靜靜沈睡在這塑像腳下的土地裏。

人們相信,少校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爲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又能和他的愛馬一起,在風中自由的飛馳著,永遠沒有停息。

默默地靠在那塑像的石基,她再次看向那銘刻在底座上精美的鑲金字體上:

“謹致向我們的國家英雄,我們永恒的風之王子——”

滿安心的微笑,靜靜地靠向那冰冷的石座邊上,悄悄地閉上眼睛。手情不自禁撫摸著脖子上那小小的紀念物,她似乎還能聽到那些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話語和聲音,還能感覺到,如愛人般的熟悉撫觸,在守護著她進入夢鄉。

風兒輕柔地撫弄著那美麗的波浪發絲,在悄悄地對著那夢中的少女呢喃著。滿的眼睛一直就那樣緊閉著,沒有再睜開。

她似乎聽到了遙在呼喚著她的沙啞聲音,看見了她那騎著駿馬的高挑身影,帶著迷人的微笑,在向她緩緩地走來。她幸福地微笑著,朝那命運中的人伸出手去。

“遙……我們又再見了……”

風中再次響起了那熟悉的開朗興奮的笑聲,回蕩在遼闊的草原上空,久久沒有逝去。


不久,人們在那馬的塑像旁,看到了斯賓塞小姐平靜地離去沒有了氣息的身軀。沒有人知道她悄然而逝的原因,但他們每個人都看到,她一定是帶著無限的滿足和幸福去的,她到最後,都終於和她心愛的人,走在了一起。

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把凱瑟琳和溫迪少校合葬在一起。此後,草原上的疾風,便再也沒有停息過。人們還時常津津樂道地傳誦著這個動人的故事,還有人常說,在夕陽時分站在那個小山頭上,或許還能看到遠方有一對騎著馬奔馳的人影,還能聽到他們那幸福的笑聲。

不知何時,一位穿著整齊西服的陌生來客,來到了這座雕像面前,肅穆地望著那周圍的一切,沈默地感受著那對融入了風中的靈魂的安撫。風兒親切地撫著他那淡如朝日的金髮,撫著他年輕英俊的臉龐,那無盡的綠,清晰地映著他那雙如平靜大海的美麗眼睛。

他一定也是聽到了那風的聲音。

*************

“呼……終於說完了!”修長的手指疲憊地梳了一下帥氣的黃金短髮,口中重重地吐了口氣。

“真的是……好美的故事……”旁邊一個略帶傷感的溫厚女聲,纖細的手摟住了身邊人的手臂。

“是啊……可是,滿,你不覺得有點太淒慘了嗎?……”她身邊的伴侶有點苦惱地皺著濃密的劍眉,俊美的臉一陣的扭曲。

“遙……如果光是看事情結果的話,就太膚淺了……”滿無奈地搖搖頭,對於遙的榆木腦袋,有時她還真的是沒有辦法。“起碼……他們都能幸福地走在一起……”

“唔……”遙像個孩子似的撅起嘴巴,喉嚨裏悶悶的嘟囔著,被人說她“膚淺”,實在令她的心很不爽,特別是被心愛的滿這樣子說。“我是帶你來這裏度假的,不是來替悲劇故事尋根問底,若不是你求我的話,我還真的不想說呢……”

她很久沒得到回答。疑惑地望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的滿,遙聳起一邊的眉毛,綠眼深處無言的問著:“怎麽啦?……”

“不對勁……”滿終於緩緩沈吟著,“一向對文學故事那麽不著邊際的你,竟然會對一個傳說的來由那麽清楚,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她湛藍的眼睛懷疑地眯縫著望向遙。

“嘿~~~~”遙突然間笑得很小人,興奮的臉做出一個過度熱情的表情,“好厲害哦滿!這回一針見血……”

滿望著那張嘴角幾乎咧到了耳邊的臉,翻翻白眼做了個頭痛狀:“不要告訴我……是你祖父叫我們來這個他買下的叫普林斯堡的莊園度假,也是一個你編出來的藉口而已……”

“嗯……”遙的笑容馬上恢復了正常的角度,認真一點可以說變得嚴肅起來,“那是沒有騙你的。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騙過你,因爲這個故事,是祖父他親自告訴我的……因爲,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看著遙突然的情緒變化,滿也平靜下來,耐心地聽遙緩慢的說下去。遙穩住情緒,溫柔的握住滿的手,問:“還記得那個小約克嗎?想聽一下,他的故事嗎?……”

鼓勵地握緊了遙的手,滿默默的點點頭。

遙平靜的開口,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原野的濃綠。

“凱瑟琳和溫迪少校去世了之後,小約克便離開了軍隊,在政府機構裏找了份工作,雖然依然過著平常安穩的生活,但是他始終都沒有忘記這個改變了他的人生的故事,沒有忘記爲了救他而犧牲的溫迪少校,他始終忠實地尊敬著她。後來,在他的努力下,威拉德鎮的政府重新修復了這個莊園,把它命名爲普林斯堡,而在小約克的資助下,這裏重新變成名馬的出產地……最後,小約克被分派到太平洋另一邊的一個國家大使館工作,他找到了一個愛他的人,在那裏落地生根,結婚生子……在他唯一的女兒出生後,他就把這個動人的故事告訴她,決心讓它一代代地流傳下去……直到他的孫女出生,他就把一直保留在他身邊的那個凱瑟琳送給他的,溫迪少校留下的十字架,送給了她……他要他的後人,一定也會永遠地記住這個故事——”

“遙……”看著那美麗綠眼裏漸漸凝聚的水氣,滿的心一陣不安的抽痛,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抓緊了遙微微顫抖的手。

“所以……我也一定會記得這個故事的——”遙勉強的一笑,凝視著滿的眼睛,小心地從襯衣裏面取出挂在她脖子上的一個閃著銀光的東西,遞到滿眼前,低沈的說著,“因爲……小約克的那個孫子,就是我……”

“遙……真的……”看著那閃著銀光的十字架上,清晰地刻著“WHP” 的字母,滿忍住內心的極度震驚和不安,輕輕吐了一句,便不由得緊緊抱住了遙。各種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

遙只是艱難地扯起一絲苦笑,有點自我解嘲地說著:“呵……沒想到,我會是一個有外國血統的人吧……就算是我的祖父,第一眼看見剛出生的我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他說……我長得太像他記憶中的溫迪少校了,無論相貌,還是眼睛的顔色……他說,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也許真的是吧……”滿溫柔地撫著遙結實的背,在她溫暖的懷裏喃喃的說著,細細地呼吸著遙那淡淡的清香味道,“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你跟少校實在是太像了!……”

遙只是淡淡一笑,“也許就是這個原因,祖父刻意養了很多馬,還把這莊園買了下來,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回英國,到這裏來看……他說,他每次都會騎馬去那草原跑一跑,在她的墓前停留,因爲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和風中的少校說話,和她親近的交流……幾十年來,這個習慣,他還是沒有變,他說……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因爲少校,是那個在背後永遠支持著他前進的人——”

“你也和少校一樣,是一個和風融爲一體的人……老先生他,一定是你的身上,看到了少校的影子,所以,他把那個珍貴的東西交給了你——”滿輕柔的說著,雙手仔細的撫上遙那張她永遠愛著的英俊臉龐,眼底滿是柔和的愛意,“在我的心中,你也是那個只屬於我的……風中王子……”

遙優美的嘴角慢慢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沒有多餘的言語,她只是下意識的抱緊面前那心愛的人的嬌小身軀。

“遙……是時候要回去了……跑了這麽久,馬也累了,不回去的話,老先生會擔心的……”滿愛撫地輕揉著那頭燦爛的金髮,帶著一絲無盡的欲望的眼睛深深地望著那雙有著風般顔色的綠眸,輕輕從口中吐出一句。

“嗯……”輕鬆的一笑,遙用修長的手臂摟緊了滿,心頭洋溢著莫名的安穩和幸福感,她們牽著馬靜靜走向那綠野中的莊園方向。

朝著那撫弄著她的秀髮的微風輕輕一笑,遙望向遠方那藍和綠相交融的天與地,默默地從心底朝那風中說著:‘謝謝你……再見了……’

在無休止的風兒回蕩著的平靜草原上,似乎還能聽到那舒心幸福的笑聲和低沈的話語,還能看到那一對騎著矯健的公馬,在風中自由馳騁著的緊密身影。

‘再見了……’

瞬間即逝的聲音,融入了風裏,伴隨著那對緊握著手在草原上走動的兩個人的修長身影,一起消逝在遠方……


——完——

另:謝謝大家陪伴我度過這創作的半年,謝謝啦!~~

注:結局那裏對遙的家庭身世和那十字架來源的設定,完全屬本人的虛構,和原作無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