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5月7日的早上,德國的軍方和政府代表正式向盟軍宣佈無條件投降,我們的最後戰鬥,已經勝利了!……再稍後時間裏,邱吉爾首相即將發表全國講話,請大家……”
收音機裏播音員那興奮激昂的聲音在這狹小沈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的清晰。與從那播音員聲音後面隱約傳來的歡呼聲極其不協調的,是這個房間裏還存在的唯一一個人,和彌漫在周圍的沒有任何生氣和光彩的氣氛。
滿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維持著同樣的神情和姿勢,無聲無息地呆坐著,凝滯地望著窗外靜謐的天空。
從昨天,從那一突然的時刻開始,她就再也感覺不到了……風,已經不在了。
如靈魂裏的某個有著風般氣息,有著風般的犀利綠瞳的人,那一直以來陪伴著她,溫暖著她的風,就那麽頃刻之間,從她的一切感官裏消失。
如翻騰波浪的湛藍秀髮,失去了熱情般順從地耷拉在肩頭,失去了期盼和神采的美麗眼睛,一直停留在遠方那只有一片平淡的藍,沒有一絲雲彩的天邊。
似乎一切時間,都在她身邊靜止。一切聲音和影像,都從她的感官世界裏溜走。滿知道,這突然充斥在她的世界裏的死寂,已經意味著什麽。
再也沒有那熟悉的風的撫觸,那輕柔的低語,也沒有了那支撐著她一個永恒希望的,只屬於那某一個人的氣息……滿只能如一個人偶般,呆在這個孤寂的小空間裏,無助地等待未來的到來。一個她不敢想象的,足以毀滅她一切的未來。
此刻的她,連一絲自我安慰,企圖堅強的勇氣也沒有。她知道自己等待的,也許就是一個可怕的結果。
“凱西小姐……”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輕柔聲音。那麽的小心翼翼,那麽的低沈,仿佛害怕那每一個字出口,都會把面前的人刺到一樣。
滿的身體沒有動,依然沒有反應地望著窗外。
一聲很細微的歎息。接著背後的聲音又小心地傳來:“滿小姐,外面……有幾個軍人……來找你……”
滿在霎那間停止了呼吸,身體情不自禁一個哆嗦。
“求求您……”近乎哀求的聲音已經隱約有了一絲哭腔。
一陣令人窒息般的沈默過後,滿終於極其緩慢地從不知坐了多久的椅子上站起身,僵硬地轉過身來。身下的椅子很不舒服地發出一聲“吱呀”的呻吟。
眼前那已經擔憂得流出眼淚的修女背後,滿看到了門邊站著幾個高大的穿著熟悉顔色軍服的身影。
看著那雙無神的幾乎變得灰白和冰冷的藍眼,那俏麗臉龐上令人心悸的慘白,修女的手忍不住狠狠握住了胸前衣襟前的十字架,心臟一陣恐懼的顫抖。
她從沒看見過一個這樣的人,一個在她眼裏永遠和善溫柔,堅強不屈的女性,會在任何人面前透出如此可怕的眼神。
雖然她的心裏,已經預料到,即將到來的,會是什麽樣的事情。
顯然,她身後的那幾個“客人”,想的也是同一樣東西。
“您找我?……”滿緩緩地開口,沒有一絲的感情色彩,似乎好久沒用嗓子的人,聲音低沈沙啞的可怕。她的眼睛漠然地對向近前爲首的一個身穿少校軍服的男人。
就連修女,都感覺到身後的那個壯實的軍官,在聽到這三個字後,身體如被抽了一鞭子一樣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軍官的嘴唇微微顫抖,暴突的喉頭不自製地抖動了幾下,很響地吞了一口唾沫。終於,如鼓起勇氣般,他擡起那張蒼白肅穆的臉。
“斯賓塞小姐……”渾厚低沈的聲音小心地開口。滿的手不自主地攥成了拳頭。
“我們……想帶您——”
眼前的地面突然模糊,滿的手指甲嵌進了掌心裏。
“去見一下……”男人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開始顫抖起來。身後的兩個士兵臉色發白地僵在那裏。
不!不要!……請不要說……說那個名字……滿的心不住的哀求著,沒有感覺到,手心裏慢慢的濕潤和滴落地面的點點殷紅。
“溫迪少校——”軍官困難地說著,恐懼地看到那美麗的女人纖弱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開始後悔自己,後悔爲什麽會是他,站在這個地方,朝這個陌生的美麗女人,傳遞一個對心靈帶來致命打擊的信息。儘管,這是他自告奮勇接受的任務,也是他心裏一直認爲的,對那個昨天自己無法完成的任務,對那個突然從眼前失去的年輕人,所做的最後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女人無語,依然沒有動;反而是在她旁邊的那個中年修女,如受了沈重打擊般,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喉嚨裏忍不住沖出一聲輕微的嗚咽。
“他……回來了……”他沙啞地說完最後的事實,重重地歎息一聲,眼底滿是濃重的肅穆和悲愴,猶豫地望向始終沈默的滿。
驚奇的,他發現面前的女人,那雙黯然無光的湛藍瞳孔正呆滯地望著他,似乎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一樣,卻也帶著一絲令人退卻的心碎和冰冷,而且——
有點“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優雅纖弱的女人,並沒有哭。那雙藍眼已經彌漫了一層晶瑩流動的水氣,可是,眼睛的主人,始終都沒有讓它落下來。
至少,不會在他,或者其他人的面前,落下來。這一點,他應該會預料到的。
布蘭特,一個身經百戰,英勇強悍的軍官,頭一次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被這種堅強執傲的意味所深深地震撼。他甚至有點恐懼,到這個女人把她的情感全部釋放出來的時候,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景。但肯定的是,那,絕對會是一個他一輩子都不願面對的情景。
就如昨天,他不願面對那個死寂下來的戰場廢墟,面對那個刻骨銘心的情景一樣。而那個在那裏平靜地逝去的金髮少校,正是面前女子的伴侶。
沈默著,他緩緩地取下自己頭上的軍帽,莊嚴地捧在手上。陪同的兩個士兵做了個同樣的動作。
就連滿自己也不知道,她爲什麽不會哭,儘管盈滿的淚水已經刺痛著她的雙眼,儘管在記憶中,在那個有著頑皮的迷人微笑和低沈嗓音的金髮愛人面前的時候,她曾經多麽肆意痛快地大哭過。
那時因爲她很“堅強”嗎?……記得,遙就是用那雙盈滿欲望和愛意的深綠眼睛望著她,溫柔的大手撫著她的發絲,用她那低沈的性感聲音對她那麽說。
滿知道,這都已經成爲了“過去”。此刻的她,已經徹底失去了情感,失去了靈魂。她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身體越來越沈重。
回來了……可是,風,在哪里?遙……在哪里?
心,好痛……那是她盡情地讓自己撲向面前襲來的天旋地轉之前,唯一殘留下的知覺。
看著面前那斯賓塞小姐如沒有了主心骨般頹然地朝地面栽去,軍官一個箭步,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扶住了那個癱軟的纖細身軀。
克制著眼底泛濫的波濤,他咬緊了牙關,棱角分明的臉鐵青著,靜靜地抱起了懷裏昏厥過去的女人,轉身朝門口走去。
身後留下那個震驚過度仍僵在那裏的修女,失神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
“對不起,小姐……我們那麽唐突地把您帶來,真的失禮了……”穿著筆挺整齊的鮮紅色陸軍軍官服的中將抱歉地說著,小心地望向跟在他身邊緩緩走著的嬌小女子。
“……”聽著中將沙啞低沈的話語,滿只是淡淡地一笑,搖搖頭。
費爾曼無言地望著那張似乎平靜的蒼白臉龐,只覺得心臟一陣難受的抽搐。起碼,現在的她,臉色已經比她剛剛在醫務室醒來那會兒要好一點,只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
我沒有辦法再面對那樣的一雙眼睛。中將悲哀的想著,忍不住發出一聲微帶著哭腔的喘息,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他緩慢地陪著滿走過靜得可怕的長長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他們一高一矮兩個修長的影子孤寂地映著白色的牆。中將小心地扭頭,看著背後走廊的那一頭,布蘭特那矮壯的身軀蜷縮成一團,無聲地蹲在牆角,顫抖的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腦袋。他不敢望向他的上司和那個女人的身影。
自從戰場上回來,中將就沒有對他說什麽,連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因爲他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他也應該料到,自己佈置給他的,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完成的任務。
他清晰地記得當他知道那個可怕的消息時的情景,一向堅強的他,差一點兒就如身邊的女孩一樣,幾乎就在那裏暈過去。看著自己的下屬們那沈痛肅穆的臉,看著布蘭特一見到他時那歇斯底里的眼淚,他知道,那個惡夢已經真的到來。直到現在,陪著這個沈默優雅的女孩向前走著,他的心就一直沈在無盡的穀底裏。
現在,是要到一切結束,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軍營的接待室已經近在眼前。望著那對緊閉著的紅漆大門,每一步的接近,他都覺得雙腿開始顫抖,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滿沈默地在他身邊走著,依然跟著中將緩慢的大步,白皙恬靜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從那緊緊攥著的指關節發白的纖手,費爾曼很清楚,這個女人堅強的背後,壓抑著的,會是什麽樣的情感。他發現這樣的表情,和記憶中某一個頑固冷峻的金髮騎兵少校,是多麽驚人的相似。
他開始害怕再往前走,害怕再看到那對門後面,那個可以令他瞬間崩潰的情景。
但他身邊的滿,卻並沒有退卻,儘管她也已經知道,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麽。僵硬地挪到門前,中將勉強地深呼吸了一下,閉上眼睛,用微微發抖的手推開光滑沈重的大門。
她,馬上就可以見到她的愛人了。
*************
如過去多少次的重遇一樣,滿總是能第一眼就認出那頭璀燦耀眼的金髮。它總是那麽的奪目,那麽的清晰,無論是在密集沒有盡頭的人海中,還是在這肅靜昏暗,幾乎沒有人氣的房間裏。因爲,它是只屬於那某一個人才擁有的標誌。
無論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滿都能很容易地認出遙來。就如此刻,在她的眼前世界裏,看到的也永遠是那頭難忘的金色,一種如陽光般溫暖著她,伴隨她走過無數艱辛的顔色。
如沒有意識的,滿情不自禁地走向金色的方向,走向面前那心中永恒的愛人。費爾曼站在門邊,沒有表情地望著滿那遊魂般的背影,緩緩向她心愛的人走去。
牆角一邊有個人緩緩站起來。頭髮斑白的老軍醫小心地走近呆滯的中將,眼睛深處盈滿了悲哀的水氣,他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中將仿佛沒有看見他般,眼睛仍然望著眼前那纖弱的女人的身影,好久,他緩緩地擡手,僵硬地做了一個示意離開的手勢。站在門兩邊的兩個手捧著軍帽留守的士兵,莊嚴的一個軍禮,便悄悄地邁步出去。老軍醫無奈地看了上司那鐵青著的臉一眼,又猶豫著望向那個年輕女人,接著,似乎咬緊了牙關般,猛的扭頭,無聲無息地帶上門離開。
如一個封閉了的世界,房間再次恢復了平靜。中將無言地注視著那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帶著如朝聖般的虔誠腳步,靜靜地走近那張放在房間中央的唯一長台旁邊。
‘終於……我可以見到你了……’滿在心裏輕輕對自己說著,如看到珍貴的寶物般,平靜無波的藍琉璃眼睛閃著溫柔和愛撫的光芒,深刻地凝視著面前躺在那裏的人。
結實修長的軀體靜靜躺在那蓋了白布的長桌上,那刺著眼簾的白,清晰地映襯著那頭與陽光爭輝的金髮,那身軀上暗紅的嶄新軍服,還有,一直停留在眼底的屬於一個旁觀者的充滿悲怮的藍。
那裏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人,一張熟悉的臉,一個熟悉的身體。滿仔細地打量著靜臥在那裏的遙,沒有出聲,仿佛如往常每次看到那個帶著淘氣笑容,低沈地喊著她的名字的少校一樣,帶著讚歎和愛意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那張五官細緻的英俊臉龐上流連。
沒有理會視線前那威脅著泛濫的朦朧,滿小心地伸出手去,仿佛害怕會把面前的人驚醒一樣,輕柔地撫上那頭如風般的亂亂的短髮。那溫柔的撫觸,那小心謹慎的意味,躺在那裏的人沒有反應,但看著那只纖手撫上那頭金髮的那一刻,站在後面的注視著這一切的另一個軍人,卻忍不住狠狠莫名其妙的一個冷戰,仿佛被觸動了傷口一樣。
纖手的撫觸小心地移過那飽滿的額頭,修長的劍眉,緊閉的眼瞼,挺直的鼻梁……停在了臉頰部位,滿呆呆地望著那張恬靜的臉龐。
手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情不自禁地撫上那對曾經渴望已久的形狀優美的薄唇。依然是那令人痛心的蒼白無色,但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仍然停留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一切一切,似乎要向面前的人訴說著,在那生命消逝的一刻,少校是帶著安心、滿足和平和離去的,沒有任何的痛苦。滿看著,這是一張和那過去的甜蜜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
那麽的安祥,那麽的平靜,似乎沒有人能驚擾她一樣。滿清晰地記得,那一次命運的重遇後,她和遙在生命裏第一次結合的時候,在那次夜晚的歡娛後醒來時,她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張臉。面前的人,如同一個沈浸在安穩的睡夢中一樣。
“好安心……遙……一定是睡著了……”輕聲地喃喃囈語,滿溫柔的低頭望著少校那張安然的臉。
中將高大的身軀突然透過一陣的冰冷,隨即有點發抖,但他仍能沙啞地低聲開口:“沒錯……她……是很安心地離去的……”
已經沒有再在意費爾曼口中那突然的人稱轉變,滿只是緩緩地微微點頭。眼睛依然凝神望著遙的臉,她幽幽地開口,唇邊牽起一縷淡雅的微笑:“那就好……能和以前的她一樣……有一個安心幸福的夢……”
手輕觸著那曾經帶給她無盡甜蜜和熱望的薄唇,滿很想用自己的指尖,再去尋找和體會那過往的回憶,那從這對嘴唇處得到的歡娛和完滿,很想……再次品嘗到心愛的人和自己融爲一體的味道。也很想從那張美麗的臉龐上,看到那一次在歡愉過後,毫無遺漏地呈在她眼前,緊擁著她安心入夢的那如孩子般的神情。那同樣柔和的線條,安穩的表情,是她記憶裏永恒的印記。
唯一消失的,是那熾熱的氣息,是那象徵著生命的溫暖。遙,已經進入了一個永恒的睡夢裏,再也無法醒來。那冰冷的肌膚,慘白無色的雙唇,已經消失了的風,似乎要提醒著她這個無情的事實。
滿唇邊的淡淡笑容開始消失,眼底換上了一種異樣的顔色。仿佛一個一直沈浸在幸福虛幻之中的人,突然被一記無情的悶棍當頭打醒。這時候,滿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才發現眼前看到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事實。
一個她永遠也不願承認的,把她的靈魂徹底毀滅的事實。滿有點不可置信地微微顫抖著,失神的藍眼開始恐懼地望著遙的臉。
白皙柔嫩的手再次輕撫上那精雕細刻的五官,似乎想從那張臉上,尋找一絲過去的記憶,辨認一絲生命的氣息,可是,滿意識到,這,已經不可能了。
她好想,那雙緊閉的眼睛能再次睜開,用那永遠閃著欲望綠焰的瞳孔,毫無保留地把她融進裏面;好想,那對優美的薄唇的主人,會再次露出那自信迷人的微笑,用那帶著磁性的沙啞聲音,低低地喊著她的名字,在那過去的夜晚裏,在她的身體、意識裏留下只屬於那一個人的記號。
可是,滿已經再也感受不到那曾經挑逗著她的神經,迷醉著她的靈魂的那溫熱的呼吸,那熱烈而霸道的撫觸。面前的遙,已經沈睡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和她永遠相隔的世界。她眼前看到的,是一具沒有意識和生命的冰冷軀殼。
也許自己在辦公室暈倒直到現在,都沒有真正的醒來,眼前的這一切,一定只是她神經質的想象,她,一定還是在自己的惡夢裏。
可是,爲什麽心會那麽痛,痛得幾乎要碎掉,幾乎難以呼吸?爲什麽,遙還是躺在那裏,她的臉,爲什麽會那麽冰冷?
忍住喉嚨的嗚咽,帶著難以置信的輕柔,如想確認什麽東西般,滿小心地伸出手遊移到遙穿著軍服的身軀。如一個蠟像藝術家揉捏著一件細緻的作品,她虔誠地輕撫著那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感受著那嶄新光滑的厚布料下熟悉的身體線條。似乎如預料的一樣,遙的胸膛已經完全靜止了,再也感覺不到,那曾經安撫著她,帶給她無盡力量的心跳,也沒有那散發著強悍氣息的緩慢呼吸。那鮮豔的制服下,掌心下傳來的,只有一陣陣心悸的冰冷。
情不自禁地握住遙靜放在身側的一隻手,滿試圖想抓住一絲賴以支持的力量。她呆呆地凝視著面前那凝如雕塑的修長身軀。
她沒見過遙曾經穿過這樣的制服,如此的嶄新、莊嚴,如此眩目的紅色,記憶中的她,總是那套滿是灰塵和破洞,夾雜著硝煙和草屑的氣味的騎兵軍服,那時的遙,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才是那個她心愛的人。
直到現在,遙終於有機會穿上這套只有在閱兵等正式場合才出現的軍官服,而她,卻已經平靜地躺在了這裏。沒有像她的其他同僚一樣,穿著同樣的嶄新軍服,帶著勝利者的笑容出現在人們面前,也沒有機會如他們一樣,能興奮激昂地出現在即將到來的遊行閱兵式上,驕傲地把威武的英姿展示在人民和首相面前。
因爲,旁邊的中將,在她從那打擊的昏迷醒來之後,就已經把那個驚心動魄的淒美故事告訴了她。一個發生在炮彈紛飛的最後戰場上,那個英勇的金髮少校,靠著犧牲的戰馬遺體,在她最信任的士兵懷中安詳離去的故事。
他們……把遙安置過了……就是爲了讓我見她……要在最後,也要我看見一個美麗完美的她……
但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切外表的修飾都無濟於事,因爲在滿的腦海裏,永遠都只有那個不修邊幅,強悍奔放的遙,一個只有滿她自己才看到的一個內在的遙。
如怕弄痛了心愛的人一般,滿的手小心地撫過遙修長的雙腿。透過那鑲著金邊的黑色長褲(英軍陸軍高級軍官的正式禮儀服裝,是紅色上衣加深黑的長褲,沿褲邊而下有金色的繡邊),她似乎可以看見那個奪走了愛人的生命的傷口在那裏。一個在平常並不算致命的傷口,就因爲時間和地點的偏差,讓遙在那無奈的等待和時間的流逝中犧牲了生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在那等待的時刻,在生命之火緩緩熄滅的時刻,遙會想著什麽,看到了什麽呢?面前的遙已經無法親口告訴她,不過滿會堅信,在遙的最後意識裏,一定還會有著她,有著和她一起與風馳騁的夥伴,還有,那個有著和天空一樣顔色眼睛的純真少女。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旁邊,影子落在她撫在遙身上的雙手上。身邊的人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滿的眼睛仍然緊緊地定在面前。
緩緩地,中將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閃亮的金色東西,手微微顫抖著,小心地把它鑲在遙的軍服胸前。眼底帶著常人難見的愛憐和慈祥,還有難以掩飾的悲哀,他凝固地望著那金屬東西上那犀利的閃光。
“我最後一次出發的時候,和她說過……”中將的嘶啞聲音艱澀地開口,“希望……我能親手把這個一級英雄勳章,驕傲地挂在她的胸前……沒想到,等我的願望實現了,但……她卻再也看不到……”
中將的喉嚨裏哽住了,艱難地喘息了一下,似乎想把那爆發出來的哭腔強忍下去,“每一次,她都能忠實地完成我的命令和任務,但是這最後的一次……她卻沒有做到——”
含著淚苦笑了一下,中將情不自禁地伸手,憐愛地揉著他那沈睡的下屬那頭亂亂的金髮,帶著一種如父母嗔怪孩子般的口氣說著,“她是個固執頑固的孩子……我應該會料到這些的,看著她的眼睛,我就什麽都知道了……我一直祈禱著,那最壞的結果不要真的到來……而我對她的最後一次任務,很簡單,就是要她完整平安地活著回來而已……沒想到,在我得到我們勝利的消息,看到我們的軍隊凱旋歸來的那一刻,見到的,竟然是這樣子的她……”
一向堅強老練的中將終於都說不下去了,哽咽著搖著頭,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捂住了滿是淚水的臉。
依然溫存地凝視著遙的臉,滿只是輕輕把遙冰冷的手握在手裏,如過去和她的愛人在一起的時候,愛撫地摸著她那修長強健的手指,回憶著那有力的大手曾經給予她的溫度和撫觸。那深刻的記憶裏,第一次就是這雙手,有禮地把被馬嚇倒的她扶起來,支撐著她的身體,一起在馬背上飛翔;也是這雙手,在短暫的幸福日子裏,總是那麽輕柔地環抱著她,用那熱烈的接觸,遊移著她身體的每一寸,在記憶中深深刻畫著她的輪廓。
久久地,滿輕聲苦笑了一下,幽幽地低語:“……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遙……永遠地相信自己,只要自己堅持不懈的東西,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就算是寶貴的生命,她都會義無反顧的……她一定會認爲,自己的選擇是對……因爲有了她,才換來了另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那種情況下,只要是遙,她就一定會那樣做的……”
她的藍眼閃著寵溺的光芒,仔細地撫著遙的手背:“況且——遙並沒有違背她的諾言。她對我說過,她一定會回來的,而現在……她也已經在我的眼前。因爲她說過,她會回來……”滿的聲音終於泄露了一絲情緒暗湧的爆發,開始哽咽起來,“她還會和我一起,和疾風一起,回去我們的家……”
沒錯……遙還會和我……一起回家的……一定會……心中暗暗地說著,滿忍住心裏翻騰的波濤,閉上了刺痛的眼睛。
“回去……一定要……回去……”突然如遊魂般微弱的一句,從身邊的角落傳來,身體如被一陣冷冰灌下來一樣,滿和中將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不可置信地探起頭,兩人才驚恐地從長桌的另一面桌角邊,發現一個蜷縮成一團坐在那裏的人影。看著那頭蓬亂的淡金頭髮,那瑟瑟發抖的瘦弱身軀,那熟悉的破爛不堪的士兵服,滿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是誰。
中將的眼睛閃過了一絲悲哀,無奈地用命令的口吻說著:“約克·戴維森,你怎麽還呆在這裏?…”
腦袋深深地埋進蜷曲的膝蓋裏,肮髒的金髮耷拉著垂下眼睛,把少年那蒼白的臉幾乎完全地掩蓋住,他只仍然無意識的喃喃說著:“少校……會帶著我……一起回去……和小姐……疾風……一起回家……”
聽著那少年心碎般的囈語,滿的心幾乎在那一刻停止在那裏,接著,便是一陣子的冰冷。
費爾曼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悄悄吐出一聲歎息,眼睛勉強從那失神的士兵身上移開。
“沒想到,他還是老樣子……”他低低地說著,“這孩子,受的打擊太大了!看著自己尊敬的長官爲了救他,在他的眼前慢慢的死去……從發現他們到現在,他都不肯離開溫迪的身邊……就那麽一直癡呆地坐在那兒,誰趕他也不走……他,也許就這樣子毀了……”
聽著中將的話,滿的身體不由得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她開始緩緩地靠近前去。
“小約克……擡起頭來,看著我……”
耳邊一聲溫厚輕柔的女中音,同時,一個優雅的身影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一隻異常溫暖的纖細的手,小心地擡起他的下巴。小約克一臉茫然地和那美麗的藍眼相對。
滿著實地心裏一陣顫慄。眼前看見那少年的情景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瘦削的臉幾乎比那旁邊的白布還要慘白,還留著幾處擦傷和灰塵的痕迹;沒有了光彩的淡藍眼睛只有一片的迷蒙,如什麽也看不見一樣,而且哭腫得像兩個桃子;身上依然那身佈滿血迹和泥土的破軍服,身軀失控地發抖著,如秋風中快要吹走的落葉,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不斷重復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
滿只覺得心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進般,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放心……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和少校,和我,和疾風一起……大家一起回家,回去那個自由的地方……”深刻地凝望著那雙呆滯的眼睛,滿淡淡的微笑,似乎鼓勵地說著。
小約克終於擡起了頭,滿是淚水的瞳孔緊緊地盯著女人那含著溫柔和自信笑意的眼睛,小心地說著:“真、真的嗎?……”
“一定會的!……”面前的藍發女子輕聲說著,堅定地點頭微笑,認真的握住他冰涼的手。
小約克呆呆地望著滿,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接著,滿猛的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緊緊摟住了,陣陣悲痛心碎的哭聲,清晰地從懷裏傳來。
‘還好……能發泄出來,就好了……’滿悲哀的想著,默默地輕輕摟住懷裏哭泣的少年,安撫地拍著他的背。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這個孩子就那麽的自我毀滅,沈淪下去。這也是她的愛人,爲了這少年而犧牲的遙,所絕對不能容忍的。
聽著那歇斯底里的痛哭,她很清楚此刻那少年的心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那個只有他唯一一個人才見證的情景,將成爲他心靈深處永恒的惡夢,而那情景,是連她這個少校的愛人,也不敢想象的。
滿諷刺的想著,也許應該被安慰的,會是她自己。
“少校……說……要……要和您回去……”小約克重重地抽噎著,斷斷續續的擠出聲,臉緊緊地埋進滿的懷裏,仿佛尋求一絲安慰的依靠。“他……他還說……他永遠都愛您……他……會、會在風裏……看著我們……”
滿忍住喉腔裏沖出的一聲低低的嗚咽,閉上了眼睛。
小約克抽泣著,緩緩從身上的口袋裏取出一個東西,小心地放進滿的手心裏。“他要交給您……他說……他永遠……都在您的身邊……”失聲地哭著,小約克模糊不清的說著,下意識地把滿抱得更緊了。
滿久久地凝神望著手中依然閃光的鏈子,上面,刻著她自己的標記,那從光滑的表面,似乎還映著遙熟悉的面容,似乎還能感覺,那還殘留著的熟悉的人的味道。這是凝聚著她們結合一體的靈魂的東西,一個伴隨著心愛的人的心,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的東西。
滿不由得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握緊了手中的東西。現在,她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沒錯……遙一定……永遠留在我們的身邊……他沒有離開我們,因爲……他就活在我們的這裏——”滿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心臟部位,望著小約克滿是淚痕的臉,她仔細地擦去那還不斷湧出的熱淚,深邃的藍眼,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小約克閃爍的眼睛。
接著,滿緩緩地伸手,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另一條銀色的鏈子,上面一個閃亮的十字架。如對著珍貴的寶物般,美麗的藍眼睛端詳了它好久,似乎在做著無言的交流,最後,令人驚異的,滿把它小心地挂在了小約克的脖子上。
少年不安而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但當他看見那十字架上刻著的三個字母時,終於明白了什麽,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捧住了那個發光的小東西,眼底的水氣再次泛濫起來。滿只是靜靜地一笑,鼓勵的望著他。
“堅強一點,好好活下去……以後的日子裏,遙會一直守護著你的……一定!——”
手下意識緊緊捏住那寶貴的小東西,小約克任自己的淚水肆意地流淌,但他仍堅定地擡起頭,朝面前的女孩重重地點頭。在他的生命裏,他將永遠記住他的少校,永遠記住這刻骨銘心的三個字母,永遠記住,那個改變他終身命運的時刻。這將是推動著他的未來人生不斷前進的支柱和動力。
滿安心的一笑,緩緩站起來,朝地上的小約克伸出手:“在一起回去之前,希望你要堅強地站起來,我想……遙若看到你還這樣子懦弱的話,一定會生氣的!……”
勇敢地用袖子擦幹淚水,小約克用力地“嗯”的一聲,抓住滿的手站起身來。
若是往常的少校,他一定會故意板著臉,用力地揉一下我的頭髮,然後用他那雙犀利的眼睛瞪著我,悶悶地拍著我的背,大聲說一句“精神起來!”……看著我認真的鼓起勁來了,便少見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像父親般揉著我的腦袋,低沈的說著“這才對嘛”……我想,那情景,我將一輩子都忘不了……
凝視著少校安詳平靜的臉,小約克在心裏對自己默默地回憶著,也向少校無言地說著自己的心意。他的臉變得凝重而堅毅起來,莊嚴地朝這個他一生中最敬愛的人,行了一個軍禮。
“謝謝您!少校……”他嘴裏緩慢而認真的輕聲說著。‘我……將永遠記住您……’此刻,他感到那個輕盈的十字架,已經和他的心跳融爲一體,在永遠地鼓動著他。
望著那雙重新恢復了犀利光芒的眼睛,那英俊的臉上成熟而堅定的神情,直到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比小約克還矮大半個頭的滿,在一瞬間,從那個少年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心愛的人的影子。那屬於某個渴望自由,堅強不息的風之少年的身影。
遙……一定會看到這一切的……滿對自己這麽安心的說著,溫柔地注視著遙的臉。‘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沈默已久的中將緩緩的走近滿,表情複雜地低聲說著:“小姐……您,真的要回去嗎?和少校一起……”
“嗯……”滿只是慢慢地點頭,眼底依然如故的平靜。
“明天,還有陸軍部的追悼會……司令部的唁電都已經發來了,本來,是打算把溫迪安葬在國家英雄公墓的……不過您既然有了打算,那我們也不好再要求什麽……”中將艱澀的說著,一臉的不安。
“大家對遙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不過,我們還是會在追悼會後離開,因爲……這是遙最後的願望,能回去屬於自己的夢想地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嗯……”中將緩緩地點頭,望著自己一向最心疼的那個看馬少年,那個最忠實的下屬,那張無論何時都透出冷峻和自信的臉,此刻,卻如一個孩子般的安心和幸福,他的眼睛又開始濕潤起來。他僵硬地走到角落的一張桌子前,拿起一樣東西,然後走到滿的面前。
“那——這些東西,務必請您帶回去……”他聲音沙啞地說著,帶著一絲關切的憐愛,緊緊地盯著滿那雙凝聚著無數複雜感情的眼睛,“這是溫迪……最後留下的東西——”
滿壓抑著內心的狂跳,莊嚴地從中將手中接過那東西,輕輕地捧在自己胸前,藍波流轉的眼睛深處,閃著一種朝聖般的欲望。
那是一頂滿是泥土,但仍奇迹般完整的騎兵軍帽,軍徽的金色鑲邊,仍然明亮地映著她的眼睛。連同帽子放在手上的,還有一條略微破舊的熟悉的黑色馬鞭。
這就是自第一次的分別之後,一直伴隨著遙走過那艱難歲月的東西,在那她未知的戰場上,猛烈的炮火中,仍然緊密陪伴她的愛人身邊的東西。
滿似乎看到了那個一身颯爽戎裝,帥氣地騎著馬兒,拿著馬鞭的手頑皮地在帽沿朝她行了個軍禮,溫柔地喊著她滿的騎兵少校,重新出現在她眼前。那是在最後的分別,遙在臨出發前朝著來送行的她道別時,留下的最後深刻的回憶。
滿的手下意識的緊緊捏住了手裏的東西,把它靠在了自己的心臟處。
那對所有認識溫迪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無法消逝的美麗記憶……費爾曼安慰地想著,因爲溫迪,那個心中永遠的逐風少年,是一個真正不可思議的人……
似乎猛的勾起了回憶,他伸手從口袋裏翻出一個小小的巴掌大的布袋,把它緊緊地連同滿的手一起握住,努力克制住激動,低低的說著:“小姐……這個,也請您放在溫迪的身邊吧……”
口袋裏面,是一小束黃金般油亮耀眼的馬鬃毛。
“這是……從疾風那裏取下的。這樣一來的話,他們無論到了哪里,都可以一直在一起……”中將露出一絲安慰的微笑,滿意般地輕輕點頭,溫和地望向滿。滿回以一個感激的笑容,平靜無語,也許只有她眼底那暗暗騷動的美麗顔色,或許能暴露出,這個堅強的女子此刻的內心世界。
只要在風中,和她的馬兒一起,遙就會在那裏永遠地飛翔,遙就會在那裏看著她,看著那些她用生命來熱愛著的人們。在那裏,就是遙存在的世界。
在那兩個軍人的注視下,滿平靜地再次凝望著靜躺著的遙,輕握起她的手,十指小心地和那冰冷結實的手指交纏,接著,輕輕地吻著那蒼白的手背,似乎要從那裏,最後一次體會心愛的人的氣息和溫度。
“遙……我們要回去了……放心,我們會在一起的……”極其溫柔的低語,仿佛害怕弄醒面前沈睡的人一樣。帶著溫存的笑著意,滿再次起身,手輕撫著那張熟悉的俊臉好久,最後緩緩彎下腰,深深地吻上那對已經沒有了溫度和顔色的嘴唇。
永遠的分別,那最後的味道和觸感,她也要把它留下來,把它烙在自己的心裏。
中年和少年軍人靜靜地挺立著,帶著重新激起的傲然風骨,肅然的望著面前的一切。他們沒有看到,一滴亮如凝珠的淚,已經悄悄地落在了那張永遠沈靜祥和的英俊臉龐上,留下一縷無法磨滅的淡淡印記……
***********
1945年5月8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結束的日子,在這一天,無數的人們盡情的歡呼著盼望已久的勝利;也在這一天,凱瑟琳·斯賓塞回到了那個改變她人生起點的地方。
和她同行的,有她心愛的人,還有一個有著和她一樣眼睛顔色的淡金髮年輕人。他們回到那已經成爲廢墟的普林斯莊園。
“老爺,有人來看您了……”佝僂不堪的老頭顫顫的站在門邊,小心地對著那個蜷縮在窗前椅子上的人說著。
沒有反應。老管家嘴唇顫抖著,用肮髒的袖子擦擦眼角的老淚,無奈地望向站在自己身後的一身淡雅素衣的女子。她那雙美麗的藍眼只是漠然地盯著那個蜷成一團的背影。
“老爺……溫迪那孩子回來了……她已經……不在了……求您,醒一醒吧!……”老管家開始悲痛的抽泣起來,但是他的主人,還是如過去的無數日子那樣,乾瘦的手握著一個小十字架,灰白的眼睛無神地望著窗外,嘴裏喃喃地囈語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到的話。
看著老管家想走上前去,抱著黑亮的骨灰匣子的女子輕柔地用手阻止了他,靜靜地無奈一笑,搖搖頭,之後,朝兩個老頭深深鞠了一躬後,悲哀的目光注視了那椅子上的人好久,最後,悄然地離去。
老管家淒然地望著那凱瑟琳小姐緩慢離去的背影,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他眼前消逝了一樣。他邁著沈重的步子,呆滯地掩上房間裏那片破舊不堪的沈重木門。
在他邁步離開的一瞬間,一陣嘶啞淒涼的哭聲,便倐的從那沈重的門後傳來,痛苦地攥著每一個人的心。
纖細的藍眼女子身影,再也沒有在這裏出現過。
****************
唯一改變的,是莊園外不知何時復蘇的蔥綠草地,還有幾匹野生的跑來的馬匹,點綴著那片安撫著人的心靈的綠意,輕柔的微風,也開始盡情地在這片綠地上躁動起來。
正如某個人的眼睛的顔色,正如那某個人飛翔時的鮮活氣息。
滿獨自站在那個小山崗上,望向這熟悉的一切,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遠處無邊的綠色,依然存在的蜿蜒鐵路,站在這個那個看馬少年曾經站過的地方,用同樣的向往的目光,望向那迷蒙的盡頭。
在那個日子裏,那個疾風少年就在這裏,開始了她的夢想和憧憬;而一個同樣純真的女孩,就是從那蒼茫的遠方鐵路來到這裏,開始了人生一段壯美的旅程。
直到現在,這個重新歸來的貴族少女,望著那安心的綠,沐浴著風兒的撫觸,她仍然能看見那熟悉的金髮少年,那曾經震撼著她的心的奔騰馬群;在風中,依然回蕩著那溫柔低沈的嗓音,嘹亮的口哨和馬嘶聲,還有……不斷繚繞在上空的那屬於金髮少年和藍發少女的興奮的歡笑聲。
“小姐……能否和小人一起,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呢?”
“在這裏,有我的一切,有我最渴望的東西,有我的全部生命……”
“只要有風存在的地方,我就會和我的馬兒一起,自由地飛翔……”
“當我騎著疾風,在戰場上,在廣闊的平原,任何空間上飛馳的時候,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你……”
“滿……我並沒有真的離開你,我和你的心和靈魂,已經永遠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把我們分開……”
……
那熟悉的心中唯一的人的話語,再次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如那風的低語和愛撫,那永恒的看馬少年,她永遠愛著的遙,並沒有離開過她……
因爲,在這裏,她還能深切地感覺到遙,接觸到遙,聽見她的聲音。金髮的矯健人影和強壯的栗色小公馬,那美麗的飛翔英姿,將永遠刻在她的內心記憶裏。
她發出一聲舒心的讚歎,走向那屹立著山崗上的一座栩栩如生的仰天長嘯的公馬塑像上。那是小鎮的人們,爲了紀念那位逝去的英勇騎兵少校和他的戰馬,所豎立起來的。少校和那束傳奇般的栗色公馬留下的金色鬃毛,就靜靜沈睡在這塑像腳下的土地裏。
人們相信,少校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爲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又能和他的愛馬一起,在風中自由的飛馳著,永遠沒有停息。
默默地靠在那塑像的石基,她再次看向那銘刻在底座上精美的鑲金字體上:
“謹致向我們的國家英雄,我們永恒的風之王子——”
滿安心的微笑,靜靜地靠向那冰冷的石座邊上,悄悄地閉上眼睛。手情不自禁撫摸著脖子上那小小的紀念物,她似乎還能聽到那些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話語和聲音,還能感覺到,如愛人般的熟悉撫觸,在守護著她進入夢鄉。
風兒輕柔地撫弄著那美麗的波浪發絲,在悄悄地對著那夢中的少女呢喃著。滿的眼睛一直就那樣緊閉著,沒有再睜開。
她似乎聽到了遙在呼喚著她的沙啞聲音,看見了她那騎著駿馬的高挑身影,帶著迷人的微笑,在向她緩緩地走來。她幸福地微笑著,朝那命運中的人伸出手去。
“遙……我們又再見了……”
風中再次響起了那熟悉的開朗興奮的笑聲,回蕩在遼闊的草原上空,久久沒有逝去。
不久,人們在那馬的塑像旁,看到了斯賓塞小姐平靜地離去沒有了氣息的身軀。沒有人知道她悄然而逝的原因,但他們每個人都看到,她一定是帶著無限的滿足和幸福去的,她到最後,都終於和她心愛的人,走在了一起。
人們懷著崇敬的心情,把凱瑟琳和溫迪少校合葬在一起。此後,草原上的疾風,便再也沒有停息過。人們還時常津津樂道地傳誦著這個動人的故事,還有人常說,在夕陽時分站在那個小山頭上,或許還能看到遠方有一對騎著馬奔馳的人影,還能聽到他們那幸福的笑聲。
不知何時,一位穿著整齊西服的陌生來客,來到了這座雕像面前,肅穆地望著那周圍的一切,沈默地感受著那對融入了風中的靈魂的安撫。風兒親切地撫著他那淡如朝日的金髮,撫著他年輕英俊的臉龐,那無盡的綠,清晰地映著他那雙如平靜大海的美麗眼睛。
他一定也是聽到了那風的聲音。
*************
“呼……終於說完了!”修長的手指疲憊地梳了一下帥氣的黃金短髮,口中重重地吐了口氣。
“真的是……好美的故事……”旁邊一個略帶傷感的溫厚女聲,纖細的手摟住了身邊人的手臂。
“是啊……可是,滿,你不覺得有點太淒慘了嗎?……”她身邊的伴侶有點苦惱地皺著濃密的劍眉,俊美的臉一陣的扭曲。
“遙……如果光是看事情結果的話,就太膚淺了……”滿無奈地搖搖頭,對於遙的榆木腦袋,有時她還真的是沒有辦法。“起碼……他們都能幸福地走在一起……”
“唔……”遙像個孩子似的撅起嘴巴,喉嚨裏悶悶的嘟囔著,被人說她“膚淺”,實在令她的心很不爽,特別是被心愛的滿這樣子說。“我是帶你來這裏度假的,不是來替悲劇故事尋根問底,若不是你求我的話,我還真的不想說呢……”
她很久沒得到回答。疑惑地望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的滿,遙聳起一邊的眉毛,綠眼深處無言的問著:“怎麽啦?……”
“不對勁……”滿終於緩緩沈吟著,“一向對文學故事那麽不著邊際的你,竟然會對一個傳說的來由那麽清楚,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她湛藍的眼睛懷疑地眯縫著望向遙。
“嘿~~~~”遙突然間笑得很小人,興奮的臉做出一個過度熱情的表情,“好厲害哦滿!這回一針見血……”
滿望著那張嘴角幾乎咧到了耳邊的臉,翻翻白眼做了個頭痛狀:“不要告訴我……是你祖父叫我們來這個他買下的叫普林斯堡的莊園度假,也是一個你編出來的藉口而已……”
“嗯……”遙的笑容馬上恢復了正常的角度,認真一點可以說變得嚴肅起來,“那是沒有騙你的。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騙過你,因爲這個故事,是祖父他親自告訴我的……因爲,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看著遙突然的情緒變化,滿也平靜下來,耐心地聽遙緩慢的說下去。遙穩住情緒,溫柔的握住滿的手,問:“還記得那個小約克嗎?想聽一下,他的故事嗎?……”
鼓勵地握緊了遙的手,滿默默的點點頭。
遙平靜的開口,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原野的濃綠。
“凱瑟琳和溫迪少校去世了之後,小約克便離開了軍隊,在政府機構裏找了份工作,雖然依然過著平常安穩的生活,但是他始終都沒有忘記這個改變了他的人生的故事,沒有忘記爲了救他而犧牲的溫迪少校,他始終忠實地尊敬著她。後來,在他的努力下,威拉德鎮的政府重新修復了這個莊園,把它命名爲普林斯堡,而在小約克的資助下,這裏重新變成名馬的出產地……最後,小約克被分派到太平洋另一邊的一個國家大使館工作,他找到了一個愛他的人,在那裏落地生根,結婚生子……在他唯一的女兒出生後,他就把這個動人的故事告訴她,決心讓它一代代地流傳下去……直到他的孫女出生,他就把一直保留在他身邊的那個凱瑟琳送給他的,溫迪少校留下的十字架,送給了她……他要他的後人,一定也會永遠地記住這個故事——”
“遙……”看著那美麗綠眼裏漸漸凝聚的水氣,滿的心一陣不安的抽痛,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抓緊了遙微微顫抖的手。
“所以……我也一定會記得這個故事的——”遙勉強的一笑,凝視著滿的眼睛,小心地從襯衣裏面取出挂在她脖子上的一個閃著銀光的東西,遞到滿眼前,低沈的說著,“因爲……小約克的那個孫子,就是我……”
“遙……真的……”看著那閃著銀光的十字架上,清晰地刻著“WHP”
的字母,滿忍住內心的極度震驚和不安,輕輕吐了一句,便不由得緊緊抱住了遙。各種複雜的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
遙只是艱難地扯起一絲苦笑,有點自我解嘲地說著:“呵……沒想到,我會是一個有外國血統的人吧……就算是我的祖父,第一眼看見剛出生的我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他說……我長得太像他記憶中的溫迪少校了,無論相貌,還是眼睛的顔色……他說,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也許真的是吧……”滿溫柔地撫著遙結實的背,在她溫暖的懷裏喃喃的說著,細細地呼吸著遙那淡淡的清香味道,“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你跟少校實在是太像了!……”
遙只是淡淡一笑,“也許就是這個原因,祖父刻意養了很多馬,還把這莊園買了下來,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回英國,到這裏來看……他說,他每次都會騎馬去那草原跑一跑,在她的墓前停留,因爲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和風中的少校說話,和她親近的交流……幾十年來,這個習慣,他還是沒有變,他說……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因爲少校,是那個在背後永遠支持著他前進的人——”
“你也和少校一樣,是一個和風融爲一體的人……老先生他,一定是你的身上,看到了少校的影子,所以,他把那個珍貴的東西交給了你——”滿輕柔的說著,雙手仔細的撫上遙那張她永遠愛著的英俊臉龐,眼底滿是柔和的愛意,“在我的心中,你也是那個只屬於我的……風中王子……”
遙優美的嘴角慢慢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沒有多餘的言語,她只是下意識的抱緊面前那心愛的人的嬌小身軀。
“遙……是時候要回去了……跑了這麽久,馬也累了,不回去的話,老先生會擔心的……”滿愛撫地輕揉著那頭燦爛的金髮,帶著一絲無盡的欲望的眼睛深深地望著那雙有著風般顔色的綠眸,輕輕從口中吐出一句。
“嗯……”輕鬆的一笑,遙用修長的手臂摟緊了滿,心頭洋溢著莫名的安穩和幸福感,她們牽著馬靜靜走向那綠野中的莊園方向。
朝著那撫弄著她的秀髮的微風輕輕一笑,遙望向遠方那藍和綠相交融的天與地,默默地從心底朝那風中說著:‘謝謝你……再見了……’
在無休止的風兒回蕩著的平靜草原上,似乎還能聽到那舒心幸福的笑聲和低沈的話語,還能看到那一對騎著矯健的公馬,在風中自由馳騁著的緊密身影。
‘再見了……’
瞬間即逝的聲音,融入了風裏,伴隨著那對緊握著手在草原上走動的兩個人的修長身影,一起消逝在遠方……
——完——
另:謝謝大家陪伴我度過這創作的半年,謝謝啦!~~
注:結局那裏對遙的家庭身世和那十字架來源的設定,完全屬本人的虛構,和原作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