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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


作者:護刃 2003-08-08  20:37:08

 

這一篇,寫在遙滿兩人在小兔家遇到星野的那一集.(因為我覺得當時遙和星野的那句"你怎麼會在這裡"很有趣,而滿那時補上的"我就說跟妳(遙)在一起不會無聊..."也很好笑......so....)
不用一二三,因為我沒有按照順序寫.想到哪一集就寫那一集

 序章 

兩雙大手自然地輕放在黑色皮革的方向盤上,強健的手指頭隨著主人的思緒而反射性地握緊,幾根纖細的血管明顯地在古銅色的手背上張牙劣嘴地宣示它們的主權。

 

注意到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的動作,向來深遂如海的藍色大眼只是略微眨了一下,掩蓋住在瞬間閃過眼神中的後悔。她緩緩地轉過頭面向車窗,沉默地讓夏日和風吹撫著她微捲的髮梢。

她們兩人剛從醫院出來,然後便深陷在吃人的下班顛峰車潮中。

【該死的紅燈──該死的交通──】天王遙咬緊牙關,正極力忍耐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她那雙不尋常的綠眼閃著即將爆發的怒氣,盯著車子前方那像永遠都不會變換的紅燈。【──該死的東京!】

輕聲嘆了口氣,海王滿無奈地閉起雙眼。她的身體離椅背有一些空隙,以避免碰觸到背部的傷口。

敏銳的聽覺沒有讓這聲嘆息被忽略。

天王遙看向坐在旁邊的女孩,微皺著眉,她低聲問:「妳的傷口很疼嗎?」

話一說出口,她不禁自我厭惡地翻了下白眼。希望她旁邊的女孩沒有跟她自己一樣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愚蠢十足。

如果海王滿有跟她同樣的感覺,她很顯然地因為良好的教養而沒有點明出來。

「還好,止痛藥還沒退。」

聽到她平淡的回話,那雙皺起的眉毛更加深了在額間的痕跡。海王滿對自己身體的不在乎,不知為何,讓天王遙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變得更加煩躁。【別告訴我所有“戰士”都像她那樣──】嘲諷的性格讓她自然地就想回個幾句,但一想到那傷的由來,天王遙很努力地壓下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冷靜下來,她救了妳。所以不要為了這種小事跟她撕破臉──不管這女人有多頑固,不管為了什麼見鬼的原因她似乎總是能讓妳抓狂!】

吸了口氣,滿意對自己的心理建設。天王遙伸出她修長的手臂,把手排檔拉前,等著前面的車子移動。「杉並區二段……對吧?」

從後照鏡中,她看到隔壁的女孩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妳有通知妳父母…出意外的事嗎?」不太喜歡車內沉默的氣氛,天王遙繼續問著。

海王滿像是從自己的世界回來了一樣,她的視線由窗外轉向那如雕刻出來般有著俐落線條的側臉。

「沒有。」

【歡迎海王小姐終於決定加入這個世界了。】天王遙在心裡有些諷刺地想。轉著方向盤,過了幾秒她才說:「妳應該跟妳父母說一聲…反正他們遲早也會知道妳受傷的事。」

「不,」和緩的嗓音淡淡地回答。「他們不會知道。」

「怎麼,妳沒跟父母住在一起?」意識到那對令人印象深刻的藍眼正注視著自己,天王遙有些不自在地伸起右手撥了撥瀏海。【她的確有一雙特殊的眼睛……】瞄了後照鏡一眼,她很快地便轉移停留的視線。【只有那種眼睛才能配的上這樣的人。】

「我一個人住。」清澈的深藍雙瞳隨著主人的視線移到那雜亂不整的淡金色瀏海上。海王滿伸出左手,但馬上就放了下來。看著自己放在椅子邊緣的手,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察覺到隔壁的女孩突然變得有些沮喪,天王遙不禁好奇地在心裡猜測著原因。

過了一會兒,海王滿似乎也不習慣這種氣氛,她終於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妳不用通知妳家人嗎?」

「我也是一個人住。」她冷冷地回答:「這妳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知道天王遙暗指那天夜晚在船上,她控訴她私自調查她的身分背景的事。海王滿只是看向車子前方,她的語氣顯得有些疲憊。彷彿一個從永無止息的戰爭中逃脫出來的士兵,從靈魂中慢慢流釋出僅存的力量。「我並沒有調查妳。所有我告訴妳的事……所有我知道有關妳的事……那都是只要一翻雜誌每個人就可以知道的報導。」

“我了解妳……更勝於妳自己……”回想起曾經從女孩口中聽到的話,翠綠色的眼睛變得比平常深沉。「只是很明顯的,妳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天王遙這麼回答時,她冷淡的口吻中帶著一般人察覺不到的迷惘。

而海王滿並不是一般人。

「我知道妳有許多的疑惑……我知道即使是現在,妳還是不想被這樣的使命所束縛……但是──」輕柔的聲音停了下來。海王滿的表情突然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她低下頭繼續說:「但是……我說的那些話,都是事實。」

 

“我知道這麼想不對…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另外一個人…是妳。”

 

天王遙沒有回答,海王滿也沒有再開口。

但她們兩人都知道,彼此正在想著同樣一件事,同樣一句話。

在使命之下,同樣被詛咒的命運。


===============================

 

 

不管等一下會不會被警察托走,天王遙直接就把車子停在一旁圍牆的空地。熄了火,她的雙手仍放在方向盤上。「那是妳家?」

海王滿隨著她的視線看向白色獨棟的房子,她點點頭。「謝謝妳送我回來。」

「沒想到妳住的地方這麼平常。」淡淡地發表她的發現,天王遙的手指輕敲著方向盤。

「也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平常人。」海王滿回答的口吻也很平淡,對她略帶嘲諷的語氣並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但是她話中接受挑戰的意味卻十分濃厚。

這總算讓天王遙揚起今天第一抹笑容。

她必須對自已承認,光是生平第一次被妖怪攻擊的事,就帶給她很大的壓力。更別提一向就對週遭的人事物秉持著漠不關心的她,竟然會被高亢的情緒所控制而決定接受她的命運,她的使命。

還有,接受海王滿。

【但是……那個時候我能有什麼選擇?】深藍色的大眼溫柔地看著她,不顧受了傷的自己而仍理解地阻止她,阻止她不要邁向跟她一樣的道路,不要跟她一樣放棄自己的夢想。【我沒有選擇……我只想救她……這不是一件壞事,對吧?我只是想救她──】

天王遙突然發現她身旁的女孩問了個問題,並且正用著那雙能看進靈魂深處的藍眼盯著她瞧。

很明顯的,海王滿正在等她的回答。

「嗯……妳說什麼?」清了清喉嚨,她有些尷尬地問。

藍眼默默地盯著她幾秒後,海王滿才用著柔和的語氣說:「我剛才問,妳想不想進來一下?」

【那個同樣的聲音……】和藍色大眼相對,她又深陷在思緒中。【當時……她也是用這種聲音……說著……乞求著……阻止我接受──】

海王滿突然轉移視線。

挑起眉毛,天王遙有些好奇地看著女孩因為受傷而蒼白的臉蛋慢慢地泛起潮紅。【嗯……紅潤的顏色很適合她。就像……】她想起在賽車場第一次見面時,海王滿臉上的笑容。那個帶著喜悅和興奮,有些孩子氣的純真的微笑。揚起嘴角,她用著有些沙啞的聲音回答:「如果妳讓我進門,我不保證今晚我會離開。」

「唔……」下意識地摸著臉頰,彷彿想藉此消除臉上不受控制的熱度,海王滿輕聲說:「如果妳真的想留下來的話……房子裡還有空房間……」深吸一口氣,她轉頭看向帶著一抹奇異微笑的天王遙。「這樣,妳也可以跟我問所有妳想知道的事。」

笑容突然從臉上褪去。天王遙只是面無表情的說:「我已經知道夠多的事了。」看著那雙被自己的話給傷害到的藍眼,她煩躁地撥著原本就不太聽話的頭髮。「不,不對,那不是我想要說的意思──」她喃喃地念著,空著的左手又開始敲起方向盤。「妳說妳一個人住?」不等海王滿回答,她又接下去說:「那誰照顧妳?我是說……妳現在受了傷,如果晚上發生什麼狀況的話,誰能帶妳去醫院?如果妳的傷口感染了怎麼辦?誰要幫妳換藥?誰能──」

「遙?」溫暖的嗓音輕柔地喚著。

天王遙想說的話突然整個梗在喉嚨中。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海王滿叫她的名字。第一次,她覺得這個名字有了意義。

唯有當海王滿叫她的名字後,『遙』代表的不再只是『天王遙』這個人。而是穿梭每一個時空,指引屬於她真正的命運的光芒。

那道光芒,最終會領導她邁向那個注定要和她永生永世在一起的人,那個,持有她一半靈魂的伴侶。

直到這個時候,天王遙才發現,她有多渴望這個女孩喚她的名字。

「我會留下來。」她緩緩地說:「不過不是要問妳問題,而是要照顧妳。」

「我可以照顧我自己。」

「我知道。」深深地看進那雙疑惑卻帶著期待的藍眼,天王遙柔和地回答:「但是我想照顧妳。」

 

序章【2】 

其實她很喜歡看著她。

那頭璀璨耀眼的亮金色長髮,澄淨明亮的眼睛,以及年輕的臉蛋上永遠都存在著的無邪笑容。

一對沉思了解的海藍色眼睛望著遠處那名長髮的少女,那名,她已經立下誓言要犧牲一切保護的公主。

因為心存善念的人,本身就價值非凡。

沉著優雅地整理一下穿在身上的淡藍色披風,她無言地轉過身,想要跟先前出現的情況一樣,沉默寂靜地離開。

﹝Neptune.﹞

那位年輕的公主喚了她的名字──事實上,那並不是她的名字。“Neptune”是一種用來榮譽戰士的象徵,一個代表永恆忠誠的烙印。

不打緊,她這麼想著,轉過身朝公主的方向恭敬地低下頭。反正她也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麼了。

兩根白皙纖細的手指突然觸碰了她的下巴,這讓那名被稱做“Neptune”的藍眼戰士下意識地握緊暗藏在長披風裡的雙手。

她恨別人碰觸自己。

﹝請不要這麼做,妳不適合低下頭。﹞

略帶稚氣的聲音輕柔地在熱鬧的慶典會場裡響起。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是任由眼前的公主抬起她的下巴。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臣下,順從那無言的命令。

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被那兩根操縱的絲線所擺佈。

﹝我很高興妳能來參加典禮,Neptune.﹞

﹝我的榮幸,公主。﹞由於公主比她還稍矮了些,所以她只好往後退一步,讓自己的視線能與公主相對,而不至於必須低下頭看她。

﹝好一個標準回答。﹞輕盈的笑聲。﹝這是今晚我聽過第三遍同樣的話了──雖然都是出自不同的人口中。﹞

深藍色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看著似乎正為了某個不知名的原因而嬌笑著的公主。她沒有回答。

﹝……可以看的出來妳並不是個愛聊天的女生。﹞公主饒富興味的語氣裡有著些許調侃。

﹝……對不起。﹞這一個,她知道該怎麼回答。當她所侍奉的人有所抱怨時,她唯一能做也該做的就是道歉。

﹝我並不是在責備妳。﹞年輕的聲音裡突然加了一些不尋常的氣息。﹝我只是在想……妳已經和Uranus見過面了嗎,Neptune?﹞

這個問話讓她疑惑地皺起眉。﹝不……還沒。﹞

她注意到公主向來天真無慮的臉上閃過一種嚴肅的表情,可是以一個伺奉皇室的身分,她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公主接下來可能的要求,並沒有對這個發現提出什麼質疑。

﹝……是嗎……﹞公主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便又像往常一樣開朗地笑著。﹝等妳見到Uranus時,可以麻煩轉達她,說母親有事找她嗎?﹞

﹝皇后?﹞習慣弄清楚事情原由的個性使她下意識地就這麼問。楞了一下,她馬上改口說:﹝我明白了。﹞

﹝謝謝──﹞輕笑著,公主微微點一下頭。﹝那麼,希望妳能好好享受今晚的宴會,Neptune.妳好不容易才會來皇宮一趟的。﹞

享受?有些茫然地看著公主離開的背影,她無言地抓緊身上的披風。那張隱藏在黑夜裡的臉蛋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有一雙燦藍色的眼睛替夜幕點綴了些許光明。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句話,更遑論去實現了。

“享受”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對她而言──﹝……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喃喃地說著,她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說服誰。

﹝但是……活下來就足夠了嗎?﹞

突然出現的柔和女中音打斷了她混沌的思緒。快速地轉過身,她打量著那名與自己穿著類似的女人。雖然她並不太能在黑暗裡看清楚女人的五官,但是她仍舊可以掌握出女人比自己高了許多的身材,以及一頭融化在暗夜裡的深墨色長髮。

﹝我想,應該還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不是嗎?﹞女人溫柔沉穩的聲音使她說話的感覺就像正在神的面前禱告一樣,充滿著完全的正直與虔誠。

﹝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是什麼呢?﹞

她知道當女人微微偏著頭時,就是她想要回答的時候。但是等到那名高挑的女人在幾秒後開口時,她所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個無所謂的聳肩,和一句“問倒我了,我也不知道。”

藍眼有些訝異地眨了幾下,她還以為她可以從這名神秘的女人身上得到什麼有意義的答案。

﹝不過……那件事情的本身並沒有什麼關係。真正的問題是,在什麼情況下我們可以發現它。﹞

﹝在什麼情況下呢?﹞她直接地就這麼問。

一對墨綠幾近黑色的眼睛有趣地打量著她。﹝公主是對的。妳真的不是個擅長聊天的女孩子。﹞那名女人慢慢地朝她走過來,使她能清楚地看到女人如沙漠民族般被太陽所恩寵的亮銅色皮膚。﹝……當某個人能看進我們靈魂的最深處時,妳就會發現究竟什麼才是比活著更重要的事。﹞

﹝像那個地球來的王子看著妳的時候嗎,Pluto?﹞認出女人的身分,她忍不住諷刺地回應。

然後她轉移了視線,不想看到那名女人因為自己的話而佈滿哀愁的眼神。

﹝更像是當公主看著我的時候,Neptune.﹞叫“Pluto”的高挑女人低聲地笑了笑。﹝她的眼睛裡充滿我對她的誓言,讓我想當那個在她心裡完全信賴的“Pluto”。﹞笑聲低啞了些,女人轉過身便離開了,只有微弱如鬼魅的聲音還遺留在空氣裡。﹝……即使我並不是……﹞



額頭上的冰冷使海王滿微微睜開了眼。

她怔怔地看著白色天花板幾秒,深藍迷濛的眼睛裡有著不知道身處何方的疑惑與恐懼。

最後海王滿才發現到,她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自己的床上,盯著自己家裡的天花板。

而且自己的左肩膀像有一把大火似地燃燒著。

「妳醒啦?」低沉暗啞的嗓音從床舖上方的左側傳來。

海王滿的頭仍舊枕在枕頭上,沒有移動分毫。

一隻暖和溫柔的大手拿下她額上的涼濕布,原本通行無阻地盯著天花板的視線,突然被一雙翡綠色的寶石給阻擋。

一雙鑲在深刻俊美的臉上的綠寶石。

「妳真的是個討厭的傢伙……即使在地獄裡還要追著我不放……」面無表情地,海王滿喃喃的這麼說。平常甜美的聲音在此時顯得十分沙啞,原本柔魅的語調也變得無力平淡。

一對暗金色的眉毛高高地挑起。「如果妳是在開玩笑的話,那麼我很抱歉必須當那個帶給妳壞消息的人──」天王遙將浸好的濕布擰乾,放回床上女孩的額頭上。「妳完全沒有幽默感。」

「……我還……活著……?」

「人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死的。」天王遙冷淡地回答。

「是啊……」藍眼緩緩地閉上。「……太不幸了……」

緊緊地皺起眉,天王遙只是沉默地看著床上虛弱負傷的女孩。過了幾秒,她把手臂環在胸前,一副習慣性的防衛姿勢。「在一個鐘頭前──也就是凌晨3點多的時候,妳有點發燒。」

這說明了頭上這塊冰涼舒服的濕布的原因。海王滿的腦袋開始能緩慢地理解那個人說的話。

“那個人”……“那個人”是有名字的,海王滿,她叫天王遙。在心裡提醒著自己,她輕聲說:「謝謝……給妳添麻煩了……」

天王遙感覺似乎有點不耐煩地低應了一聲。「我本來想把妳送到醫院去……妳剛才的情況蠻糟的。」猶豫地停頓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因為妳流了太多汗,所以我只好將妳身上的衣服換下來。」

她的話讓海王滿稍微移動一下自己的頭,這才察覺到身上原本穿著的V領T-Shirt此時已經變成了一件白色的襯衫。

一件非常大的白色襯衫。

「……這不是我的衣服……」她喃喃地這麼說,非常疑惑。

「那是我的。」天王遙又皺緊了眉頭。這女孩,難道不會在意一個陌生人幫她換衣服嗎?「妳的肩膀剛上藥,還纏著紗布,只有大一點的衣服才不會碰到妳的傷口。」她淡淡地說:「不用擔心衣服的事。那件是我已經洗好放在車上準備替換的,所以我保證絕對乾淨。」

「……謝謝……」海王滿深吸一口氣,敏銳的鼻子還能隱約捕捉到一抹清新溫暖的味道,夾雜在洗衣精的乾爽香氣裡。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有些昏沉,歡迎的睡意慢慢向她襲來。

「……妳剛才作了惡夢嗎?」

與睡魔對抗的半開藍眼望向那個明顯地對自己的問題感到不自在的天王遙。

「唔,我並沒有想要探妳隱私的意思──」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天王遙語氣遲疑地解釋著:「只是妳剛才……好像在說什麼,或是,想說什麼……」右手有點不舒服地揉著自己的脖子,她盡量想讓聲音保持不甚在意的冷淡語調。「妳看起來……不好受。」

海王滿將視線從那雙綠眼上頭離開。「我作了一個夢。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她平靜的虛弱口吻裡沒有一點熱度。「有的時候,我張開眼睛,卻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裡。」

「現實是醒著的人作的夢。」

海王滿輕輕地笑著,左手臂的疼痛使她很快地止住了笑聲,只是她蒼白的臉上依舊掛著抹雲淡風輕的微笑。「妳是個擅長聊天的女孩子……有誰能想得到呢?」

這句話讓天王遙忍不住驚訝地高高挑起眉。「……真是,謝謝妳的讚美啊……」她假裝很開心地說。

還是微笑著,藍眼又閉了起來。「我已經好多了……謝謝妳……不過,我想妳也該去休息了。」海王滿半睡半醒地說:「……妳是個比我想像中還要善良的好人……遙……」

在海王滿完全進入睡眠前,她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認為心存善念的人,每一個都該是價值非凡。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立下誓言,要犧牲一切保護像這樣的人。

當海王滿睡著時,這一次,沒有任何夢再來打攪她。夢也好現實也罷,都可以等她覺得舒服些了再來處理。

夢也好現實也罷,她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

強壯溫熱的大手輕輕地撫上她略微燙人的臉頰,沙啞低沉的嗓音從此刻開始到永遠的未來,都會在夜裡跟她說這句話──

「晚安……滿。」

小小聲地這麼說,天王遙將床上女孩的被子蓋好。然後她坐回了椅子上,一邊等待著早晨第一道的陽光,一邊守護著她的同伴。

夢也好現實也罷,她們都不再是一個人了。

序章【3】

也許今天我應該去她家看看。愛爾莎心不在焉地翻著桌上的雜誌,邊聽著教室同學此起彼落的小道消息,邊在心裡這麼盤算著。

 

她那位美麗神秘的藍眼同學已經三天沒來學校了。這個現象讓一向不知為而,就是對海王滿很關心的愛爾莎十分擔憂。

海王滿看起來一直都是一個人。就算是被包圍在一群仰慕她的民眾裡,那道有禮卻疏遠至極的態度,溫和但沒有熱度的微笑,都自動地在海王滿的周圍築起一道隱形的城牆,隔絕她和整個世界。

讓事情更糟的是,那位藍眼少女自己也有這個自覺。只是她似乎並不想為此做什麼改變,她就是毫不在乎。

日本女性都是這個樣子嗎?愛爾莎深思性地皺起眉,再一次有感於東方文化的內斂精深。

真可惜。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阿滿笑起來一定會很好看的──她有一雙比愛琴海還要璀璨艷藍的眼睛。

當愛爾莎還在東想西想著這些雜亂不一的瑣事時,原本吵雜的教室霎時安靜了下來。

不,愛爾莎在心裡跟自己糾正,倒更像是壓倒性的沉默。

好奇地望向教室門口,她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事情竟然可以使她這些平日傾向吵人聒噪的青春期女同學們,呈現出即使是訓練有素的東德軍也會敬佩的無聲與全然的靜止不動。

站在教室門口的是一名纖細嬌小的少女。

其實以東方人,尤其是,日本女性的標準來評斷,那位少女的身高並不算矮。但她就是有一種獨特難喻的細嫩幽然氣質──那種完全柔軟嫵媚的女人風味,使每個靠近她身旁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個粗鄙的龐然大物,覺得比起她的精緻,自己的存在顯得笨拙庸俗許多。

尤其當那雙藍色的大眼,那雙,會因為她當時的心情而奇幻性地轉深變淺的海色瞳眸──直勾勾地盯著你瞧時,即使是一個平時再怎麼軟弱沒用的人,都會從心裡深深地冒起一股強大的保護欲。

以及幾乎接近瘋狂的獨占欲。

愛爾莎楞了幾秒,等到眼睛已經能稍微適應海王滿的出現每每為它們引發的效應後,她才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身。

「妳看起來還真淒慘。」上下打量著海王滿,她直接地這麼說:「昨天晚上發生車禍了嗎?」

愛爾莎是對的。海王滿一向就紅嫩健康的臉蛋,此時卻覆蓋著令人疼惜的蒼白。

「謝謝妳的讚美。還有好久不見,妳也早。」海王滿半嘲諷半開玩笑地回答。她知道愛爾莎是不會介意這種事情的人,而這也是為什麼,比起其他的同學,海王滿跟這位外國女孩的相處模式比較接近自然的原因。

又或許是因為她也是屬於心地善良的人其中之一。海王滿心想著,下意識地就伸起左手想撥開貼在肩膀上的頭髮。然後手臂傷口的疼痛使她不禁低低地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了?妳受傷了嗎?哪裡痛?要我帶妳去醫療室嗎?」愛爾莎馬上關心地問了一串問題。

「我很好,沒事的──」

海王滿才剛安撫性地說完,一道低沉平穩的嗓音就從兩名女孩的頭上傳來:「就跟妳說要用三角巾固定起來──妳老是忘記左手臂受了傷。」

聽到身後這個從三天前開始霸氣地私自決定成為她的貼身看護、行動保鑣──在今天早上,儼然因為盡忠職守而榮譽升格成為背後靈──的那道沙啞磁性的聲音,使海王滿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十分無奈地。

愛爾莎睜大了眼,完全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景象。

那裡,在那裡,在她藍眼同學的背後,像一面活動城牆似地,竟然是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把她跟海王滿的名字放在同一句話裡聯想的人。

天王遙。

「……妳──」張開嘴,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跑得出口。愛爾莎目瞪口呆地眨了好幾次的眼睛。

沒有錯。站在海王滿的身後,比她們兩人都還高出一顆頭,那個高挑挺直的身形;兩道銳氣十足的暗金色眉毛,深刻立體的鼻樑,閃著深沉情緒與自信風采的翠綠色眼睛──這些的的確確,是屬於天王遙的。

更別提那一對總是冷漠地抿緊,卻依舊吸引著其他人想用自己的嘴唇去開啟它們的唇瓣。

愛爾莎吞了一口口水,臉頰難以克制地微微泛紅。

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告訴自己。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而愛爾莎很確定,自己也絕對不會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

長相優秀的人就有義務填滿平凡人的幻想。愛爾莎吸了口氣,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唔……天王──」要怎麼叫她?「──同學……」

令人緊張的綠眼稍微瞄向她。「愛爾莎。」只是一句簡單平淡的回應,但是說話的人那道舒緩磁性,帶著滿滿引人遐思的性感嗓音,卻讓這個名字聽起來印象深刻了許多。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愛爾莎是認真地這麼問的。雖然她曾經在天王遙的面前好好的、十分正式地介紹過自己,但是她實在不認為當時那位把冠軍獎盃粗魯地丟進背袋裡,一臉面無表情地收拾東西的金髮少女有把她當時的話給聽進幾個字。

天王遙是她第一次見過,用最無聊的神情接過冠軍獎盃的人。而她很懷疑,天王遙應該也會是她最後一個能見到這樣表情的人。

這是日本女性的謙虛嗎?愛爾莎這麼思索著。當然,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她還是很難把天王遙歸類於“日本女性”的族群裡。

事實上,天王遙比較類似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那種雲遊四方,居無定所的神秘浪人。愛爾莎還記得那句有名的台詞: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將會往哪裡去──因為浪人傳承了漂泊的血液,是風的子民。

風的子民?多麼有趣的形容詞。

雖然愛爾莎心裡正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但她也沒忽略掉天王遙在聽到她的問話後,投給她的那一記有些不耐煩的警告眼神。彷彿在跟她說:滾開,我沒有心情理妳。

風的子民?應該是風的王者吧?接收到那記不友善的視線,愛爾莎很識趣地閉起嘴。

海王滿也注意到了。看向她的“背後靈”,她不茍同地輕皺起眉。

一邊飛揚的眉毛挑起,天王遙只是挑戰性地回看海王滿。她在賭,也在激,看那位總是優雅有禮的女孩有沒有膽量朝她說出任何責備的話語。

固執堅決毫不退讓的藍色眼睛安靜地與她注視。

原本驕傲挑起的暗金色眉毛開始緩慢地皺著。

聰明的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認輸。「……我當然記得妳,愛爾莎。」天王遙咕噥地說,有些不甘願。

揚起一抹勝利的微笑,海王滿的心情總算是輕鬆了不少。今天早上她和她的“背後靈”才因為自己只休息了三天就要來學校上課的事情而起了個不小的爭論。

海王滿在心裡無奈地訂正──應該是她“單方面的辯論”,“一人式的溝通”才對。天王遙的反應除了一開始自己的話還沒說完就出現的“不行”以外,就只有她那這三天來海王滿已經很習慣的不耐煩的低吼,不屑的悶氣,不茍同的皺眉和不悅的抿嘴而已。

總而言之,那個“不”都是包含在天王遙的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上。以一統之,融會貫通到神乎其技的地步,讓海王滿甚至能從她撥瀏海的手勢和角度上察覺到天王遙的反對。

那種打心底由衷地反對。

其實整體來說,海王滿的傷勢已經好了很多。她的身體正以一種超乎普通人類的速度在治療著傷口,這一點,她很確定是當個戰士為她帶來的另一項禮物。

或是詛咒。端看海王滿怎麼看這項癒合的能力。有一件事天王遙說的完全正確,那就是人類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而除了擁有這項能力的她以外,還有誰更有資格去印證這句話的真實性?

「剛才天王……同學說,妳受傷了?」愛爾莎擔憂的聲音打斷海王滿的思緒。

她輕輕地點一下頭。「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在家休息幾天就可以了。」

一道自鼻子裡的悶哼聲從海王滿的頭上傳來。

藍色眼睛忍不住轉了一下。

「那是妳的位子嗎?」天王遙指著靠窗第五排的座位。得到海王滿確定的答案後,她走到座位旁,把書包和外套放在桌上。

愛爾莎這時才注意到天王遙一直都提著海王滿的東西。這個發現讓她好奇地眨了幾次眼。

「坐下。」低沉的命令口吻。

海王滿微微瞇起了眼。「很抱歉……妳在跟我說話嗎?」她諷刺地回應:「我想妳一定是把我跟妳養的狗弄錯了。」

天王遙堅毅有形的下巴明顯地繃緊了幾下。「這是為了妳的身體好,別那麼頑固。」

「喔,現在妳把我跟妳的女兒搞混了。」平淡無趣的語氣,依舊嘲諷十足。「至少我升級了……誰知道呢,也許下一句話我就會變成妳的老婆了。」

沉重的吸氣與吐氣聲。「妳想都別想。」天王遙冷冷地這麼回答,削薄冷硬的唇揚起招牌式的輕視微笑。

「妳說的沒錯──」海王滿的表情非常嚴肅。「我一點都不“敢”想。」

天王遙的上唇微微地抽蓄了幾下,像盛怒中的野獸正要張開大嘴,用牠危險的利牙朝獵物攻擊似地。

海王滿看著那雙垂在長腿兩側的古銅色大手緊緊地握住,雖然知道現在不是個適當的時候,但她還是不禁為了這樣簡單、卻能將天王遙本人所擁有,那份強悍特異的氣勢給徹底展現出來的動作而感到驚奇不已。

這個叫天王遙的人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巨大的力量。那是一種完完全全,銳利深刻的厚實能源。如果說這樣的人不是身來就注定背負著特別的命運,海王滿也不可能會相信。

這跟她是不是被選上的戰士絲毫沒有關係。天王遙的力量不是來自她太古時期便被賦予的能力,而是從她自己的靈魂裡所磨歷粹練出來的,一顆會持續成長茁壯的果實。

天王遙很努力地想要將怒氣給克制下來。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叫海王滿的女孩總是會讓她的精神這麼緊繃,總是在挑動著自己向來不關心週遭變化的心情。

這就好像她的每一言每一字,都像根鋒利無比的針,毫無憐憫地把天王遙多年來用冷漠一片一片包裹住自己來隔絕他人的核膜給搓破一樣。

強迫她,威脅她,命令她要讓這個世界看到真正的天王遙。

該死!她天王遙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投降過。她也許會輸了幾場戰鬥,但是她絕對不會輸掉整部戰爭!

對,沒錯,冷靜下來。這只是個小事,冷靜下來。「聽著──」她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興趣每天都跟妳吵,我還沒那麼有病──」停頓了幾秒,天王遙等著海王滿會有的嘲諷。注意到那個女孩只是安靜地看著她,沒有想要打斷她的話的念頭。這個發現讓天王遙的心情平復了不少。

該是時候暫時休兵,補充軍需了。「妳知道我只是不想要讓妳的身體承受過多沒必要的勞動,妳也知道不管我說了什麼,我的目標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妳的傷口快點復原──」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經像往常一樣平穩舒緩了。「而我則知道妳不怎麼喜歡我,事實上,我想“忍受不了”應該是比較適合的形容詞……」

天王遙的話停了下來,她走到海王滿的面前。低下頭,一對綠眼與沉靜的藍眼深深相望。「我們彼此都知道我們應該做什麼──我要照顧妳,而妳要照顧妳自己。」

海王滿微仰著頭,用一種迷惘思索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個說要照顧她的人。

過了幾秒,她在那對強悍堅定的綠眼注視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樣幾乎接近柔順乖巧的動作,使天王遙忍不注揚起幾天來第一抹輕鬆的微笑。「很好……這也不是很難了解的觀念,不是嗎?」

海王滿偏著頭,依然沉默地望著她,一雙藍色大眼裡有著少見的純真。

兩人之間難得的和平使天王遙還想抓緊機會說些什麼,但是她這時卻注意到教室裡的同學們都用一種驚愕、讚嘆、期待的神情望著她們。

就算是看戲也要先付錢吧!嫌惡厭煩地皺起了眉,她最恨成為眾人注目的中心。「我會來接妳回去。」天王遙喃喃地拋下這句話,沒等海王滿的回答,她就往門口走去。

「……遙……?」

在聽到這道甜美的嗓音輕柔地喚著自己的名字後,就算是再大的怒氣和不耐煩也會被擊倒的。

天王遙悄悄地嘆了口氣。她沒有完全轉過身,只是微微地側過頭等待著那名女孩想說的話。

「……謝謝……」海王滿小聲這麼地說。她的視線黏在地板上,感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她才會沒有注意到那雙向來犀利的綠瞳慢慢轉柔的眼神。

「不用客氣。」

說完這句,天王遙便走出了教室。留下一群女同學目送著她的背影。

天王遙最後說話的口吻,讓海王滿想起三天前,在那個無夢的夜晚,她似乎也聽過同樣的音調。

像是從自己心裡面響起的嗓音,用溫柔與關懷安全地包裹住她的全身。

「……沒想到妳跟她是朋友啊……」愛爾莎有些感慨地說。

「我也希望我們是……」海王滿喃喃地這麼回答。

「嗯?妳說了什麼嗎?」

海王滿搖了搖頭,不想重複那句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可憐的話。

「妳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愛爾莎的好奇已經憋不住了。然後她想起天王遙說的事情,趕緊幫海王滿把椅子拉開。「嘿,阿滿,快點來坐下。妳的臉色真的不好。」

向她道了聲謝,海王滿坐下後才說:「就是妳介紹我們認識的那一天。」

「那不是一個月前的事而已嗎?」愛爾莎想了一會兒。「聽妳叫她名字的那個方式……我還以為妳們兩個是很久的朋友了。」

「那個方式?」海王滿從書包裡拿課本的動作停了下來。「什麼方式?」

注意到教室裡的同學仍舊豎直了耳朵在聆聽她們的對話,愛爾莎壓低了聲音。「就是……那種方式嘛!那種……已經很習慣叫著對方名字的方式……電影上不是常常有一幕是主角晚上從床上醒來,然後就會下意識地喊著某個人的名字……妳懂我是什麼意思吧?」

「大概。」微微皺著眉,海王滿的腦袋開始極力思考著究竟是“哪種”方式。

 

序章【4】

「海……海王同學,嗨,妳──妳好……」

 

剛走出校門口的海王滿,馬上轉過身朝那道緊張聲音的主人打招呼。「你好,富田同學。」

富田下意識地整理一下制服的領帶──這是他在那雙藍色大眼注視下的習慣動作。「妳好……」察覺到自己好像說過同樣的話了,他忍不住深深地紅起臉來。「我……唔……妳已經三天沒有來學校了,我……呃,妳還好嗎?是不是……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三天沒來上課?安靜地望著眼前穿著鄰區私立高中制服的男生,海王滿只是有禮地回答:「一些私事突然發生了,所以我才沒來學校的。」

「我希望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謝謝。」海王滿微微一笑。「並不是什麼大事,我已經處理完了。」

「那──唔,我……」富田吸了很大的一口氣,紅著臉說:「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海王同學妳有沒有空?喔──我是說,這個週六晚上?」他朝那名正耐心聽著結巴的自己努力地想把話說完的藍眼少女露出緊張的微笑。「我……我有……有兩張夏日音樂祭的票……是貴賓席的!是我爸爸幫我弄到的!妳一定會喜歡的!」老天!她真的很漂亮!

海王滿微笑的表情上出現一瞬間的不耐。但是她隱藏的很好──事實上,即使她不試著隱藏,海王滿也很懷疑這個男孩子會發現。

富田是個好男生,但是他太遲鈍了。這不是他的錯。只能說他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無法了解當一個女生說“下次再約”時,意思就是“不了,同學,我對你沒興趣”。

抬起左手習慣性地想在思考時撥弄頭髮──當然,這又牽動到左手臂的傷。雖然這次她並沒有發出微弱的低呼,但這還是讓海王滿緊緊地皺起了眉。一方面因為傷口的疼痛,一方面因為自己老是忘記受傷的愚蠢。

「富田同學──」海王滿開了口,卻頓了有幾秒──她還沒想到有什麼比直接還要更直接的話可以來回絕他。「週六我已經有約了。謝謝你的邀請,富田同學。」看到男孩臉上傷心失望的表情,海王滿忍不住這麼建議:「也許你可以約約其他人。我很確定他們絕對不會想錯失掉這次的機會的。」

「但是我只想約妳──呃,我是說,沒有人……其他的人不會像妳一樣值得那張貴賓席的票……他們絕對不會像妳一樣懂得欣賞音樂……他們絕對不會像妳一樣──」

「“像妳一樣美”。」冷硬低沉的嗓音從富田的背後突然竄出。嚇了一大跳,他驚訝地轉身,正巧與一雙銳利暗沉的綠色眼睛相對。「……這才是你想說的話吧?」金髮的男人揚起一抹知悉的冷笑。

富田一直認為自己在男孩子中,算是身材夠高夠壯的了。可是這個人──這個,金髮綠眼、臉上掛著一抹冰冷了解笑容的男人,卻讓他深深地產生一股恐懼。

他從沒一刻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矮小,脆弱。

那雙眼睛──富田抓緊了書包,往後退了好幾步,想要將自己與那個金髮男子覆蓋的領域拉開──那雙能穿透你的身體,看到真正的自己的眼睛。

「妳來晚了。」海王滿淡淡地朝天王遙這麼說。

「塞車。」她聳聳肩。瞄了富田一眼,滿意自己帶給那名男孩的緊張後,天王遙才將視線停在海王滿身上。「妳男朋友?」她問,臉上那抹輕視的淺笑沒有消失。

「這位是富田。」海王滿的語氣還是很平淡。「天王遙。」她偏了偏頭,用最簡略的方式介紹完畢。

富田有禮貌地伸出手。「你好。」

翠綠色的眼睛煩躁地飄向他,然後又回到它們一開始的目標物上。「妳男朋友?」天王遙又問,她的表情很明顯地就是故意要惹怒海王滿。

因為某種情緒而變深的藍眼沉默地盯著她。

富田很尷尬地把手收回去。「不……呃,我……不是海王同學的……唔……男朋友。」他的話裡有很深的失望。

賭五萬塊你一定很失望。天王遙冷冷地瞄了他一眼。

「走吧,車子就在那邊而已。」她拿過海王滿的書包。「把外套穿上。」

海王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藉此克制下那份命令的口吻所帶給她的怒意。「我們真的該好好處理妳說話的方式。」

「“我們真的該”走了。」天王遙只是不在意地回答。

在海王滿還沒有任何動作前,富田就急急忙忙地開口:「慢著!海王同學還在和我說話呢!你不能就這麼突然出現,然後突然把她帶走!」

「“我不能”?」十分陰沉地,天王遙學著他的話。「讓我來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她的長腿往前邁了兩步,站到富田的面前。「沒有人──聽清楚我的話,小子──沒有人告訴我什麼是我能做的,什麼是我不能做的──」一對閃爍著怒火的青綠色眼睛,像是要將眼前膽改惹怒她的人給燃燒殆盡似地。「就算是我的父母也沒有資格這麼告訴我──更何況是你!」

「我──我只是──」

「──你只是想要找死。」天王遙的大手突然放在富田的肩膀上,制止了他持續後退的移動。微微一笑,她的口吻變得非常輕柔。「快滾,小子──除非你真的很想近距離觀察我的輪胎的出廠地,或是親身體驗它們的重量──」俊美的臉龐搭配迷人的笑容,卻比任何地獄來的使者還要恐怖。「我最恨必須清理輪胎上的血。」

富田深陷在進對不得的狀況裡。天知道他想拔腿就跑,這男人根本就是瘋了!可是“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卻又強壯到讓他掙脫不開的地步。

而救了他的是另外一隻手。

一隻白皙嬌小,細緻柔美的手。

「我想富田同學應該還有事得先離開了。」海王滿朝那名可憐的男孩露出一抹帶著歉意的溫和笑容。

天王遙的手被她從富田的肩膀上拿下來。

佈滿驚訝的綠眼此時已經完全鎖定在那名看似纖弱無力的女孩身上。天王遙抿緊了嘴唇,就算是死她也絕對不會對海王滿握著自己的手那份強悍的力道發出任何聲音!

「對──我──離開──」富田朝海王滿深深地鞠躬,然後很快地就跑離開兩人的視線。

這是海王滿最後一次見過這名男孩。

「妳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吧?」冷淡的聲音。

「妳真的應該學著怎樣尊重別人。」海王滿輕輕地嘆了口氣,用一種母親訓責孩子的口吻這麼說。

「說的好像妳是什麼專家一樣。」天王遙諷刺地回答。

「我知道我的做法不對……所以我才不希望妳跟我犯下同樣的錯誤。」

短暫的沉默。

「妳可以放開我的手了嗎?」天王遙皺著眉。「我需要它們來開車。」

海王滿放開了那隻溫熱強壯的大手,然後跟著大手的主人往停車的地方走去。等到兩人都坐上車後,天王遙只是沉默地盯著前方,沒有發動車子。

「今天我遇到上次那種怪物。」平淡的語氣。「我變了身,用了力量,解決了它。」天王遙還是盯著車子前頭。「在怪物底下是個人類……一個國中生。我把他送到醫院去,然後就離開了。」

海王滿先是驚訝地望著那冷硬的側臉,然後藍眼轉淡,佈滿理解和歉疚。「對不起。」她輕聲地說。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天王遙終於將視線從前方移開,轉到隔壁位置上的女孩身上。

「我很抱歉妳的第一場戰鬥,我沒有在妳的身邊。」海王滿垂下眼簾,她的聲音依舊十分柔和,像深夜的低喃。

「我並不是妳的責任。」天王遙有些惱怒。「就只是因為妳比我有經驗一點,並不代表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

「是我把妳引導至這個命運裡。」回答她的是一種堅決固執的語氣。「我有“責任”和妳在一起。」

「即使沒有妳的出現,我也會走上同一條路──如果,這真的是我的命運。」

「……我可不會那麼肯定。」海王滿喃喃地這麼說,並沒有意圖要讓任何人聽到。

但是天王遙還是聽到了。「妳真的認為妳是那個要負起所有責任的罪人嗎?」她搖搖頭,突然覺得這個情況其實很可笑。所以她笑了。「妳電影看太多了,英雄。」

「妳是什麼意思?」海王滿的第六感知會她不該問,但是她的嘴巴卻有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妳不是唯一會作奇怪的夢的人。」

淡淡地拋下這句,天王遙就發動了車子。

海王滿沉默地望著窗戶外面快速變換的街景,極力思考著天王遙說的話。等過了十分鐘,她才開口說:「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和妳在一起。」

雖然她並不曉得這句話有哪裡好笑的地方,不過天王遙卻笑的很開懷。事實上,這還是海王滿第一次看到那個金髮綠眼的人笑的這麼開心的時候。

原本低沉平穩的音調在此時充滿豐富多變的情感,略為沙啞的厚實嗓音呈現出主人熱情狂妄的性格。

一種非常迷人好聽的笑聲。

海王滿眨了幾次眼,不知道最後那個想法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妳絕對不會想要那個時候和我在一起──因為我當時一直在想如果那個藍眼睛的女孩有膽量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定會讓她體驗什麼叫做“World Shaking”!」說到這裡,天王遙的笑聲變得更大。「我甚至不確定我比較想解決哪一個──那隻怪物,還是妳?」

「妳真是個會說話的人。」海王滿用著枯燥無聊的語氣說。

「可是現在想想──」笑聲停了下來,薄唇揚起的微笑比平時多了分溫暖。「如果妳當時有在那裡,一定可以很快解決掉那隻怪物的。」天王遙在停紅燈時轉過頭看著海王滿。「如果妳和我在一起,我們兩個一定可以讓戰鬥這種事變得容易許多。」

「如果我們不能合作的話,兩個人一起戰鬥反而會變成我們的致命傷。」這是海王滿最擔心的事。

「喔,我們一定會好好合作的。」天王遙朝她眨了一下眼,繼續開著車子。「我是個擅長團體活動的人。」

「對,而我是個愛參加泳裝派對的人。」海王滿對天王遙的話完全不相信。

「真的嗎?妳喜歡泳裝派對?」天王遙假裝沒有參透隔壁女孩的諷刺。

「妳知道我是什麼意思。」藍眼瞪著她。

「就是妳喜歡參加泳裝派對的意思?」

「遙!」海王滿非常無奈地轉了下眼睛。

一陣低低的笑聲。「謝謝。」

海王滿疑惑地望著那張掛著微笑的側臉,不解那句謝謝從何而來。

「我也希望那個時候妳在那裡……和我在一起。」略為模糊的話語,天王遙咕噥地這麼說:「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妳的第一場戰鬥有我在妳的身邊。」她停頓了幾秒。「畢竟我們是同伴。」

同伴。海王滿在心裡細細地品味這個名詞。

她很喜歡。

「說到這個我就想起來了──」彷彿像是對先前的內心告白覺得不好意思,天王遙很快地轉移了話題。「那個國中生……是『無限學園』的學生。如果我記得沒錯,上次在車庫的男孩,也是穿著『無限學園』的制服。」

「事實上,幾乎有八成被怪物附身的受害者裡,就是『無限學園』的學生。」海王滿證實了她的猜測。

天王遙思考性地微微皺起眉。「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覺得……還是這整件事情裡其實真的有一個連接點?」

「我和妳的想法相同。」海王滿往後輕輕地靠著椅背,滿意自己的傷口已經不會那麼疼了。「所有的事情都從『無限學園』在三王洲上興建開始發生的。」

「光是它的招生傳單上寫著“我們招收天才,我們培育天才,我們創造天才”就夠讓人毛骨悚然的了。」

「我有收到『無限學園』高中部的入學推薦單。」海王滿輕鬆地閉起眼。天王遙的車上有一種熟悉的味道,皮革,帶著辛辣,和一股溫暖飽滿的氣息。

「我也是……」天王遙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

她不喜歡被貼上天才的標籤。海王滿輕聲一笑,了解天王遙心裡的不悅。「怎樣?有興趣到“天才集中營”一遊嗎?我們學校是有高中部,不過我並不想繼續讀同一所學校。」

「厭倦都是女生的環境了?」天王遙露出慣有的邪氣笑容。強健的大手張開,俐落熟稔地轉動著方向盤。「原本這個夏天我就要到美國,徹底參加F1的選手訓練……」她聳聳肩,毫不在乎地說:「不過我想改變計劃勢在必行了。」

海王滿能從那平穩的語調裡發現一絲輕微的不尋常。她知道天王遙並不像外表一樣這麼不在意未來,不在意必須捨棄掉自己的夢想。事實上,就是因為太在意,所以才更不能連外在也被這份強大的情緒所左右,一定要保持平衡才行。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這種感受。

從小到大,海王滿都沒真正擁有過什麼東西。房子、衣服、飾品,都是來自父親提供的費用。追根究底,那些東西是屬於父親的。而她也並不在乎,是誰的都可以,無所謂。

唯有“夢想”是完全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懷有一份夢想,讓她覺得自己還不算是個太糟糕的人。讓她覺得,除去現實上的所有事情,她還是有勇氣去夢。

她還是有希望去愛。

「……算了,至少『無限學園』的女生制服很可愛。」

海王滿在天王遙喃喃的話語裡捕捉到這幾個字。「沒想到妳竟然是個會在意制服美醜的人。」

「就跟所有人一樣,我也喜歡美的東西。」一對打量的綠眼在繁忙的車潮中抽空停留在那名藍眼女孩的身上。「我賭妳穿『無限學園』的制服一定很好看。」

這個突如其來的讚美,完全在海王滿的意料之外。

所以她臉紅了。

「唔……謝謝。」她撥撥頭髮,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想妳穿起來也會很不錯……妳有一雙很好看的腿。」喔喔,這句話又是從哪裡來的,海王滿?

大概是跟“天王遙有一種非常迷人好聽的笑聲”那句話來自同樣的地方吧?藍眼無奈地轉了一下。

「我不會想問妳是什麼看到我的腿的。」天王遙這麼說:「不過我並不打算穿女生的制服。」

「喔。」海王滿並不驚訝。事實上,她開始把『無限學園』的男生制服套在天王遙的身上,然後再一次不驚訝地發現,那件制服有多麼適合她。「我想妳穿起來一樣會很不錯……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制服。」

天王遙沒有回答,轉過方向盤讓車子開進隧道裡。等出了隧道後,沒有任何人看到她稍微泛紅的臉頰。

直到車子開到海王滿的家門口前,車內的兩人都像是深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樣,沒有人開口說話。

可是那卻是一種令人覺得平穩舒適的沉默。

「明天下午我會來接妳回醫院拆線。」站在門口,天王遙朝海王滿這麼說,然後將書包遞回給她。

「我可以自己去的。」

「拜託──」別又來了。

「妳在求我嗎?」海王滿偏著頭問。

「我不是在求妳。」天王遙往車子走去,打算離開了。「妳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乖乖地接受別人的幫助?」其實她並不需要聽到答案。

「等我也能幫助別人的時候。」海王滿輕聲地回答。

我就知道。天王遙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著與自己有些距離的女孩。「妳剛才說……並不希望我犯下和妳同樣的錯誤。那麼……那個時候,妳不想要我接下這個東西──」她從口袋裡拿出變身筆。「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妳不想我犯下同樣的錯誤?」天王遙的表情十分認真,一雙犀利睿智的綠眼仔細地審視著海王滿。「妳覺得自己接受這個東西,接受這個命運……是一件錯誤的事嗎?」

海王滿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緊緊地皺起眉,似乎在思考著這個問題。「如果妳在昨天之前問我,我的答案一定是“對”。但是現在……」她的話停了下來,皺著的眉頭依舊深鎖。

「現在……?」

「我不知道。」海王滿挫敗地搖搖頭。「現在……我不知道。」

「那麼……」天王遙緩緩地說:「希望下次我問妳時,妳會找到一個答案。」說完,她就朝停車的方向走去。

海王滿只是站在外頭,沉默地盯著地板。

良久,她疲憊地嘆了口氣,然後打開了門。

今天和天王遙的談話給了她很多東西去思考。有些問題,她很怕其實是沒有答案的。

而有些問題,就只能留給時間去解答了。

海王滿不知道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當天王遙再次詢問她相同的問題時,她才發現到,原來當初接受這個命運,是她海王滿一生裡所作過最正確的選擇。

 

 

序章【5】  

「……傷口的癒合比我想像中快多了,海王小姐。」年約五十的醫生,一邊看著牆上的X光片,一邊比對著他的病人肩膀與手臂上的傷勢。「不愧是年輕人……妳有一副非常健康的身體。」醫生朝她和藹地笑了笑。「照這樣的情形來推斷,不出幾天妳的手臂就會像新的一樣了,海王小姐。」

 

海王滿禮貌地微微一笑,然後將衣服拉上肩膀。她沉默地一一別上鈕扣,想著這下子總算可以讓她的“背後靈”滿意,平安無事地放過她一馬了。

醫生別過椅子專心地寫著這次的診斷結果,也給他的病人一些隱私的空間。「我很抱歉可能會留下細微的小痕跡,海王小姐……」看著新的X光片,他的聲音裡有著清晰的遺憾與同情。「當然不會非常明顯……只是當妳很仔細地看著皮膚時,勉強可以察覺到一些淡淡的傷痕。」醫生放下筆,表情專業地說:「基本上,像這種程度的痕跡我並不會建議病人作整形手術,但是如果妳有這個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妳安排。」

「謝謝你的建議,榮村醫生。不過我並沒有這個需要,這樣子就可以了。」

醫生審視著海王滿平靜的神情,有些訝異這名年輕的女孩子會如此不在意身體上可能會有的缺陷。「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年輕女孩對外表的重視。」他調整一下椅子,讓自己和他的病人可以面對面地談話。「尤其……當她們還必須擔心男朋友對自己身體的觀感時……」

微微偏著頭,海王滿了解醫生的話,卻又對“男朋友”這部分有些疑惑。「當然,我明白這些事情。」

「我希望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不會侵犯到妳的隱私,海王小姐──」有點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喉嚨,醫生這麼說:「我注意到妳都是由妳的男朋友陪同來複診,所以我大膽地假設,妳一定很重視他……也就是說,我想妳應該會很在意妳男朋友對妳的想法。所以,如果這些……小小的缺陷,會讓你們之間的關係出現問題的話,海王小姐,妳也許可以參考看看我剛才提供的意見。」

聽完這些話,海王滿只是睜著那雙藍眼,與醫生沉默地相對。

過了幾秒,她有些尷尬地清了下喉嚨。「唔……謝謝你的關心,醫生,不過──」說的話停頓了下來。海王滿原本想要告訴這位醫生,說事實上天王遙並不是她的男朋友──“她”甚至不是男的──但是,當她看到醫生一臉的認真與關心時,她還是決定這麼說:「不過,你並不用擔心這種事情。我和……呃,和“他”──」藍眼在說到這部分時有些無奈地轉了一下。「一切都很……順利。她──我是說,“他”並不是會在意這種事情的人。」

這一點倒是真的。雖然她和天王遙並沒有認識多久,不過海王滿很確定那個金髮綠眼的人絕對不會因為外表上的缺陷就拋棄自己所愛的人。

她是個十分頑固的傢伙。海王滿忍不住猜想,當天王遙認定自己所愛的人時,那便是一輩子的事了。

不曉得為什麼,海王滿突然很想看看那一天的來臨。像那樣的人,會是用什麼方式對待自己所愛的人呢?她會對他們溫柔,會體貼翼翼嗎?她會依然想要掌控所有,當個愛情的霸者嗎?

有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天王遙會永遠對她所愛的人展開微笑。

海王滿突然覺得心臟抽痛了一下。

她真的希望這一天會來臨。她希望天王遙能掌握這個命運──像她掌握所有事物一樣──然後,她希望她能征服這個命運,走向她的夢想,她的未來。

她希望那個叫天王遙的女孩不會變成像自己一樣。

醫生好像還接著說了什麼,可是當海王滿將神遊的心緒帶回來現實時,她只捕捉到醫生那句:「……不過我想妳的男朋友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

海王滿先是驚訝地看著他,然後輕輕地笑了出聲。「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呢,榮村醫生?」

「我遇過很多事情。」醫生的聲音仍舊非常認真。「而我發現到只有當我們在面臨生死關頭時,才會表現出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感。四天前,當妳因為疲累和藥物而仍然躺在床上休息時,我注意到他的樣子──」托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醫生說:「我不是個小說作家,我無法很確實地跟妳描述他的樣子……我只能說,我不敢想像當妳不在這個世界上時,他會如何能繼續活下去。」他露出一抹驚奇的笑容。「尤其那個時候,我們大家都知道妳會沒事,妳只是因為身體需要休息才會睡著的──所以妳那個高大英俊金髮綠眼的男朋友,才更讓我印象深刻。我敢發誓,當時那些護士小姐每一個都想抱抱他!」

海王滿原本想要朝醫生露出她平時慣有的禮貌微笑,可是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做不到。她覺得心裡被某種東西填的滿滿的,這是一種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再感受過的情緒。

緩緩地閉起眼,海王滿想要將這份珍貴的感覺保留在每一吋的身體裡。當她覺得寂寞、痛苦、想要放棄的時候,當她很難過很難過的時候,她會將這份感覺再一次打開來。

謝謝妳,同伴。海王滿在心裡輕聲地這麼說。謝謝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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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小伙子!」

坐在診療室外面的椅子上,正無聊地翻著雜誌的天王遙朝那道聲音的主人高高地挑起眉。

「對啦!就是在叫你!」在護士站櫃檯後面的,是一個看起來大概接近四十歲的護士,抹著淡妝,微笑的臉蛋給人一種友善的親近感。「我知道你還在等你女朋友,不過榮村醫生的看病時間通常都蠻久的……所以你想不想喝杯茶?」

「女朋友?」暗金色眉毛挑的更高。

「喔,別害羞了,年輕人!」護士大喇喇地笑著。「這是剛泡好的茶,來一杯吧,這樣你也不會無聊到把我們醫院的雜誌給破壞掉。」

天王遙揚著一抹無奈的笑容,聽話地走到護士站前面。她雖然習慣人們在外表上把她當成男孩,但是被當作海王滿的男朋友,就真的是頭一遭了。

當然,她們兩人之前並不認識也算是很大的原因之一。

「伯爵?」拿起茶杯,天王遙聞了一下味道。

護士點點頭。「要牛奶嗎?」她晃了晃手上的小瓶子。

「不了,我比較喜歡清淡一點的紅茶。」天王遙這麼說,嚐了一口。然後一對犀利的綠眼審判性地盯著護士。「這是商店的即溶包。」

「嘿,這裡是市立醫院,你還想期待什麼高級服務?」護士輕鬆地回應。「與其將注意力放在茶的優劣上,還不如花心思好好照顧你女朋友。」有些責備地看了天王遙一眼,護士才開始整理起桌上的病歷表。「真是可憐,可憐的女孩子。」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天王遙平淡地說。

「噓──小聲點!你不想被你女朋友聽到你這麼說的!」

我最討厭自以為是的人們。放下茶杯,天王遙將原本暗沉的嗓音壓的更低。「聽著,“不管妳叫什麼名字”護士,她不是我──」

「喔!我找到了!」完全沒有在聽天王遙的任何話,護士揚著手上的病歷表,一臉終於完成任務的樣子。「你女朋友的就醫紀錄!」她瞄了一下表單上的資料。「難怪我總覺得她看起來很眼熟……」

不管天王遙還想說什麼都已經在聽到海王滿的就醫紀錄時,就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馬上伸手想要將病歷表拿過來看,但是護士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地將表單收到一旁的櫃子裡。

「無關緊要的人不能看病人的資料。」

「她是我女朋友!」天王遙低低地這麼吼。

「你剛才不是說她不是你女朋友嗎?」護士反問。

喔,所以妳還是有在聽我說話嘛。天王遙深吸了一口氣。「聽著,不管她是不是我女朋友,我都很關心她的身體狀況。」她朝護士露出一抹招牌的迷人微笑。「如果妳讓我看她的就醫紀錄,我會很感激妳的,護士小姐。」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王遙的絕招有效還是怎樣,那名護士真的把病歷表抽出來,然後遞給她。

天王遙馬上專心地審視著表單上的每一個字。

「把病歷表給非醫療人員觀看是一件不適當的事情。」護士看著天王遙一對飛揚霸氣的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注視著資料的綠眼裡有著十分沉重的情緒。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的了。「海王小姐在幾個月來的就醫紀錄上顯示出她正長期生活在一種……暴力與危險的環境中。她的傷勢從撞傷、擦傷、骨折甚至是刀傷都有。」護士邊想著,邊繼續說:「由於她每次都是一個人帶著傷勢來就醫,所以我們每位治療過她的醫生都已經非常注意這種情況了。我們認為海王小姐正生活在一種遭受威脅的環境裡,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上──我們的醫生有幾次都試著想和她好好談談,想要幫助她脫離可能的危險。不過她都回絕了。」

「……暴力與危險的生活……」天王遙喃喃地唸著,視線沒有離開資料半秒。

「如果你是她的朋友──不管是不是男朋友──年輕人,你必須幫助她。」護士的聲音變得穩重而充滿歷練。「你是我們見過第一個和她一起來醫院的人,這表示她一定非常信任你……她需要幫助,年輕人……她需要你。」

天王遙沒有回答,一對看著資料的綠眼依然沉重,不過此時已經同時佈滿了堅決與固執。過了幾分鐘,她將資料遞回給護士。

「好好照顧她。」護士輕聲地這麼說。

她並沒有聽到天王遙的回答,因為當她說完時海王滿就已經打開診療室的門,並且往這裡緩緩地走過來。

護士看著那名年輕美麗的女孩朝她露出禮貌性的微笑,看著她走到金髮的年輕人身邊。護士發覺到當女孩站在天王遙的身旁時,那讓她看起來甚至更加地嬌小。

但卻又同時更加地強壯。就好像她本來就是屬於那裡,屬於站在那個金髮男子的身邊。這份理所當然的歸屬感,使那名藍眼女孩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滿著強烈的存在感與力量。

外表的嬌小與實際上驚人奪目的強悍感,在她身上天經地義地調和,

護士只看過這個女孩幾次。每次,她都是帶著傷勢與些微的血跡出現在醫院裡。每次,她都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每次,她都是一個人等待著。

她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呢?護士記得她常這麼思索著。是有人傷了她嗎?是怎樣的人能忍心傷害這樣羸弱的女孩?她的家人和朋友呢?

雖然護士仍舊沒有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不過至少,她已經可以解開最後一道謎題。

「我們走吧。」平穩厚實的磁性嗓音傳到護士的耳旁。

那名女孩朝金髮的年輕人微微一笑。

沉默地看著兩人的背影,護士知道以後當自己再次想起某位藍眼的女孩時,一名金髮綠眼的影像會隨之浮現在腦海中。

就像在現實生活上一樣──在回憶裡,那名叫海王滿的女孩都不再是一個人了。這個發現讓護士忍不住揚起笑容,愉悅地輕哼起歌。難怪她這麼喜歡醫院的工作。

 

 

序章【6】

在她還小的時候,只要仰頭往天空的方向望去,就可以看到離自己不遠、那耀眼奪目的月亮。

 

那顆繁華又孤獨的星球──她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付出生命來保護它。

而那一天,已經在現在來臨。

有趣的是,當自己這副因為戰鬥而受傷的身體無力地倒在地上時,她所看到的天空不再是小時候的光景──不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閃爍著金黃色光彩的宿命。

原來天空中有這麼多星星。她驚訝地想著,任由額頭上的血液滑落自已的臉頰,沒有任何餘力可以制止──原來月亮並不孤獨,孤獨的是……

周圍一切的戰鬥與喧囂,混合著近似動物的嘶吼哀嚎聲,在過了一陣子後就漸漸地沉寂了下來。

她的眼皮緩慢闔上,知道戰鬥已經結束。無論誰輸誰贏,至少都已經結束了。

無論自己這一生的命運是好是壞,至少也已經結束了。這就好,她感激地想,讓一切都結束吧。

“……妳還活著嗎?”一道遙遠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她耳旁微弱地響起。

沒有回答,她的雙眼依舊緊閉。也許只要再等一下子,那個人就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然後放棄地離她遠遠的。她需要一個人,她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是如何迎接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這太沉重,也太親密了。

“……睜開妳的眼睛……”那道聲音仍舊固執地不願留下她一個人。“我知道妳還活著。”

為什麼那個人能夠用這麼自信了解的語氣說她還活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曾經活過。

好奇驅使她睜開了眼。在她與那個人眼睛相對的瞬間,在她發現那雙燦爛卻冰冷的翠綠色瞳孔因為望著自己而微微地睜大時──很久以前她聽過的一句話閃過了腦中。

﹝……在某個人能看進我們靈魂的最深處時,妳就會發現……﹞

“妳果然還活著。”她看到那張被黑暗所籠罩的臉龐揚起一抹滿意的微笑。在黑夜中率性地隨風飛揚的淡金色髮絲,就像汪洋大海中耀眼的燈塔,大方地提供光明給迷途的水手。“如果妳還想活下來,就說一聲。”

不解地看著那名神秘陌生的同伴──是同伴吧?她注意到那個人身上與自己相同的穿著──嘴唇張開,然後又閉上。

她要自己說什麼?一雙閃著疑惑的深藍色眼睛沉默地望著那個高傲地站直,只稍微低下頭俯看著自己的人。

“說啊。”暗金色的眉毛不耐煩地皺了起來,那道低沉略啞的嗓音彷彿像是經歷過好幾場激烈的戰鬥。“還有更多需要的人等著我的幫助,我不想花精力去照顧根本不想活下來的傢伙。”

“……有比活著更重要的東西……”她回答的聲音幾乎低的聽不到。

綠色眸子像一頭鎖定了獵物的野生黑豹般銳利地盯著她。“那麼妳就更應該活下來……活著,然後好好地守護那個東西。”

伴隨著這把充滿命令味道的語氣,她感覺到自己正被那個人抱在懷中。“……我還沒有說……”熾熱的體溫與好聞的氣息,終於讓她再度閉起眼。這一次,沉睡在無夢的國度裡,她不是孤獨一個人。

“妳不用說什麼。我已經決定要救妳了──”沉穩的聲音習慣性地交由冷漠去裝飾,但輕柔溫和的音調卻隨著話語而逐漸清晰。“我想聽妳告訴我什麼東西比活著更重要……所以妳一定得活著,藍眼睛的有趣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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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霸道的人!」海王滿壓低了聲音,有些生氣地咕噥抱怨。站在河堤走道上的她,一手提著書包,一手握緊了裝滿餅乾、包裝可愛的小袋子。「……真是一個自大又霸道的人!」她又低低地說了一句。

站在不遠處的天王遙饒富興味地挑起眉。「怎麼,今天誰這麼不幸招惹到滿小姐了?」走進那個嬌小少女的身旁,她一邊調侃地問,一邊打量著她。

典雅的深褐色制服上衣,搭配傳統蘇格蘭風味的綠色格子裙。在日本,這件由英國皇室最喜愛的設計家所設計出來的制服,沒有人能把它高貴優雅的風格給精確地襯托出來。

除了,擁有『高貴優雅』這個外號的海王滿以外。天王遙的嘴角勾起一貫邪氣迷人的微笑,有某種驕傲混雜其中,但無人發現。

「妳──」生氣的深藍大眼在此時更加璀璨,海王滿瞪著那張帶笑的俊美臉龐。「妳把我一個人留在那群飢餓的青少女中,自己跑去和可愛的女孩子們玩電動?」

雖然精緻美麗的臉上並沒有太大的怒火,但是天王遙還是可以看到那雙藍眼裡洶湧的潮汐──不過,這只是讓她臉上的笑容更加放肆地增大而已。

「難道妳不知道──」海王滿越說越氣,將手中的小袋子用力地塞給那個,老是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惹出一大堆麻煩的人。「──在有家政課的那一天,我必須對付的『敵人』有多麼龐大和危險嗎?」

天王遙終於忍不住地放聲大笑。豪氣厚實的笑聲引起周圍路人好奇的側目和低聲耳語,但她顯然一點也不在乎。

「這沒什麼好笑的。」無奈地嘆了口氣,海王滿撥了一下肩上的頭髮。「為什麼她們不要親自拿給妳?這又不像妳真的會拒絕甜食或是可愛的女生──」

「因為妳是大老婆嘛。」好不容易克制下來,天王遙唇邊仍舊帶著抹笑。

「我大概喪失那一段妳跟我求婚的記憶了。」看著她的夥伴快快樂樂地打開小袋子,然後開始滿足地品嚐起手工精緻的餅乾,海王滿不禁輕聲說:「如果那些女孩子能看到妳這麼喜歡這些餅乾,她們絕對會很開心的。」

「或許吧。」天王遙心不在焉地回應,不怎麼在意那些女孩子究竟是開心還是生氣。「還有嗎?」一隻大手朝海王滿攤開。

藍眼枯燥乏味地瞄了一下那隻手,海王滿維持著一張無表情的臉蛋。「妳想要跟我拿什麼東西嗎,天王同學?」

「餅乾。」固執的手沒有放下。「還有嗎?」

「我以為那些餅乾已經夠填飽妳的胃了。」

「妳沒聽過『多多益善』嗎?」

「我只聽過『貪得無饜』。」海王滿口吻無趣地這麼回答。然後邁開步伐,緩慢地朝著她們的目的地走去。

天王遙一副無所謂地聳聳肩,輕鬆地跟上海王滿的腳步。

春天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河堤走道兩旁的櫻花樹吸引了許多行人圍觀駐足,但是在走道上卻有某些東西比美麗的櫻花更吸引人們的目光。

那是一對穿著高中制服的年輕男女。女孩子一頭海綠色的柔軟長髮自然地披肩,當春風吹撫過時,會微微地將那優美細長的白皙頸子挑逗般地展露出來。女孩不同於一般人的甜美臉蛋上帶著些微憂鬱,增添了她超脫年齡的成熟風韻。

櫻樹的粉紅色花瓣飄落在女孩附近,使她看起來就像一位正優雅地漫步在花園中的尊貴公主。

公主身旁跟隨著一名高挑的金髮騎士。

不是王子,不。包圍著那名俊秀男孩的存在感是如此的霸道強勢,這不是王子能夠培養出來的氣質。唯有歷經過無數戰鬥與殺戮,成為最後一名依舊威武傲然地站在場上的騎士,才有可能佔有這麼強韌不屈的意志。

才有可能佔有站在公主身旁的唯一資格。

只是在這些路人的眼中並看不出來──他們看不出來那名嬌弱的公主藍眼中所隱藏的強大力量與高傲堅持,才是吸引騎士甘願停留在她身邊的原因。

被同一條命運之繩所聯繫著的,就是從任何角度看來都如此兩極的人。

「……我把餅乾給木村同學了。」海王滿淡淡地回答身旁那個訖而不捨、不停追問餅乾下落的天王遙。

「喔?」暗金色的眉毛陰謀般地挑起,天王遙將最後一把餅乾瀟灑地丟往口中。【我知道你住在哪裡,木村。】

「木村同學前天幫過我一個忙……希望這些餅乾能回報他的熱心。」她繼續解釋著。

一向待人有禮又思考周到的海王滿,在看到班上的女同學都這麼重視自己親手所做的餅乾後,她決定與其把餅乾給某個一定會收到許多完成品的金髮同伴,還不如當作謝禮,送給幫助過自己的木村同學。

「妳到他的班上親自交給他嗎?」

海王滿面露不解地看著天王遙的側臉。「當然,這是一種基本禮節。」她很認真地回答。

深綠色的眼睛既無奈又好笑地回望著她。「妳的基本禮節會讓可憐的木村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滿。」天王遙略啞的低沉笑聲自喉中發出。「不,我說錯了──是看不到今天的夕陽。」

「妳太誇大了。」海王滿不相信地搖著頭。

「妳以為那些女孩子們為什麼不“敢”親手把餅乾交給我?」天王遙語氣枯燥地解釋著:「一大群人還無所謂……反正大家都做著同一件事,有著同樣的機會。但是如果妳一個人做出不一樣的舉動,或是有什麼特別突出的表現,妳就不會被大家所接受。」她看向海王滿,露出一張帶著嘲諷的理解淺笑。「妳會成為團體中的異類。而人們對待這些異於自己的事物,通常的方法就是排擠,甚至是消滅。」

「我不知道我們今天有上到社會心理學這門課。」海王滿喃喃地對自己這麼說。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仰頭看向前方淡紅色的天空。「如果這就是團體中異類們的下場……那這個世界就太無聊了。」

「我們要拯救的,就是這個無聊的世界。」天王遙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後悔嗎?」她輕聲問。

海王滿認同地點點頭。「聽妳這麼分析,我的確是不應該在大家的面前把餅乾拿給木村同學。」看著天王遙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愕然表情,她不禁孩子氣地咯咯笑著。「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翠綠色的眼睛威脅般地瞇了起來。海王滿還是很得意地繼續笑著,沒有給那張能嚇壞眾人的表情絲毫的注意力。

然後,天王遙的嘴角溢出一抹無奈的苦笑。「我的功力退步了…」她自嘲地說。

「不,妳只是用錯招式而已。」海王滿拍拍那隻結實的手臂,用著安慰的語氣說:「下次試試別的,也許妳會成功。」

「謝謝──我會把妳的建議牢記在心的,滿小姐。」

海王滿搖了搖頭,笑容漸漸地消失在那張年輕美艷的臉上。「後悔嗎?」她低聲地問著自己。「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可以與後不後悔搭上邊的事情,遙。」深藍色的眼眸如同大海嘯前的海面一樣平靜。「人們常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但其實那是錯的。這個世界有絕對的事──當我們什麼都不做的時候,絕對的失敗就是唯一結果。」

她的話停頓了幾秒,仰頭與那雙理解的綠色眸子相望。「我選擇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值得一個機會──但妳呢?妳的理由是什麼?」

天王遙並沒有馬上回答海王滿的問題,她只是沉默地盯著那張異常熟悉的臉龐。等到藍色眼睛因為承受不了那雙熾熱的綠瞳注視而尷尬地轉移時,她才終於沉重地閉起眼。

「因為我覺得……我們大家也值得一個機會。」天王遙低聲回答。

有時候,那道低啞的嗓音在海王滿的耳中,感覺就像正在壓抑著哭泣一樣的哽咽。這種想法總會讓自己的心裡產生一股莫名所以的騷動,疼痛與罪惡感會突然佔據她的心神。

右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海王滿覺得一陣暈眩。

「……能夠允許我們發現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我想要一個這樣的機會。」天王遙熟稔地伸出手,拿開海王滿頭上的櫻花花瓣。「到那個時候,也許我就能──」

一顆球突然滾到海王滿的腳邊。她蹲下身撿起足球,微笑地把它遞還給紅著臉的小男孩。

「抱歉……妳剛才想說什麼?」帶著期盼的藍眼溫柔地望著那個金髮碧眼的同伴。不知道為什麼,海王滿的臉頰熱度慢慢地升高。

「……沒什麼。」天王遙撥了一下前額的瀏海,迴避了與海王滿的視線相對。「……沒什麼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說。

海王滿疑惑地看著前方那個獨自走著的寬闊背影。【她在生氣嗎?】心裡冒出了疑問,她加快腳步地跟上那個自信傲氣,此時卻透著無奈的高挑身形。

「遙──」海王滿才剛張開嘴巴,一陣淒厲的尖叫聲就截斷了她想說的話。

兩人都在心裡嘆了口氣。有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不再浪費時間在談話上面,她們快速地奔往傳來尖叫聲的方向。

 

 

 

臺上臺下,人前人後

「嗯──」環著手靠向牆壁,穿著白色禮服的人淡淡地開口。「我不知道妳喜歡他那一型的。」

坐在化妝台前的椅子上,滿回以同樣平淡的語調。「我也不知道我有喜歡的類型呢。」

「喔──?是這樣嗎?」聲音些微提高,白淨的臉蛋上漾著一抹笑容。

滿轉過頭看向仍倚著牆壁的遙。她一向瀟灑地任其飛散的淡金色短髮,在今晚難得地服貼在那顆──現在不曉得在想什麼的腦袋上。

事實上,滿微偏著頭,她知道那顆腦袋正在想什麼。

「遙,妳臉上的表情不是微笑,」滿回過頭看著前方的鏡子,她慢慢地說:「那叫扭曲。」

「妳的嘴巴是我遇過所有女人裡最有“特色”的了。」低沉的嗓音略帶挖苦的從一旁傳來。

妳該停下來了,海王滿。鏡中的女人對滿說,就算她吃醋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嗯──滿眨了眨眼,在心裡計算著是不是該就到此為止了。

「遙。」滿喚了一聲,得到的反應是那一雙懷疑地挑起的眉毛。「過來這裡……」

遙瞇起精明的綠眼。她又想做什麼了?眉毛挑的更高,身體仍舊不動。

轉過身,滿微微一笑。看著她的深色藍眼閃著溫柔的眸光。

喔──遙在心裡抱怨著,又來這招。嘆了口氣,她乖乖地走到滿的身邊。

真是不公平。

「幹嘛?」咕噥地問著,遙低下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她。

「妳在吃星野的醋嗎?」抬起頭,滿嘴角的笑意不變。

這不是白問嗎──?遙也揚起微笑。「妳覺得呢?」

「嗯……我覺得妳現在──」滿偏著頭,無邪的藍眼望著她。「跟我昨天的感覺一樣。」

綠眼先是疑惑地看著她,突然一絲恍然大悟閃過其中。

唔……大手不自在地揉著脖子,遙的笑容變的有點心虛。「喔……妳還在意昨天的事啊?」

昨天,遙讓滿撞見她跟另一個女孩接吻的場景。

當時,滿只是學著遙挑起眉,便二話不說地離開現場。當時,滿的臉上酷酷地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當時,遙很努力地掙脫開那個“強壯”的女孩,邊噁心地擦著嘴巴,邊追在滿的背後。

當時,遙解釋完前因後果,滿給她一個連作夢都會害怕的笑容。

「噯──這又不像我是意願的還是……」遙抗議地說:「我可是受害人呀!」

「我知道。」滿聳聳肩。「但這不表示我覺得沒關係。」

皺著眉,遙倚著化妝台。「所以──妳就故意讓我看見妳讓那個色魔碰妳?」

「遙──」滿的聲音有些低沉,語帶警告地說:「第一,我沒有故意。誰知道妳的時機老是抓的那麼準──」

「啊,妳知道有句話說時機就是先機──」看到藍眼瞇了起來,遙很識趣地閉上嘴巴。

「第二,我沒有“讓”他碰我。」滿緩緩地繼續說:「我只是很有禮貌地請星野幫我忙,而他也只是很有禮貌地答應而已。」表情柔和了下來,滿伸出手,與遙的十指交握。她小聲地,像是跟自己說著。「我永遠都不會讓“別人”碰我。」

兩雙不同大小的手握緊,堅定固執的燦藍對上溫柔幽默的翡綠。

「即使是我?」遙湊進滿,低沉磁性的嗓音回蕩在兩張近距離的臉間。

「妳是例外。」主動向前,滿親了遙一下。分開時,那雙藍眼就像寶石般焟焟發亮。「妳永遠都是我的例外。」

克制不住唇邊愉悅的笑,遙又湊向前親滿。這一次的吻比上一個維持的更久,兩雙唇瓣溫柔地碰觸,舌尖輕舐彼此的甜蜜。溫熱的氣息交雜著越趨上升的慾望,分屬不同主人的手在對方的身體來回撫摸著。

「唔……剛剛我們談到衣服──」大手貪婪地遊遍滿裸露的肌膚。

「我們有嗎?」滿笑了出來。身體有著自己的意志般趨上前,等著遙的撫觸。

「也許剛剛沒有──」邪氣一笑,遙找到了禮服的拉鍊。「但是現在絕對有。」

「嗯……」滿的手開始熟練地鬆開她的領帶,被遙引發的愉悅使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遙……唔……妳的領帶怎麼這麼緊……」

「問妳自己……」遙專心地在滿的頸項間留下印記。「……妳是那個幫我打領帶的人……」

滿沒有心情回答,好不容易解開領帶,小手驕傲地伸進衣服內索取它的戰利品。「……唔……」滿足地閉上眼,讓感官帶領自己享受這份熟悉的親密。

突然,藍眼有些驚慌地打開。「遙──唔……」滿想在急促的呼吸中找到自己的聲音。「遙──遙,停……停下來──啊──等等──」

緊盯著她紅嫩嬌喘的臉蛋,綠眼因為壓抑不下的慾望而深沉一如墨水。「滿──不要在這種緊要關頭戲弄我──妳知道我最討厭“忍耐”。」

我也不喜歡忍耐呀──滿嘆了口氣,伸出右手放在遙的肩膀上,想稍微拉開兩人的距離。再這麼被這個結實溫熱的身體包圍住,滿有多少自制力都不夠用。「如果有人進來怎麼辦?」

「不會有人進來的──」雙手開始它們被打斷的工作,遙有些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剛剛就鎖起來了。」

「妳為什麼鎖──」滿的話還沒問完,就被遙的唇堵住。

有那麼幾秒她的理性和本能在奮力掙扎著。

有那麼幾秒她的本能就快勝出了。

有那麼幾秒,滿差點就說服自己忘了她們正在舞台後的休息間。

可是──「遙──」喘著氣,她又把遙推離自己。然後那份突如其來的空虛感卻幾乎讓滿痛哭失聲。「遙……」她的聲音低沉沙啞。不只是因為極欲爆發的熱情,不只是因為她能確切地感受到對方與自己互相呼應的亢奮。

還有一份連她自己都害怕的感情。

太過強大,太過危險。

「滿……妳怎麼了?」遙也發覺滿突然轉變的情緒,她平穩住自己的呼吸,擔心地問。

「沒──我──」滿的聲音卡在喉嚨中,話語一句也說不出口。她只能睜著那雙無助的藍眼,看著遙,看著美麗綠眼中與自己同等的…………

愛。

輕柔地撫摸著近在咫尺的臉,滿緩緩地開口,帶著令人心疼的哽咽。「妳知道……我有多麼……」淚水終於滑落。「……多麼地……愛著妳嗎……?」

一瞬間,沒有什麼比她的回答更重要。

「我知道。」輕吻著頰上的淚水,低沉的嗓音柔聲說著:「我知道妳把我刻在妳的靈魂裡……」翠綠的眼睛帶著信任與全然的忠實,映照在狂捲難收的浪潮裡。「而我……也因此永遠……只屬於妳。」

一瞬間,藍與綠潑灑成世界。

「……我的……」手指劃著遙臉上的輪廓,一個滿做過千千萬萬遍的動作,一個以生命發誓的盟約。

一瞬間,變革的基因自血液中滾燙。

「……妳的……」微微一笑,遙親著她的掌心。兩人的視線停留在彼此的心裡。

滿緊緊地閉起眼。有的時候,遙會出現在她夢裡,讓她的夢變成現實。有的時候,遙就站在她眼前,然後現實變成夢。

有的時候,她分不清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是夢;有的時候,她希望現實只是場永遠都不會醒的夢;有的時候,她希望能從這場永無止境的夢境中甦醒。

強壯的手臂抱著她,一股被填滿的感覺誘使她慢慢地睜開眼。

而不管是什麼時候,天王遙都會在這裡。

滿終於露出笑容。

「哈──這就是我想看到的!」兩手輕輕拍著滿紅嫩的臉頰,遙柔和地說:「別哭了,滿。妳知道我最討厭妳哭了。」

「討厭?」任由她擦去臉上殘留的淚水,滿喃喃地問。

「啊……也不是討厭……」遙有些不自然地解釋著:「只是……噯……」

「只是?」手指不自覺地玩著遙的衣袖。

「只是……」頓了頓,遙深吸一口氣。「當妳哭時……我……也會想哭……」

藍眼驚訝地看著那張紅著的臉。

眨了眨眼,滿莫名其妙地也跟著紅起臉來。

「唔……對不起……我……嗯……不知道妳……唔……」滿乾脆閉起嘴,知道這樣結結巴巴下去要說完整句話可能要到明年。

遙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了幾秒,她的眼神又開始打量起衣衫不整、帶著誘人風情的滿。「嗯……妳知道……既然我們都冷靜下來了……」邀請性地挑著眉,她低低的說:「也許我們可以辦“正事”了?」

「遙!」滿紅著臉拉好滑落──不,是被某人脫下──肩膀的禮服,遮住一些粉紅的印記。「這裡是休息室,隨時都有人──」

「都說我已經把門鎖上了。」

「那妳怎麼解釋那些聲音?」滿喃喃地問:「發聲練習?」

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不定行的通喔!」

「我的名聲可不是讓妳這樣玩的……」還是小小聲地說著,滿站起來整理一下衣服。

遙突然伸出手臂擁著她。

「……遙?」滿在舒適的懷中輕聲問著。

「我只是想抱著妳。」低沉的嗓音有著無盡的柔情,一絲沙啞的哽咽清晰可聞。「只要一下子就可以……」

「遙……妳可以抱我……任何時候……」小手輕撫著強壯結實的背,滿的聲音十分溫柔,像一個正對著她最寶貝的嬰兒唱搖籃曲的母親。「……我是妳的。」

滿感覺到遙的胸膛因為發笑而上下晃動,那個動作帶給她十足的溫暖。大手輕輕順著自己波浪捲的長髮,平穩的氣息與耳邊快速的心跳意外地調和。

「我的。」

直到永遠的盡頭。

 

原鄉  

「妳可以進去裡面的。」高大修長的身體靠著車門,兩雙強壯的臂膀緊緊地攬住她的腰際,略帶不悅的聲音從她頭上悶悶地傳來。「不用理我。」

 

在心裡微微一笑,滿將頭輕輕地靠在身後結實的肩膀上,悠閒平和的氣氛使她滿足地嘆了口氣。「妳說的沒錯,我可以進去裡面。如果妳願意稍微鬆開一下妳的手的話……」

「嗯哼。」不曉得該回答什麼,抱著滿的手臂一點也沒放鬆。

遙和滿兩人剛從小兔家裡“逃”出來。如果不是因為車子壞了,她們也不會在這裡。

不會在這裡遇到星野一群人。

「遙──」滿在她懷裡低低地笑了。「別像個小孩子一樣。」藍眼幽默捉狹地看著那張俊秀的臉。「再說,星野也不一定比妳帥。」

「“不一定”?」遙皺起眉。「滿,我希望我沒聽錯。妳剛剛是不是說,那傢伙“不一定”比我帥?」

「喔──」無奈地轉了下眼珠,滿說:「好好,我說錯了。星野不是“不一定”比妳帥。」

「那他是──?」遙盯著那張無辜的臉。「滿,把話說完。別讓我就吊在這裡,我最討厭別人這麼做。」

「嗯……」滿沉吟了一聲,小手輕柔地撫摸著兩隻環著她的手。「我可不是“別人”。」

她聽到低沉的嗓音嘆了口氣。

愉悅地笑著,滿略微轉過身,將臉頰貼著溫熱的胸前,感受到遙心臟平穩的跳動,透過肌膚傳到她全身。

這就是生命。

滿深吸一口氣,清新襲人的薔薇香氣就這麼漫佈在她每一根神經裡。

這就是遙。

「別擔心……」滿緩緩地說:「妳比他有趣多了。」

「嗯──」大手上下撫摸著滿的背,想在這樣的夜晚帶給她一點熱度。不想再提起星野破壞氣氛,遙心不在焉地說:「我會把這句話當作是讚美的。」

「我的確是在讚美妳呀!」小小顆的頭縮進遙溫暖的外套中,滿的鼻子在她胸前摩蹭著。「妳覺得修車的人什麼時候會到?」

「唔……看這情況──」遙看了下手錶。「大概也要有一會兒吧!」

「嗯……」滿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剛剛在小兔家的那場大混亂開始讓她覺得有點累了。「……希望雪奈已經回到家了才好。」

「她剛剛傳簡訊過來,說她已經把小瑩哄上床了。」看到滿一副慵懶的模樣,遙也忍不住學她打了個呵欠。下意識地抱緊懷中嬌小的身軀,她低低地問著:「滿,如果妳覺得冷的話,我看妳還是進去小兔家裡吧……我一個人在外面等修車的就好了。」

雖然遙百般不願讓滿再跟那個該死的混蛋色魔有什麼接觸,不過她也不想滿在這麼冷的夜晚還要陪她在外面等待。

就不要讓我遇到你,星野。遙在心裡對自己發誓,下次絕不會讓他好過。

「沒關係,我不覺得冷。」遙的懷抱總是這麼溫暖。滿又舒服地打了個呵欠。

「唉……要不然,我叫計程車先送妳回家?」遙又提議。

藍眼在夜晚街燈的照射下,閃著抹銀白色的光芒。滿抬起頭正經地看著遙,她柔柔地說:「我想和妳在一起。」

滿總是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就像是天長地久般的承諾,難以背棄的誓約。

每一次,都讓遙暗自懷疑起自己是否在前世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蹟,才讓她在這一世有幸得到一個這麼忠誠的夥伴,這麼一心一意的伴侶。

每一次,都讓遙怨恨起自己的口拙。

大手輕柔地撫摸著滿柔嫩的臉蛋,她的綠眼開始帶著朦朧的朝露。「妳不想回家嗎?」

微微一笑,滿閉起雙眼。

遙幾乎下意識地就喊出“不要閉上妳的眼睛”。她想看著那雙盈滿溫柔與愛意的藍眼,看著她,一輩子,永遠。

只看著她。

「遙……」滿終於睜開眼,她喚著那個深刻在她心裡的名字。頓了一下,當她再次開口時語氣中有著無比的想念。「在很久很久以前……」看到遙突然挑起的眉,她笑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為了找尋她的家人,她跟她的朋友踏上了環遊世界的旅程……」

遙安靜地聽著,嘴角掛著抹溫柔的笑。

「小女孩和她的朋友一起經歷過許多的冒險,她們到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國家……她們遇到許許多多的人,好人,壞人,聰明的人,暴躁的人,傷心的人……」滿的聲音十分清晰,帶著年輕的氣息。「小女孩和她的朋友就這樣旅行了每個地方,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小女孩終究沒有找到她的家人……」柔媚的聲音開始轉低。「就這樣經過幾年,小女孩和她的朋友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當初那個兩人共同朝著夢想出發的地方。」

抬起頭望著那雙帶笑的綠眼,滿伸出手輕輕地貼著遙的臉頰。「小女孩十分失望……因為她以為只要走遍了全世界,總有一天會讓她遇到她的家人。」

「嗯……也許小女孩並沒有像她所想的到過每一個地方?」遙,如同她以往的個性,問了一個實際的問題。

「也許。」滿附和著,笑的有些無奈。「小女孩的朋友看她那麼傷心,她便送給小女孩一朵花。“當我難過時,我會看著它,想著有多少人曾經見過這樣的花,想著在那些人裡,是不是也有我要找的人……”小女孩的朋友說。」

「小女孩收下花了嗎?」

「她收下了。」看著遙,滿的眼裡帶著比往常更深的感情,幾乎令人不敢直視。「小女孩收下那朵花,她看著她朋友溫柔的笑容,那抹她熟悉的微笑……然後小女孩終於發現,原來自己所要找的家人……一直以來……就在自己的身邊。一直以來,都在自己的身邊,和自己經歷那些快樂與難過的日子,和自己共同面對所有的冒險與困難……」滿墊起腳尖,輕輕地在遙的唇上留下一吻。「一直以來……」

「唔……」遙的唇瓣還微微地貼著滿的。她已經忘了那個故事到底是什麼了。「那很好……」

「遙……」滿雙手捧著那張從小就不斷出現在她夢裡的臉,無論難過或快樂,不論傷心或高興,那張一閉起眼便會出現在她腦海中的美麗臉蛋。「對我來說……在這裡,在妳的懷裡……我已經在“家”了。」緊緊抱著遙,滿聽到她加快的心跳聲。「……妳,就是我的家。」

低下頭,遙的鼻尖埋在柔軟的髮絲裡。閉起的綠眼慢慢地充滿水氣,她語帶沙啞的說:「妳……還真是個浪漫的人。」

兩人相識一笑。

「所以……」眨了眨眼,滿一臉無辜地說:「妳還要趕我走嗎?」

「我從來就沒要趕妳走。」遙反駁。

「是嗎?那可不是我聽到的喔──」她輕快地說:「妳一下子要我進去小兔家裡,一下子要計程車送我回去──」

「那不是趕妳──」遙正經嚴肅地說:「那是為妳好。」

「遙,」滿克制下想翻白眼的衝動。這個人有的時候就是過度保護。「我已經不只一次跟妳說過,我可以照顧我自己。」

「而我也不只一次跟妳說過,」遙緩慢地說著,她的聲音十分低沉,一絲沙啞籠罩其中。「我想照顧妳。」

她知道這個聲音向來就能讓滿變得有點呆滯。

果然,看著滿愕然的表情,一張小臉突然變的紅通通的。遙得意地揚起微笑。

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滿無言地又窩進遙溫暖的懷中。

什麼時候被她抓到弱點的?滿拍拍自己的臉,臉頰上的熱度不減。

「對不起──請問,兩位是剛才打電話來車廠的人嗎?」

看向站在她們身旁,穿著制服的男人,遙的腦袋霎時有些混亂。

「呃──嗯,是的。」輕了輕喉嚨,發覺懷中的滿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的手臂並沒有放開她。「我想可能是拋錨了……」

「好的,我們會幫您處理。」男人向後揮了揮手,示意他的工作夥伴開始動工。

遙牽著滿的手,走到街口叫計程車。一坐上車,滿就靠著她的肩膀,似乎是睡著了。

憐愛地幫滿順了順頭髮,遙滿足地閉起眼。

「已經到了,先生。」

「唔……謝謝。」睜開一隻綠眼,遙揉了揉眼睛。「滿……滿,已經到了喔。」等了幾秒,藍眼仍舊緊閉。

「看來你女朋友睡著了。」司機和氣地說,下了車幫遙開了車門。

「啊──」她淡淡地應了一聲,一把輕鬆地抱起滿。

嗯……要再多餵她一點。遙想。

抱著滿進了屋內,她遇到還在客廳看資料的雪奈。

「嗨,回來啦?」看著在遙懷裡,睡的香甜的滿。雪奈笑著說:「妳們的兜風竟然能把她搞的這麼累呀?」

「嗯哼──」遙裝出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可是有很多“技巧”的。」

「嗯……這一點阿滿絕對同意。」遙把房門關起來時,還聽到雪奈低低地跟自己說著。

希望我聽到的不是忌妒。她在心裡得意地竊笑。

輕輕地把滿放在床上,遙將被子溫柔地蓋在她身上。翠綠色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到那張無邪的睡臉,以及它的主人放鬆的神態。

如果不認識海王滿,她也許會覺得這個女孩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千金小姐。如果不認識海王滿,她也許會以為眼前的睡臉就代表了女孩不知傷悲的心。

如果不認識海王滿,遙也許永遠也學不會去在意任何事情。拯救人類也好,毀滅世界也罷,這跟她的生命是兩個極端的分歧點,兩條不可能交叉的直線。不能愛人的人,連自己也無法在乎。

如果不認識海王滿……

她天王遙將沒有存在的意義。

「妳是……」在滿額上留下一吻,遙喃喃地說:「……我的歸屬……風的故鄉。」

小手突然抓住遙,迷濛半開的藍眼溫柔地看著她。「……妳還說“我”是個浪漫的人……」滿微微一笑。

遙也靦腆地回以她一笑,突然覺得房間很熱。

「遙……」滿拍拍她隔壁的枕頭。「睡覺。」

「嗯,我得先換個衣服……」

「我可以幫妳……」小手摸著遙的外套,純熟地褪下她的衣服。「……上床……」

「至少讓我先把──」

「遙……妳不上床我要怎麼睡?」皺眉,藍眼控告性地看著她。

「所以啊……我不是叫妳要學著睡在床上,而不是我身上嗎?」抱怨歸抱怨,遙還是很聽話地爬上了床。

一顆小小的頭馬上就枕上她的肩膀,伴隨而來的是環著她腰部的手和交纏著她的腳。

「……唔……妳不能因為妳有一個溫暖的身體怪我……」藍眼滿足地閉上,口中的話咕噥地說出。「.......舒服......」

「我不是在怪妳……」模糊的聲音有了同等的回應,遙打了個呵欠。「啊──妳的腳怎麼這麼冰?」

「嗯……」聲音快聽不見了。「……愛我就要愛我冷冷的腳……」

「成交。」遙用吻取代印章,蓋上寫著永恆的契約紙。

 

水世界  

「這麼晚了,一個人待在這裡很危險喔。」

 

整理一下混頓的腦袋,坐在階梯上的亞美轉過頭搜尋聲音的來源。

她看到一個纖細高挑的身影,月亮在身影主人的背後籠罩整個夜空。霎時間亞美覺得她彷彿是從深藍無底的大海裡往上仰望這個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不完整的,一切都是虛幻不真實的。

一切都是這麼美麗嗜人的。

「唔……妳好……」舌頭有些打結,亞美頓了一下後才接著說:「海王同學。」

滿微微一笑,低頭看著獨自一人坐在階梯上的女孩,臉上神情有著明顯的迷失。「妳好,亞美。」

亞美吞了一下口水,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眼前的人叫著她的名字竟然使自己十分緊張。

也許是因為她嘴唇開合的速度,亞美想,或者是她使用舌頭的方式。露出一個有些不自然的微笑,她回答滿之前的話。「我……唔,只是在想一些事情……」雖然她知道不用告訴對方,不過亞美還是說:「小兔和阿衛才剛走。」

「我知道。」還是微笑著,滿淡淡地回答。

亞美眨了眨眼睛。為什麼她覺得海王滿所知道的不只是這些?

「我……唔……」握緊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她緩緩地說:「我一直想跟妳道歉。」

「妳並沒有做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滿走近亞美的身邊。「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任何人。」

我真的覺得她知道很多事情。亞美不自在地撥了撥自己的短髮,剛才的那場戰鬥,留下一些灰塵在她有點凌亂的頭髮上,也留下個讓她十分震驚的事實。「我不應該對妳說那些話……我只是……」低頭看著有些顫抖的雙手。「我只是……不習慣別人這麼了解自己而已。」

「不習慣別人這麼了解自己──」滿深深地看著她的側臉。「還是不習慣讓自己這麼了解自己?」

好吧,她真的知道很多事。亞美吸了口氣,終於有勇氣抬起頭看著滿。事實上,從今天和滿的幾次接觸,她都一直是低下視線的。滿那雙神秘的藍眼裡,似乎充斥著令人心慌的理解。

在那雙海洋的瞳眸中,似乎包容著所有的真實。

看著她,亞美平息了之前有些驚慌的心情,像往常一樣冷靜地回答:「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也許現在就是妳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時候。」滿只是這麼說,抬起頭看著夜幕中的圓月。她柔媚的聲音裡還是帶著一抹透析人事的成熟。「有的時候,妳會很訝異別人眼中的自己和真正的自己……」朝著月空的臉上揚起微笑。「其實沒有相差多遠。」

「我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亞美的語氣有些強硬起來。「他們覺得我很聰明,覺得我什麼都知道,覺得我什麼都會──」她開始激動的說:「覺得我“應該”什麼都會!我“應該”要能夠解決他們所有的問題!」站起身,亞美憤怒地來回走著。「我“應該”幫助他們,我“應該”冷靜,我“應該”成熟,我“應該”──」突然停下腳步,她嘆了口氣。「我“應該”不是像現在這樣。」

滿回過頭看著離她有些距離的女孩。她知道亞美心裡的疑惑,她知道她現在正在經歷的事。那種為難和迷失的心情,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誰。

不過比起當時的她,亞美顯得無助許多。

因為她沒有一個“天王遙”。滿在心裡不禁有些恥笑這個念頭,平靜地看著亞美,她用柔和的語調說:「我們到最後都會變成我們所假裝出來的人──」她走向低下頭的亞美。「──不管是好是壞。」伸出手指抬起那張臉蛋,兩雙藍眼望著彼此。「最後,別人的期待,就是塑造出我們本身的工具──」

總是不斷渴求知識的眼睛,在大海裡奮力探索著她真正需要的答案。

「──最後,別人眼裡的自己,」滿放開停在亞美下巴的手指。「就是妳所尋找的自我。」

「如果……」亞美緊緊地盯著深色大眼,發覺它們的顏色在夜晚裡反而更加璀璨,藍色光輝更加潔淨。「如果我不想成為他們期待的人呢?」

「那妳假裝自己不是就好了。」滿突然笑了起來。「我說過,我們都會變成自己假裝的人。」笑聲停下來,換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如果妳想當個好人,那就假裝自己是個好人。只要記得,這個期限──」揚起食指,她緩慢地說:「是一輩子。」

「……一輩子。」亞美喃喃地念著。「我……」頓了一下,她一向精明的腦子開始運轉著。「妳知道……我剛才說的……是,在指什麼嗎?」

「妳在說妳跟那些朋友間的事。」

「嗯……」她自嘲的說:「也許他們並沒有這麼想著我……也許一切只是我想太多了……我,並是那麼重要的人。」

「一個身體如果沒有腦袋──」滿搖搖頭,對亞美的沒有自信有些無奈。她可以再像我一點,然後我們就是雙胞胎了。滿邊想著,邊這麼說:「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消滅。」

「可是……不是聽說,心是最重要的嗎?」亞美的語氣還是很沮喪。

「心會騙我們的,亞美。」滿說,笑的有些苦澀。「妳的腦袋知道這些事情,可是妳的感覺,妳的心,阻止妳看清事實。」

「我──」頓了一下,亞美看著滿的眼神變得十分清澈。「妳什麼時候跟我們這麼好了?」

如果是平常,這個問話通常是用來挑釁的。可是亞美詢問的方式,卻像個十分單純的問題。

像一道她解不開的數學題。

滿微微一笑,對突然改變的問題一點也不覺得突兀。「不是我跟妳們很好,」她的笑容暗指著許多東西。「是遙跟妳們很好。」

「天王遙……」沉思般地念著這個名字,亞美想起在泳池見到這個人時,她綠色眼睛裡的警戒和保護欲。「有一個這麼了解自己的人,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令人害怕。」

亞美驚訝地望著那張正經嚴肅的臉,不曉得該如何回應這個回答。

「妳在這樣的人面前,無所遁形。」滿低聲說著:「這樣的人知道妳的想法和妳的反應,知道妳所有隱藏的秘密,甚至知道妳一切連自己都不想知道的事情。」藍眼有些迷濛,失去之前的堅定。「……這種感覺,令人害怕。」

「小兔說妳跟她……呃,是情侶?」問完話,亞美紅起臉來。

「妳覺得呢?」滿對這個問題一向不愛挑明道破。

不,我只是喜歡戲弄別人。滿在心裡不怎麼誠懇地責備自己。

「我覺得……」亞美緊張地玩著手指。「我看到……看到她看妳的樣子……她的眼神還有她的動作……」聲音越來越低。「……她是妳的。」

「遙是我的朋友。」滿同意地點點頭。

「不──呃,我是說……」亞美開始緊張起來,雖然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什麼。「我是說……對,她……是妳的朋友。可是……唔,我的意思是……」吸了口氣,她語調清楚的說:「她,是妳的。」

滿沒有回答這問題,只是用著一雙饒富興味的眼神望著亞美,等著她的結論。

「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屬於自己的……人。」亞美笑的有些尷尬,語氣中帶著苦澀和心羨。「一定很棒……」低下頭,她喃喃的說:「這才是我的意思。」

「當妳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禁露出笑容,滿輕柔地回答。「或是,屬於自己的人──」她的聲音慢慢轉低。「妳也必須變成他們的。妳必須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對方──這一點,」滿伸出手壓著自己隨風飛散的長髮,緩緩地說:「妳做得到嗎?」

這一刻,亞美的眼神總算和滿有著平等的接觸。她總算不用再對自己感到羞愧,總算能夠勇敢地面對那雙以真實醞釀成的藍海。

「我做得到。」堅定地說出口,亞美知道這句話的重量足以壓垮她,卻也能夠安定她。「我會為“我的”朋友做任何事。」露出有些羞澀的笑容,今晚她發現了另一個事實。「因為我是屬於他們的,我是……“他們的”朋友。」

「能找到自己的歸屬,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滿輕拍她的肩膀,一瞬間閃過的影像和熟悉的力量使她有些錯愕。

這種感覺……滿有些遲疑地結束她和亞美的接觸。微微皺起眉,她平靜地開口。「我在妳身上感受到一股力量。」在亞美還來不及發問時,滿緊接著說:「妳擁有水的特質。」

「什麼?」亞美問,完全的疑惑。

「亞美,」滿纖細的手掌貼在她臉上,一雙深切的藍眼就像鏡子般映照出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妳是妳的朋友找尋答案的來源……就像水是一切生命的源頭……」緩慢放下手,她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到亞美心裡。「少了妳,他們永遠也沒有成長的機會。」

亞美張開嘴想說什麼,卻被一個沉重的腳步聲打斷。轉過頭,她先注意到那人一頭與月光共同閃耀著的金色短髮,然後是那雙如同琉璃般的青綠色眼睛。

「啊,抱歉,我不知道妳在跟人講話。」揚著不甚在意的笑容,遙的視線停留在亞美身上。「嗨,亞美。」

「妳好……」亞美不太知道應該怎麼稱呼遙。她並沒有像小兔她們一樣和她很熟悉,卻也不能算是全然不認識。停了幾秒,她還是決定用稱呼滿的方式。「天王同學。」

遙挑起了眉,輕鬆地笑了笑。「叫我阿遙,我喜歡可愛的女生這麼叫我。」

亞美紅著臉,下意識地低下頭。「唔……謝謝。」

滿則是無奈地朝天空轉了下眼珠。「是啊,亞美。反正地球上有一半人口都是這麼叫她的。」

「嘿──」遙得意地環起手臂,淺藍色的長大衣在夜晚裡和點點星空彼此輝映。「地球上一半人口是女性這個事實難不成也是我的錯啊?」

「不,妳是最尊重自然的。」

「嗯──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果然了解我!」遙揚起驕傲十足的笑容。

「我的榮幸。」滿淡淡的語調裡有著平時的調侃。望向正好笑地看著她們兩人的亞美,她有禮貌地問:「亞美,如果妳要回家了,我們可以送妳一程。」

「喔,謝謝妳,不過──」朝著期待地望著她的滿歉然一笑,亞美說:「我家就在那條街後面而已,走路只要十分鐘就可以到了。」

滿原本還想堅持送她回去,可是想到剛才兩人的談話,她知道亞美需要時間獨處。點點頭,滿溫柔地說:「那妳要小心一點。」

「對啊,這麼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的。也許會遇到像──」

遙的話馬上被滿打斷。「──像遙一樣的色狼。」對著朝她皺著眉的俊臉微微一笑,滿繼續跟亞美說著。「總之,請妳千萬小心。」伸出手鼓勵性地搭著她的肩。「還有,想想今晚發生的事。」

「我會的。」亞美像個正接受老師教導的學生一樣,恭敬誠懇地點點頭。

「可是不要太在意喔。」遙伸出兩雙大手幫她順了順頭髮,這個舉動又惹得亞美紅起臉來。露出略顯稚氣的笑容,她低沉和緩地說:「滿老是喜歡說些只有自己才聽的懂的話。」

「嗯──某人的腦袋太遲鈍可不是我的錯。」學著她之前的話,滿誇苦地回答。

遙修長的眉毛又皺了起來。怎麼她今天這麼愛找我麻煩?綠眼望著那張太過無辜的表情,一點也不買帳。

亞美輕鬆地笑著,朝兩人點頭道別後,便離開了公園。

「我剛剛還在想,這隻愛亂跑的小貓咪不曉得又鑽到哪去了。」遙走到滿的身邊。「原來是跑來公園約會啊!」

「怎麼,妳這麼想加入?」滿笑著。「如果妳夠乖,也許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乖?」邪惡的笑容浮在那張俊秀的臉上,綠色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這個期望跟妳昨晚在床上的那個怎麼完全不同?」不理會突然紅著臉的滿,遙得意地繼續說:「事實上,如果我記得沒錯,妳好像叫我不要太有禮貌──」

「……那是因為妳太慢吞吞了……」滿的聲音十分微弱,像在回答又像在抱怨。

忍不住大笑,遙強壯的臂膀攬著滿。柔軟熟悉的身軀使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我想做的──遙低下頭聞著滿的髮香──和她在一起。

「對不起……」一在那個溫暖的懷中,滿就不禁想打呵欠。將頭埋在遙的大衣裡,她喃喃地說:「……不知道出來這麼久了……」

「嗯……也沒多久……」遙將大衣拉開,一起包住滿的身體。「況且,我知道妳一定會想跟她談談。」

她真的很了解我。

滿在令人心安的臂膀裡微微地嘆了口氣。令人害怕……但是──抬起頭,望著那雙總是帶著笑意與信任的翡綠眼睛──但是,我不能想像讓她以外的人這麼了解我。伸出手放在遙的後頸,滿輕輕地拉下她的頭。

兩雙唇瓣先是微微地碰觸,像是第一次接觸時那樣地羞澀。當大手撫著嬌小的身軀時,舌尖開始熟悉地探索彼此,完成兩人從前世便承諾的誓約。

遙的吻總是帶著燙人的渴望,滿每次都得閉緊眼,才不會讓眼眶中的淚水滴下。每次,她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擁有遙所渴求的東西。

有些恐懼地睜開眼,當那雙盈著水氣的綠色眼睛與自己相望時,滿終於允許自己的淚水氾濫。

強健的指頭撫觸著被神所疼愛的臉蛋,遙用略帶沙啞的嗓音這麼說:「有的時候我會想……其實妳是個愛哭鬼吧,滿?」

微微一笑,滿將遙的手指帶到自己的唇邊。「妳賜給我哭的能力。」波光流轉的深色藍眼與帶著春天氣息的翠綠眸子相纏。「妳教我如何去相信。」猶帶淚水的臉頰舒服地被大手包裹著。「妳……創造出一個更好的海王滿。」

「那是因為……」遙溫柔地舔舐著如海洋般的淚水。「妳,先找到天王遙。」

兩雙充滿水氣的眼睛在此時接觸,約定了下一世同樣的命運,同樣的相守。

「這個世界像水一樣不停地流動著……」小小顆的頭又回到屬於它的懷裡,滿輕柔地說:「而我們卻深陷在泥沼裡,永遠也動彈不得……永遠,停留在世界之外。」

「也許某一天……當世界之水溢出來後,一切的泥沼將不會存在……」兩隻臂膀強而有力地抱著懷中嬌小的身軀,彷彿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深怕她的消失。「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們不用再透過水面看這個世界。」

「遙……」小手握住大手,滿微微一笑。「我們來跳舞吧!」

訝異地挑起兩道暗金色的眉毛,遙非常疑惑地看著她。「沒有音樂怎麼跳?」

「我可以唱給妳聽。」滿像個小女孩般輕快地笑著,拉起遙的手開始在無人的公園裡跳起舞來。

遙先是不確定地任由滿帶著她的身體晃動。但當她聽到那抹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輕柔地唱著歌時,她終於伸出兩隻手臂抱著滿,開始她們在月光下的舞步。

“在最初注視的那一刻……你那熱情的眼神……“滿邊笑著,邊柔和地唱:“我的命運很美……一直是這種感覺……”

遙讓滿轉一個圈,然後她也笑著加入滿的歌聲中。“所選擇的一切……便是改變明日的力量……”

兩張臉逐漸貼近,兩道聲音被吹散在風中。

“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我的命運很美……”

唇瓣再次相遇,夜空中的星光見證了千古不變的永恆。每一世,每一個新的開始,永久傳承。

“……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即使這個世界如同流水般地運轉著,這兩個被拒絕在世界閘門之外的人,她們那兩顆為彼此跳動的心卻從未停止過。

有些時侯,這便已足夠。有些時候,這便是全世界。

 

月落天明  

黑夜裡無人的海邊,一台金色發亮的跑車就這麼理所當然霸氣地停在那裡。傲然一同汪洋大海中的明燈,指引失落的靈魂一線光輝。

 

沿著海潮波浪聲前進,在靠近海的沙灘上依稀可見被車燈照耀下的兩個模糊身影彼此交纏。閃爍不定的光線使身影乍看之下如同合而為一,無法分離。

輕聲的嘆息微微地傳來。

就連潮水也不願拍打的太過洶湧,就連海浪也不忍打攪這份寧靜。

兩條修長結實的腿盤起,耐心地任由枕在它們身上那顆小小的頭調整動作,左右晃動。

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滿又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一雙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海洋,似在較勁著誰的藍色最美,最扣人心弦;似在比量著誰的包容最深,最無價。

「冷嗎?」低沉穩重的嗓音溫柔地問著,濃濃的關心浮現在聲音的主人那雙翠綠色眼睛裡。

「……不會……」滿輕聲回答。

遙拉一下舖在滿身上的大衣,保護性的手臂攬著她的肩膀。

兩隻小手抓緊輕放在她胸上的強壯手臂,與大海的比賽終於結束,滿安心地閉起眼。

「聽說……月亮是最公平的……」聲音在鹹濕的潮水中柔和地回蕩,滿喃喃地說著:「不論貧富貴賤……月亮的光芒都平均照耀著每一個幸與不幸的人……」

低啞的嗓音笑了笑,遙挑骨頭地問:「為什麼不是太陽呢?」

藍眼睜開,滿沒有馬上回答。將胸前的手帶上自己的唇邊,她的氣息吐露在原本就溫熱的掌心間。

「也許……」滿緩緩地說:「也許……是因為,無論太陽再怎麼強烈……永遠都有它照射不到的地方……」唇上的手指輕劃著,她的心裡升起無限滿足。「而每當陽光越耀眼……黑暗的地方就越深沉……」

漆黑的雲霧散去,水銀色的光芒籠罩兩人。照耀在大衣未遮蓋到的赤裸肩膀,幾處粉紅色的印記在乳白水嫩的皮膚上清晰可見。

照耀著盤腿而坐的人,以及她那唯一敢與之批敵的淡金色短髮。

遙未扣的白色襯衫隨海風飄揚,肌肉線條分明的古銅色肌膚上,有幾條逝去的淡色傷疤,微紅燙人的指痕交錯其中。

「沒有黑暗,光明就失去了它的價值。」右手撐著沙灘,左手任由滿去撫觸與玩弄。

「也許……一開始,根本就沒有光明與黑暗的分別……」滿親吻著強健的指頭,嚐到遙的味道……和一絲未散的、屬於自己的氣息。「也許光明與黑暗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終其一生,它們都在尋找著彼此。所以從此,在光明中必有黑暗的影子……在黑暗裡,一線光明將永遠停留。」

揚起嘴角,遙露出一個迷惘與驚奇的笑容。

滿平時,就像個有著良好教養的千金小姐,永遠循規蹈矩地遵守社會的規範,成熟冷靜地處理每一件事物。

但有的時候──像這種時候,她又會像個從未經歷過冒險的小女孩,用著那雙無邪的大眼和好奇的心看世界。

綠眼愛憐地看著枕在她腿上,正朝著自己微笑的女孩。

不管是怎樣的海王滿……遙低下頭,親了她的臉頰。「我愛妳。」

「嗯……」滿低吟了一聲,眼底帶著捉狹。「如果妳要親我,那妳就要做對。」

「唔……」遙笑著,又湊向前。「抱歉……再給我一次機會……」唇與唇在今夜的第百遍接觸,舌尖交纏,一場儀式。

分開時,滿趕緊吸了口氣,她的臉因為有些缺氧而泛紅著。「嗯……進步神速……妳學得很快嘛!」

「那是因為我有個好老師。」舔了舔嘴唇,遙邪氣一笑。

「嗯──」滿的話語融合在那雙渴求的唇瓣間。「……真是個好老師……」

遙忍不住笑了起來。食指輕點滿的額頭,她說:「小心一點,滿。妳的驕傲又在說話了。」

「有嗎?」紅通通的小臉疑惑地反問。

她真的一點也沒發現呢……遙摸摸自己的下巴,思索著到底這個女人對自己的能力有多麼的自信。

「妳還沒回答我呢!」遙突然想起。

藍眼裡的疑惑加深,滿清了清乾燥的喉嚨。「什麼?」

飛揚的劍眉挑起,一點也不提示。

喔──「喔……」恍然大悟,滿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是。」

「妳也是?」遙皺著眉。「妳也愛妳自己嗎?」

「咦?」滿也皺起眉,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喔!」她微微一笑。「我也愛妳,遙。」

「嗯。」滿意地點點點頭,遙也跟著微笑。

突然,兩人同時爆出大笑。

「我們真幼稚……」無奈地搖頭,滿小聲說著:「原來愚笨是會傳染的。」

「妳在指某個綁著肉包頭的女生嗎?」

「我可什麼都沒說喔──」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了?」

滿看著擔心地皺起眉的遙,她忍不住伸出手,輕撫那張柔軟的臉。「她一定是待在家裡……或者……已經在睡覺了吧。」

遙沒回答。想著在教堂裡女孩那張心碎的表情,稚氣的臉蛋上有著刺人的失望。

滿知道她的夥伴在想什麼,因為,她也正在想著同一件事。

找了那麼久的魔具,找了那麼久的救世主,原來一直以來都在自己身邊。原來所謂的不可能,就可能發生在她們身上。

原來,奇蹟,並不一定都是件好事。

“真正的純潔之心是不需要犧牲任何人的……”她記得遙這麼說。

可是……滿嘆了口氣。可是,她們已經犧牲夠多了。

抓緊那雙大手,她喃喃自語。「純潔與魔具……就像光明與黑暗……」閉起眼,滿仍是低聲說著。「所以……也只有同時擁有這兩項特質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它們的主人。」

原罪的資格。

遙伸出右手撫摸著滿的頭髮。她還以為她永遠都沒有機會再摸著滿,抱著她,感覺她。遙以為,她們的宿命和戰鬥終於能在那個教堂裡結束。

那一瞬間,如釋重負隨著分離的恐懼狠狠地擊滅她。

「滿……當妳說…...」遙低低的問著,聲音裡有著好奇和一絲害怕。「妳說……那句話,妳……是當真的嗎?」

“沒有遙在的世界,沒有保護的必要。”

閉緊的藍眼裡有無法被察覺的痛,以及,被刺破的難堪。

「我……我……」深吸一口氣,滿嘶啞著聲音開口。「……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遙無法分辨她此時的感覺。放鬆,失望,擔心,不安,一起席捲而來。

「我不知道。」搖著頭,滿彷彿想藉此清理混雜的思緒。「那個時候……我的眼裡只有妳……只看得到妳……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麼……」不習慣無法用言語闡述內心的想法,她沮喪地咬著下嘴唇。「我只知道……妳。」

大手撫上她的額頭,隔了好久,一片寂靜包圍兩人。

「已經快要天亮了。」沉穩平靜地說,遙的視線停留在海洋遠方的地平線。

東方肚白緩慢擴大,黎明光輝掃去夜晚昏沉的雲霧。

「我還記得第一次跟妳看日出……」遙喃喃說著:「那個時候……妳也是像這樣,枕著我的腳,穿著我的外套……在這個地方……然後──」停頓下來,她低著頭,無語地等著藍眼和她的接觸。

滿有些疑惑地望進溫柔的綠湖,不自覺地將握了一整晚的手帶到自己的胸前。

「在那一瞬間……」遙微笑,嗓音比平時沙啞。「我知道……只要妳在我身邊,我將永遠不會走進黑暗的世界。」

沉重的悔恨霎時閃過眼底。滿回以她溫柔的笑,任由淚水滑落臉頰。「只要妳在我身邊,我的世界將永遠不會有黑暗。」

遙看著那張哭泣的臉,知道瞬間閃過藍眼裡的是怎樣的感情,她只是保持著笑容,不讓心裡的苦澀溢在嘴角。

「我曾經……只想要放棄……」話語停下來,遙想了一下。「不……事實上,我已經“要”放棄了……可是──」她深深地看進藍色瞳孔裡,看到正經和毫無保留的自己。「可是,妳出現了。妳……」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滿,妳指引我一條路。一條通往……真正命運的道路。」

「我怎麼可能指引妳一條路?當時我明明──」逃避漾著真實的綠眼,滿慚愧的說:「當時我……就已經迷失我自己的路了…….」

「滿,那條路是什麼並不重要。」遙平穩的說:「重要的是,我們“一起”尋找它。」

被這份強大的信任所包圍,滿只能無言地看著她。看著那個自己保護世界的唯一目的,那個,握有她靈魂的天王遙。

「一起。」她說,下巴堅定地繃緊著。

「一起。」大手握緊略帶顫抖的小手,遙溫和的回應。

水上大教堂一戰,帶來了新的契機,新的希望,新的目標和新的使命。唯一不變的是,她們始終在一起。

「我常覺得……事情沒有真正結束的時候。」滿爬起身,遙馬上將大衣按住不讓它滑落那美麗嫩白的胴體。微微一笑,小手握住在肩上的手。「當妳以為已經結束時……它們只是換了不同的臉,不同的外表,然後再次出現……其實……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低下頭,紅唇吻上銅色手背。「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們的代價。如果……」藍眼對上在朝霞映照下,略帶金色的綠眼。「如果……這就是跟妳在一起的代價……」水色與湖光緊緊糾纏。「那我絕不會試著去改變這個命運。」

「滿……妳不用擔心──」揚起輕快的笑容,遙眨了眨眼。「我是免費贈送的。」

終於,兩雙唇瓣,如同前夜,如同每一世的最初,再次相遇。

 

 

當你夠在乎

櫻花樹下,站立著兩個近距離的身影。四周粉紅花瓣飄散,遮蓋了身影主人的身分。

 

「試試看,遙,我相信妳可以做的很好的。」

「不,我不行。」

「妳可以的。」

「不行,太小了……太……」咕噥的聲音。「……太脆弱了……」修長的食指輕劃著小嬰兒的外衣。

輕輕拍著正舒服地睡在自己懷中的嬰兒,滿溫柔地說:「只要放輕鬆的抱著她就行了……」手臂略微抬高,等著另一雙強壯的手來接下。「遙……妳不會傷她的……」微微一笑,藍眼盈滿信任。「妳絕對不會。」

緊張的吞了吞口水,遙看了滿一眼,再看向枕在她柔軟懷中熟睡的小臉,然後再看著滿。右手不自在地揉了揉脖子,像是經過一場天人交戰,最後她終於從耐心等待的滿手中接過嬰兒。

抱著嬰兒的大手微微顫抖,綠眼注視著在懷中的小生命,帶著一絲害怕和驚奇。

「瞧,我不是說妳可以的嗎?」滿柔和溫暖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換來一個靦腆十足的笑容。

「她……」低沉的嗓音有些變調,遙輕聲的說:「……真的好小……baby都是這麼小嗎?」

好笑地看著那雙疑惑地望著她的綠眼,滿緩緩地說:「妳也曾經是這麼小喔,遙。」

「唔……」她喃喃地回應。「絕不是像她這麼小……」

滿只是微笑著,伸出左手摸著遙的手臂。一點也不訝異從掌心傳來的些微震動,小手輕輕地放在臂上,帶給它的主人一些安定感。

睡得很熟呢……也難怪──滿忍住想打呵欠的慾望──她可是在遙的懷裡呢!

「瑩……」看著懷中的小臉蛋,遙突然問:「我們還是要叫她……“瑩”嗎?」

「為什麼不行?」滿疑惑地反問。

「啊,也不是說不行──」遙的視線沒有離開嬰兒。「只是……我……」吸了口氣,她緩慢地說:「不,別理我。我只是……噯,我們還是叫她“瑩”吧!」

「遙。」滿可不會讓她就這麼輕鬆的帶過去。

看著那雙深遂的藍眼,遙一時之間有些忘了自己究竟在說什麼。

「滿……」隔了幾秒,她沉重地開口。「經過這些事……我不曉得我是不是能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孩子……」

突然,黑色的大眼睜開,無邪地望近那雙略帶驚訝的翠綠色眼睛。輕盈的笑聲從小小的嘴巴傳出,晶亮的黑色瞳孔映照出抱著她的人那張完美俊秀的臉。

遙皺緊了眉,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說這種話真是太過分了。

忍不住回應那笑聲,遙微微一笑。「她……並不是“她”……」轉頭看著滿,她低低地問:「……對吧?」

放在遙臂膀上的手握緊,滿小聲地,像是回答遙的問題,又像是跟自己說著:「……她並不是“她”。」微側著頭,滿朝著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笑的十分開心的嬰兒微笑。「她是小瑩……她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的家人。」

「家人。」遙覆頌著這句話,非常喜歡它們的感覺。「瑩……」她喃喃地對懷中的嬰兒說:「聽到了嗎?妳是我們的家人喔……」

小小的嘴巴張大,笑聲不斷。

遙的臉上滿佈笑容,和嬰兒一起為了不知名的東西笑著。

自然地將頭靠著遙的肩膀,滿低低地說:「瑩……在黑夜裡閃閃發亮的光點……」伸出食指撫摸著細嫩的臉蛋。「……在萬天星辰中最閃耀的一顆星……銀河中永遠不滅的希望……」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感動與苦澀。「從名字裡,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麼地愛著她。」

聽到滿說的話,遙沉下了臉,她的心裡仍舊對那個男人有著怨恨。遙開始懷疑,要到什麼時候,她對土萌創一的感覺才會變成小瑩的爸爸。

才會“只是”小瑩的爸爸。

滿感覺到遙突然繃緊的肌肉,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麼。有些事,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幫你解決。即使是親密如她們,即使是牽絆如她們,滿還是得讓遙自己面對這個問題。

她只能希望,遙在需要時,會接受她的支持。

「其實我……」滿頓了一下,笑的有些無奈和自嘲。「我一直想要有個孩子。」

綠眼睜大,遙張開嘴,閉了起來,又張開,可是沒有一句話從口中跑出。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能有個自己的家人。」滿柔聲說著:「那個時候我還太小了,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只知道,如果我有孩子,我就可以陪著他,和他玩耍……就只是,和他在一起……給他所有一直以來我想要,卻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東西……」閉起眼,她試著回憶那個時候的自已,卻只有寂寞的感覺和孤獨交織其中。「……給他我的一切……我所有的愛……」

強壯的臂膀抱著自己,那份熟悉的滿足感使她張開眼,促使滿望向那個帶給她所有的人。「可是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其實什麼也沒有……不懂得愛人,也無法讓別人愛我……」淡然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其實……他,也是我想要卻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其中之一。」

遙的表情十分認真,攏著滿的手臂加深了它的擁抱。將頭湊向前,她輕輕地吻了滿的額頭一下。「妳已經不是那個人,而那個時候也已經過去了,滿。現在,妳有最珍貴的東西可以給予……」微微一笑,遙將嬰兒遞給滿。「……給允我們的家人。」

深色藍眼溫柔地看著她,遙得到一個有些不好意思但卻是最美麗的笑容。

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和推著輪椅的女人,都看到了這一幕。

向來冷靜無波的暗墨色眼底有著感動,雪奈彎著腰,輕聲對著輪椅上的男人說:「那就是我跟你介紹的朋友……阿遙和阿滿。」

「他們……看起來是個好人……」男人淺色的眼珠帶著信任,望著樹下的表情有著異常年輕的好奇。「妳看……他們抱著那個嬰兒的樣子……」他朝著雪奈微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溫柔的動作……那種力道……那種……一心一意的感覺……」男人像個科學家般地分析著。「他們一定很愛那個嬰兒。」

“那個嬰兒”可是你的孩子啊……雪奈笑的有些苦澀,她溫和地回答:「我想沒有任何人會跟你爭辯那個論點的,教授。」

男人得意的笑了,微風吹過他淺色的瀏海,露出前額怵目驚心的傷疤。「嗯……雪奈,妳想……我可以……」

「你想看看baby嗎?」

點點頭,淺色眼睛期待地看著她。

雪奈只是微笑,推著輪椅朝在樹下等待的兩人走去。

注意到接近的雪奈,抱著嬰兒的滿朝她點一下頭。

注意到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環著手臂的遙回以一臉冷淡。

「阿滿,這位是土萌教授。」雪奈的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教授,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海王滿……而那位,」看向遙,她笑的有點諷刺。「就是天王遙。」

暗金色的眉毛無所謂地挑起,遙挑戰性地看著她。

滿好像沒注意到她身旁的人和雪奈間的暗潮洶湧,她對著土萌創一說:「你好,教授。」

「妳好,海王小姐。」羞澀地對滿說,男人蒼白的臉有些泛紅。「你好,天王先生。」

「嗯。」遙冷冷地,不在意的應了一聲。綠眼在看到男人對滿的反應後微微地瞇起,遮蓋危險的眸光。

「呃……我……」土萌創一結結巴巴的說:「她……很可愛。」

眨了眨眼,滿了解地把嬰兒遞上前。「你想抱抱她嗎?」

不確定地看著藍眼,隔了幾秒,他伸出手抱過嬰兒。熟練地搖著她,土萌創一年輕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慈愛。

「嗨……」小手握緊,在空氣中揮舞,黑色大眼好奇地看著抱她的男人。「妳好啊……妳叫什麼名字?」

「她叫瑩。」拍著他的肩膀,雪奈平穩的說。

「瑩。」土萌創一低低地念著,一絲奇異的情緒閃過淺色眼珠裡。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而且成熟。

雪奈只是沉默地皺起了眉。

「你會保護她吧?」他喃喃地問,就在三人都不曉得他在跟誰說話時,土萌創一的眼神停留在遙身上。「你會保護她……對吧?」

「那不關你的事。」沒有讓驚訝表現在臉上,遙的語氣還是十分冷淡。

「你會保護她吧?」土萌創一伸出冰冷的手,有力地握住遙的手臂。一雙驚慌的淺色眼睛懇求地望進綠眼裡,他焦急地問著。

遙沒有甩開他的手,精悍的綠眼瞇起來。良久,她才緩緩地點頭。

「我會保護她的。」低沉穩重的聲音這麼回答。

鬆開遙的手臂,土萌創一把嬰兒遞回給滿。「愛她……保護她……她值得一個幸福的家庭……」直視著滿,他面無表情地說:「每個孩子都值得快樂。」

「你說的沒錯。」滿有感而發地說,溫柔地抱著懷中的嬰兒。

「教授。」雪奈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我該帶你回房間了。」

他朝著雪奈微微一笑,又恢復成之前有些孩子氣的樣子。「我可以自己來,謝謝妳,雪奈。」

雪奈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她只是這麼回答。「那……請你小心點,我……」頓了一下,她微笑著說:「我會再來看你的。」

土萌創一向三人點頭後,再看了嬰兒一眼,然後便獨自離開進去醫院裡。

遙沉思般地看著他的背影,緩緩地問:「妳們覺得……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遺忘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雪奈這麼回答:「有很多時候,記憶不是留在這裡──」她指著自己的腦袋。「──而是在這裡。」指著自己的左胸。「而也有很多時候,遺忘過去是唯一能繼續過日子的方法。」

「遺忘過去──」滿的聲音沉穩地傳來。「──或是接受它們。」

暗墨色的眼睛看向那雙耀眼的深藍。「要接受自己的過去,那些犯下的錯誤……那些,連自己都痛恨的部份……」雪奈不禁放柔了聲音。「需要很大的勇氣。」

「活著本來就需要勇氣。」滿轉移與雪奈的視線,看著懷中不知何時又進入夢鄉的嬰兒。她小聲地,語帶強硬的說:「背負著記憶活下去,是活著的人的責任。」

沒有答話,雪奈只是盯著她。滿看著嬰兒的表情是這麼溫柔,使她想起那個帶著堅定神情,誓言一定要殺掉“她”的戰士。

那雙準備好犧牲一切的藍色眼睛,即使是現在仍舊能揪緊她的心。以自己的絕望換得世界的希望,那個深海的戰士。

那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充滿著無盡的愛的女人。

「所以──」對太有深度的談話一向沒有興趣的遙,有點無聊地問:「他到底記不記得?」

一黑一藍的眼睛同時無奈地翻了下白眼。

「妳真的那麼想知道,剛才幹嘛不問?」雪奈不太想理她。

「妳覺得他會告訴我嗎?」遙也回以同等不感興趣的語調。

「遙,」滿的手臂與那個結實的身體輕輕碰觸。得到綠眼的注視後,她柔和的說:「他記不記得已經沒有關係了……」滿微微一笑。「只要他知道,我們會保護小瑩,那就夠了。」

「……他知道嗎?」遙不確定地望著滿,聲音裡帶著懷疑和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到的期待。

遙不曉得為什麼讓土萌創一知道他的女兒跟她們在一起會很安全這件事,對自己來說會這麼重要。

當她看著溫柔理解的藍眼時,遙找到了答案。

因為他是小瑩的父親。

「他知道,遙。」滿向她保證。「他知道的。」

「人和人間的牽繫,不是只有血緣關係而已。」雪奈淡淡的說:「……但是不能反駁的,血緣的確是一個強大的力量……這是成為家人的要件之一。」

「但卻不是最重要的。」遙看著滿和雪奈,對接下來要說的話似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嚨,她吸了口氣說:「重要的是那份在乎他人的心……當你真的很在乎一個人時,他就可以算是你的家人了。」

聽到這句話,雪奈很稀奇地沒有挖苦遙。她只是同意地點點頭,嘴角掛著笑容。

滿則是墊起腳尖,親了遙的臉頰一下。「妳知道嗎,遙?有的時候妳會說出世界上最甜蜜的話。」

「嗯──」遙紅著臉,突然覺得旁邊的櫻花樹很特別,眼神便停留在那裡。「我們該走了吧?」

「妳們買好那些東西了嗎?」雪奈隨著遙轉移的話題接下去說。

「嗯……有需要的都買了。」滿邊走邊回答:「沒需要的也一起買了。」

「沒需要的?」雪奈走著,漫不經心地問。

「像是某人堅持一定要買的電動玩具車……遙控汽車──」

「說的像是某人沒有堅持要買那些至少五歲以上才有辦法穿的衣服一樣。」遙走在最後頭,淡淡地切斷滿的話。

「──還有電動木馬,電視遊樂器──」滿沒有理會遙,繼續說著。

「還有小型的小提琴──」遙接著滿的話。「別忘了,妳在那裡選了五個鐘頭。」

滿終於閉起嘴,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紅著。

「嗯──」雪奈聽完兩人的話,只是很實際的說:「至少妳們沒有買“那個”。」

聞言,遙和滿都同時露出心虛的表情。

「不會吧?妳們連“那個”都買啦?」

路人的視線不自由主地停留在站在金色跑車外的三個人身上。其中那個最嬌小的女人,正和懷中的嬰兒愉快地笑著。

高挑金髮的男人,一邊刻意地將俊秀的臉扭成一團逗弄著女人懷中的嬰兒,強壯的手臂一邊保護性地攬著她的肩膀。

有著深墨色長髮的女人,她臉上帶著的那抹微笑,似乎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確確實實地碰觸到那份溫柔,那份深切的關愛。

路人的視線即使在那一家人驅車離開後,仍舊沒有轉移。

 一個開始的結束  

「哪……妳許了什麼願望?」

 

「我已經不再需要許願了……對我來說,現在就是我的人生裡最快樂的一刻。」滿語氣輕柔地回答小螢的問題。在她的女兒那雙艷紫色的好奇眸光中,她緩慢地將頭枕在隔壁那個寬闊溫熱的肩膀上。「妳說對嗎,遙?」

「嗯。」低沉音調如同往常熟悉,但是滿仍然能從她的同伴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中察覺到聲音主人的情緒。

她沉默地注視著那張深刻獨特的側臉。

在黑夜裡依然璀璨發亮的綠色眼睛有些疑惑地回看她,一邊暗金色的飛揚眉毛微微提高。「怎麼了,幹嘛用那種眼神看我?」

滿只是露出一抹微笑。

朝著漫天星斗,她無語地閉起雙眼。

天知道她有多少話想說!

滿多想告訴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告訴她在那場戰鬥裡自己的無怨無悔;告訴她即使她們兩人注定墜落到煉獄,她的身邊也絕對會有自己緊緊跟隨著;告訴她到最後的最後,當自己望著那雙深綠色眼睛時,她仍舊可以看到光芒,仍舊可以感受到被希望擁抱的安心。

告訴她,自己從沒有一刻如此感謝神所安排的天命。

“……妳好溫暖……滿……”

當兩隻手,兩個靈魂,終於碰觸到彼此時,滿記得她的同伴對她說了這句話。

“那是因為妳的存在……遙……”當時她在心裡嘶喊,狂聲尖叫著:“當我願意嘗試不可能的事情時……那都是因為妳……因為我知道妳一定會在我身邊!”

但是她並沒有說出口。

握著那雙手的感覺太過美好,太過撫慰,所以她只能滿足地閉起眼,只想用全部的感官享受這份延續千古的聯繫,這份自開天闢地以來的渴望。

然後迎接她們兩人都知道會降臨的命運。

「……我不喜歡妳閉起眼睛的時候……」熾熱氣息吐露在她耳邊。那道在每個夜晚伴隨著她入眠的聲音,輕柔地在她的靈魂深處裡響起。「……因為那樣我看不到妳……因為那樣……妳看不到我。」

深色藍眼就像來自海洋的孕蘊,充滿無限包容與無窮寶藏。滿先是看著那對狂妄地與星辰爭鋒的綠色火焰,鑲在她的每根手指都清楚記憶著的熟悉臉龐上。微微一笑,她撥開眼前迷人柔軟的金黃色瀏海。

「我永遠都在看著妳,遙……」飽滿剛強的額頭太過誘人,滿湊上前在屬於她的領地上留下一吻。「即使我閉起眼睛,妳還是會映照在我的每一吋身體裡。」

「但是我會想妳。」一雙強壯的臂膀摟著她的腰,像是在宣示它們對她的主權,也像是害怕著如果不緊緊擁著她,這個藍眼的女人就會如同早晨的朝露般消失在空氣中;就會像一場無法出現在真實生活裡的美夢,除了遺憾與悲傷,什麼也沒有留下。「當我閉起眼時……我會想妳。」

小手從瀏海移到那張俊秀的臉頰。

「那麼請妳看著我……」深藍色大眼與翠綠色的瞳孔相望,兩對眼睛的主人都在這一瞬間再次聽到彼此的靈魂渴求著對方接受與擁有的吶喊。從上古時期便從未間斷過的,那道使天海結合的祈禱之聲。「永遠……只看著我……」

「……“永遠”有點太短了……」

綠眼漾滿笑意,揚起的嘴角溫柔地輕觸著仍貼在她臉頰上的小手。

滿從不知道自己有能力感受到這種心情。有的時候,她會覺得那份被遙所引發的情緒太過龐大,過於猛烈,讓她難以負荷,無力承受。

有的時候,當那雙綠眼望著自己時,她都忍不住想痛哭失聲。她們兩人的感情是這麼深,這麼重。

甚至是這麼的疼痛。

遙常常問她,究竟她都在鏡子裡看到什麼?

“妳。”每一次,滿都在心裡這麼回答:“從鏡子裡的女人那雙藍色眼睛裡,我只看到妳。因為,妳是『創造』我的人……天王遙賜予海王滿成為人類的能力。”

但是每一次,她都只是無語地微微一笑。

突然,一隻比滿更小的手輕輕地貼著那張只屬於某位藍眼女人的臉頰。

微轉過頭,兩道眉毛高高挑起。看著那個不知何時爬到她大腿上的小女孩,原本該是冷漠的薄唇揚起溫暖柔和的弧度。「有什麼事嗎,小螢?」

「只是想摸摸妳是不是真的……」短短肥肥的手指感興趣地拍著她的“遙爸爸”的臉,小螢可愛的臉蛋上充滿孩童的好奇。「當妳看著滿媽媽時常常會出現這種表情……」她偏著頭,用著稚嫩的聲音說:「……從沒有看過有人能有這種表情……讓我懷疑妳是不是真的存在──」

修長強健的十根手指在圓圓的肚子與腋下搔癢著,讓小螢的話說到一半便被咯咯的笑聲取代。

「妳看我是不是真的──」

「住手──哈哈──不要──嘻嘻──啊──」因為大笑而擠出些許淚水的紫耀色大眼求救地望向那個微笑地看著自己被“凌虐”的藍眼女人。「滿媽媽──哈哈──救救我──哇啊──」

「妳不是說我不是真的嗎?」低沉的聲音懶懶地說著,在小螢肚子旁的十根手指毫不留情。「我們要自己打自己的仗,小螢。」

「不──嘻嘻──不公平──」小螢坐在遙的腿上──那個從很小時便榮登她心中最愛的位置──兩隻肥肥小腿騰空晃著,她在笑聲裡氣喘呼呼地說:「遙爸爸偷襲!」

「喔……?」這次回答的嗓音裡有著略帶邪惡的氣息。「我不覺得妳正處於能指控我的“策略”的地步喔,小螢──」修長手指頭在停了幾秒讓她的女兒稍作休息後,又開始第二輪攻擊。「妳怎麼說,嗯?」

「哇──好啦──哈哈──」小螢終於支撐不住,光榮認輸。「妳贏了──遙爸爸…….可以停下了嗎?」大眼充滿期望地看著笑意盈盈的綠眼。

「妳為什麼要說“我贏了”?」一邊眉毛挑起。

「因為我想讓妳停下來……?」小螢的話中有著不確定。

「是誰告訴妳只要妳喊“我贏了”,我就會放過妳?」十根手指在空中擺動著,似乎預備好了第三輪攻擊。「我的戰鬥方式通常都不留下任何活口的。」

小螢笑著,很開心地說:「是滿媽媽呀!她提醒我要對付遙爸爸最好的方法就是這麼說!」

「喔?是這樣嗎?」深綠色眼睛看向那雙望著她們的藍眼,兩對眼睛裡同時充滿了解與愛意。溫柔地將小螢從自己的大腿上抱下來,遙蹲下身拍著那顆黑色短髮的小小顆腦袋。「妳有一個優秀的軍師,小螢。」她說:「聽妳的滿媽媽的話就不會錯了。」

滿只是微笑地搖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既然遙爸爸這麼聽滿媽媽的話,那我想她一定是對的。」小螢認真地點點頭。

兩道暗金色眉毛挑的老高。

「嗯……小螢,妳能夠去叫雪奈回來嗎?我想我們也該離開了。」有些刻意地輕輕咳了一聲,滿這麼說。

「OK!」小螢輕快地回答,馬上跑去找在十分鐘前宣告她要一個去前面海邊走走的雪奈。

滿感覺到那隻充滿保護欲的臂膀習慣性地搭上她的肩。「我真的很聽妳的話?」低啞嗓音疑惑地問。

「除了納豆要吃以外……」滿學她暗示性地挑起眉。「是的,幾乎所有的事。」

「喔……至少我還有納豆這一項堅持……」遙喃喃地說:「對一個終年屈服在妳的淫威之下的人來說,還不算太差。」

滿笑著輕拍一下那個結實的小腹。「聽我的話有那麼糟嗎?」小手沒有離開感覺舒適的腹部,滿只是允許她的手有自己的意志,輕輕地沿著衣服底下的線條撫摸著。「如果妳沒聽我的話不吃那堆巧克力餅乾的話,今天妳一定會胖到我都抱不下的地步。」

「我可不會這麼想。」懶洋洋的嗓音這麼回答。遙突然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畢竟……我每天都“勤勞”地做了那麼多“運動”,我想保持好身材是一定的結果。」看著滿泛紅的臉蛋,她得意地哈哈大笑著。「“辛苦”工作總該有點代價嘛,妳說是不?」伸出左手抓著想要從她的手臂下逃離的女人,遙湊向前,將自己與滿的臉部距離縮短到只剩下幾公分。「妳臉有點紅喔,是不是運動量不足?我看我必須好好重新計劃妳的訓練內容了。」

滿還沒機會反擊,就聽到雪奈平靜的聲音從身後這麼說:「對,妳們一定要好好調整妳們的運動表──」她揚起頗富深意的微笑。「我真的不想要天天晚上都被妳們兩位的“認真訓練”吵醒。再說,妳以為“氣喘”這種藉口還可以跟小螢用多久?」最後這句是朝遙說的。

滿低下頭,從喉嚨裡沮喪地“嗚”了一聲。

遙則只是聳聳肩,抱著小螢自顧自地往停車的方向走去。「小螢乖,讓遙爸爸教妳一句話──“Practice makes perfect”……」

滿和雪奈在後頭看著她們兩人的身影,還依稀能聽到小螢高亢的聲音十分感興趣地問:“喔,所以這就是昨天早上滿媽媽會壓在妳身上的原因?”

還有遙很不要臉地大聲承認:“沒錯,妳真是聰明呀,我的小螢!”

笑著看了眼頭一直抬不起來的滿,雪奈只是很好心地拍了拍她的背。「我們也走吧,讓阿遙跟小螢在一起,還不知道她會再亂教她一些什麼事呢!」

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滿很感激雪奈沒有再繼續調侃她。兩人走了幾步,她就輕聲地問:「妳還好嗎,雪奈?」

默綠色的眼睛沒有看向她,雪奈沉默了幾秒。然後她才緩慢地這麼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使命就是我的一切。現在……」輕輕地嘆了口氣。「現在,我的使命已經結束──而我卻發覺我不曉得該怎麼過著沒有它的生活。」她搖搖頭,嘴角掛著苦笑。「很諷刺吧?」

「在今天之前,我們都是為了命運而活。」滿輕聲說:「從今天開始,我們終於有機會為了自己而活。」溫柔卻犀利的深藍色視線使雪奈忍不住轉頭與視線的主人相對。「雪奈,為了重要的人犧牲一切……甚至是付出生命──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為妳愛著他們,所以妳能為了他們做任何事……但是……」滿微微偏著頭,露出她淡雅神秘的笑容。「但是,為了所愛的人而活,卻是十分困難的。因為活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伴隨著生命而來的各種好與不好的經驗,都會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的心靈。」她的話停頓了幾秒,似乎在回想著什麼記憶一樣。「關於這一點妳可以相信我,因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滿此時的微笑也溢著些許苦澀。「儘管如此,我還是想活著。不僅是因為我能在這個生命中得到可能發生的快樂,也因為……」輕柔地握起雪奈的手,她說:「因為……我們的存在,能夠帶給我們所愛的人快樂。」

「為了所愛的人而活……」雪奈緊緊地握著滿的手,她的眼神飄向前方那兩個已經在車旁等候的身影。「……命運……真美……?」她看向滿,微微一笑。

滿的臉又突然泛著些許潮紅。她放開雪奈的手,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臉頰。「唔……妳怎麼會知道的?」

「抱歉抱歉,我在整理客廳時不小心發現一張改了好幾次的樂譜……」她露出真摯的笑容。「雖然不曉得妳最後改的版本是如何……不過我試著哼了幾次,感覺上……是首非常浪漫的協奏曲。」

紅著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抹甜美的微笑,那雙向來冷靜淡然的藍眼裡有著濃郁的感情。滿輕聲說:「我……唔…….其實,我想要把那首曲子……嗯……送給──我是說……」

「妳想要在阿遙生日時送給她。」雪奈乾脆幫她說完。

滿點點頭。過了幾秒,她忍不住問:「雪奈妳覺得可以嗎?我是說……她……唔……她會喜歡嗎?」

雪奈搖搖頭。「我想阿遙不會喜歡──」

藍眼突然充滿驚慌與悲傷。

「──她一定會“愛”死的!」雪奈接著說,有效率地移除了滿擔憂的神情。「基本上,只要是妳送給她的東西,即使是小螢的尿布那傢伙也會很高興地收下的──」她戲劇性地頓了一下,才接著這麼說:「而且我還是指,“用過的”尿布。」說完,她自己率先笑了出聲。

「別讓我想像那種畫面,雪奈!」滿也笑著。

「看來兩位大小姐終於願意移駕到小人的破車上了。」遙環著手臂,好整以暇地倚著車門,等著滿和雪奈走來。

小螢已經坐在車子的後座,小小顆的頭好奇地看著兩個笑聲不斷的女人。

雪奈對遙幫她開了車門只是露出一張有趣的表情,並沒有對這個紳士舉動有什麼特殊的評論。坐在小螢的旁邊,她用她一貫淡淡的語氣這麼說:「好女人是值得等待的。」

遙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嗯”,似乎在忍耐著馬上就想要脫口而出的答話。

等滿坐進了駕駛座的隔壁位置,她才輕輕地關了車門,一派優雅地滑進自己的座位。

「OK,淑女們,請繫好妳們的安全帶,我要開車了。」

聽到她一向愛開快車的遙爸爸這麼說,小螢十分開心地拍著手。「耶!遙爸爸,再做一次妳上次的那個甩車!」

「那叫“過彎甩尾”,小螢。」遙拉下頭上的擋風眼罩。

兩對不茍同的藍色和默綠色視線朝她射過來。

十分不自然地咳了一聲,遙解釋著:「其實呢……那也不算是過彎甩尾啦……只是一種很完美,很優秀的……呃……一百八十度轉彎而已……」

兩道視線還是緊盯著她。

「喔,好啦,我錯了。」看著前方,遙露出歉意的笑容。「我保證下次不會了──至少不是帶著小螢的時候……可以了嗎?」

「開慢點,阿遙。小螢明天還要上課,我不希望她今天晚上太興奮睡不著。」雪奈說。

「喔……早知道我應該許願另一個世界末日的……」想到為了籌備那場戰鬥,自己滿滿的作業都還沒動到,小螢不禁煩惱地嘆了口氣。

「許願要十分小心謹慎喔,小螢。」滿轉過頭,微笑地看著隔壁那個正自信瀟灑地開著車的人。她語氣輕柔地說:「因為……願望是有實現的可能的。」

遙也揚起微笑。她偏過頭對滿眨了下眼睛。

「真的嗎?那我應該許願以後長大要有滿媽媽的胸部的!」小螢十分可惜地說。

雪奈口中的茶不客氣地全噴到對面遙的頭上。

「雪奈!」遙一手撥著後腦杓濕黏的頭髮,一手還是安全地握著方向盤。開玩笑,全家大小的生命都在她身上耶!「妳這個髒鬼!」

「遙──」滿的聲音從隔壁緩緩響起。「妳剛才到底跟小螢說了什麼?」她的口吻還是非常的冷靜平淡。

太冷靜平淡了。

遙只能乾笑幾聲。「呃……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一些……唔……」

「遙爸爸剛剛跟我說女孩子的胸部就屬滿媽媽的摸起來最舒服了!」小螢迫不及待地幫遙回答。

「小螢──」遙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分叉。「妳答應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們剛剛不是還打勾勾嗎?!」

「可是這不是讚美的話嗎?」

「啊──」遙突然尖叫了一聲。

「怎麼了?」雪奈終於止住自己的咳嗽。

「沒……哈哈……沒事…….沒事……一切都很完美。」右手揉著剛剛被某人偷捏了一下的大腿,遙連看都不敢看滿。

「我想我們明天要好好談談,遙。」滿甜美一笑,語氣輕柔地這麼提議。

「呃……滿啊……別這樣嘛……」握著方向盤的左手有些顫抖。

滿只是朝她最重要的人露出一抹微笑。

「明天啊……」雪奈沉思般地看著車子外頭快速閃爍而過的街燈,向來平靜無表情的臉上有著迷惘,也有著盼望。「……又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選擇你或全世界  


「我的頭好痛喔,滿。」可憐的聲音從床舖上傳來。

「妳再這麼像個小Baby一樣抱怨不停的話,我就用這個把妳的嘴巴塞住。」滿冷冷地回答,一邊揚著手上的毛巾。

「幹嘛那麼兇啊……」有點害怕地將被子拉高蓋住嘴巴,遙喃喃地說:「還是剛才那個小姐比較親切……」

「妳想要親切,我可以給妳“親切”。」

看著滿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聰明的遙很快地接收到那雙藍眼裡的警告。「不了不了,我不要“親切”──」呃,她的眼睛顏色變深了,這不是個好現象。遙眨了眨眼,十分認真地說:「我不要親切,我只要妳。」

「妳知道嗎,遙?這句話在平常的情形下或許還有用,但是現在──」滿將手臂環在胸前,絲毫沒被那張俊臉和低沉迷人的嗓音感動。若真要說,她的臉看起來似乎有點不耐煩。「妳最好嚐試其他新的招式。」

「可是……可是這已經是我的絕招了耶……」

「那妳就開發新的!」滿用力地將濕毛巾蓋上遙的額頭。「還有妳那招“嘟嘴”也已經沒有威力了。」

遙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還有那雙“請收留我”的路邊小狗眼神也沒效力了。」冷淡的聲音。

遙朝她微微一笑。

「就算是那張無辜的笑臉也一樣。」

一陣沉默,遙無奈地皺起眉。「我已經技窮了。」她嘆了口氣。「別氣了,滿。反正妳也給那個無法抵擋我的魅力的可憐小姐一記肘前直擊了,應該可以抵銷了吧?」頓了一下,遙又繼續說:「而且我真的必須說,忌妒的女人真是可怕。以後記得提醒我不要從背後抱住妳──天知道妳那個手肘會對纖細的我做出什麼沒有人道的事情……」

「妳說完了嗎?」輕柔的問話。

「還有妳以後進門的時候也要記得敲門啊,我是無所謂,但是妳總得顧忌一下別──」遙的話突然完全停了下來。然後她很用力地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說完了。

「說完了?很好。」滿揚起微笑。「剛剛我看了外面的風景,發現只要從那道懸崖掉下去的東西就會馬上被大海沖走。」她還是掛著笑容,語氣柔和地說:「我現在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試試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被沖走的──像是人類的身體──妳想幫我這個忙嗎,遙?」

哈哈乾笑幾聲。「妳知道我一向就很樂意幫妳忙,滿,但是這個要求我真的無能為力──」滿的手朝她伸過來,遙忍不住大叫:「哇──住手!妳想幹嘛?妳不會真的想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人──」

溫柔熟悉的小手碰觸她的額頭,遙望向那雙充滿無奈的藍色眼睛。「妳也太誇張了……別告訴我妳已經膩了賽車,想改行當演員了。」滿摸著遙的額頭,然後把溫度計拿出來觀看。「比剛才的溫度還高了點……一定是因為妳剛才還胡亂變身浪費體力的緣故。」

「我是想救妳嘛……」

滿露出一抹知悉的笑容。「妳只是想要好好修理那個人偶一頓而已。」她用一種很了解的語氣說:「被當作人質,一定對妳的自尊造成不小的打擊吧?不過偶爾當個需要被解救的公主也不錯呀,至少妳還扮演的蠻稱職的。」

「謝謝妳的讚賞,王子大人。」遙咬牙切齒地回應。

「不用客氣──」滿還是微笑著。「──我美麗的公主殿下。」

遙自喉嚨低低地吼了一聲。

滿則忍不住輕聲笑著。

「好了,就算是英雄也該有休假日。」溫和甜美的聲音柔柔地說:「如果妳想要明天好好逛一下附近的話,現在妳就要休息才行。」

「如果我當“睡美人”,妳會願意當那個吻醒我的王子嗎,滿?」遙調侃的語氣裡有著一絲期盼。

「除非妳答應我先刷牙。」滿輕笑著,然後她低下頭,在那聽到這樣不浪漫的回答而嘟起的嘴上留下一吻。

「這下子換妳要感冒了。」遙有些傻氣地笑了笑。過了一會兒,她再次開口的語氣突然一掃之前的玩笑性口吻。「……滿……」

「嗯……?」纖細的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識般,輕輕地撫弄著微濕的金黃色瀏海。滿輕聲地這麼應著,年輕美艷的臉蛋上有著一抹單純愉快的微笑。

「其實妳早就知道那傢伙是在吹牛的吧……?」遙說話的音調有些虛弱。但是她閉起雙眼的臉上卻與坐在床舖旁這個正溫柔憐惜地撫著她的額頭的女性,有著共同呼應的放鬆微笑。「……妳早就知道那說謊的混蛋沒有裝炸彈……對吧?」

沒錯,滿一定是知道的。遙在心裡信任地這麼想著。滿一向都知道很多事情。

額頭上輕巧的撫觸停了下來,這使得就快進入夢鄉的遙忍不住內心的失落而張開眼。綠色眼睛先是眨了幾次,想要讓視線不那麼朦朧。

映入眼裡的是一張溫柔沉穩的笑臉,以及那雙在望著她時永遠都閃著濃郁關懷與深切情感的藍色眼眸。

「我早就知道了,遙……」滿的語調還是十分沉穩柔和。「所以我才會攻擊他的──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裝炸彈。」

得到心裡已經確定的答案,這讓躺在床上的遙揚起滿意的微笑。「雖然不知道妳是怎麼知道的……不過……妳明天會告訴我吧?」

「明天……」滿答應遙,然後將她的被子給蓋好。「等妳的身體好一點,遙……」

過了幾分鐘,滿以為她的朋友已經睡著了,所以她離開床舖想要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但是當她正要站起身時,一隻熾熱燙人的熟悉大手突然握緊她的手。

滿低下頭望著那雙翠綠色的瞳孔。「遙,如果妳想要睡覺的話,我會建議妳先閉起眼睛。」

「如果妳不知道呢?」沙啞渾濁的聲音這麼問。

「什麼?」滿不解地反問:「不知道什麼?」

「如果妳不知道那混蛋沒有裝炸彈呢?」一對異常清明的綠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如果那傢伙說的是真話呢?」

「遙──」輕輕地嘆了口氣,滿有些無奈地說:「事實是,並沒有炸彈──而這就夠了,我們沒必要去在意沒有發生的事情。」

「我是說“如果”──」遙還是很堅持。「“如果”那傢伙沒有說謊,“如果”妳真的必須在我和那些人之中作選擇──」

「──如果我們一直想著“如果”,那我們根本沒有能力繼續過現在的生活。」滿的口吻依然很柔和,但是她語氣中的堅決卻清楚可聞。「如果我們一直懷疑當初所作的決定,如果我們不斷質疑自己那個時候是不是可以做的更好,如果我們永遠都在猜想另一條路也許會更平穩……遙──」白皙卻有力的小手緊緊地反握住大手。「想著“如果”的我們就只能活在過去裡……這一點,遙難道妳還不明白嗎?」

沉默安靜地注視著滿幾秒,遙才用她因為感冒而更加低沉的嗓音緩緩地說:「有得時候妳會用一種很冷酷的語氣在敘述過去。」伸出皙長而強壯的手臂,大手包裹住她的同伴嬌小的臉蛋,無言地命令滿將轉移的藍色視線給回到它們應該望著的人身上。「難道妳……從來不覺得後悔嗎?」

清楚地看到藍眼裡極大的痛苦與哀愁,這使遙的心裡劇烈地揪緊著。一直以來,她都不想讓滿傷心,可是一直以來,讓她傷心的人,卻都是自己。

妳該閉嘴了,天王遙。她想,妳已經快要惹她哭了,妳還想要再多過分?

「即使……」滿低低地吸了口氣。「即使後悔,也無法改變過去。即使改變過去……」她的頭下意識地靠向還貼著自己臉頰的手,彷彿想要藉此吸取那隻手的力量好讓自己有勇氣開口說話。「改變了過去,未來也不一定會變的更好。我……我沒有那個資格去妄想這些事情,遙,對我來說……“現在”已經是最難能可貴的存在了。」一對期待渴求的藍眼深深地望著她躺在床上的同伴。「妳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遙?」

嘆了口氣,遙回答:「我知道……滿,我知道。」她在將手拿開滿的臉頰前,不忘用手指輕輕地劃過那細緻柔嫩的皮膚。「別在意我剛才那些蠢問題。我生病了,而妳知道我只要一生病就會變得有點瘋──」遙微微一笑,指著自己的腦袋。「雖然平時我也沒有多正常啦──」

滿也跟著遙那抹笑容一起揚起嘴角,只是不散的沉重情緒依舊籠罩著那雙藍色眼睛。

「去將衣服換下吧,滿……」遙充滿睡意地緩緩閉起眼,感冒藥已經對她的身體造成效用了。「我知道妳一定很累了……又要打壞蛋,又要照顧我……」低啞的聲音模糊地說:「……更別提妳還對那個服務生用了肘前直擊……」

話一說完,她就聽到一道優雅輕柔的笑聲充斥她的耳朵。遙十分滿足地嘆了口氣,開始讓身體緩緩地放鬆下來。

「如果是妳呢?」滿沒有起身換衣服,她只是坐在床舖上,深深地望著那張俊秀的睡臉。「在我和全世界……妳會選擇哪一個呢?」她喃喃地問著,食指沿著那長而飛揚的暗金色眉毛,到那挺直霸氣的鼻樑,最後停在那兩片總是高傲甚至帶著些微鄙視微笑著的唇瓣。

那兩片永遠都溫柔渴求地撫觸她全身的熾熱唇瓣。

滿忍不住再一次低下頭,輕輕地將自己的嘴唇貼著遙誘人溫熱的唇。然後她的唇瓣感受到遙的嘴唇微微地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根本不用作出選擇……」唇瓣與唇瓣依舊接觸,遙在她的嘴中吐露著氣息。「……因為妳就是我的全世界,滿……」

遙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似乎有些水滴,可是閉著眼睛的她並不能很確定。

明天,她的腦袋有些混沌地想著。明天,她要告訴滿一直藏在口袋裡的小盒子究竟是什麼。明天,她天王遙要將自己完全臣服在那位叫做海王滿的藍眼少女面前。

明天,是風的戰士向大海獻上永恆忠誠的時候。

而明天,她會聽到滿的答案。在她和全世界,那位少女將會選擇讓兩人永遠在一起的命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