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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面之下


發言人:護刃 2003-11-19  18:15:21

(1)

 

西元一八六五年,北方總統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被刺身亡。美國史上歷時四年多的南北內戰,似乎也隨著這個為了解放黑奴卻引起更多美國人受苦死去的男人的消失,而漸漸地沉寂下來。

 

夾雜在這段為了孕育出歷史偉人和反戰英雄的時代,無論是北方人或是南方人,不論是戰勝的一方還是失敗的一派,都在時間的洪流下被強迫前進。

因為他們都還活著。

 

【南 維吉尼亞州 (South Virginia)】

 

冬天在南方通常就失去了它的威力。

人來人往的市集。各個商販都忙著搶在短暫的早晨時間,盡可能地對客人兜售出自己的商品,沒有人會對市集上偶爾發生的爭吵提供他們一點的關心。

除了站在角落,那個穿著黑色毛絨大衣的高大身影。

身影的主人頭上戴著南方紳士必定配帶的黑色高帽,他伸出右手習慣性地壓低帽延,潔白乾淨的手套包裹住那雙形狀優美的大手。

冰綠色的雙眼從十分鐘前就沒有離開過那名嬌小的女孩身上。

「請你聽我說,布魯斯先生,」站在水果攤前的女孩,邊說邊試著安撫躲在自己背後的年輕男孩。「我弟弟並沒有偷你的蘋果,他只是不知道在這裡拿任何東西應該要先付錢──」

「小姐,妳把人當傻子也該有個限度。」水果攤的老闆不耐煩地揮著兩隻肥壯的手,打斷女孩的解釋。「妳弟弟再怎麼看都是個男人,他怎麼可能會傻到不知道要先付錢就拿走我的水果──還讓我追著他跑了整個市集!」

女孩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轉過頭溫柔地輕撫男孩緊抓著她的衣袖的手。「噓……別害怕,萊特……」因為恐懼而顫抖著的男孩,在聽到姊姊一向堅定的聲音後乖乖地點點頭。「布魯斯先生──」她看向這個加起來需要三個她才有足夠的面積可以和他對抗的老闆。「我弟弟小的時候因為生了一場大病,所以即使他現在看起來和一般同年齡的年輕人沒有兩樣,但是他的──」女孩停頓了一下。「……他的心智,還是個五六歲的小孩。」

「什麼啊,原來他真的是個傻子!」布魯斯哈哈大笑地說。

「萊特不是傻,他只是不知道而已──」女孩這次說話的語氣顯得強硬了許多。

「我才不傻!」聽到老闆的話,男孩突然像發了狂似地把他的姊姊推到一旁,上前對布魯斯就是一陣又踢又咬。「我才不是傻子!我才不是傻子!」

「萊特!」女孩驚慌地一邊叫著弟弟的名字,一邊從萊特後面抓緊他的衣服,想把他從老闆身上拉開。「萊特,住手,放開他──」

「你──」布魯斯因為疼痛而哇啦大叫著:「你這該死的小雜種──」

女孩睜大她那雙佈滿恐懼的藍色大眼,無助地看著布魯斯的拳頭擊向萊特。她知道布魯斯想做什麼,她看得到布魯斯想做什麼,但是她卻沒有力量足以制止他的攻擊,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弟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祈禱。

然後,奇蹟就這麼降臨在她眼前。

一個高壯,穿著黑色大衣的“奇蹟”。

「這就是你們南方紳士最引以為傲的禮節?」

低沉的嗓音懶洋洋地飄進女孩激動不已的心。她終於察覺到,布魯斯的拳頭之所以沒有如預期般地擊在萊特的臉上,是因為布魯斯已經先被這個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男人給抓緊了衣領,並且把他壓制在離萊特有幾公尺遠的牆壁上。

女孩看到男人帶著白色手套的大手,有力地掐著布魯斯的衣領。那張被帽延些微遮蓋到、卻隱藏不住其深刻冷峻的側臉,淡淡地揚起一抹微笑。

那個微笑讓女孩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她知道那抹笑容裡傳遞著怎樣危險的訊息,但女孩所不知道的是,這份從腹部突然竄生而起的燥熱感。

「這真的不是個對待你的客人的方式──」男人渾厚卻清晰的嗓音緩慢地說:「現在,當個好老闆,然後對這位女士和先生道歉。」

「──咳!對──對不──」布魯斯兩隻手緊緊地覆蓋著那隻掐著自己的大手,卻發現無論他再怎麼使勁也扳不開。那五根如同鋼琴家般修長優美的手指,實際上卻是屬於開膛手的。「對──對不起!」

男人低吟了一聲,似乎對布魯斯這麼快就投降有些失望。不過他馬上又揚起笑容,用著沙啞磁性的聲音說:「很好,我就知道我們能夠同意彼此。」他得意地拍拍布魯斯的臉頰,像在嘉獎一個聽話的小孩。

當男人拿開在布魯斯衣領上的手後,女孩這才注意到一直以來,布魯斯肥重的身體都是被那個神秘的男人給些微抬離地面的。

﹝天,他真的很強壯!﹞不曉得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女孩的腹部更加滾燙。她搖搖頭,想甩開這份從未有過的緊繃和悶熱。

「我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不像某個傢伙──」看著布魯斯的冰綠色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這位先生所“買”的水果,我會照價給你的。」

「不行──」女孩聽到這句話後,下意識地便開口。這個突然的發聲引得男人將他慵懶的視線飄向她,女孩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頰。「我的意思是……謝謝你的幫忙,閣下,但是……萊特所帶走的水果,應該由我來付。」

禮貌性地拿下帽子,男人露出一頭金黃色的燦爛短髮。他微微一笑,饒富興味地看著女孩突然放大的藍色瞳孔。

異常鮮綠的眼睛彷彿能讓春天在他所注視的每一個地方降臨。

女孩無語地看著眼前這個神秘高大的男人,事實是,此時的她一點也沒有說話的能力。但是她卻能清楚地聽到自己身體內那股高亢的聲音,嘶吼著,尖叫著,命令她去做一些違背神的意志和違反道德的事情。

一些她從未想過也從不知道的事情。

「當然,女士。」男人沒有堅持自己的提議,他只是極為紳士地往旁邊站了一步,挪出空間好讓女孩可以接近布魯斯,但又不會離他們太遠,以免有什麼狀況發生他還來的及保護她。

這個體貼的舉動並沒有被女孩所忽視。她朝男人靦腆地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布魯斯前面,掏出錢遞給他。「多餘的費用算是我們引起這些麻煩的賠償,布魯斯先生。」

對於女孩有禮的話語,布魯斯只是畏懼地看了男人一眼。他咳了幾次,敷衍般地應了一聲。

男人瞇起那雙充滿威脅性的綠眼。

布魯斯馬上就回答:「謝謝妳,小姐──呃,我是說,女士……」模糊不清地說完,他開始低頭整理起攤子,想假裝一切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布魯斯不自覺地伸手摸摸脖子,祈禱老天可以讓這個瘋狂的男人就這麼放過他。

神顯然是有在盡職地做祂的工作,今天每個人的祈禱都能如願以償。

男人自動地把布魯斯當不存在。專注地看著這個只到他肩膀的女孩,他柔聲地問:「妳有受傷嗎,女士?」女孩輕輕地搖頭。「你呢,大塊頭?」男人開玩笑地問著萊特,如兄弟般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萊特從沒被以這種隨和的態度對待過,他很喜歡,這讓他感覺像個男人。「我很好。」他開心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後他想到姊姊一直教他的,對別人要有禮貌,所以他有些笨拙地又加了一句:「謝……謝謝你……先,先生?」不確定地看向女孩,萊特在看到姊姊點頭後,他放心地又笑了。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萊特十分得意地重複說了一次:「謝謝你,先生。」

「喔,原來你還是個很有教養的少爺嘛,大塊頭!」男人對萊特孩子氣的道謝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但是他的語氣卻帶著明顯的溫柔。

這讓女孩不禁也露出了笑容,一股溫暖像海浪般慢慢地拍打著她的靈魂與血液。

女孩想開口向男人道謝,但是當深綠色的眼睛又停留在自己身上時,那份同樣令人不解的強烈情感又開始顫動著她的心臟。

莫名所以的渴求震碎了她的音。

「葛文小姐!葛文小姐!」

女孩被這把突然出現的尖銳聲音給嚇了一跳,極不情願地扯開和綠眼的對望,她轉過頭看著叫她的婦人。

然後她忍不住苦惱地從喉嚨“嗚”了一聲。

「葛文小姐,」穿著鐵灰色洋裝的婦人走到她眼前。「妳的父親正在擔心妳和妳弟弟出來這麼久了還沒回去,沒想到──」威爾遜夫人輕藐地看了男人一眼。她知道他是誰,她也知道他是在這裡做什麼的。「沒想到妳竟然是因為跟這位先生閒聊而忘了該回家的時間。」

「威爾遜夫人,我跟萊特剛才遇到了一點麻煩,是這位閣下救了我們的。」女孩嘆了口氣,還是好脾氣地回答。

威爾遜夫人是牧師的妻子,但是與溫和可親的威爾遜先生大大不同,她是個愛探聽每個人的消息,嘴巴尖酸刻薄的女人。

女孩仍然記得當肯恩戰死的消息傳回鎮上後,這位牧師的妻子在她背後散播謠言給每個有一點時間聽她演說閒言閒語的路人。當時女孩因為那位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同時也是她訂婚多年的未婚夫的死,並沒有心情去糾正這些謠言。她甚至連當妹妹瑪格麗特憤怒地轉述自己從傑克的朋友的爸爸的某某親人……那裡聽來的閒話時,都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去知道。

「真是這樣嗎?我還懷疑引起麻煩的不是他呢!」

「威爾遜夫人,」聽到她對那名男人一點也不隱晦的羞辱,女孩終於克制不住地把以往藏在肚子裡的怒氣給一併爆發出來。「妳的“懷疑”並不是事實──就如同妳所說的關於我的每一件事情一樣──完全的錯誤,甚至是全部相反!」她看著威爾遜夫人因為這個指控而漲紅的臉,感覺到帶著些微罪惡感的喜悅。「現在,我希望妳能向這位閣下道歉──就像一個妳應該扮演的有禮貌的南方女士一樣。」

「要我跟這個洋基(Yankee)道歉,妳先見到我的棺材還比較有可能!」威爾遜夫人怒氣沖沖地撂下這句話,便提起群擺頭也不回地朝她一開始出現的方向離開。

對這突如其來甚至有些好笑的一場短劇,男人自始自終只是沉默地打量著女孩應對婦人的態度。

﹝堅定,強硬,卻又優雅──﹞他露出富含深意的微笑。﹝這位,才是我印象中迷人的南方淑女。﹞想到這,男人不禁加深了笑容。﹝而迷人的確是形容她的好句子。﹞

「我為威爾遜夫人……唔……不妥的舉動,向你道歉,閣下。」女孩晶亮的藍眼裡佈滿歉意。

「不是妳的錯,女士,妳不用向我道歉。」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像是永遠都沒有經歷過被驚嚇或是恐慌的情緒一樣,依舊這麼平穩,這麼冷靜。「再說,我能理解威爾遜夫人對我的態度。北方人對這個城鎮來說還是太過敏感了點。」

女孩注視著他正經的表情,發現在這個幾乎每個男人臉上都畜有鬍子的年代,這名金髮的男人卻有著一張乾淨的臉蛋。通常這會讓一個男人看起來柔弱,顯得不沉穩。但是那古銅色的肌膚卻替主人訴說出了他長期曝曬在太陽底下的艱苦歲月,挺直的鼻樑為這張年輕的臉刻劃出飽受歷練的成熟。而他有些威脅性的身高當然也沒有幫他的形象添加任何的柔和。

更別題從那對深遂無底的綠色眼珠中所放射出來的威嚴,幾乎令人感到畏懼。這是一雙你只可能會在野獸身上看到冰綠色眼睛,象徵著殺機和危險的顏色。

女孩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

然後她終於注意到男人剛剛說的話。

﹝他是北方人?洋基?﹞女孩不由自主地翻了下白眼。﹝喔,太棒了,妳已經因為未婚夫的死而被威爾遜夫人冊封為“行走的噩耗”了。如果再被她知道妳竟然會覺得這個北方人很有魅力,那妳絕對別想再踏進社會裡了。﹞

「唔……總之……我們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閣下。」她有些慌亂地說:「我們……唔……我們必須快點回家了,所以……嗯……」

「當然,別讓我耽誤了妳的行程,女士。」男人將帽子再次戴在頭上,對她輕點了一下頭。

女孩有些失望地看著那張被帽延遮蓋住的英俊臉蛋,然後她又在心裡痛罵了自己一頓。深吸一口氣,她無語地也朝男人點一下頭。

「掰掰──」萊特跑到男人的身邊,出乎兩人意料地抱著他說:「我喜歡你。」放開他後,萊特又朝男人揮揮手。「掰掰──」

男人輕輕地笑出聲。「再見,大塊頭。好好保護你姊姊,不要再替她找麻煩了,知道嗎?」他伸出手親暱地揉了揉萊特褐色的頭髮。

等到那對姐弟倆的背影淹沒在人群裡時,男人才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終於擺脫某種魔咒一樣。他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整理一下大衣,也轉身準備離開。

「葛文家也真是造孽,唯一的繼承人竟然是個傻瓜。」

「什麼繼承人?現在的葛文家也沒有什麼值得繼承的了!」

「都怪這場戰啊……打的我們都沒辦法生存下去!連葛文家都沒落了,我們南方要到什麼時後才能再次繁榮起來?」

「你們沒聽說那個在北方最有名的商人──馬克斯•格雷諾嗎?聽說他要在我們這裡建立新的鋼鐵公司呢!也許再過不久我們維吉尼亞又能像從前一樣富裕了!」

「你別傻了!那些北方人只知道剝削我們農人……什麼重工業,什麼鐵路的──」

「還有什麼民主政治,民有民治──」

「都是該死的野蠻人放的該死的屁!」

男人離開的腳步並沒有因為這些路人的話而有任何的佇躅──除了那對高高挑起的暗金色眉毛代表路人的話一字不露地進到他耳中──那張面無表情的冷淡臉龐完全沒有洩露出自己真正的情緒。


========================

 

 

 


「姊姊,妳有聽父親說過誰是妳未來的丈夫了嗎?」

瑞貝卡•葛文看向那個不說一聲便衝進她房間裡的妹妹。她深藍色的瞳孔對上瑪格麗特灰色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妹妹眼底的神秘與驚訝。彷彿她握有了全世界最隱晦最珍貴的秘密,並且正在找尋一個有價值的買主好交換她的寶物一樣。

優雅地從床上站起身,瑞貝卡把手中原本正在唸給萊特聽的故事書放到化妝台上。萊特還是躺在他姊姊的床上,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樣。

「妳不就是來告訴我的嗎?」瑞貝卡平淡的回答。

瑪格麗特走到她大姐的床上,用力地打了萊特的腿一下,讓他因為疼痛而把腳縮起來。她注意到哥哥有些害怕地看著她的眼神,然後滿意地坐在瑞貝卡的床上。

「喔,我不知道。這可是我打聽了好久的消息呢!」瑪格麗特嬌聲嬌氣地說:「要我就這麼隨便告訴別人,感覺真的很白費工夫!」

瑞貝卡皺緊了眉頭。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這位十四歲的妹妹,無庸置疑地是父親的翻版。那頭紅褐色的長直髮,灰色冷淡的眼睛……更別題她那種目中無人的驕傲姿態,簡直就是父親教導下最優秀的學生。

雖然她們兩個是姊妹。但是當瑪格麗特遺傳了父親的外表和內在時,瑞貝卡很明顯地是母親的年輕縮影。

獨特稀有的海綠色捲髮和晶瑩潔白的肌膚一向就讓她和母親在旁人第一眼的注視下就察覺了她們的關係。除此之外,瑞貝卡柔嫩美麗的臉蛋上那抹時常出現的的溫柔微笑更是替她增添了嬌弱的氣質。

但是如果你能更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如果,你能把視線從她絕美的臉龐往上移一些的話──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被那對如同西部天空,那麼湛藍、廣闊的色彩所深深震懾住。

全世界的滄海都甘願停留在這樣的一雙眼睛裡。

瑪格麗特一直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像母親那樣完美的藍色。即使她只有十四歲,她也能夠知道那種顏色可以對男人造成怎樣的影響。光只以她的未婚夫──傑克──來說好了。

傑克比她大了三歲,剛好跟瑞貝卡同齡。每當傑克來葛文家找瑪格麗特時,他都一定會問瑞貝卡在哪裡。傑克說跟未婚妻的姊姊打招呼是一種禮貌,每個紳士都應該記得這種禮節。

﹝紳士?!﹞瑪格麗特每次都想嘲傑克大叫:﹝一個真正的紳士是不會緊盯著他未婚妻的姊姊,像頭發情期的動物一樣流口水的!﹞

瑪格麗特的淑女教養每每在瑞貝卡藍色的大眼停留在傑克身上時──即使只是禮貌性的短短幾秒──就幾乎被她拋出了窗戶外。

不過──

瑪格麗特想到這裡,心情就開朗了許多。

瑞貝卡的未婚夫──肯恩──的戰死,對她的名聲造成不小的衝擊。當然有部分也要歸功於威爾遜夫人的大力幫助,顯然地,這位夫人打心裡認為瑞貝卡是個美麗的噩耗。

也因為已經跟其他男人訂有婚約,所以瑞貝卡的“純潔”也飽受爭議。瑪格麗特十分確定自己保守傳統的姊姊是不可能在還沒結婚前就跟肯恩發生什麼超乎朋友的關係,但是──

﹝但是,我也沒必要幫她解釋。﹞瑪格麗特無情地想著:﹝沒有好男人會要她的──瑞貝卡的一生已經毀了。﹞

像是沒有察覺自己的妹妹心中的想法──也像是,她一點也不在乎瑪格麗特到底在想什麼──瑞貝卡還是那種一貫平靜的語調。「我相信妳會願意跟妳的姊姊分享妳的用心良苦的。」

灰色大眼苦惱地瞪著瑞貝卡不感興趣的臉。

瑪格麗特討厭她姊姊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老是有方法把她治得無話可說,只能永遠乖乖地當她的妹妹。

﹝不過這種情形也維持不了多久──﹞她把肩膀的長髮撥到後頭。「妳知道馬克斯•格雷諾嗎?」

聽到這個北方商人的名字使瑞貝卡有些不解地皺起眉。

馬克斯•格雷諾是北方獨攬鐵路和煉油工業的商業首富。不僅如此,他還曾經是林肯軍隊裡的資深軍官。而密西西比一戰,更讓陸軍上校──格雷諾──的聲名轟動美國各州。

當他因為這一場戰役成為北方人民的英雄時,格雷諾卻婉拒了林肯想將他升遷至將軍的獎勵,在幾天後便從第三軍隊退伍。而退伍後的格雷諾與當時極力倡導重工業的北方政府合作,開始了他的鐵路工程。西元一八六四年秋天,北方鐵路建工宣告完全結束,格雷諾便馬上在賓夕繁尼亞(Pennsylvania)等各州創設起他的煉油公司。

到了一八六五年──也就是今日──“馬克斯•格雷諾”這個名字變成了傳奇的代名詞,所有想成功的男人的指標。

但是在這裡,在南方這裡,格雷諾在那場密西西比一戰殲滅了半數以上的南方軍隊──而這些軍隊都是由所有南方人的家人和朋友組成的。

“北方的傳奇”和“南方的詛咒”──這是用來形容馬克斯•格雷諾最常使用的句子。

「為什麼妳會突然提起他?」瑞貝卡在隔了幾秒後才這麼問。

瑪格麗特露出得意而且略帶邪惡的笑容,她戲劇性地拍了一下手掌。「因為他就是妳未來的丈夫!」

瑞貝卡往後退了幾步,緊抓著化妝台的桌延。她慘白了一張臉,明顯地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為什麼──我是說,怎,怎麼可能?」她聲音低微地問。

瑪格麗特只是聳聳肩。「我聽到父親跟他朋友在大廳聊這件事──難怪幾天前我會看到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原來他就是那個馬克斯•格雷諾呀!」想到這件事,她又拍了一下手掌。

萊特抓著被單縮在床頭,擔心地聽著他最喜歡的姊姊和他最不喜歡的妹妹的對話。

「妳看過他?」瑞貝卡的語氣還是十分虛弱。

「我看過他的背影。」瑪格麗特轉了下眼珠後說:「他當時穿著灰色的大衣,戴一頂帽子……很高很壯……」她露出睥睨的表情。「像頭大熊一樣。北方來的傢伙果然都是野蠻人!跟我們南方的男人那種優雅和高貴的氣質根本沒有辦法比較!」

瑞貝卡深吸一口氣,但還是無法平撫住自己像要跳脫出胸口的心臟。她知道父親的棉花和紡織公司因為這場戰爭的失敗,而被迫解散大部分的員工。再加上黑奴的禁用,使得僱用人員的成本比往常還上升好幾倍。

而政府所提倡的重工業化更是使父親的經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他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盟友來鞏固自己的公司,甚至是一起合作開創出一片更廣的商業前途。瑞貝卡知道父親能夠毫無損失地得到財力上的幫助,最好的辦法便是和對方聯姻。既然瑪格麗特已經跟船舶商的兒子傑克有婚約,那麼瑞貝卡便是他手中唯一的籌碼。

瑞貝卡也明白不論父親的事業成功與否,她都沒有任何權力去選擇甚至決定自己的婚姻。但是讓瑞貝卡感到恐懼的是,她的父親竟然會為了事業上的盟友而把她“賣”給一個他最看不起最不屑的北方人。

尤其還是那個在每位南方人心裡如同惡魔般的馬克斯•格雷諾。

也許這種感覺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

瑞貝卡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讓心痛的淚水滑出她的眼眶。她輕聲地說:「我……我得去見母親一面。」

萊特跳下床,緊緊地抱著瑞貝卡。「姊姊……?」

溫柔地撫著弟弟的頭髮,她只是微微一笑。「萊特乖……你該回房間睡午覺了,姊姊有事要去找媽媽,你可以自己回房間嗎?還是要瑪格帶你回去?」

萊特很快速地搖著頭。「我不要瑪格!我要姊姊!」

「喔,真是謝謝你的熱愛,笨蛋。」瑪格麗特忍不住譏諷的說。

「瑪格麗特,」瑞貝卡平穩地說:「我不希望再聽到妳這麼叫妳的哥哥,知道了嗎?」

瑪格麗特被那雙突然變得淺藍近乎灰色的眼睛給盯的寒毛直豎,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小聲回答:「……我知道了啦……」

﹝瑞貝卡有的時候跟父親一樣很恐怖。﹞她心想:﹝而她還老是認為我才是那個像父親的人呢!﹞

「萊特,走了啦!瑞貝卡還有事,我們不要煩她。」瑪格麗特握著萊特的手,也不管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在背後說“我不要瑪格”,她只是自顧自地把萊特拖離瑞貝卡的房間。

藍色大眼在此時才慢慢地讓水氣放肆地充斥。


=============================

 

 


「母親,我能跟妳談談嗎?」瑞貝卡在洗了臉,覺得眼睛已經沒有那麼腫後,才走到後花園去找此時一定會在這裡喝茶的母親。

坐在長椅上的婦人轉過身,她依舊年輕的臉上有著深深的陰霾,美麗的藍眼在與自己的女兒相對時羞愧地轉移了視線。

「所以……謠言是真的?」瑞貝卡從母親的態度上證實了這件事。她刻意地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冷漠毫無情緒。「父親真的把我“賣”給馬克斯•格雷諾?」

「瑞貝卡……」

「母親,」她打斷婦人的話,用著依舊冷淡的音調說:「這件事情是真的嗎?」

伊麗莎白無言地點點頭。過了幾秒,她緩緩地開口:「瑞貝卡……親愛的,過來這裡……」

瑞貝卡聽到母親用著這麼溫柔的聲音叫她的名字時,她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像個小女孩似地,瑞貝卡緊緊地抱著母親與自己同樣嬌小的身體,想要在熟悉的氣息裡收尋溫暖和心安。

「噓……瑞貝卡……沒事的……沒事的……媽媽在這裡……」伊麗莎白一手抱著在懷裡哭泣的女兒,一手輕柔地摸著她的頭髮。「噓……相信媽媽,親愛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媽媽……我……」瑞貝卡抽抽噎噎地說:「……我好害怕……」她抱緊了母親,淚水不斷滑落。「……為什麼父親要……我……我好怕,媽媽……」

「對不起,瑞貝卡……對不起……」伊麗莎白只能喃喃地對自己的女兒道著歉。

當她聽到丈夫跟她宣佈,要把她親愛的瑞貝卡嫁給那個北方人時,頭一次,她提起所有的勇氣反對丈夫的決定,反對這個婚姻。

但是伊麗莎白畢竟還是個傳統的南方女性。她的勇氣被丈夫的堅持慢慢地澆熄,女兒未來的幸福在丈夫的怒氣之下似乎也可以被忽略。

而她對女兒的愛卻加深了心裡的愧疚。

「對不起……瑞貝卡……對不起……」伊麗莎白也哭了。「請妳原諒媽媽……」

瑞貝卡不再說話,她只是讓自己放聲大哭。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她能在母親溫熱的懷裡哭了,過了今天,她不會讓自己再這麼懦弱。她不能再用哭泣來增加母親的愧疚。

過了今天,她要學著去當馬克斯•格雷諾的妻子。

 

(2)

 

馬克斯•格雷諾送來一束十二朵的玫瑰花和一封信。

 

信上大致說明了他今晚因為新工廠的事務,抽不開身而不克前來。格雷諾還在信裡表達了他深深的歉意和祝福,希望葛文家今晚的餐宴能完美結束。

沒有多餘的綴文,沒有浮華不實的讚美,格雷諾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他很確信瑞貝卡•葛文小姐會是今晚餐宴上眾所矚目的女性。而他很驕傲這樣的女性在明天將會成為他的妻子。

那是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字體。

瑞貝卡輕撫著滾金邊的白色信紙,注意到信上的每一個字都端正整齊地用著相同的間隔排列著。飛揚的筆劃,大而尖銳的字跡,深刻實在的寫字力道……在瑞貝卡看慣了自己娟秀圓潤的書寫體後,她這位未來的丈夫所表現出來的特質,不由得使她陷入了思索。

﹝……丈夫……﹞她嘆了口氣。﹝就連我們寫字的方式都不一樣……我跟他真的能成為夫妻,相處在一起嗎?﹞

她想到瑪格麗特那一天對她形容的馬克斯•格雷諾。

﹝很高很壯的北方人……﹞坐在房間梳妝台前的瑞貝卡,心不在焉地梳著頭髮。﹝不曉得他會不會有像太陽一樣的金髮?﹞她放下梳子,與鏡中藍眼的女人無言地對望。﹝不曉得他會不會有一雙綠色的眼睛?﹞

沒來由地──就像這一個多月來一樣──瑞貝卡又想到那天在街上和那名神秘男子的短暫接觸。

她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男人金色的瀏海與微風一起在她眼前飛揚的樣子。男人那把略微沙啞的磁性嗓音,配合著他清冷平滑的北方腔調,讓瑞貝卡整個人在一瞬間竟同時充滿著熾熱與冷冽。

她忍不住顫抖。

每當瑞貝卡閉起眼,一對銳利的綠色冷光就會開始在她腦中閃耀。但是當那對綠色光線停留在自己身上時,瑞貝卡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溫暖和柔和的氣息突然充斥著綠光,滿滿地傳達至她每一根神經裡。

在那份綠光的包圍下,瑞貝卡的人生裡第一次有這種安全感。

她覺得……不,她知道,她是屬於它的。

房間外突然響起的敲門聲使她睜開了眼。瑞貝卡注意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時竟然放在胸口上,她的臉因為身體下意識的動作而快速地泛起潮紅。

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她清了清喉嚨後,才請門外的人進來。

「女兒。」先進房的是伊麗莎白,她後面跟著為了今晚的宴會而打扮地十分華麗的瑪格麗特。「妳準備好了嗎?」

萊特穿著簡單樣式的黑色西裝,一進來就跑到瑞貝卡身邊。「姊姊!姊姊!妳看!」他得意地拉拉領帶。「媽媽說我很像爸爸喔!」

「你十分英俊,萊特。」笑著整理好弟弟的領帶,瑞貝卡回答:「我已經準備好了,母親。」

「格雷諾信上說了什麼?」瑪格麗特指著梳妝台上的玫瑰花和拆開的信。

「格雷諾先生說他新工廠有事,所以今晚不能來參加宴會。」

「才送十二朵花啊,這個格雷諾怎麼這麼小氣!」瑪格麗特尖著嗓子說:「北方人果然連一點對待淑女的禮節都沒有!」

「瑪格!」伊麗莎白不贊同地看著她的小女兒。「當妳這麼批評一個人時,妳才是那個沒有禮節的人。我和妳父親並不是用這種方式教導妳的!」

「但是,母親──」

「十二朵玫瑰花代表“歉意”。」瑞貝卡的聲音平靜地切斷妹妹的抱怨。「要別人用淑女的方式對待妳之前,瑪格麗特,妳得要先學會怎樣當一個淑女。」她露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難道妳不這麼認為嗎?」

瑪格麗特還沒笨到跟她姊姊討論淑女教養的話題。

﹝等妳以後嫁給那個野蠻人當妻子,我看妳還能不能這麼得意!﹞她瞪了一臉悠哉的姊姊幾秒,然後才這麼說:「我不會再犯了,母親。」

伊麗莎白輕輕地嘆了口氣。她知道瑪格麗特的“不會再犯”並沒有代表什麼意義。「瑪格,帶妳哥哥先到樓下去,我有事要跟瑞貝卡談談。」

「是的,母親。」

萊特看起來就是想要反對的樣子,不過既然媽媽都這麼說了,他也只好乖乖地跟著他不喜歡的妹妹下樓。

「……母親?」瑞貝卡有點疑惑地看著母親拿起梳子,輕柔地幫她梳起頭髮。然後她緩緩地閉上眼,想起小時後母親一邊幫她梳頭髮一邊與她聊天的回憶。

「瑞貝卡──」伊麗莎白頓了一下。「明天就是妳的結婚典禮了,妳……妳現在的心情如何呢?」

「就好像我不想嫁一樣。」瑞貝卡感覺到母親手的動作因為這句話而停了下來,她在心裡嘆了口氣。「……我很抱歉,媽媽……我只是──」

「我知道。」伊麗莎白又開始梳起女兒的頭髮。「我也是嫁過人的!」她開玩笑地說。

瑞貝卡輕輕地笑出聲,但是聲音裡卻沒有絲毫的幽默。

「我知道嫁給一個妳不愛,甚至並不認識的男人的感覺……我知道那種成為陌生人的妻子,並且不論生老病死都要和他在一起感覺……」伊麗莎白原本甜美的聲音在此時終於像個符合她年紀的婦人的音調。「……我知道那種……必須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撫觸的感覺……」

「母親──」

「噓──讓我說完,親愛的──」將梳子放下,伊麗莎白朝自己的女兒露出和藹卻苦澀的笑容。「我們是母親與女兒,瑞貝卡,但我們同時也都是女人。現在我要告訴妳的事情,也許在未來會成為妳度過最痛苦的時刻的方法……即使,我真的一點也不希望妳會有使用這個方法的機會……我希望格雷諾先生是個溫柔的丈夫……」她輕輕地甩甩頭,把思緒帶回自己原先想說的話。「瑞貝卡,在妳和肯恩訂婚後,我曾經跟妳說過一個丈夫在結婚之夜可能會要求他的妻子所做的事情……妳還記得嗎?」

瑞貝卡馬上點頭。「妳告訴我不要違背丈夫的要求……尤其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關於……床上的事情……」

「沒錯。當時我只告訴妳這些,是因為我知道肯恩是個怎樣的孩子。他很善良,對女性也十分有禮貌,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非常稱職的丈夫……如果他不要這麼執意參加維吉尼亞軍隊就好了……」

瑞貝卡沒有說什麼。對肯恩的死她雖然很難過,但她還是不禁懷疑如果明天她要嫁的人是肯恩,今晚她的心情會開心到哪去

「但是這位格雷諾先生……」伊麗莎白接著說:「他曾經是北方的陸軍上校,一個眾所皆知十分強悍的軍人。他也許並不會像肯恩一樣溫柔……他也許──」

「──會對自己的妻子施以暴力?」瑞貝卡平靜地問。

「也許。」伊麗莎白沉重地確認女兒的話。「但是沒有什麼傷痕是時間無法消除的……只除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當妳的丈夫使用強迫的手段要妳滿足他在床上的需求時,瑞貝卡,這才是一個讓女人永遠都無法平撫的痛苦。」

瑞貝卡低下頭,無神地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已經因為用力地交握而泛白。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演變到這種地步──我祈禱神,千萬不要讓這種事情發生──瑞貝卡,妳唯一能做的……一個女人唯一能做的,是讓自己不去感覺。讓自己的靈魂和所有感觸在那一刻脫離妳的身體……不要想,不要看,不要感覺。」伊麗莎白的聲音變得十分細微。「……這是唯一能讓妳撐過去的辦法。」

「……唯一的辦法……」瑞貝卡看了母親一眼,然後將她的視線停留在那束鮮豔的玫瑰花上。她語氣淡然地說:「我了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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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之日。

今天典禮結束後,她瑞貝卡•葛文小姐,就是一輩子的瑞貝卡•格雷諾夫人了。

她沉默地坐在教堂裡專為新娘而設的小房間,面無表情地與鏡中的自己對望。瑞貝卡聽到房間外開始演奏起音樂,但是她的腦中不段重播的卻是今天早上她和父親的對話。

 


【妳要好好伺候格雷諾,當個好妻子──就好像我一直以來跟妳母親在教導妳的一樣。】穿著一襲名貴白色西裝的查理•葛文,用著他濃厚的南方腔調說:【不要讓格雷諾有任何可以不想資助的理由,知道嗎?】

瑞貝卡點點頭。

查理淡灰色的眼睛審視著他一向聽話的大女兒幾秒,十分滿意她為他帶來的商業生機。雖然他打心底厭惡北方來的那幾個傢伙,但是格雷諾的雄厚財力卻可以稍微替查理遮蓋掉他身為北方人的事實。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大女兒會成為他開創事業的第二層跳板。

﹝這種場面可不是肯恩那小子可以提供的。﹞查理愉悅地點起雪茄。﹝那小子死的也真是時候。﹞

【父親,如果沒什麼事的話……】

【啊,妳快點去準備吧!】不耐煩地揮揮手,他專心地盤算著要怎麼叫他未來的女婿資助他的紡織公司。

【父親……也許我很少告訴你,但是……我愛你。】瑞貝卡輕聲說:【不要抽那麼多煙對你的身體比較好,爸爸。】

查理看著女兒往房間走去的背影。瑞貝卡那聲“爸爸”一時之間使他想起某個年僅四歲,舒服地坐在他的腿上,用著那雙美麗的藍色大眼快樂地看著故事書的小女孩。

沉默地將雪茄踩熄在地上,查理向來冷淡的灰色眼睛裡有著少見的柔情和慚愧。

【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喃喃地跟自己說。

 

 

 

 


「哇!瑞貝卡!瑞貝卡!」瑪格麗特突然衝進房間裡,打斷了瑞貝卡的思緒。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點也不想聽瑪格麗特又有什麼重大發現還是個人高見。

「瑞貝卡!妳有看到那幾個穿著軍服的男人嗎?!哇──」

「瑪格麗特,我一整個早上都待在這個房間裡,怎麼可能看到任何男人?」

「妳的損失。」瑪格麗特說:「我從沒看過長的這麼好看的男人!」

瑞貝卡煩躁地閉起眼。她已經夠悲慘的了,她真的不需要瑪格麗特對男人的評價再來增加她的焦慮。

「那個格雷諾還真不愧是北方的大將,連葛蘭特將軍都來參加婚禮了耶!」

這個消息倒讓瑞貝卡提起一點興趣。

尤里西斯•辛普森•葛蘭特(Ulysses. S. Grant)將軍,是北方最有名的軍事家,也是讓南方最有希望打贏這場戰爭的羅伯特•李(Robert. E. Lee)將軍投降的對手。若說葛蘭特將軍是主導整個維吉尼亞戰事的幕後操盤手也不為過,同時,他也是下屆美國總統最熱門的人選。

像這樣的人竟然會特地從華盛頓跑來維吉尼亞參加婚禮,由此可見馬克斯•格雷諾在北方的勢力。

「如果是像他長的那麼好看的男人,要我嫁給北方人我也願意!」瑪格麗特還是不停地說著,然後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事實上,我現在就要馬上去認識他!」她離開房間後隔了幾秒,又探了頭進來。「瑞貝卡,我希望妳的丈夫有那個男人的十分之一。」

瑞貝卡只是不感興趣地朝她揮揮手。

音樂開始越來越大聲。

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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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貝卡被父親牽著手進了教堂。

如同瑪格麗特說的,她看到幾個長相威武的軍人坐在最後一排的長椅。瑞貝卡注意到她認識的鄰居都對這些穿著北方同盟軍制服的男人報以不善的眼光,有些甚至還不管這是結婚典禮的場合,就這麼跟隔壁的人竊竊私語。

好險當新娘出現時,所有的人都自動地安靜了下來。

悠揚的演奏伴隨著美麗的新娘慢慢地沿著紅毯走到神壇前。

瑞貝卡先是注意到站在神壇前穿著深灰接近黑色軍服的高大男人。男人的腰帶間配戴一把長刀,乾淨整齊的軍服上別著“上校”的穗帶。

然後她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瑪格麗特非常不高興的表情。

﹝喔,妳還以為自己的妹妹在姊姊的結婚典禮上應該會更開心一點的!怎麼不會呢?她好不容易可以徹底擺脫妳!﹞瑞貝卡在心裡諷刺地想著:﹝她一定是開始懷念姊姊了!﹞

「親愛的朋友們,我們在今天被引導至此,到神的面前,與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一起在主的陪伴下,參加這場神聖的結合儀式……」

瑞貝卡在威爾遜牧師歌頌聖經的過程裡,一直是低下頭的。但是她在低下視線的最後一秒還是沒有忽視掉威爾遜夫人──穿著她一貫鐵灰色的洋裝──憎惡的視線和不茍同的神情。

「……如果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阻止這兩個人結合,請現在站出來陳述,否則便永遠接受你的平靜……」

瑞貝卡的視線停留在那雙帶著白色手套的大手上。當牧師威爾遜說到“有任何理由阻止這兩個人結合”時,那雙看起來威力十足的大手突然緊緊地握住,彷彿像是準備好隨時要將那個有理由阻止他們結合的人給痛打一頓似的。

她的心臟因為恐懼而快速地跳動著。

「我要求並且命令你們──就像你們在最後審判之日都必須將心裡所有的秘密公佈出來一樣──如果你們其中一人知道,對這場合法的結婚儀式有所妨礙的地方,你們現在就必須懺悔。因為就像你們所知道,如果有人的結合是不在神的世界裡被允許的,那麼他們的婚姻便不合法。」

大手緩慢地放鬆開來。瑞貝卡發現到她的丈夫有著十分修長的手指,不像粗魯殘暴的軍人,反倒像是拿著筆翻著書的學者。

「馬克斯•威爾•格雷諾,你將要這位女性當你合法的妻子,與她遵循著神對婚姻的指示生活在一起嗎?你將會愛她,照顧她,榮譽她並且無論生老病死都與她相守,捨棄其他人,只讓你自己屬於她,直到你們的生命到了盡頭為止嗎?」

「我願意。」

瑞貝卡可以確定自己的心跳在聽到她未來的丈夫的聲音時,完完全全地停止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發現到那對狩獵她好幾個夜晚的綠色眼睛,正盈滿笑意地望著她。

「瑞貝卡•伊麗莎白•葛文,妳將要這個男人當妳合法的丈夫,與他遵循著神對婚姻的指示生活在一起嗎?妳將會愛他,照顧他,榮譽他並且無論生老病死都與他相守,捨棄其他人,只讓妳自己屬於他,直到你們的生命到了盡頭為止嗎?」

瑞貝卡楞了幾秒,輕輕地點頭。

然後她看到那雙綠眼裡突然充滿不確定和深深的渴求,那種感情刺痛著她的心。

她這才察覺誓言是應該要說出口的。「我……唔……我願意。」

她的丈夫朝她露出鼓勵性的溫柔笑容,瑞貝卡的緊張這才平復了些。

「誰要將這位女性託付給這個男人?」

「是我。」查理抬起女兒的右手。

威爾遜牧師從查理手中接過瑞貝卡的手,然後把它放到格雷諾的右手中。牧師象徵祈福地將自己的手蓋在兩人的手上,他輕聲地對格雷諾說:「跟我唸。」

「我,馬克斯──接受妳,瑞貝卡──當我合法的妻子。從今日起,我會把我全部的一切奉獻給妳。無論是快樂的日子或痛苦的日子,無論貧富貴賤,無論生老病死,我會永遠愛妳,珍惜妳,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離。根據主神聖的儀式,我將我的誓約託付給妳。」

格雷諾跟著牧師的話唸了一遍後,並沒有鬆開他緊握著瑞貝卡的手。

藍眼不確定地與綠眼相望。

「我,瑞貝卡──接受你,馬克斯──當我合法的丈夫。從今日起,我會把我全部的一切奉獻給你。無論是快樂的日子或痛苦的日子,無論貧富貴賤,無論生老病死,我會永遠愛你,珍惜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離。根據主神聖的儀式,我將我的誓約託付給你。」瑞貝卡的聲音隨著每一句話越變越清晰。

威爾遜牧師接著問:「戒指在哪裡?」他確認性地看著站在格雷諾身邊的葛蘭特將軍。

「在這裡。」葛蘭特從軍服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牧師。

威爾遜先生將兩枚戒指放在手中的聖經上,然後抬起瑞貝卡的手與他一起放在戒指上。「賜福這枚戒指,神聖的主啊,讓給於這枚戒指的男人和戴著這枚戒指的女人,一生同享幸福平靜,並且延續著他們的愛,直到生命的終點──在我們主耶穌基督的見證下,阿們。」他看著格雷諾說:「拿著戒指,把它套進瑞貝卡的手指。然後唸著以下的話:“跟隨著這枚戒指,我和妳在今日結合──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阿們。”」

格雷諾將戒指套入瑞貝卡的手指,他沉穩低沉的嗓音還是非常冷靜,但是瑞貝卡卻能感受到那隻握在她手下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著。

而當她自己要將戒指套進格雷諾的手指時,同樣的反應也發生在她身上。瑞貝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著牧師的祈禱完成。

「……現在,以全體維吉尼亞人民賜與我的權力,我宣佈你們成為一個男人和妻子。馬克斯,你可以親吻新娘了。」

瑞貝卡聽到這句話後便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自動地閉起眼睛,只希望能快點結束這場婚禮。

然後她聽到一把溫柔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別怕,瑞貝卡……我不會傷害妳的……」

她害怕地緩慢睜開眼,看到她的丈夫那對誠信的綠眼裡充滿著令人心安的保證。

瑞貝卡又慢慢地閉起眼。

四片溫熱的唇瓣羞澀地碰觸。然後下一秒瑞貝卡便發現一個多月前在街上遇到這位高壯的北方男子的感覺,又開始從腹部竄升上來。

藍眼迷濛地與翠綠色瞳孔相望。

從今天起,她就是馬克斯•格雷諾的妻子了。

 

(3)

 

結婚典禮之後,新郎和新娘按照習俗將結婚禮服換下,到宴會裡一起招待賓客。

而瑞貝卡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深陷在一群高樓大廈中。當然,只除了按照歷史,她應該是一點也不知道什麼叫做“高樓大廈”。

「……這位是,康辛頓一級上校……」

瑞貝卡聽到她丈夫介紹的聲音,她高高地抬起頭,跟站在她眼前高大的軍人微微一笑。「很榮幸認識你,上校。」

「我才是那個深感榮幸的人,格雷諾夫人。」康辛頓脫下帽子,有禮貌地點一下頭。

﹝當然了,至少你們的脖子沒有像我一樣這麼酸。﹞瑞貝卡臉上的笑容不變。﹝這些北方人到底都是吃什麼長大的?﹞

「我們都沒想到馬克斯會這麼早結婚,由此可見夫人妳的魅力。」站在康辛頓隔壁的男人這麼說──記得似乎是叫羅德曼……中校的樣子。

瑞貝卡聞言看向站在她身旁,另一個穿著軍服,高大威武的男人。

馬克斯──她的丈夫──注意到她的視線,只是沉默地朝她展開一抹微笑。

那是個帶點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

瑞貝卡也不禁回他一笑。然後想到她還沒回答羅德曼的問題,她緩緩地說:「謝謝你的讚美,羅德曼中校,但是你實在是過譽了。」

「喔,不,如果我不怕被家裡的老婆趕出房間,我一定會跟馬克斯來場決鬥以贏得到像夫人這樣的美女的!」

雖然羅德曼的朋友聽到他的話都覺得很幽默而跟他一起笑著,但是瑞貝卡注意到她身旁的丈夫那張英俊的臉上突然覆蓋一片難以察覺的陰霾,堅毅的下巴明顯地繃緊著。

沒有拿酒杯的左手有一些微的抖動。

「羅德曼中校,」她丈夫低沉的嗓音有效率地切斷眾人的笑聲。「難道你以為你打得贏我?」一時之間,那幾個原本英氣勃勃的軍官,都變得像正在接受老師訓勉的學生一樣,滿臉尷尬和怯懦。「……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的。」馬克斯緩慢地喝了口酒,露出他慣有的慵懶微笑。

「呃……當,當然!」羅德曼也喝了口酒。但是他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瑞貝卡甚至懷疑他會被酒給嗆到。「只是句玩笑話罷了,格雷諾上校。」

「我一向就很喜歡羅德曼中校的笑話──」馬克斯還是微笑著,他牽起瑞貝卡的手。「但是我現在必須和我的妻子去招待葛文先生一行人,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他點了一下腳,對所有軍官行了個點頭禮。「……也許下次我還可以聽到更多羅德曼中校的笑話?」

「呃……啊,下次,下次……」

「再一次感謝各位長官來參加我的婚禮,希望今晚的宴會能符合你們的期望。」馬克斯說完這句話,期盼性地看著瑞貝卡。

瑞貝卡不解地回看她的丈夫。

一邊暗金色的眉毛高高地挑起。

﹝喔──﹞瑞貝卡眨了下眼睛,很快地說:「很高興認識各位長官,請你們好好享受今晚的宴會。」她優雅地朝眾人行了禮,便跟隨還牽著她的手的馬克斯走向大廳的另一頭──也就是她父母親所在之處。

這場宴會出現了一種很有趣的現象,徹底地反射出現在的局勢。

當所有人都來這裡慶祝這場婚禮時,卻分成了兩派人馬各據大廳一角。中間空著一條十分寬廣的走道,就連長桌上面擺設的各種小點心與調酒也沒有人上來拿取。

﹝密西西比河也不過如此……﹞瑞貝卡想著,有些無奈。﹝分割南北的不是那條河,而是我們自己。﹞

「妳還好嗎?」馬克斯沉穩沙啞的嗓音因為在她耳邊壓低,聽起來更加黑暗,煽情而迷人。

瑞貝卡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幕畫面。

那是一間昏暗的臥房,她躺在乾淨舒適的大床上。

而……溫柔地趴在她身體上的丈夫,正在她耳邊說著他將要怎樣和他的妻子度過這個夜晚。

「我──我沒事……」瑞貝卡轉過頭,看到一雙深綠色的眼睛正關心地注視著她。「我只是……唔……」

再前進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她就可以吻到她丈夫那對燙人的唇瓣了──那對在教堂裡對她立下永恆誓約的嘴唇;那對在神的面前向全世界宣告她是屬於他的……那麼溫熱,柔軟,卻又充滿著強勢霸氣的唇瓣。

「我只是有些緊張。」瑞貝卡低下頭,不想讓馬克斯看到她發紅的臉蛋。

﹝天……我在想什麼?!﹞她暗罵著自己。﹝注意一點,瑞貝卡,妳越來越像瑪格麗特了!﹞

想到瑪格麗特,瑞貝卡馬上沉下了心情。

她這位妹妹雖然從她出生起就沒有給過瑞貝卡好臉色,但是今天的瑪格麗特似乎更變本加厲。如果真的有什麼東西是永無止境的,那絕對是瑪格麗特對她的厭惡。

「瑞貝卡……?我……唔……」瑞貝卡聽到她丈夫語氣裡不符合他的遲疑。「我──妳──噯!」對自己沒辦法好好說一句話,馬克斯感覺非常不習慣。「我只是想告訴妳,瑞貝卡,我知道我在南方人心裡的形象……但是……」他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不過卻放開了瑞貝卡的手。「我沒有辦法否認那些傳言中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跟妳保證……瑞貝卡,我不會傷害妳的。」深吸一口氣,馬克斯用著類似小孩般細微的語調說:「請妳……請妳不要怕我。」

一隻小手遲疑卻主動地抓緊馬克斯的大手。「我知道。」藍色大眼充滿嚴肅地與綠眼相望。「……你在神的面前發過誓。」瑞貝卡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她輕聲說:「我不確定你是不是還記得……不過我們見過面的,在一個多月前的街上──」

「喔,相信我,瑞貝卡──妳不是一個可以讓人這麼容易忘記的女人!」馬克斯低低地笑出聲。

那是一種非常厚實舒服的笑聲。

﹝以後一定要讓他常常這麼笑……﹞瑞貝卡邊想著,邊下意識地往她身旁那個溫暖強壯的身體靠過去。

「看來你們已經相處的很好了。」查理對朝他們方向走來,有說有笑的夫妻這麼說。

「瑞貝卡是個很有魅力的女性。」馬克斯注意到他妻子的手馬上就挽住他,彷彿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一樣。這份信任與依賴,使他從心裡克制不住地升起一份成就感。

「當然,她可是我們葛文家的千金。」查理點起雪茄。

馬克斯注意到查理平淡的回話裡有著掩飾不住的驕傲。他沉默一笑,沒有多說什麼。

「格雷諾先生?」

「葛文夫人。」看向伊麗莎白,馬克斯再一次驚嘆於血緣的力量。﹝她年輕時一定跟瑞貝卡長得一模一樣。﹞

「我相信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伊麗莎白和氣的音調裡聽不出她對女兒這位丈夫的喜惡。「不過我已經對格雷諾先生的大名有所耳聞了。」

「夫人,請叫我馬克斯就好。」他揚起迷人和善的微笑。「“格雷諾先生”是我父親。」

查理在他的妻子還沒回答時,就插進兩人的對話中。「馬克斯,我跟你介紹過的──」他把手放在瑪格麗特的肩膀上。「瑪格麗特,我的小女兒。」他的眼神飄向站在他身邊,同樣穿著白色西裝的萊特。「我的兒子,萊特。」

「萊特跟我已經認識了。」馬克斯對男孩眨了眨眼。「哈囉,大塊頭!」萊特對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而瑪格麗特小姐──」綠眼看著明顯站立不安的年輕女孩,他的眉毛有些戲謔性地微微挑起。「──已經在今天早上提供了一份……我真的必須說,令人十分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紹。」

原本沉默地站在一旁聆聽對話的瑞貝卡,這時才將視線停留在瑪格麗特泛起紅暈的年輕臉蛋上。

﹝瑪格麗特臉紅了?﹞她驚訝地想著:﹝難道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我只是沒注意到而已?﹞

﹝喔,不,妳只是把心思全部放在妳“身邊的太陽”而已。﹞瑞貝卡的好朋友──心裡的小小聲音──這麼說:﹝……而且還是個令人移不開視線的“太陽”!﹞

﹝我才沒有!我只是沒想到會再見到他!﹞瑞貝卡在心裡反駁。

﹝喔,得了吧!妳想騙誰?我?﹞心裡的小小聲音說:﹝妳一直都“想”再見到他!﹞

﹝我沒有!﹞瑞貝卡煩躁地深吸一口氣。﹝而且妳這個“心裡的小小聲音”不是應該維持小小聲的嗎?!﹞

「……瑪格麗特,妳去好好看著萊特,別讓他在瑞貝卡的婚禮惹出什麼麻煩。」查理命令他的小女兒去照顧不知何時已經因為受不了大人間沉悶的對話而跑去拿點心吃的萊特。

「我不要,父親!我又不是萊特的褓母,他都十五歲了,還要我跟著他到處跑!」瑪格麗特不開心地抗議,一雙灰色大眼睛卻停留在她姐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人家想和馬克斯多聊聊嘛!」

﹝天,多麼俊美的男人!﹞瑪格麗特這麼想著。她在早上的婚禮第一眼見到這名穿著軍服的金髮男子後,就不斷地找機會想接近他,認識他。﹝而在這之前我竟然還覺得傑克很英俊……﹞

想到傑克,瑪格麗特這才發現今天她一直都沒空去注意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哪裡。不過依傑克那副認為自己是“神賜給女人的禮物”的態度,他鐵定是正在這大廳的某個角落和女孩子嬉嬉鬧鬧。

「妳又不是馬克斯的新娘,想和人家聊什麼啊!」查理不耐煩地揮揮手。要不是瑪格麗特跟他長的根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他還真懷疑這女孩究竟是誰家的小孩。「聽話,瑪格麗特。」

看到父親沉下了臉,瑪格麗特也不敢再多說些什麼。愁眉苦臉地,她對馬克斯微微地行了個禮。「我先離開一步了,希望下次見到你時我們能有多一些時間好好聊聊……」她對他眨了一下眼。「……了解彼此。」

暗金色眉毛高高地挑起。

「當然,」﹝不能笑,馬克斯,忍住!﹞刻意地清一下喉嚨,他對瑪格麗特有禮貌地點一下頭。「那將會是我的榮幸,瑪格麗特小姐。」

朝他露出一抹甜美羞澀的微笑後──至少,瑪格麗特本人覺得那是十分甜美羞澀的──她離開眾人,往萊特的方向走去。

﹝我真不敢相信!﹞瑞貝卡盯著瑪格麗特緩慢遠離他們的背影,從靈魂深處感受到一股她這十七歲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憤怒。﹝他是妳的姐夫──我的丈夫──妳──﹞

馬克斯因為手腕突然的疼痛而有些疑惑地低下頭。他看到瑞貝卡挽著他的臂膀的小手正微微地抖顫著,彷彿像是正在隱忍著極大的怒氣一樣。

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從沒一刻像現在這樣璀燦,炫爛而奪目。

﹝嗯……她在生氣時很美。﹞馬克斯微微一笑。﹝……不過,她有哪個時候不美?﹞想著想著,他不禁有些得意起來。

「……她只是個小孩子……」低下頭,馬克斯在瑞貝卡耳邊,語帶戲謔地輕聲說:「而妳,是我的妻子……」

水藍色的眼睛望著他,充滿著不確定與不安全感。

「……唯一的。」慵懶一笑,馬克斯故意把這句話說的讓葛文夫婦也聽得到。

查理從鼻子裡發出一種細微的聲音,感覺有些不屑的樣子。

伊麗莎白則忍不住綻開放心的微笑。

藍色大眼逃離了與綠色的相對。瑞貝卡稍微鬆開了箝制住馬克斯手腕的手,克制不住的潮紅慢慢地佈滿她的臉蛋。

﹝做得太好了,瑞貝卡,妳在新婚第一天就讓妳的丈夫發現妳是個容易忌妒的女人!﹞心裡的小小聲音又冒出來了。﹝妳只差在沒有爬上山峰大叫馬克斯•格雷諾是“妳的”而已!﹞

﹝啊──住口!﹞瑞貝卡在心裡大喊:﹝再跟妳爭論下去我一定會瘋掉的!﹞然後她不禁悄悄地嘆了口氣。﹝我竟然在跟自己吵架──我“已經”瘋了。﹞

「馬克斯,」伊麗莎白柔和的聲音打斷了瑞貝卡的自我厭惡。「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借走你的新婚妻子一會兒──」她和藹地看著女兒略帶不解的藍眼,這麼說:「這是瑞貝卡最後一夜還待在葛文家,我想和她說說話。」

「不論瑞貝卡以後住在哪裡,她永遠都是妳的女兒,夫人。」馬克斯說:「我們十分歡迎妳來格雷諾大宅探望她──我相信瑞貝卡一定會非常想念妳。」

「我會牢牢記住你這個提議的。」伊麗莎白牽起女兒的手,示意她和她一起走。

當兩個女人走到大廳門前時,伊麗莎白才轉過身跟瑞貝卡說:「妳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安心,親愛的。」

「母親?」

「格雷諾先生是個非常有教養的人…感覺上,他似乎非常溫柔。」輕輕地擁抱著女兒,伊麗莎白在瑞貝卡的耳邊說:「他一定會非常疼愛妳的。」

瑞貝卡紅著臉同意母親的話。

雖然她和馬克斯才見過兩次面,但是當她的丈夫對她保證他不會傷害她時,瑞貝卡真的毫無保留地完全相信他。

的確,瑞貝卡也聽過關於那名北方同盟軍裡最勇猛的陸軍上校──格雷諾──的故事。而且她必須承認,那些故事實在不怎麼文雅。

那就好像,身為南方人──尤其是南方女人──一定要知道格雷諾這個人,一定要以他為借鏡,時時提醒自己北方人有多麼殘暴和野蠻,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相信北方來的男人。

可是那些故事裡的格雷諾,和她的丈夫──那位在神壇前發誓照顧她一輩子,發誓永遠不會傷害她的馬克斯──卻是完全不同的人。

馬克斯是這麼和善,溫柔又充滿幽默。他談吐風雅,舉止高尚;他對自己充滿自信,卻也十分尊重每一個人。瑞貝卡必須承認,她這位從北方來的丈夫比她所認識的所有南方男人都還更加地像位高貴的紳士。

可是……

瑞貝卡仍然記得那天在街上,馬克斯臉上掛著微笑,一手箝住布魯斯的脖子的場景。

當時他臉上的笑容充滿令人不寒而慄的冷酷。無形的野獸利爪覆蓋著那隻張開的大手,就連厚重大衣也遮蓋不住的強壯手臂,正穿越衣服無聲地嘶吼著它們能輕易摧毀一切事物的絕大力量。

當時的馬克斯,才是在那些可怕故事裡的格雷諾上校。

瑞貝卡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嘴唇正微微地發燙著。

被馬克斯親吻過的嘴唇。

「瑞貝卡……親愛的,妳怎麼了?」伊麗莎白擔心地注視著一直沒出聲的女兒。

「喔,沒事──我──」瑞貝卡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的心跳平復下來。她發現每當她想起馬克斯時,她的心跳便會莫名所以地加快,連帶引起頭暈目眩和身體發熱。﹝尤其是腹部……﹞她的手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我只是在想……母親,妳還記得一個月前我跟妳說過的,那名在街上救了我跟萊特的男人?」

「就是那個花了妳每天好幾個小時,跟我重複描述他有多麼英勇的……那個男人?」伊麗莎白這麼說:「而且不是我想糾正妳,瑞貝卡,不是一個月“前”跟我說過……而是這一個月“來”妳一直跟我提起。」

「母親!我才沒有一直提到他!」

「喔,女兒,妳可以這麼告訴妳自己──也許到哪一天妳真的也會這麼相信!」藍眼漾著少見的淘氣,伊麗莎白調侃地說:「我從沒見過妳把一個男人掛在嘴邊這麼多次。」

「母親──」

伊麗莎白抬起右手,表示自己的挖苦到此結束。「所以呢?妳怎麼會突然提起他?」在瑞貝卡還沒回答前,她又接著說:「難道妳想告訴我那位先生就是格雷諾?」

瑞貝卡點點頭。「他們是同一個人。」

「喔!神保佑妳,瑞貝卡!」伊麗莎白緊緊地握著女兒的手,她的臉上掛著感動的微笑。「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命中注定。」

「也許……」瑞貝卡沉思了幾秒。「不過,我不覺得這代表了什麼特殊的意思。我是說……我感謝神讓我的丈夫不至於是個陌生人,可是對於馬克斯……我仍然不算是認識他。」

「至少你們已經有一個好的開始。接下來這場婚姻幸福與否,就看妳的努力了。」

瑞貝卡還想和母親說些什麼,但是她看到馬克斯正朝她們的方向走來。

她的丈夫仍是一副悠閒自得的爽朗模樣,而瑞貝卡的父親卻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抽著雪茄。可以看得出來,父親和馬克斯的對話並沒有像她們這對母女一樣愉悅。

「夫人,很抱歉打攪妳們的談話。」馬克斯一臉歉意地說:「葛蘭特將軍在今晚要急著回去華盛頓,所以我想在將軍離開之前介紹瑞貝卡和他認識。」

「喔,當然。是我疏忽了。」

看著瑞貝卡,馬克斯微微地抬起手臂。「請跟我來。」

和母親彼此交換了幾句祝福的話後,瑞貝卡勾著她丈夫的手臂,朝葛蘭特將軍走去。

「你和父親說了些什麼嗎?」查理仍然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這讓瑞貝卡有些擔心。然後她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應該問起丈夫和父親的對話,所以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我的意思是……父親在抽煙……他……他心情不好時就會抽煙,然,然後……抽煙會讓他心情更不好──我──」

「瑞貝卡──吸氣,呼氣──」馬克斯開玩笑的說:「快,差一點就可以看到嬰兒的頭了!」

瑞貝卡紅著臉,十分不好意思。「唔……對不起,我通常不會像這樣……嗯……不會這麼緊張的……」

將手安撫性地放在他妻子的背上,馬克斯用著他一向平穩低沉的嗓音這麼說:「我和妳父親談到資助紡織工廠的事……老話題了──」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奇怪。「妳父親對棉花公司的事情真的十分堅決。」

「那些事業是父親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成就。」瑞貝卡無奈地搖搖頭。「我記得……當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總是會把我抱在他腿上……他會跟我說著棉花在什麼氣候下生長的最繁茂,對加工出來的產品他有什麼樣的評價……到公司的運作和機器的選用……」這些回憶讓她忍不住輕輕地笑出聲。「然後當他發現她四歲大的女兒只是一直在看著她的故事書時,他還會很孩子氣地把書搶走,硬要我專心地聽他說……」

「然後呢?」馬克斯的綠眼裡充滿著真摯的好奇。

「然後我會哭給他看。」瑞貝卡皺起了鼻子,那是一張十分可愛的表情。「爸爸會很歉疚地道歉,然後快點把書塞回給我。」

馬克斯聽完笑了笑。「想像不出葛文先生是這樣的人。」

「他是個好父親。」瑞貝卡回答,她的聲音轉為十分細微。「……只是有點變了。」

翠綠色瞳孔因為深陷在自己的回憶裡而漸漸地轉淡。「我們有的時候會因為某一件事情而分心。那並不代表那件事情比另外一件事還來得重要……」馬克斯說話的語氣十分柔和,似乎能夠體會瑞貝卡的心情。「越是與我們的生命聯繫在一起的事物,我們越是容易忽略它們。等到失去了,我們才會知道少了那些東西,自己的生命有多麼不值一文。」

瑞貝卡只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馬克斯!」葛蘭特將軍的聲音將兩人拉回了現實。「哈!終於!」他摸摸自己的鬍子。「我還以為你要把美麗的太太藏起來,不讓我好好認識她呢!」

「如果是像葛蘭特將軍這麼英俊的男人,每個丈夫都會把他們的妻子藏起來的。」馬克斯和葛蘭特握了手。

「哈,妳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喜歡這小子的原因嗎?」葛蘭特對瑞貝卡眨了眨眼。「因為馬克斯只說實話!」

瑞貝卡忍不住輕輕地笑出聲。

「不過馬克斯也真是看不出來有能耐娶到這麼美麗的太太!」葛蘭特還是十分豪爽地說著:「想當初這小子在軍隊裡對女人興趣缺缺的樣子,還引起了“格雷諾上校有不同癖好”的流言呢!真想看看那時候說這些話的人呀,馬克斯!」

馬克斯對此只是抱以一笑。

瑞貝卡注意到,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她這位一向冷靜自信的丈夫,如此緊張的暗地裡吞了口口水。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瑞貝卡大部分的時間只是聽著兩個男人的談話。有的時候馬克斯會刻意地將瑞貝卡帶入話題中,而葛蘭特將軍明顯地十分歡迎談到這位美女。但是瑞貝卡通常比較喜愛聆聽他人的交談,因為這讓她可以專心地觀察引她注目的人們。

她注意到馬克斯在跟葛蘭特將軍說話時,他的身體自動地挺直,下巴略為抬起,左手習慣性地放在背後,感覺有些像是稍息的動作。如果不是她的丈夫的右手還被她緊緊地握牢在自己的手中,也許馬克斯會兩隻手別著後面,展現完全十足的軍人模樣。

瑞貝卡不禁微微一笑。她覺得馬克斯這樣子實在是很可愛!

綠眼疑惑地飄向她。

﹝喔喔──﹞不好意思地吐著舌頭,她朝馬克斯展開她自認最無辜的笑容。

暗金色的眉毛狐疑地挑起。

﹝失敗了。﹞她聳聳肩,想表示自己沒有在想什麼重要的事情。

馬克斯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妻子身上幾秒,決定不追究原因,他把注意力又集中在葛蘭特將軍的談話上。

他知道葛蘭特急著趕回華盛頓是為了什麼。有謠言說,安德魯•強森(Andrew. Johnson)總統的身體並不像官方消息所公佈的一樣健康,而身為總統的好朋友,又是下屆總統候選人之一,葛蘭特勢必得回去議會主持大局。

雖然馬克斯從陸軍退伍後,就對於政治一事能避就避。但是他跟已故總統林肯的師生關係,以及當個商人與現在政府間的往來,也是不可能讓他能就此置身事外。

馬克斯看了眼經過一天下來,已經顯露出疲態的瑞貝卡。

他決定今天就到此為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