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八六五年,北方總統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被刺身亡。美國史上歷時四年多的南北內戰,似乎也隨著這個為了解放黑奴卻引起更多美國人受苦死去的男人的消失,而漸漸地沉寂下來。
夾雜在這段為了孕育出歷史偉人和反戰英雄的時代,無論是北方人或是南方人,不論是戰勝的一方還是失敗的一派,都在時間的洪流下被強迫前進。
因為他們都還活著。
【南
維吉尼亞州 (South Virginia)】
冬天在南方通常就失去了它的威力。
人來人往的市集。各個商販都忙著搶在短暫的早晨時間,盡可能地對客人兜售出自己的商品,沒有人會對市集上偶爾發生的爭吵提供他們一點的關心。
除了站在角落,那個穿著黑色毛絨大衣的高大身影。
身影的主人頭上戴著南方紳士必定配帶的黑色高帽,他伸出右手習慣性地壓低帽延,潔白乾淨的手套包裹住那雙形狀優美的大手。
冰綠色的雙眼從十分鐘前就沒有離開過那名嬌小的女孩身上。
「請你聽我說,布魯斯先生,」站在水果攤前的女孩,邊說邊試著安撫躲在自己背後的年輕男孩。「我弟弟並沒有偷你的蘋果,他只是不知道在這裡拿任何東西應該要先付錢──」
「小姐,妳把人當傻子也該有個限度。」水果攤的老闆不耐煩地揮著兩隻肥壯的手,打斷女孩的解釋。「妳弟弟再怎麼看都是個男人,他怎麼可能會傻到不知道要先付錢就拿走我的水果──還讓我追著他跑了整個市集!」
女孩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轉過頭溫柔地輕撫男孩緊抓著她的衣袖的手。「噓……別害怕,萊特……」因為恐懼而顫抖著的男孩,在聽到姊姊一向堅定的聲音後乖乖地點點頭。「布魯斯先生──」她看向這個加起來需要三個她才有足夠的面積可以和他對抗的老闆。「我弟弟小的時候因為生了一場大病,所以即使他現在看起來和一般同年齡的年輕人沒有兩樣,但是他的──」女孩停頓了一下。「……他的心智,還是個五六歲的小孩。」
「什麼啊,原來他真的是個傻子!」布魯斯哈哈大笑地說。
「萊特不是傻,他只是不知道而已──」女孩這次說話的語氣顯得強硬了許多。
「我才不傻!」聽到老闆的話,男孩突然像發了狂似地把他的姊姊推到一旁,上前對布魯斯就是一陣又踢又咬。「我才不是傻子!我才不是傻子!」
「萊特!」女孩驚慌地一邊叫著弟弟的名字,一邊從萊特後面抓緊他的衣服,想把他從老闆身上拉開。「萊特,住手,放開他──」
「你──」布魯斯因為疼痛而哇啦大叫著:「你這該死的小雜種──」
女孩睜大她那雙佈滿恐懼的藍色大眼,無助地看著布魯斯的拳頭擊向萊特。她知道布魯斯想做什麼,她看得到布魯斯想做什麼,但是她卻沒有力量足以制止他的攻擊,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弟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祈禱。
然後,奇蹟就這麼降臨在她眼前。
一個高壯,穿著黑色大衣的“奇蹟”。
「這就是你們南方紳士最引以為傲的禮節?」
低沉的嗓音懶洋洋地飄進女孩激動不已的心。她終於察覺到,布魯斯的拳頭之所以沒有如預期般地擊在萊特的臉上,是因為布魯斯已經先被這個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男人給抓緊了衣領,並且把他壓制在離萊特有幾公尺遠的牆壁上。
女孩看到男人帶著白色手套的大手,有力地掐著布魯斯的衣領。那張被帽延些微遮蓋到、卻隱藏不住其深刻冷峻的側臉,淡淡地揚起一抹微笑。
那個微笑讓女孩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她知道那抹笑容裡傳遞著怎樣危險的訊息,但女孩所不知道的是,這份從腹部突然竄生而起的燥熱感。
「這真的不是個對待你的客人的方式──」男人渾厚卻清晰的嗓音緩慢地說:「現在,當個好老闆,然後對這位女士和先生道歉。」
「──咳!對──對不──」布魯斯兩隻手緊緊地覆蓋著那隻掐著自己的大手,卻發現無論他再怎麼使勁也扳不開。那五根如同鋼琴家般修長優美的手指,實際上卻是屬於開膛手的。「對──對不起!」
男人低吟了一聲,似乎對布魯斯這麼快就投降有些失望。不過他馬上又揚起笑容,用著沙啞磁性的聲音說:「很好,我就知道我們能夠同意彼此。」他得意地拍拍布魯斯的臉頰,像在嘉獎一個聽話的小孩。
當男人拿開在布魯斯衣領上的手後,女孩這才注意到一直以來,布魯斯肥重的身體都是被那個神秘的男人給些微抬離地面的。
﹝天,他真的很強壯!﹞不曉得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女孩的腹部更加滾燙。她搖搖頭,想甩開這份從未有過的緊繃和悶熱。
「我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不像某個傢伙──」看著布魯斯的冰綠色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這位先生所“買”的水果,我會照價給你的。」
「不行──」女孩聽到這句話後,下意識地便開口。這個突然的發聲引得男人將他慵懶的視線飄向她,女孩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頰。「我的意思是……謝謝你的幫忙,閣下,但是……萊特所帶走的水果,應該由我來付。」
禮貌性地拿下帽子,男人露出一頭金黃色的燦爛短髮。他微微一笑,饒富興味地看著女孩突然放大的藍色瞳孔。
異常鮮綠的眼睛彷彿能讓春天在他所注視的每一個地方降臨。
女孩無語地看著眼前這個神秘高大的男人,事實是,此時的她一點也沒有說話的能力。但是她卻能清楚地聽到自己身體內那股高亢的聲音,嘶吼著,尖叫著,命令她去做一些違背神的意志和違反道德的事情。
一些她從未想過也從不知道的事情。
「當然,女士。」男人沒有堅持自己的提議,他只是極為紳士地往旁邊站了一步,挪出空間好讓女孩可以接近布魯斯,但又不會離他們太遠,以免有什麼狀況發生他還來的及保護她。
這個體貼的舉動並沒有被女孩所忽視。她朝男人靦腆地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布魯斯前面,掏出錢遞給他。「多餘的費用算是我們引起這些麻煩的賠償,布魯斯先生。」
對於女孩有禮的話語,布魯斯只是畏懼地看了男人一眼。他咳了幾次,敷衍般地應了一聲。
男人瞇起那雙充滿威脅性的綠眼。
布魯斯馬上就回答:「謝謝妳,小姐──呃,我是說,女士……」模糊不清地說完,他開始低頭整理起攤子,想假裝一切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布魯斯不自覺地伸手摸摸脖子,祈禱老天可以讓這個瘋狂的男人就這麼放過他。
神顯然是有在盡職地做祂的工作,今天每個人的祈禱都能如願以償。
男人自動地把布魯斯當不存在。專注地看著這個只到他肩膀的女孩,他柔聲地問:「妳有受傷嗎,女士?」女孩輕輕地搖頭。「你呢,大塊頭?」男人開玩笑地問著萊特,如兄弟般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萊特從沒被以這種隨和的態度對待過,他很喜歡,這讓他感覺像個男人。「我很好。」他開心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後他想到姊姊一直教他的,對別人要有禮貌,所以他有些笨拙地又加了一句:「謝……謝謝你……先,先生?」不確定地看向女孩,萊特在看到姊姊點頭後,他放心地又笑了。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萊特十分得意地重複說了一次:「謝謝你,先生。」
「喔,原來你還是個很有教養的少爺嘛,大塊頭!」男人對萊特孩子氣的道謝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但是他的語氣卻帶著明顯的溫柔。
這讓女孩不禁也露出了笑容,一股溫暖像海浪般慢慢地拍打著她的靈魂與血液。
女孩想開口向男人道謝,但是當深綠色的眼睛又停留在自己身上時,那份同樣令人不解的強烈情感又開始顫動著她的心臟。
莫名所以的渴求震碎了她的音。
「葛文小姐!葛文小姐!」
女孩被這把突然出現的尖銳聲音給嚇了一跳,極不情願地扯開和綠眼的對望,她轉過頭看著叫她的婦人。
然後她忍不住苦惱地從喉嚨“嗚”了一聲。
「葛文小姐,」穿著鐵灰色洋裝的婦人走到她眼前。「妳的父親正在擔心妳和妳弟弟出來這麼久了還沒回去,沒想到──」威爾遜夫人輕藐地看了男人一眼。她知道他是誰,她也知道他是在這裡做什麼的。「沒想到妳竟然是因為跟這位先生閒聊而忘了該回家的時間。」
「威爾遜夫人,我跟萊特剛才遇到了一點麻煩,是這位閣下救了我們的。」女孩嘆了口氣,還是好脾氣地回答。
威爾遜夫人是牧師的妻子,但是與溫和可親的威爾遜先生大大不同,她是個愛探聽每個人的消息,嘴巴尖酸刻薄的女人。
女孩仍然記得當肯恩戰死的消息傳回鎮上後,這位牧師的妻子在她背後散播謠言給每個有一點時間聽她演說閒言閒語的路人。當時女孩因為那位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同時也是她訂婚多年的未婚夫的死,並沒有心情去糾正這些謠言。她甚至連當妹妹瑪格麗特憤怒地轉述自己從傑克的朋友的爸爸的某某親人……那裡聽來的閒話時,都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去知道。
「真是這樣嗎?我還懷疑引起麻煩的不是他呢!」
「威爾遜夫人,」聽到她對那名男人一點也不隱晦的羞辱,女孩終於克制不住地把以往藏在肚子裡的怒氣給一併爆發出來。「妳的“懷疑”並不是事實──就如同妳所說的關於我的每一件事情一樣──完全的錯誤,甚至是全部相反!」她看著威爾遜夫人因為這個指控而漲紅的臉,感覺到帶著些微罪惡感的喜悅。「現在,我希望妳能向這位閣下道歉──就像一個妳應該扮演的有禮貌的南方女士一樣。」
「要我跟這個洋基(Yankee)道歉,妳先見到我的棺材還比較有可能!」威爾遜夫人怒氣沖沖地撂下這句話,便提起群擺頭也不回地朝她一開始出現的方向離開。
對這突如其來甚至有些好笑的一場短劇,男人自始自終只是沉默地打量著女孩應對婦人的態度。
﹝堅定,強硬,卻又優雅──﹞他露出富含深意的微笑。﹝這位,才是我印象中迷人的南方淑女。﹞想到這,男人不禁加深了笑容。﹝而迷人的確是形容她的好句子。﹞
「我為威爾遜夫人……唔……不妥的舉動,向你道歉,閣下。」女孩晶亮的藍眼裡佈滿歉意。
「不是妳的錯,女士,妳不用向我道歉。」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像是永遠都沒有經歷過被驚嚇或是恐慌的情緒一樣,依舊這麼平穩,這麼冷靜。「再說,我能理解威爾遜夫人對我的態度。北方人對這個城鎮來說還是太過敏感了點。」
女孩注視著他正經的表情,發現在這個幾乎每個男人臉上都畜有鬍子的年代,這名金髮的男人卻有著一張乾淨的臉蛋。通常這會讓一個男人看起來柔弱,顯得不沉穩。但是那古銅色的肌膚卻替主人訴說出了他長期曝曬在太陽底下的艱苦歲月,挺直的鼻樑為這張年輕的臉刻劃出飽受歷練的成熟。而他有些威脅性的身高當然也沒有幫他的形象添加任何的柔和。
更別題從那對深遂無底的綠色眼珠中所放射出來的威嚴,幾乎令人感到畏懼。這是一雙你只可能會在野獸身上看到冰綠色眼睛,象徵著殺機和危險的顏色。
女孩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
然後她終於注意到男人剛剛說的話。
﹝他是北方人?洋基?﹞女孩不由自主地翻了下白眼。﹝喔,太棒了,妳已經因為未婚夫的死而被威爾遜夫人冊封為“行走的噩耗”了。如果再被她知道妳竟然會覺得這個北方人很有魅力,那妳絕對別想再踏進社會裡了。﹞
「唔……總之……我們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閣下。」她有些慌亂地說:「我們……唔……我們必須快點回家了,所以……嗯……」
「當然,別讓我耽誤了妳的行程,女士。」男人將帽子再次戴在頭上,對她輕點了一下頭。
女孩有些失望地看著那張被帽延遮蓋住的英俊臉蛋,然後她又在心裡痛罵了自己一頓。深吸一口氣,她無語地也朝男人點一下頭。
「掰掰──」萊特跑到男人的身邊,出乎兩人意料地抱著他說:「我喜歡你。」放開他後,萊特又朝男人揮揮手。「掰掰──」
男人輕輕地笑出聲。「再見,大塊頭。好好保護你姊姊,不要再替她找麻煩了,知道嗎?」他伸出手親暱地揉了揉萊特褐色的頭髮。
等到那對姐弟倆的背影淹沒在人群裡時,男人才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終於擺脫某種魔咒一樣。他有些自嘲般地笑了笑,整理一下大衣,也轉身準備離開。
「葛文家也真是造孽,唯一的繼承人竟然是個傻瓜。」
「什麼繼承人?現在的葛文家也沒有什麼值得繼承的了!」
「都怪這場戰啊……打的我們都沒辦法生存下去!連葛文家都沒落了,我們南方要到什麼時後才能再次繁榮起來?」
「你們沒聽說那個在北方最有名的商人──馬克斯•格雷諾嗎?聽說他要在我們這裡建立新的鋼鐵公司呢!也許再過不久我們維吉尼亞又能像從前一樣富裕了!」
「你別傻了!那些北方人只知道剝削我們農人……什麼重工業,什麼鐵路的──」
「還有什麼民主政治,民有民治──」
「都是該死的野蠻人放的該死的屁!」
男人離開的腳步並沒有因為這些路人的話而有任何的佇躅──除了那對高高挑起的暗金色眉毛代表路人的話一字不露地進到他耳中──那張面無表情的冷淡臉龐完全沒有洩露出自己真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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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妳有聽父親說過誰是妳未來的丈夫了嗎?」
瑞貝卡•葛文看向那個不說一聲便衝進她房間裡的妹妹。她深藍色的瞳孔對上瑪格麗特灰色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妹妹眼底的神秘與驚訝。彷彿她握有了全世界最隱晦最珍貴的秘密,並且正在找尋一個有價值的買主好交換她的寶物一樣。
優雅地從床上站起身,瑞貝卡把手中原本正在唸給萊特聽的故事書放到化妝台上。萊特還是躺在他姊姊的床上,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樣。
「妳不就是來告訴我的嗎?」瑞貝卡平淡的回答。
瑪格麗特走到她大姐的床上,用力地打了萊特的腿一下,讓他因為疼痛而把腳縮起來。她注意到哥哥有些害怕地看著她的眼神,然後滿意地坐在瑞貝卡的床上。
「喔,我不知道。這可是我打聽了好久的消息呢!」瑪格麗特嬌聲嬌氣地說:「要我就這麼隨便告訴別人,感覺真的很白費工夫!」
瑞貝卡皺緊了眉頭。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這位十四歲的妹妹,無庸置疑地是父親的翻版。那頭紅褐色的長直髮,灰色冷淡的眼睛……更別題她那種目中無人的驕傲姿態,簡直就是父親教導下最優秀的學生。
雖然她們兩個是姊妹。但是當瑪格麗特遺傳了父親的外表和內在時,瑞貝卡很明顯地是母親的年輕縮影。
獨特稀有的海綠色捲髮和晶瑩潔白的肌膚一向就讓她和母親在旁人第一眼的注視下就察覺了她們的關係。除此之外,瑞貝卡柔嫩美麗的臉蛋上那抹時常出現的的溫柔微笑更是替她增添了嬌弱的氣質。
但是如果你能更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如果,你能把視線從她絕美的臉龐往上移一些的話──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被那對如同西部天空,那麼湛藍、廣闊的色彩所深深震懾住。
全世界的滄海都甘願停留在這樣的一雙眼睛裡。
瑪格麗特一直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像母親那樣完美的藍色。即使她只有十四歲,她也能夠知道那種顏色可以對男人造成怎樣的影響。光只以她的未婚夫──傑克──來說好了。
傑克比她大了三歲,剛好跟瑞貝卡同齡。每當傑克來葛文家找瑪格麗特時,他都一定會問瑞貝卡在哪裡。傑克說跟未婚妻的姊姊打招呼是一種禮貌,每個紳士都應該記得這種禮節。
﹝紳士?!﹞瑪格麗特每次都想嘲傑克大叫:﹝一個真正的紳士是不會緊盯著他未婚妻的姊姊,像頭發情期的動物一樣流口水的!﹞
瑪格麗特的淑女教養每每在瑞貝卡藍色的大眼停留在傑克身上時──即使只是禮貌性的短短幾秒──就幾乎被她拋出了窗戶外。
不過──
瑪格麗特想到這裡,心情就開朗了許多。
瑞貝卡的未婚夫──肯恩──的戰死,對她的名聲造成不小的衝擊。當然有部分也要歸功於威爾遜夫人的大力幫助,顯然地,這位夫人打心裡認為瑞貝卡是個美麗的噩耗。
也因為已經跟其他男人訂有婚約,所以瑞貝卡的“純潔”也飽受爭議。瑪格麗特十分確定自己保守傳統的姊姊是不可能在還沒結婚前就跟肯恩發生什麼超乎朋友的關係,但是──
﹝但是,我也沒必要幫她解釋。﹞瑪格麗特無情地想著:﹝沒有好男人會要她的──瑞貝卡的一生已經毀了。﹞
像是沒有察覺自己的妹妹心中的想法──也像是,她一點也不在乎瑪格麗特到底在想什麼──瑞貝卡還是那種一貫平靜的語調。「我相信妳會願意跟妳的姊姊分享妳的用心良苦的。」
灰色大眼苦惱地瞪著瑞貝卡不感興趣的臉。
瑪格麗特討厭她姊姊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老是有方法把她治得無話可說,只能永遠乖乖地當她的妹妹。
﹝不過這種情形也維持不了多久──﹞她把肩膀的長髮撥到後頭。「妳知道馬克斯•格雷諾嗎?」
聽到這個北方商人的名字使瑞貝卡有些不解地皺起眉。
馬克斯•格雷諾是北方獨攬鐵路和煉油工業的商業首富。不僅如此,他還曾經是林肯軍隊裡的資深軍官。而密西西比一戰,更讓陸軍上校──格雷諾──的聲名轟動美國各州。
當他因為這一場戰役成為北方人民的英雄時,格雷諾卻婉拒了林肯想將他升遷至將軍的獎勵,在幾天後便從第三軍隊退伍。而退伍後的格雷諾與當時極力倡導重工業的北方政府合作,開始了他的鐵路工程。西元一八六四年秋天,北方鐵路建工宣告完全結束,格雷諾便馬上在賓夕繁尼亞(Pennsylvania)等各州創設起他的煉油公司。
到了一八六五年──也就是今日──“馬克斯•格雷諾”這個名字變成了傳奇的代名詞,所有想成功的男人的指標。
但是在這裡,在南方這裡,格雷諾在那場密西西比一戰殲滅了半數以上的南方軍隊──而這些軍隊都是由所有南方人的家人和朋友組成的。
“北方的傳奇”和“南方的詛咒”──這是用來形容馬克斯•格雷諾最常使用的句子。
「為什麼妳會突然提起他?」瑞貝卡在隔了幾秒後才這麼問。
瑪格麗特露出得意而且略帶邪惡的笑容,她戲劇性地拍了一下手掌。「因為他就是妳未來的丈夫!」
瑞貝卡往後退了幾步,緊抓著化妝台的桌延。她慘白了一張臉,明顯地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為什麼──我是說,怎,怎麼可能?」她聲音低微地問。
瑪格麗特只是聳聳肩。「我聽到父親跟他朋友在大廳聊這件事──難怪幾天前我會看到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原來他就是那個馬克斯•格雷諾呀!」想到這件事,她又拍了一下手掌。
萊特抓著被單縮在床頭,擔心地聽著他最喜歡的姊姊和他最不喜歡的妹妹的對話。
「妳看過他?」瑞貝卡的語氣還是十分虛弱。
「我看過他的背影。」瑪格麗特轉了下眼珠後說:「他當時穿著灰色的大衣,戴一頂帽子……很高很壯……」她露出睥睨的表情。「像頭大熊一樣。北方來的傢伙果然都是野蠻人!跟我們南方的男人那種優雅和高貴的氣質根本沒有辦法比較!」
瑞貝卡深吸一口氣,但還是無法平撫住自己像要跳脫出胸口的心臟。她知道父親的棉花和紡織公司因為這場戰爭的失敗,而被迫解散大部分的員工。再加上黑奴的禁用,使得僱用人員的成本比往常還上升好幾倍。
而政府所提倡的重工業化更是使父親的經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他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盟友來鞏固自己的公司,甚至是一起合作開創出一片更廣的商業前途。瑞貝卡知道父親能夠毫無損失地得到財力上的幫助,最好的辦法便是和對方聯姻。既然瑪格麗特已經跟船舶商的兒子傑克有婚約,那麼瑞貝卡便是他手中唯一的籌碼。
瑞貝卡也明白不論父親的事業成功與否,她都沒有任何權力去選擇甚至決定自己的婚姻。但是讓瑞貝卡感到恐懼的是,她的父親竟然會為了事業上的盟友而把她“賣”給一個他最看不起最不屑的北方人。
尤其還是那個在每位南方人心裡如同惡魔般的馬克斯•格雷諾。
也許這種感覺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
瑞貝卡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讓心痛的淚水滑出她的眼眶。她輕聲地說:「我……我得去見母親一面。」
萊特跳下床,緊緊地抱著瑞貝卡。「姊姊……?」
溫柔地撫著弟弟的頭髮,她只是微微一笑。「萊特乖……你該回房間睡午覺了,姊姊有事要去找媽媽,你可以自己回房間嗎?還是要瑪格帶你回去?」
萊特很快速地搖著頭。「我不要瑪格!我要姊姊!」
「喔,真是謝謝你的熱愛,笨蛋。」瑪格麗特忍不住譏諷的說。
「瑪格麗特,」瑞貝卡平穩地說:「我不希望再聽到妳這麼叫妳的哥哥,知道了嗎?」
瑪格麗特被那雙突然變得淺藍近乎灰色的眼睛給盯的寒毛直豎,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小聲回答:「……我知道了啦……」
﹝瑞貝卡有的時候跟父親一樣很恐怖。﹞她心想:﹝而她還老是認為我才是那個像父親的人呢!﹞
「萊特,走了啦!瑞貝卡還有事,我們不要煩她。」瑪格麗特握著萊特的手,也不管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在背後說“我不要瑪格”,她只是自顧自地把萊特拖離瑞貝卡的房間。
藍色大眼在此時才慢慢地讓水氣放肆地充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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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能跟妳談談嗎?」瑞貝卡在洗了臉,覺得眼睛已經沒有那麼腫後,才走到後花園去找此時一定會在這裡喝茶的母親。
坐在長椅上的婦人轉過身,她依舊年輕的臉上有著深深的陰霾,美麗的藍眼在與自己的女兒相對時羞愧地轉移了視線。
「所以……謠言是真的?」瑞貝卡從母親的態度上證實了這件事。她刻意地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冷漠毫無情緒。「父親真的把我“賣”給馬克斯•格雷諾?」
「瑞貝卡……」
「母親,」她打斷婦人的話,用著依舊冷淡的音調說:「這件事情是真的嗎?」
伊麗莎白無言地點點頭。過了幾秒,她緩緩地開口:「瑞貝卡……親愛的,過來這裡……」
瑞貝卡聽到母親用著這麼溫柔的聲音叫她的名字時,她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像個小女孩似地,瑞貝卡緊緊地抱著母親與自己同樣嬌小的身體,想要在熟悉的氣息裡收尋溫暖和心安。
「噓……瑞貝卡……沒事的……沒事的……媽媽在這裡……」伊麗莎白一手抱著在懷裡哭泣的女兒,一手輕柔地摸著她的頭髮。「噓……相信媽媽,親愛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媽媽……我……」瑞貝卡抽抽噎噎地說:「……我好害怕……」她抱緊了母親,淚水不斷滑落。「……為什麼父親要……我……我好怕,媽媽……」
「對不起,瑞貝卡……對不起……」伊麗莎白只能喃喃地對自己的女兒道著歉。
當她聽到丈夫跟她宣佈,要把她親愛的瑞貝卡嫁給那個北方人時,頭一次,她提起所有的勇氣反對丈夫的決定,反對這個婚姻。
但是伊麗莎白畢竟還是個傳統的南方女性。她的勇氣被丈夫的堅持慢慢地澆熄,女兒未來的幸福在丈夫的怒氣之下似乎也可以被忽略。
而她對女兒的愛卻加深了心裡的愧疚。
「對不起……瑞貝卡……對不起……」伊麗莎白也哭了。「請妳原諒媽媽……」
瑞貝卡不再說話,她只是讓自己放聲大哭。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她能在母親溫熱的懷裡哭了,過了今天,她不會讓自己再這麼懦弱。她不能再用哭泣來增加母親的愧疚。
過了今天,她要學著去當馬克斯•格雷諾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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