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女人還算小有了解。
我的妻子如果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朝著我大笑的──當然,你必須能先找到她在哪裡。自從她和他一起離開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他們也許在北海道,也許在九州。
也或許在地獄。
無論如何,我的確對女人有一些了解。我喜歡女人,喜歡她們的柔軟,她們的甜蜜,同時還有她們的力量。她們能看進你的靈魂最深處,能在你失敗後依舊關心你,在乎你。
女人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愛著你──即使她們並沒有說一句話或是抬起一根指頭。
有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是可以確定的,我一點也不了解這兩個女人。其中高挑的那個人,她的削薄短髮有著我只會在夏天見到的耀眼金色,像太陽一樣在她的周圍照耀出一片閃亮奪目的光芒。雖然跟我們大家一樣,她身上也穿著那件乳白色的訓練服,可是我仍然可以察覺得到在衣服底下,那蓄勢待發的結實肌肉。
她強勢的存在感無庸置疑地掌握住全部的注意力。
但是這並不代表另外一個人就不強壯。
我沉默地看著她們走進訓練廣場,視線馬上就被她們所獵獲──就像場邊所有的男人一樣。而另外一個嬌小的女人,不僅捕獲我的視線,還有我的靈魂。
她的眼睛讓我想到曾經看過的一副畫。
那是一副用異常璀璨的水藍色構成的沙漠風景。在無盡的深藍地平線上,展翅著一隻身影模糊的禿鷹。那對暗沉的瞳孔就像在每個膽敢與它凝視的眼球裡燃燒一樣,告訴你如果它想,它能輕易地撕裂你的喉嚨。
我記得當時自己站在那裡與它互相對望,無法移動顫抖的雙腳。我以為那隻巨大的禿鷹會從囚禁它的畫裡向我襲擊而來,可是就在經過了像是一世紀的時間後,那隻禿鷹仍然沒有移動分毫。
它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畫裡那片穹蒼藍空中──就像我只能繼續不動地站在畫布前一樣。
那個長髮的藍眼女人有著同樣沉靜的氣息。不是在外表的動作上,不──因為我還是在看著她。看著她在訓練廣場上四處走動,找尋適合她的武器;看著她跟那個金髮高壯的女人談話,她的手略微煩躁地輕撥著肩上的海綠色捲髮,然後緩慢地放下,交叉在胸前。
我的視線緊緊地跟隨著她似乎因為她的朋友所說的話而有些生氣的動作,跟隨著她伸出手玩笑性地輕拍了她的朋友的手臂一下。
跟隨著那抹如此溫柔、如此和煦的笑容的,還有我無法克制地揚起的嘴角。
我的眼睛對她的影像是這麼的渴求,讓我即使努力地嘗試後,還是沒辦法轉移我在她身上的視線。
她的沉靜隱藏在她的體內。在她乳白發亮的皮膚之下。在她看著她的同伴的眼神和她支配把持自己的方式裡。
這麼優雅,這麼敏捷,這麼的…..知曉覺查在她身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
她的沉靜深深地吸引著我,讓我想知道更多關於那份氣質的事。
讓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
她也同樣擁有令人忍不住對她有所幻想的特質,同樣的自信,同樣的美麗。我知道她也同樣的具有危險性,同樣有能力撕裂我的喉嚨。但是我認為她不會這麼做。
即使她想。
當她們與師父談完話後,就雙雙離開了訓練廣場。我聽到師父跟她們說明天要讓她們跟他的弟子們──也就是我們──一起進行實戰搏擊的對打訓練。
然後我跟隨著她們一起離開。
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這種感覺就好像她身上看不見的線將我緊緊地綑綁著,使我無從掙脫。經過廣場外,就到了我們道場弟子們紮營的森林空地。夾雜在幾十個穿著同樣訓練服的男人裡,我成了一個無法被看見的幽靈,安靜地緊附著只屬於我的藍色禿鷹。
其他的男人也在看著她們。不過我知道在他們之中絕對沒有一個人能像我一樣,用著這樣明白了解的眼神看著她。
我跟她們一起停下腳步。現在,我終於知道她睡在哪裡。
──現在,我終於知道“她們”睡在哪裡。
看著那個金髮的女人跟她一起進了帳棚並且拉下布簾,我突然痛苦地察覺到這個事實。
我感覺到體內猛然升起一股深深的疼痛感。在疼痛消失後留下的空虛使我快速地吸了好幾口氣,想要用空氣來填滿那個空洞。
我必須坐下。
地上的泥土因為午後才下了一場綿綿細雨,所以顯得非常濕黏骯髒。可是我不在乎。
我正坐在很接近她的地方。而在這個夜晚,在這一刻,這才是最重要的。
然後我在天一亮時就離開了我坐了整夜的草叢──而這還是因為她走出了帳棚。我看著她在清晨的淺藍色天空下伸了個懶腰,十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霎時我的疲憊被全然的興奮與快樂所取代。
再一次地,我跟著她一起離開。在這個佈滿帳棚的大空地裡,我一點也不擔心會被懷疑,被查問。我的隊長也不知道我昨晚沒有回營區,所以他絕對不會來找我。我可以自由地跟隨著她到每個地方,而我開始察覺到,我的心也是如此。
其實我對這樣嶄新的感受非常恐懼。這麼長久的時間以來,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人能讓我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這個藍眼的女人為何會繼承著這種能力,或是,為何她會故意將這種能力傳達到我身上。
我所知道的只有,當我注視著她時,我看到某些東西是我這顆被訓練成戰士的心一直以來所找尋、所嚮往的──安寧,溫暖。
她是一個為了已經發膿長瘡的靈魂而創造出來的天使。
再一次地,我看著她那個金髮的同伴進入她的領地。
如此的高大威武就像她是如此的嬌小柔軟。那名金髮的女人把她比森林更加翠綠的眼神鎖定在整個營區,那道多疑不信的查核視線霸氣強悍地環顧四周,宣告著眾人一切她的綠瞳所及的地方,都理所當然地屬於在她的所有之下。
包括使她的眼睛停留的藍眼女人。
最後那把綠色利刃抵在我的身上。我背對著她們,假裝整理自己的道服。但是當我轉過身時,她仍然瞪視著我。
我已經在你身上劃下記號──那對冰綠色的眼睛這麼告訴我──即使在千年之後,我依然可以認出你的臉。
我並沒察覺到自己的雙手正緊緊地握成拳頭。
當她們離開時,這一次我並不敢跟隨。我站在原地,竭盡所能地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她完全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能觸及的地方為止。
然後我走進了她的帳棚。
沒錯,“她”的。不是“她們”的,我無法讓自己去認為這個帳棚是“她們”的。這是她的,並且只屬於她一個人──就像我一樣。所以我會珍惜在這個帳棚裡所有感觸到的經驗。
……溫暖。
天!如此的溫暖!早晨的陽光被限制在暗褐色的帳棚布簾內,榮幸地被她的氣息所碰觸、撫摸。
這就是當我把她擁在懷裡時會感受到的味道嗎?全然的襲人與香醇。
我坐在床的邊緣,深深地將她和她的氣息吸進我的靈魂裡。我注意到帳棚外閃過幾抹黑影──其他的男人。
我為他們覺得遺憾。因為我知道他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的事情──她的美好,她的甜蜜。
她是我最溫暖的藍色禿鷹。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到昨夜她背著的那個袋子,正無助而且充滿邀請意味地放在床頭。
我應該打開它嗎?
不,我決定把它留在那邊。
我決定離開。我決定留下。我決定將我的臉埋進她的枕頭裡然後將時間完全靜止在那一刻。我決定安撫下自己如雷鳴般大的異常的心跳聲,然後像個冷靜正常的男人走出帳棚。
但是我已經不是個正常的男人了──我甚至和昨夜那個男人截然不同。因為我已經被某種神聖、美麗的東西所深深碰觸到了。
我打開袋子並且查看搜索了一下。幾支筆,一面小鏡子,幾包巧克力和零食,以及兩封來信屬名“雪奈和螢”的信。
一根耀眼奪目的亮金色頭髮夾雜在背袋的拉鍊裡。
強烈的憤怒猛地從我體內席捲而來。
她怎麼可以?!我在心裡大聲地問著自己。她怎麼可以褻瀆我的藍色禿鷹?!她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嗎?!她不知道那雙藍眼永遠只可能看著我嗎?!
我把那根金色的頭髮扯下,然後再繼續扯著它。想像著它就是那個金髮的入侵者,想像著她跟這根頭髮一樣在我的手下被我狠狠地破壞、消滅掉。
我一定會把妳救回來的──我在心裡這麼對自己立下誓言──我會讓妳再一次自由地飛翔在青空下,我的藍色禿鷹。
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放回原位,我悄聲溜出帳棚,然後往訓練廣場走去。沒有人知道前一刻的我正待在天堂裡,正接受我的藍眼天使的洗禮。
當我找到她時,她正在場上戰鬥。
是的,戰鬥。我可以從她嚴肅的神情上,從她異常快速的移動中,從她對她的敵手們所施展出的每一擊裡察覺到,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場不論輸贏的練習比賽,而是攸關生死存亡的宿命戰鬥。
一個接一個地,那些場上和我一起接受搏擊訓練許多年的同伴們都在她的凜冽攻擊下節節落敗。她所選擇的武器是最沒殺傷力,最冷門的木棍。一個聰明優秀的戰士是不會選擇像這種無法達到一擊必殺的武器來當作自己的保命符的,但是她卻不一樣。
她的技巧使的所有再無害的東西看起來都像把能奪人魂魄的死亡之鎌。
而在那雙深沉無底的燦藍瞳眸注視下,即使是那些男人們笨拙的打鬥方式也不禁顯得有水準許多。
她突然停下了動作。我看著她輕鬆一如跳舞般地遊走在倒下的對手們間,剛才那場激烈的比武似乎沒有給她嬌小柔軟的身體帶來多大影響。她對躺在地板上沒有力氣爬起來的男人優雅有禮地伸出手,然後朝他露出一抹帶著歉意的迷人笑容。
她小心翼翼地不要讓她的落敗對手們再感受到任何慚愧。她的溫柔謙和比較起她在戰鬥時那種強勢猛烈的感覺是如此的突兀,但是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她。她成功地控制了體內的禿鷹,壓抑下它撕裂敵人的本能。讓它漸趨緩和,沉靜而乖巧地低嗚著,甚至變得親切熱情。
我知道我愛她。
當他們又開始展開第二輪的練習時,我走進了練習場地。在我前面還有幾個圍觀或是等待和她對打的男人,不過我的視線只能停留在她身上。我注意到她的藍眼在凝神專心時會微微地瞇起來,彎月般的細長眉毛用一種讓我心疼的弧度緊皺著。
幾滴汗水開始沿著她的額頭,經過她紅潤細緻的臉頰,十分幸運地滑進她穿著白色道服的胸襟裡。
我想起在她的帳棚裡感受到的味道,那麼純淨香澄。我的汗水也開始浮現在我的皮膚上。
然後我的藍色禿鷹降臨在我的面前。
她站在離我只有一步遠的距離。長久的訓練讓我的身體即使沒有大腦的命令,也能下意識地採取防衛或是攻擊的姿勢。
我突然發覺到,我明顯地高出她兩個頭,並且身體的肌肉足足是她的好幾倍。但是當那對犀利冷然的藍色雷電重擊在我身上時,我才是那個覺得矮小柔弱的人。
在我可以移動,甚至是在我可以思考前,我的嘴巴已經吃到練習場地的泥土。我無力地躺在地上,分不清究竟是被木棍擊中的胸口還是被她的迴旋動作給踢到的頭蓋骨比較疼痛。
但是沒關係。
我歡迎這份疼痛感。因為這是她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我依然躺在地上沒有移動,安靜地等待著她結束那些排在我後面的對手。然後,也許她會像之前對待那個男人一樣,對我伸出手,對我微笑。也許……
……不會。
她站離開練習場的中心,似乎打算休息的樣子,所以我只能一個人靠著自己的雙腳站起來。當我站起身並轉過頭時,她和我四目相對。她微微一笑,然後碰著自己的臉頰表示歉意。
你還好嗎?──她朝我走過來,輕聲地這麼問。
她正在和我說話!我的藍色禿鷹正在和我說話,只有我一個人!
我看著朝我越來越接近的她,我的舌頭不能動,我無法說話!我無法開口!
神啊!
在我可以稍微移動自己的嘴巴時,她的視線穿過我,停留在背後的事物上。然後穿過我的不僅是她的視線──她走過我的身邊,朝那個金髮的入侵者走去。
那個人已經用她翠綠的眼睛看到了在廣場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那是當然的,她一定有看到。
沒有人會看不到那美麗高貴的藍色禿鷹在大地上展翅掠奪的畫面。
看著她走向她,我的心臟浮現出嶄新卻又熟悉的刺痛。她是這麼的驕傲有自信──她們兩個都是──我的藍色禿鷹,和藍色禿鷹的金髮同伴。這份自信在她們的皮膚上,在她們站立的姿勢裡完全地顯露出來。
而她並沒有看著我。
我在腦中大聲狂吼著“看看我!請看看我!”,但是她仍舊沒有回過頭。
相反地,金髮入侵者的鋒利綠刃找到了它的目標物。
這一次,謹慎而且察覺地,我回看她。因為我在這裡的存在並沒有錯,她不能阻止我待在這裡。我被允許站在這裡,我被允許可以注視她。
這一次,我的恐懼感仍沒有消失。我知道她的視線在最後能夠毀滅我,而她也知道我知道這件事。
我的藍色禿鷹跟隨著她的視線望過來。但是她的焦點穿越我,就像並沒有人站在這裡一樣。那狠狠地打碎我的心,我深愛著她的心。
我對她而言是不存在的。難道她不能看到我嗎?難道她不知道我是屬於她的,就像她是屬於我的一樣嗎?
金髮入侵者的眼神已經轉為冷酷一如鐵石般無情。再也忍受不住,我打破了和她糾纏的視線。
其他的人也在注視著我。
我知道為什麼。我的呼吸能力被她美麗的臉蛋所盜取,所以我只能沉重急促地做出呼吸的動作而已。我手中的木劍在地上的泥土來回劃著,引起“唰唰”的聲響。我是這麼的刻意,但是她仍然沒有注意到我。
所以我離開了。而那把綠刃並沒有因為我的撤退而慈悲地收回,它的目標依舊是刺近我的靈魂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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