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 Noon
(「該買哪瓶才好?」)美智留在酒櫃前步踟躕。這已持續了幾乎整整一個小時。
店員見她猶豫不決,三番兩次主動上前想要提供協助,卻都給她溫言婉拒,到最後只得由她。
哪一瓶的味道對她的口味,其實她是知道的。只是,她卻有不能買它的理由。
不是因為她買的是派對酒──這點兒錢,她付得起有餘。
(「該買哪一瓶……」)她咬著下唇,視線再次落在一瓶紅酒之上。
(「不是這一瓶。」)她僵硬地別過頭,再次走開。
「就那瓶罷。」她內心有把小小的聲音說。
「那……一瓶?」她暗忖:「那一瓶……不知味道如何?」其實她是知道的,因為她嚐過,而且還不止一次。不過最後一次已是早幾年前的事。
那時,她跟遙還未曾分手。
(「對兔來說,這酒橡木味太濃,果甜味不夠……」)她又找到個藉口。只是今晚的聚會裡備餐酒確實是兔的主意。
【美智留先怔了一下,然後禁不住反問:「兔,你要喝紅酒?」「也不是非喝不可……」電話的另一端在支吾:「……只是難得大家能在聖誕前夕相聚嘛。吃西餐喝紅酒,氣氛不是會更好麼?」到結尾兔的語氣幾乎變成懇求。她明白了:「沒有關係,我會連這個也預備。」兔雀躍:「太好了!那我就拜託你啦!你比衛通情達理太多了。」她心想自己果然所料不差:「那你明晚用行動證明自己有節制能力不就得了?」這二十八歲的一女之母由衷地贊同:「對對對!」然後忽然低聲道:「啊,還有,美智留,我不要喝酸酸的那些。」她握著話筒微笑:「知道了。我挑的時候記著就是。」】
「對,就是那一瓶。」心裡的聲音繼續慫恿。
美智留開始為自己的猶豫而生氣。(「我怎麼還在這裡磨蹭?再過半小時便是我跟螢她們約好的時間,難道我要她和雪奈呆等?!」)她立即把店員喚來,隨手指向一瓶紅酒說了個數量。
「你真的不買『那』一瓶?」美智留再問自己。她忽然豁出去,拿出120%的勇氣,舉手指著一直不敢買的那瓶酒向店員說:「對不起,我想改要這個。」
店員禮貌地答應著,並說她剛選的酒比之前的還要好,又提醒她要先開瓶讓酒呼吸一個半小時才好喝。美智留突然覺得他嘮叨,忍不住輕輕糾正:「是兩個小時。」那人卻沒聽清楚,便請她重覆一遍。她正訝異自己多言,淡淡地道:「也沒甚麼。」
美智留付過款,留下送貨的地址,便急步走出店外。沮喪從她內心深處散開,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後悔。她坐上駕駛席,正要繫上安全帶,衣袋卻傳出電話鈴聲。原來她的經理人就元旦日御前演出的細節,來電徵詢她的意見。她有點不高興,簡短地答完,掛線前衝口而出:「這點事,我想你該有能力自己解決。」
車廂的空氣好像有點悶,美智留把窗子打開一半。一陣寒風撲面,她發覺自己剛才的話很是無情。這程度的事要兩人一起商量是她的主意,而他也一直盡忠職守。「沒法子……」她苦笑:「……誰叫你碰上我橫蠻無理的時候。」不是不感到抱歉的。
往螢住處的中途,小房車經過一間店子。美智留忽然想起甚麼。(「不管了!就煮這意大利麵條……反正連這酒都買了,也不在乎多做一樣。」)她心裡一狠,把車停到路旁,進店去買了點Parmesan乾酪和鮮奶油,也買了些燻豬肉。
美智留把螢和雪奈都載到自己的家裡後,先休息十五分鐘,才給各人分派工作。螢與雪奈沒想過美智留會臨時更改星期六定下的菜單,更沒想過她還要將原來的Lasagna換作Spaghetti
Carbonara,驚訝之下二人交換個眼神。多年同屋共住,美智留又怎會料不到兩人的反應?又怎會看沒有看見兩人臉上的那一絲疑惑?但她裝作不知,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Spaghetti
Carbonara...」)美智留弄著作料,嘴咀微微向上翹。這是她最喜歡的意大利麵條,不過作法跟通常的有點不同,而且到最後她還會在麵上放只生雞蛋。她這個煮法,是模仿某比利時餐館的。
那一年她跟遙在英國旅行,忽然隨興之所至,由Dover乘夜船到Brussels去遊玩一天。全船沒有臥席,整夜她就靠著遙的肩頭而寐,不知怎的竟然還覺舒適。偏偏抵步後她才發覺Brussels的氣溫要低著好幾度,自己身上衣服並不夠。但她不想浪費遊覽名勝的時間,又想氣溫到中午可能會回升,這事便沒有跟遙說。整個早上,她雙手都抱著遙的左臂而行。接近正午,遙忽然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轉過頭來看著她,順勢握著她雙手,笑著說自己肚子餓了,不由分說便擁著她直走進間餐館。她還記得那時候遙的手是多麼的溫暖。在她雙手握著杯子,緩緩地喝了半杯暖水之後,遙已經點完了菜。她用過了熱湯,身軀終於暖和些。到這熱騰騰的Spaghetti
Carbonara端上桌,香氣四溢,而且賣相誘人。生雞蛋與麵條拌勻後,醬汁濃而不稠,燻豬肉香而不膩,不單止味道好,吃完還令她感到混身溫暖。
(「結果呢,還是去到哪裡買到哪裡……」)美智留淡淡地笑著。她把冷凍羊排放到微波爐裡解凍,預備做烤羊鞍。
她掛念那種味道,卻始終沒另一家餐館能令她滿意,最後索性在家裡自己動手做。經過一輪trial
and error,她所作的Spaghetti Carbonara雖跟記憶中的味道有八九成相似,但是心裡總覺得欠些甚麼。不過遙卻說她的手藝比那個廚子還要高,而小螢跟雪奈更是吃得豎起大姆指叫好。只是這道菜她自跟遙分手以後便不曾弄過,即使在菜單上狹路相逢,她也是避之則吉。這事的始末,螢與雪奈也一清二楚。
美智留背著微波爐把歐芹剁碎,忽然聽到爐裡傳出一聲異響。她心裡一驚,手裡的刀幾乎切著指頭。她急忙棄刀轉身,卻看到爐裡有火花一閃,同時又聽到一下輕微爆炸聲。雪奈見勢頭不對,一個箭步搶到爐前把電源拔掉,然後拉著另外兩人避到廚房之外。過了好一會,三人既不聞異聲,又嗅不到異味,這才敢去打開爐門細看。原來美智留心不在焉,竟錯將烤爐用的鋁紙蓋著羊排放了進微波爐裡。
(「我怎麼居然這般大意?!」)連累兩個朋友虛驚一場,美智留心裡抱歉萬分,趕忙向兩人陪不是。
雪奈體諒地笑笑,伸手拍拍她的肩頭安慰道:「沒關係呢。」(「不像你的一貫作風喔……倒叫我想起遙初搬離大屋的時候。你是想起她罷!?都是聖誕惹的禍……」)
螢上前拉著她的手,誠懇地說:「美智留,只要你沒有事就好。」(「你是想起遙了。我知道的。我真大意,還以為過了這些年,你已完全復原過來。」)
美智留感激地點點頭,臉上卻殘留歉意:「害你們為我操心啦。我這只是一時疏忽罷,你們放心好了。」她知道她這話兩人會聽得明白,果然看到她們放鬆了點。她暗暗打起精神:「對了,我不過是受節日氣氛影響,一時感觸而已。過去的,我早已讓它過去啦。」
門鈴響起,雪奈代美智留趕去應門。原來是送紅酒的人。她領著那人將六支紅酒都送進廚房裡讓美智留簽收。
美智留與雪奈將來人送走,回來看見廚房裡的螢正拿著酒瓶端詳。螢抬頭,卻沒有作聲。美智留主動開口:「你認得這酒?」
螢想了想,決定點頭。(「我不會忘記。這是從前你跟遙爸爸在慶祝重要節日時最常買的酒。」)
美智留伸手接過瓶子,垂下頭低聲徐徐說出心底話:「這酒的味道我都忘了,只記得是極好的。我老想再嚐一次,卻總是……不敢。這夜我想趁大伙兒在,一起陪我喝一點。」說到後來手已有點顫抖。
(「從去年起便再沒聽過你說你跟任何人交往……美智留,你到底在盼望甚麼?」)雪奈見狀,扶著美智留的肩頭,然後緩緩地取走她手上的瓶子。她有點心酸。
美智留抬頭,側著頭向兩人單單眼強笑:「不過她們都沒有必要知道,對不對?」(「今夜我想弄清楚,是這酒本身好喝,還是……」)想著想著,她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眨了幾眨。
螢就算不同眼睛去看也一清二楚。(「你不是孤獨一個……」)她伸手摟住美智留:「這個你大可放心。」
(「難道你……仍在盼望她麼?」)
(「...because
I drank it with the right person...」)
(「……美智留媽媽,你的身旁永遠有我。」)
三個女人,在廚房中,緊緊地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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